第24章 箭矢

刘岱率百官在德胜门外迎接皇帝的车架, 朱凌锶一下了马车, 他赶忙上来搀扶,灰白的胡子一抖一抖,足见心情之激动,

“听闻皇上遇刺, 真叫臣胆战心惊, 好在上天庇佑,皇上安然无恙。臣等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些。”

朱凌锶说, “是谢卿拼死把朕带出来, ”刘岱听了,面容微微一滞,摸着胡子叹道,“那也是皇上洪福, 谢侍郎才能立此大功。”

行吧。

刘岱便和皇帝保证,遇刺一事, 刑部和兵部还有大理寺已经组成联合调查组, 不日即赴保宁府彻查。

回到乾清宫, 卢省指挥内侍们麻利地收拾好, 朱凌锶躺倒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熟悉的床帏帐顶, 终于舒了一口气。

果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不对, 好像不能这么用。

谁叫他已经住在金窝里了呢,朱凌锶翻了个身,抱住明黄色的引枕, 脸颊在柔软的布料上轻轻磨蹭。

出去一趟,收获颇丰,但是也好心累啊。

不知道谢靖现在在做什么,伤口还疼不疼,下地活动费劲不,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回来。

朱凌锶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来翻去。

4848被他翻得不耐烦了,轻哼一声。

朱凌锶忽然想到,之前在书里,并没有这一段,难道是因此自己跑出去玩,事情的走向才变成这样?

4848:你知道就好。

朱凌锶不服气,那个昏庸又闹腾的小皇帝,也经常溜出宫玩耍,从南到北,干出不少荒唐事儿,怎么我就不行了。

4848:他是经常出去,可他没拉着谢靖啊。

振聋发聩。

书里的小皇帝,因为忌惮谢靖的说教,平时躲着还来不及,根本不会和谢靖一块儿出游。

“这么说……是因为我,”朱凌锶一时难以消化这个信息。

4848乘胜追击,“你单知道‘微服出巡’是标配,怎么不知道‘出游遇刺’也是规定动作?”

一个连想行刺他的人都没有的皇帝,存在感该是多么低。从这个角度来看,朱凌锶这皇帝还算合格。

朱凌锶便据理力争,说自己从穿书过来,一向与人为善,从不苛待下属,也没有主动招惹是非,一旦出现分歧,都以商量为主,并且经常因为吵不赢别人而作罢。

实在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沸反盈天如此招人怨恨的事。

4848冷笑一声,“拜托你有点当皇帝的自觉好吗?”

皇帝就是活靶子,只要坐在这个位子上,就有人想要弄死你,对,不是搞垮,而是弄死,不需要理由。

从前的羽妃,还有现在的刺客,他们的目的,恐怕都不是因为朱凌锶做了什么或者要做什么。

存在即是原罪。

这样无差别的恶意,叫朱凌锶觉得非常伤感,十分害怕,还有点儿恶心。

一想到不知道什么力量,在暗中窥视、伺机加害自己,他就觉得背上冷飕飕。

从保宁回来,早先安排好的庆典日程接连不断,堆积的公务,虽说有内阁处理,朱凌锶也不能撒手不管,于是只能加班加点。

他心情不畅,休息也不够,又因为入夏,食欲不好,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

一边想着“我干嘛非得当这个皇帝呢”,一边老老实实加班,谢靖拼着性命把他救回来,可不是让他消极怠惰的。

卢省担心这样下去,皇帝身体会出问题,只是他翻来覆去就只有那几句话,大意就是谢靖知道了肯定不会允许您这样做,说多了也没用了,没想到还起了反效果。

朱凌锶想,自己连累谢靖受伤,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本来就很对不起他,如果还不卖力干活,那就更对不起他了,说不定谢靖以后回想起来,还会后悔。

于是变得愈发勤勉起来,还有言官为此上了折子吹捧他,朱凌锶拿朱笔画了个圈,示意“朕已阅”,别无他言。

每隔五天,谢靖会从保宁发道折子回来报平安,虽然只有寥寥数语,朱凌锶拿在手里,反复地看,无比希望谢靖就在身边。

刘岱来汇报调查情况,说案犯行踪,十分隐秘,除了虎口崖一地有埋伏痕迹,别处并未有任何异常,还需时日,深挖细查。

却有不甘寂寞的流言传了出来,说有人看不惯皇上坐这个位子,欲除之而后快,虽未说明,但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谁。

又来???

祁王远避江南,依然逃不开这些是是非非,朱凌锶虽对他有些不能说的心结,却也是心有戚戚焉。

第二十一天,朱凌锶上朝的时候,心思有些恍惚,谢靖的平安折子,迟了一天,还没到。

各部即奏:

今夏江南,桑麻减产,请求把税赋打个折;

黄河的水利工程连年加固,挡住了几波水患,工部上表恳请嘉奖地方官员;

河南一个地方,前几天忽然下雪了,似乎是有什么冤情,请皇上派人去看看;

安徽有个孝顺媳妇,成亲前丈夫就死了,抱着牌位进门,赡养公婆,又抱养了族亲之子,现在儿子中了举人,地方官上奏,想给这媳妇建个贞节牌坊。

……

有些奏章,内容真不能细想,朱凌锶无可奈何,苦中作乐,仔细看看这些条目,果然字数越少,事儿越大。

从武英殿下了朝,又去文华殿办公,午饭就让人拿来文华殿解决了,期间又问了两遍,依然没有谢靖的折子。

等到夕阳西下,朱凌锶站起来,揉眼睛伸个懒腰,由卢省陪着,回到内廷。他心里烦闷,不愿回去坐着,便去宫后苑走走,等回到乾清宫,已经掌灯了。

却见殿中,一个身形,影影绰绰,似曾相识。

谢靖坐在桌边,似乎刚喝了几口茶,一见皇帝来了,忙起身行礼。

“谢卿,”朱凌锶几乎是欢快地跑过来,过门槛的时候,卢省怕他摔倒,赶紧到旁边扶着,没想到皇帝一头栽进谢靖怀里。

朱凌锶撞到鼻子,眼泪汪汪,感觉自己努力打造的成熟勤政君主形象,一下子荡然无存。

好丢脸。

谢靖说着“皇上恕罪”,扶着他坐到榻上,朱凌锶赶紧拿袖子擦眼睛,谢靖表情纹丝不动,仿佛没看见一般。

谢靖又在他肩膀和胳膊上,分别捏了两下,有些惊讶地说,“皇上如何清减了这许多?”又把卢省叫过来,细细盘问朱凌锶的饮食休息,卢省便趁机告了他一状。

无论谢靖说什么,朱凌锶都点头称是,他光顾着看谢靖,也没听进去多少。

谢靖瘦了点,但是精神很不错,他说起事儿来,眼神时而变得凌厉非常,许是这些天在关外,带出了几分原本洒脱不羁的性子。

真帅。

就是这么让人词穷。

朱凌锶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谢靖,脸上露出一个花痴的笑容。

谢靖自然不是单单在保宁养伤,待他身体好些,就开始暗查遇刺之事。

知道他有事要奏,便先让卢省回避,人一走,朱凌锶忽然有些期期艾艾。

“皇上有何为难?”谢靖目光诚挚安然,朱凌锶便把这些天堆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谢卿,是朕连累了你。”

谢靖大惊失色,不仅如此,还起身跪了下去,可见真的受了很大冲击。

“是臣等无能,才让皇上受惊,”谢靖连连叩首,叫朱凌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废物了。

“起来说话吧,”朱凌锶无奈地说,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谢靖想不到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遇刺之后,既没发飙,也没迁怒,反而第一时间叫人安置死伤的神武前卫和锦衣卫兵士,保宁府战战兢兢了半天,生怕降罪,后来才知道是白担心了。

皇上真是少有的仁君啊。

谢靖这样想着,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才是他即便天色已晚,也要连夜进宫来奏报的原因。

那是两个箭矢,闪着铁器的寒光。

“这是……”

“臣身上取下来的。”

朱凌锶猜到是这样,他轻闭眼睛,点点头。

谢靖说,“皇上请看,”朱凌锶凑过去,“这箭矢比寻常的,各多了六道细槽,是以更加锐利,射中人身之后,也会失血更多,”

朱凌锶想着那晚自己身上浸过来的谢靖的血,轻轻吐一口气,再点点头。

“这种箭矢,去岁冬天才发往西北边塞,”工部尚书致仕之后就由徐程代管着,多了这六道槽,算是一个小的创新,兵部武库司都觉得挺好,谢靖是知道的。

“因为造得少,才给顺宁送了五万只,”谢靖说着,眼睛闪闪发亮,意思是,来源清楚了,接下来就好查了。

顺宁,边境,铁器,箭矢,这些字眼在朱凌锶脑子里,渐渐拼凑成形。

在书里,确实有人拿后明的兵器,卖给北项人。

这人不是别人,是掌印太监徐良盛的亲信,有徐良盛的条子,这事儿才能办成。

可徐良盛早已打发去给先帝守陵了啊。

朱凌锶心中一动,“顺宁的镇守太监是谁?”

谢靖眼睛亮了起来。

他想,皇上与我,果然想到一处去了。

“臣这就去查,”他胸中激动,谢了皇帝,起身便要走。

走到门边,忽然停住,脚步微微一顿,便转回来。

对着朱凌锶深深一揖,

“臣谢靖,愿追随皇上,今生今世,常伴在侧,有志不移,万死不辞。”

不等皇帝回复,就又转身离去了,他的脚步既轻快,又从容,像是鼓点,轻轻敲在朱凌锶心上。

今生今世,常伴在侧?

可以这样断章取义吗?

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