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寻出身锦衣卫世家, 往上数三辈, 全都穿过飞鱼服,在锦衣卫这个系统里,可谓根深蒂固。
所以他年纪轻轻, 还不到三十岁, 就能坐上指挥同知的位置。
这次随皇帝北狩, 不仅因为他根正苗红,政治可靠, 业务出众, 身材高大,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年轻。
今**上年仅十六,身边得用的人也年轻, 朝中人人知道的近臣谢靖,而今还不到三十岁。锦衣卫其他和邵寻级别相近的人, 都是三十往上, 四十好几, 往北狩的队伍里一放, 沧桑得特别突兀。
于是这差使就落到邵寻身上。
按说该是个美差,皇帝带着大队人马往边境一月游, 已知近来边境十分太平, 皇上脾气也好,对百官从来都是礼遇有加,谢靖为人沉稳可靠, 应该都不难相处。
这一趟下来,在陛下面前混个脸熟,以后还不是前途无量啊。
于是邵寻一路上,跟着走马观花,吃吃喝喝,每至一城,地方大员全都用上最高规格的待遇迎接,十分惬意。
皇帝果如传言所说,温柔和善,谢靖虽是文臣,却不迂腐是非,只有太监卢省,一直都挑挑拣拣,仿佛各处都不合心意,邵寻小心应付着,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本以为就这样风平浪静地结束了,却没想到,临到回京时,却发生了遇刺的事。
定是有人走漏风声,待在保宁城中,等待谢靖苏醒的邵寻,这样想着。
但是在这之前,邵寻可没心思仔细琢磨这件事。
那一晚,若不是谢靖拼死相救,万一皇上出了事,别管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问题究竟该谁负责,邵寻肯定都难逃一死。
不光是他和锦衣卫,就是神武前卫的三千兵士,也都得给皇帝陪葬。
因此邵寻心中,是千分万分地感激谢靖,间接救了自己和众人一命,并且真心实意地祈祷,希望他能快点苏醒过来。
谢靖虽身强体壮,到底是个文人,小腹和胳膊上,各中了一箭、箭上虽无毒,箭矢却十分锐利,刺得极深,差一点就扎到肠子了,军医包扎时,还连连称幸。
他身中两箭,又奔波几十里,流了太多血,一到保宁城便昏迷不醒。
小皇帝从那天晚上起,哭了一阵,就一直守在谢靖的病榻前。吃饭也不离开,困了就趴在旁边的榻上打个盹,换药的时候,血腥气很大,怕冲撞了,卢省想把他带走,还被皇帝骂了。
这是邵寻第一次见到皇帝跟人说重话。
卢省因在乱中丢了皇帝,生怕因此失了圣心,朱凌锶现在没空搭理他,叫他十分忐忑。
谢靖因为昏迷不醒和高烧,脸颊迅速地瘦削下去,皇帝像是为了跟他对称,三天来也瘦了许多。
随行的太医和保宁城的军医都说,谢靖身体好,应该无大碍,请皇上不必担心。
又说,撑不撑得过去,就看今晚了。
卢省气歪了鼻子,“你们听听,这像人话吗?”
朱凌锶不去和他们计较,只趴在床边,双目红肿地看着谢靖。
他知道谢靖这是伤口感染造成的高烧,这个时代的大夫们已经尽自己所能给他消毒止血,也强行灌了许多药品提高免疫力。
剩下的真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他很害怕,自己是在看着谢靖一点一点衰弱死去。
邵寻看着皇帝的背影,心想,谢侍郎真的很得帝心。看来,皇帝身边这几个亲近的人,若要讨好卢公公,不如讨好谢侍郎。
他犹豫再三,向前走了两步,“臣有事启奏。”
邵寻看着忧心忡忡、一脸伤心样的小皇帝说,臣这次出来,虽说没带多少行李,但是临行前,家父给了臣一瓶祖传的刀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之前太医和军医都在,所以区区一瓶药丸,也不好意思班门弄斧,现在谢大人如此凶险,便不再藏拙,或可一试。
邵寻没说的是,这药是他爷爷在锦衣卫诏狱工作时,在无数伤者身上试验过,得到承认确有奇效的。
朱凌锶马上让太医和军医来研究这药丸,他们把其中几颗,掰开揉碎,闻气味尝味道,用水化了,各自试验,结论是:能吃,应该也不会加重谢靖的伤势,至于有没有用,那就不知道了。
朱凌锶叹息一声,赶紧叫人拿水来,亲自给谢靖喂药。谢靖牙关紧闭,邵寻用力掰谢靖脑袋,才叫他张开嘴,朱凌锶把药送进谢靖嘴里,一滴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
皇上……真是关心臣子、重情重义啊,邵寻心想。
卢省又来请皇上回卧房睡觉,谢靖已经占了保宁卫所大营里最宽敞的卧房,朱凌锶安排在他隔壁,然而到这之后,还没去睡过。
朱凌锶不耐烦说,“不去”,卢省还要劝,说谢大人醒了肯定要责怪的,皇帝就含着十分悲切说了一句,“那我等着,”邵寻听着,总感觉这话有哪里不对。
这一夜便又如往常一样过了,众人虽提心吊胆,谢靖的体征却没什么变化,朱凌锶干脆连榻都懒得上,搬了椅子趴在床边。
见皇帝如此,众人也就学他的样子,在屋里各自找东西靠着歇了,但也都睡不踏实。及至寅时三刻,却听得一声惊呼。
皇帝叫了一声,是谢靖醒了。
众人连忙一拥而上,皇帝抓着谢靖的手,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
卢省扶着他的胳膊,“您往后坐,让大夫给谢大人看看。”
朱凌锶这才一屁股坐回去,他抓紧卢省的胳膊,眸中有晶莹闪动,卢省连连点头,似乎在说,“我知道。”
邵寻站在后边,明白自己也帮不上忙,过了一会儿,两位大夫共同宣布,谢靖算是熬过了这一关,除了有些虚弱,身体已经没事了。
于是众人便欢天喜地,朱凌锶却没上前,坐在那里,欲言又止,邵寻看着,觉得十分有意思。
谢靖又吃了些邵家的祖传伤药,用过一些肉汤后,本以为他会休息了,忽然听得他说,“皇上怎么还在此地?”
他伤病初愈,身体发虚,说话中气不足,却仍然令人感觉到一股威压,
就连皇帝陛下,说话也是赔笑,“朕想着也不急……”
按说皇帝无事,就该直接回京,无论是出于他自身安全考虑,还是这些日子堆积的国家事务,都不宜再外逗留。
邵寻满脑子问号,谢靖你这是几个意思,谁都知道皇上车架不发,是在这儿等你,不会连这个都想不到吧。
谢靖面色一沉,“皇上宜尽早回到京师,不应再在此地盘桓。”
又说卢省,“皇上看着精神萧索,人也瘦了许多,你是怎么伺候的?”
卢省这回倒没争辩,只怏怏地应了一句,“是我太不周到。”
朱凌锶赶紧说,“怪我怪我……”
谢靖一听,更是得了意,“皇上怎能如此任性……”似是想到屋里还有别人,这才住了嘴。
邵寻这才知道,当初自己听到皇帝和卢省对话,为何觉得不对劲。
原来谢靖醒来,不是因为皇帝状态不好,去责怪周围人,而是直接责怪皇帝本人。
看来谢靖深谙领导责任制,知道问题出在谁身上。
而且敢于直斥皇帝,谢大人真是条汉子。
皇上被谢大人训了,不仅不发火,反而笑嘻嘻的,如此雅量,确有仁君风度。
此等君臣得宜,真是社稷之福啊。
按照谢靖的要求,朱凌锶第二天一大早,就要离开保宁城回京师去。
前一晚谢靖已经拜托过邵寻,一定要把皇帝平安送回去,邵寻拍拍胸脯,说这是兄弟我的分内事,请谢大人一定放心。
那天皇帝遇刺的事,邵寻和谢靖,心照不宣。事后邵寻派人去崖上两边,发现不少有人埋伏的痕迹。
皇帝的车马从虎口崖经过,本是临时起意,何时走漏了风声?要是预谋行刺,又为何偏偏等到那天?邵寻心中有许多不解,留待回去再弄个明白,想必谢靖也是。
谢靖尚未痊愈,一脸苍白,出来送别皇上的车队,仍有些气喘,邵寻看着他那张端正俊逸的面庞,想想和昨晚竟是有些不一样。
思忖好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谢大人,昏睡的这几天,下巴上青了一片,今日一大早,虽然说话还喘呢,却把那些胡子全都刮干净了。
朝中的大臣们,各个都以一把漂亮的胡子为体面,谢大人虽说还年轻,可留胡子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宜早不宜晚,邵寻不明白,谢靖为何要对自己那一点胡子赶尽杀绝呢。
朱凌锶扒在马车窗户上,虽是红了眼睛,却还在笑着,“谢卿,你要早些……”
却又摇摇头,“在这儿把伤养利索了,再回京城吧。”
他们从八年前先帝大行,几乎都待在一处,从来未曾分隔两地。
谢靖微笑着点点头,知道小皇帝舍不得自己,可是人多眼杂,他也不便出言安抚,免得皇上失了威严。
离开保宁城,朱凌锶再无心思探看窗外的景色,他神情恹恹地坐了一会儿,便躺了下来,到了吃饭的时候,卢省叫他,也懒得应。
无穷无尽的思念,仿佛不断涨大的气球,占据了他的五脏六腑。
若说之前的朝夕相处,一点一点加深了他对谢靖的感情,那么前几天的拼死相救,暗夜奔逃,则让这份感情,不能再满足地沉默下去。
“谢卿,”四下无人,朱凌锶悄悄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