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四季不断更替着,无论有没有危机。鲜花盛开的春天是时尚阶层离城休假的时间,公元前44年的4月也不例外。恺撒被杀后的几个星期,罗马渐渐人去城空。能把这个恐慌的城市甩在身后,那些锁好房屋出门的人一定觉得很宽慰吧。可是,在乡村也不是没有问题的。西塞罗去了罗马南部他最喜欢的一处别墅,发现那儿到处是建筑工人。于是,他继续往南,去那不勒斯湾。在那里,他也很快被土地测量员包围了。他在普特里的零售业已有不稳的迹象,有两间商铺倒闭了。“连老鼠都搬出去了,”西塞罗叹道,“更不用说那些承租人了。”然而,这位地主从苏格拉底身上找到了灵感,故作姿态地表示对自己产业遇到的麻烦不以为意:“永生的众神啊,这些俗事与我有何干呢?”1
哲学能提供的安慰是有限的。在其他时间里,西塞罗承认他的心情无法平静。“过去的时代,”他抱怨说,“让我的消化不良越来越严重。”260多岁的西塞罗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场失败。不仅是政治生活,最近几年,他的家庭也出现了问题。首先,在无数次争吵后,西塞罗跟共度了30多年时光的妻子离了婚。然后,他和自己富裕的被监护人好上了。她才10多岁。人们嘲笑他一大把年纪还娶一个处女,他则下流地反驳道,她的处女时代就要结束了。她也不会一直是新娘。婚礼才过几周,女儿图利娅死于产后综合征。西塞罗伤心欲绝。他的新婚妻子从一个可人儿变得让他无法忍受,被打发回了娘家。西塞罗独自体会着悲痛的滋味。图利娅既热情又聪明,是父亲最贴心的人。她走了,留下西塞罗倍感凄凉。朋友们难过地看着他如此自伤自怜,试图唤起他作为公民的责任感。但那些曾经激动人心的话语,如今只能加深他的绝望感。西塞罗对一个前来安慰他的朋友解释道:“以前,当我在公共生活遭遇挫折时,家是避风港。可现在,家庭出现这样的不幸,我无法在国家事务中找到慰藉。我要远离广场和家。”3透过西塞罗的悲伤来看,共和国同他的女儿有几分相像:一个那么年轻的女人,如女神一样被人深爱着……并且死去了。
然后就到了3月15日。布鲁图举起沾着恺撒鲜血的匕首,高喊着西塞罗的名字,庆贺自由的恢复。西塞罗既惊骇又高兴,欢呼共谋者为英雄,把杀死恺撒的行为称为一项光荣的伟业。但这仅仅是一个开端——西塞罗不久就心烦意乱地感到,可能连个开端都说不上。布鲁图和卡修斯打倒了恺撒,却没想要摧毁他建立的政权。相反,谋杀者和恺撒的心腹订立了尴尬的和平协议。结果,他们一天天地失去了主动。在亲恺撒人士的威胁下,布鲁图和卡修斯被迫离开了罗马。西塞罗曾催促他们采取更无情、更坚决的措施,此时批评他们的战略是“荒唐的”。据说,共谋者之所以没让他参与计划,主要是担心他因年事已高而变得胆怯了。现在,这个老人以恰切的话回击了他们。他抱怨说,面对消除暴政、恢复共和国的神圣任务,共谋者有“成年人的勇气,看得却只有孩子那么远”。4
即使在深深的绝望中,精明老政治家的角色仍是他所喜爱的。谁能否认他有这个权利呢?对年轻一代人来说,这个来自阿尔皮努姆的暴发户几乎成了偶像、传统的化身,以及那个伟大人物辈出的时代的活化石。甚至恺撒派的人对他也很有兴趣,虽然他对谋杀持肯定态度。在普特里郊外度假时,一个特别的年轻人前来拜访,向西塞罗致敬。这个年轻人长着一头金发,眼睛很明亮,年龄还不到18岁。他是盖乌斯·屋大维(GaiusOctavius),独裁官的甥孙。一个月前,他还在巴尔干半岛,与准备去征服帕提亚的军队在一起。听到恺撒被杀的消息后,他立刻乘船赶往布林迪西。根据恺撒的遗嘱,他已被正式收养,名字也应改为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屋大维。养父的老兵簇拥着他。耳边回响着他们的欢呼声,屋大维离开布林迪西去罗马。他不是直接往首都赶,而是中途先去了那不勒斯湾。在那些度假别墅中,他请教了许多恺撒派的重量级人物,拜访了西塞罗。这一次,令人尊敬的共和主义者表现出对奉承的免疫力,没显出对屋大维有什么兴趣。无论如何,作为恺撒的继承人,追缉杀害养父的凶手是他的神圣责任。这样一个复仇者怎么可能是好公民?“不可能,”西塞罗轻蔑地说。5他用年轻人原来的名字屋大维称呼他,而不是屋大维更喜欢的尤利乌斯·恺撒。6对西塞罗而言,尤利乌斯·恺撒有一个就够了。
尽管如此,他对屋大维也没有太多的戒心。离开普特里时,除了名字的一点儿魔力和继承全部遗产的决心外,这个年轻人一无所有。在罗马这样的政治角斗场,那些都算不上决定性的资格。而且,对恺撒派的头面人物来说,它们甚至还是令人恼火的,更别提恺撒的敌人了。虽然独裁官提名屋大维做自己的法定继承人,但还有很多其他人——如那些身居高位、手握实权的人——他们的眼睛也贪婪地盯着死去的主人留下的遗产。既然恺撒走了,罗马的大人物们的野心又有了自由的表现空间,但不是用布鲁图和卡修斯预想的那种方式。“自由恢复了,”西塞罗心情复杂地写道,“但共和国没有。”7
他接着写道,那是“史无前例的”,而且前景令人恐惧。被内战毒化了的旧规则、旧传统,是不是未经修复就已回来了?如果是这样的话,罗马离一种扭曲的、鲜血浸透的新秩序不远了。在这种秩序中,行政官不如军队重要,合法的方式比不上直接的暴力威胁。公元前44年夏,它的苗头已经开始显现。军事巨头们不停地走访恺撒安置老兵的那些殖民地,讨好它们,贿赂它们。连布鲁图和卡修斯也加入了。毫不奇怪,恺撒的老兵对他们的反应很冷淡。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两人不情愿地得出结论:意大利已经不安全了。他们悄悄地溜走了。据说,他们去了东方,但人们不敢肯定。他们曾自封为解放者,如今却不得不开始逃亡生活,痛苦地承认了他们的失败。
对那些打算拥戴他们为领袖的人而言,这是一场灾难。在布鲁图和卡修斯离开后,留在最需要的地方——在元老院和罗马人民面前,在这个给了共和国以自由的城市里——保卫共和国,这要有更大的勇气。如今,谁应该站出来?人们的眼睛看向了西塞罗。但惊恐的他已从罗马消失了。犹豫很长时间后,他决定去雅典。他的儿子说是在那里读书,实际上已成了学校最出名的酒鬼。焦虑的父亲急于将儿子带回正路。但他的船刚刚出发,就被恶劣天气赶回了港口。等待风暴平息的时候,西塞罗知道了罗马人对自己的看法。“好嘛!抛弃了你的国家!”8一向冷静的阿提库斯也在信中这样写道。西塞罗又是羞愧又是自负,总算鼓起了一点儿勇气。当然,他也意识到,坚持立场是自己的责任,他应该抵制那些军方人士。于是,行李又被捡了出来,西塞罗掉头赶往罗马。
虽然算不上不顾一切,这也是他一生最勇敢的决定。即将开始的是一场生死之战,西塞罗没有军团,有的是无人可及的演讲才能、老到的政治技巧,以及他的声望。罗马人用欢呼声迎接他。西塞罗与恺撒派的高层人士建立了联系,希望把他们拉进恢复宪法的大业中来。他有两个特别的目标:奥卢斯·希尔提乌斯(AulusHirtius)和维比乌斯·潘萨(VibiusPansa)。两人是恺撒的著名军官,已被独裁官定为公元前43年的执政官候选人。当然,在西塞罗看来,不经过选民就事先分配行政官职是严重的违法行为。不过,现在是危机时期,西塞罗不准备追究。按乱世的标准来说,他们两个还算谦虚,甚至还向西塞罗请教公开演讲的学问。的确,西塞罗已排除了一些不适合担当执政官的人,其中最危险的是马克·安东尼。他是当时的执政官,掌握着一支军队和恺撒的财富。
依照西塞罗的看法,勇敢、大方、有魅力是安东尼最吸引人的地方,但这些性格特征让现任执政官更危险。说到对女人的口味,在追求富尔维娅多年后,安东尼终于将克洛狄乌斯的骄傲寡妇追到了手。西塞罗觉得,这个家伙既好色又爱炫耀,跟克洛狄乌斯一样是害群之马。还有更可憎的一个幽灵,站在安东尼身旁。“我的命运怎么总是这样,”西塞罗沉思道,“在过去20年里,共和国的敌人也是我个人的敌人?”9无疑,喀提林的阴影无声地嘲笑着这个问题。事实上,在公元前44年,西塞罗的自负甚至超过了他以前担任执政官的时期。谴责安东尼的时候,他是在向国家领袖宣战,而不是如喀提林那样,面对的是公开的叛乱者。但他毫不犹豫地认为,安东尼是同喀提林一样的怪物,不把它的头砍下来,共和国不可能复原。西塞罗自封为法律的代言人,此时开始做打垮安东尼的准备工作。
与以前投身的许多次战役一样,伟大的演说家对安东尼的攻击激昂慷慨,冠冕堂皇。借着在元老院发表的一系列激动人心的演说,西塞罗试图让同胞们从绝望的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唤起他们内心最深处的理想,唤醒他们对过去的回忆,指示他们未来的方向。“活着并非只是有呼吸。奴隶没有真正的生命。所有其他民族都可以忍受奴役状态,但我们的城市不行。”演讲歌颂了罗马人的自由,高度肯定了共和国历史上的英雄主义,表达了对荣光褪色的愤怒。“恢复自由是一项光荣的事业,为之献身胜过畏缩不前。”10
古代先贤不乏前例。西塞罗以生命作赌注,最终证明自己未偏离他毕生护卫的理想。然而,演讲涉及的还有其他一些古老传统。共和国公共生活中的党派斗争一向很激烈,政治辩论的特征是不留情面。在攻击安东尼时,西塞罗将讲演技巧发挥到了极致。激昂的战斗号令伴随着凶狠的人身攻击,贯穿全部演讲的还有一条线索,即对醉鬼安东尼的讽刺:呕吐物中有一堆堆的肉食,追求男孩子,调戏女人。恶毒、满怀仇恨、不公平——不过,公民的言论自由正是自由共和国的一个标志。西塞罗已压抑了太长时间。如今,在最后的挽歌中,他讲来全无顾忌;在生命最后一段旅程,他上升到了另一种境界。
正如大风中点火把需要引火物,西塞罗也需要一番幕后政治活动。那种活动早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要让恺撒派的军人反对彼此,反对安东尼,就像在共和国的历史上,对立的贵族们互相攻击一样。希尔提乌斯和潘萨早对安东尼起了疑心,但西塞罗不满足于只有两位执政官候选人,他还想召集更多的重要人物。几个月前,他曾慢待过屋大维,现在可没有人会这么做了。
对这位年轻的恺撒,众神清楚地表明了他们的赞赏态度。屋大维首次进入罗马那天,天气晴朗,天空中没有云彩,但太阳周围出现了彩虹,仿佛是他的冠冕。三个月后,又发生了更惊人的现象。为纪念被谋杀的父亲,屋大维安排了一场表演,期间有彗星划过罗马上空。兴奋的观众欢呼起来,看作是恺撒灵魂的降临。私下里,屋大维把彗星当成自己前程的证明,但他对观众们的意见公开表示赞同。他应该如此。即使对恺撒的继承人而言,成为神的儿子也非常荣耀。“你,年轻人,你的一切都来自你的名字,”11安东尼讽刺道。如果说屋大维有些奇妙的好运气,他利用遗产的技巧也可圈可点,连讨好大众的老手安东尼都被比了下去。人们要求他交出恺撒的财产,支付已答应给民众的那部分。安东尼很不情愿。屋大维则抓住时机,冷静地拍卖了自己的一些房产,垫付了那部分钱。
他得到的回报是民心,不仅是城市的民众,也包括恺撒的老兵。他与安东尼竞争支持者,很快拥有了一支3000人的私家武装——当然,完全不合法。靠着这支武装,他占据了广场。虽然面对安东尼的一支更大的部队时,他不得不退下来,但屋大维仍是安东尼的眼中钉。
此时已到年底,安东尼的任期即将结束。为确保权力基础不失,执政官去了北方,渡过卢比孔河到了高卢。他宣布自己是行省总督。然而,曾参与谋杀恺撒的德西莫斯·布鲁图挡在他的前面,也声称拥有那个职位。他堵在摩德纳城(Modena),比比看谁熬得过冬天。安东尼则继续前进,将德西莫斯困在城里。内战再次爆发。在恺撒的两个前副手斗得难分难解时,恺撒的继承人躲在后面,成了一个动向不明的危险分子。他会投到哪一边?他的野心有多大?
屋大维说,他只向西塞罗吐露过心事。第一次会面后,他不停地讨好西塞罗。后者仍怀疑他的动机,痛苦地抵制着让他代表自己的诱惑。一方面,如他哀怨地向阿提库斯说的,“看看他的名字,他的年龄!”12这个年轻人请教个没完,称他为“父亲”,坚持说自己及其追随者拥护共和国。西塞罗能相信他吗?另一方面,西塞罗思索着糟透了的危机局面:还会变得更糟吗?到12月,北方战争的消息传来,西塞罗终于下定了决心。20日,他在坐得满满的元老院发表演讲,继续攻击执政官安东尼,要求给予屋大维——“是的,还是个年轻人,几乎是个孩子”13——为了虚伪的公共荣誉而招募一支私家军队的权利。可以理解,有些元老对这项提议表示惊讶,西塞罗则说共和国应该信任屋大维。“我可以担保,元老们!我发誓保证这一点!”西塞罗完全清楚,他保证得太多了。私下里,他并非不看好屋大维。这个年轻人多次坐在他的旁边,汲取他的智慧和共和国的古老理想。谁说得清他能走多远呢?不管西塞罗教得怎样,如果屋大维证明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等时机成熟的时候,西塞罗有别的办法对付他。“应该吹捧这个年轻人,荣耀他,把他吹到天上去。”14换句话说,就像恺撒那样。
这正是评论西塞罗作风的轻率妙语,过去曾陷他于难堪的境地。这个笑话传遍了罗马,屋大维也听说了。对此,西塞罗只好尴尬地耸耸肩。无论如何,屋大维不过是他编织的联盟的一环,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环。公元前43年4月,罗马人的两位执政官奥卢斯·希尔提乌斯和维比乌斯·潘萨终于开始对付安东尼了。屋大维作为他们的副手,率着两个军团出发了。接连发生了两场战斗,安东尼被打败了,不得不退到阿尔卑斯山的那一边。胜利的消息传到期待着的罗马,似乎确证了西塞罗高风险、高赌注的政策。如过去担任执政官的岁月,西塞罗又被欢呼为国家的拯救者。安东尼被正式宣布为公敌。共和国似乎得救了。
然而,又有使者来到罗马,带来残酷的、令人痛苦的消息。两位执政官都死了,一个死于战场,一个因重伤不治而之。毫不奇怪,屋大维不愿与德西莫斯·布鲁图有任何联系。安东尼迷惑不解地逃走了。沿着阿尔卑斯山那一边的海岸,他进了恺撒前副手马尔库斯·雷必达的行省。这位“骑兵统率”有7个军团,兵强马壮。随着安东尼的接近,它们的动向变得举足轻重。在给元老院的信中,雷必达重申了他的忠诚,可他的军队全是恺撒的老兵,逼迫统率改变了决心。5月30日,在两支军队联欢数日后,安东尼和雷必达订立了协议,正式结为联盟。德西莫斯·布鲁图的人马比他们少得多,试图逃走,但被一位高卢酋长出卖后杀掉了。元老院的军队迅速烟消云散。几周前安东尼还在逃命,现在变得比以前更强大。如今,只有年轻的屋大维挡在他通向罗马的路上。
屋大维将何去何从?首都传播着各种流言,焦急地等待着。它不用等太久。7月底,屋大维的一个百人队长突然出现在元老院。在元老面前,他要求把空缺的执政官职位给他的将军。元老院拒绝了。百人队长将斗篷撩到一边,手按剑柄。“如果你们不让他做执政官,”他警告道,“那么,它会。”15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另一个恺撒渡过了卢比孔河。屋大维已有了8个军团,而且没有人对抗他。西塞罗的希望全破灭了,痛苦地和元老们一起迎接屋大维。他绝望地为屋大维准备了新的建议、新的计划。“然而屋大维没有理他,只是嘲弄地说,西塞罗是朋友中最后一个来欢迎他的。”16
西塞罗被允许——或者被命令——离开罗马,去了他最喜欢的乡间别墅。那里的建筑工程已经完成,主人毁灭了的政治生涯却无法修复。它完了,还有许多别的将同它一起完结。在绝望的沉默中,西塞罗看着他的门徒不断取得胜利。8月19日,不到20岁的屋大维正式当选为执政官。接着,在将杀害恺撒的人定名为叛徒后,他离开罗马往北方进发,迎向安东尼和雷必达南下的军队。现在,恺撒派领袖们是整个帝国西部的主人。他们之间没有发生战争。在麦迪纳(Medina)附近一条河流中的小岛上,安东尼和屋大维见了面,互相拥抱,互相亲吻脸颊。他们的军队分别列队在河的两岸。与雷必达一起,他们坐下来瓜分世界,宣告了共和国的死亡。
当然,他们用熟悉的、似是而非的字句掩盖真实意图。他们说那不是共和国的讣闻,而是共和国秩序的重建方案。事实上,他们正在对它执行死刑。作为小岛会议的结果,三人执政建立起来。与以前的庞培、恺撒、克拉苏不同,它不是那种松散和不稳定的联盟。这一次的三人执政是正式建立起来的,将拥有强大的权力。在五年的时间里,三人享有整个帝国的总督权力,可以按他们的心意通过或否决法律,无须咨询元老院和罗马公民。军事法律将适用于神圣的罗马。这实际终结了罗马人400多年的自由权利。
共和国之死将用鲜血来确认。三巨头同盟不认同死去的领袖的仁慈政策,追溯到更早的一位独裁官那里寻求灵感。宣告公敌的做法恢复了。在罗马,这一点早有冷酷的、无可置疑的征兆:狗像狼一样嚎叫;狼从广场跑过;天空发出巨大的叫喊声,还伴随着武器碰撞声和马蹄声。三巨头同盟进城的几天内,公敌名单上的人数不断攀升。关于要把谁列入名单,三人进行了激烈的讨价还价。他们要支付超过60个军团的军饷,急需钱,这是影响决定的最主要因素。和苏拉时期一样,财富结出了死亡之果。一些流亡在外的人也进了名单,比如在阳光下享受着不义之财的瓦莱斯也被杀了,据说是因为他的“科林斯青铜器”。17一些人因为派别原因被杀,被认为有可能成为新政权的反对者。还有一些成了个人恩怨的牺牲品。最显无情的是,为证明对三人执政的忠诚,安东尼、雷必达、屋大维每人抛弃了一个他们本来会救的人。于是,安东尼同意将他的叔叔列上,雷必达牺牲了一个兄弟。屋大维写的是他曾称为“父亲”的那个人。
虽然如此,西塞罗仍有机会逃脱。他比那些追求赏金的人先得到公敌宣告的消息。与往常一样,他吓得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有出海去找布鲁图和卡修斯——他们在东方召集了一支庞大的军队——相反,他手忙脚乱地从一个别墅逃到另一个别墅,就像他以前流亡时那样。加图曾对他说,噩梦比死亡更糟。最终被发现后,西塞罗从轿子中伸出头来,迎向刀剑。这是角斗士的动作,西塞罗一直很钦佩他们。在所有重大的、危急的政治斗争中失利后,西塞罗坚定地接受了他的命运。他像他希望的那样英勇死去了:作为自由和言论自由的烈士。
他的敌人们也知道。那些追求赏金的人砍下了他的头和手,送到了罗马。富尔维娅——克洛迪乌斯的寡妇,现在是安东尼的妻子——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心满意足地看着它们。她拿起那可怖的战利品,对着西塞罗的头吐痰,猛扯他的舌头,用发簪在上面刺。祸害够以后,她才允许拿到广场展示。曾写过伟大的反安东尼演讲词的手也被钉在柱子上。他的舌头受过针刺,如今沉默了;但在罗马人的眼里,它依然雄辩滔滔。西塞罗曾是共和国无与伦比的政治演说家。而现在,演讲和自由政治的时代结束了。
三人执政建立一年后,在马其顿腓利比(Philippi)郊外,自由共和国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一支恺撒派军队已经困在巴尔干一处平原上,粮草短缺,但它成功地引诱敌人进行了决战。布鲁图和卡修斯祭出东方军团,控制了海洋,拥有无可匹敌的优势:如庞培在法萨卢斯一样,他们完全可以跟敌人耗下去。然而,他们选择了战斗。在罗马史上两场规模空前的战役中,卡修斯和布鲁图先后倒在自己的剑下。死于屠杀的还有另外一些著名人物:一个卢库勒斯,一个霍腾修斯,一个加图。最后这位丢掉头盔,冲入恺撒派军中,显然想效法他的父亲,宁死不受奴役。他的姐姐也一样。在罗马,高贵的鲍西娅等待着腓利比的消息。听说弟弟和丈夫布鲁图都死了,她挣脱怕她做傻事的朋友们,冲向火盆,吞下了燃烧着的煤块。虽然是女人,鲍西娅骨子里也是罗马人。
在一个没了自由的国家,这有什么意义呢?旧日的定义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并不表示自由高于一切,高于生命。尽管死得很有英雄气概,但没有多少人效仿鲍西娅。如今,腓利比尘埃已定,最执着于共和国理想的那些人都死了。他们中出自贵族家庭的比例极高。这些人的死造成的损失是无可弥补的。在罗马人的心目中,古老家族的后代身上凝聚着城市的历史。一幢豪宅的毁灭总是被公众视为可哀痛的事。整整一代贵族灰飞烟灭,无论死在追求赏金的人之手,还是在马其顿的尘土和苍蝇中,对共和国都是生死攸关的大灾难。罗马失去的不只是四溅的鲜血,不仅是一条条生命。
胜利的三巨头同盟中,安东尼有着最鲜明的感受。在他成长的年代,自由仍有实质而非仅是口号。如今,它的死亡令他悲痛。在腓利比的战场上,他找到布鲁图的尸体,恭敬地用斗篷包裹起来火化,将骨灰送给塞维利娅。他的权位已经巩固,不必再用血腥之事玷污它。作为三巨头同盟的一员,他没有回悲声一片的意大利,而是留在东方,扮起伟人庞培的角色。随着从希腊向亚洲的不断推进,很明显,他的乐趣所在与传统的共和国总督们没什么两样:狠狠地盘剥希腊人,同时表现得像是个希腊文化的爱慕者;扶植地方王公;与帕提亚人作战。这些熟悉的做法令顽固的共和主义者颇感安慰。布鲁图部队的残余分子退求其次,转向了安东尼。渐渐地,合法的事业在东方失去了人力基础。
如果说自由的共和国还有恢复的希望,那只能是在罗马。然而,罗马掌握在看来是它最凶恶的敌人手中。冷酷的屋大维心里想着复仇,被腓利比的战败者痛斥为自由的谋杀者。战场上,这些用锁链串在一起的共和主义俘虏走过征服者,热情地向安东尼致敬,对年轻的恺撒却只有诅咒和嘲笑。腓利比后的几年里,屋大维的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雷必达被两位同事发配到了非洲。安东尼在东方作威作福。于是,最易招人记恨的任务落到最年轻的三巨头同盟成员头上:为归来的老兵寻找土地。30万经过战争洗礼的士兵等待安置,屋大维拖延不起。在高效率地实施安置计划的过程中,他无法避免社会革命给乡村带来的苦难。尊重私有财产一直是共和国的基石之一。如今,随着共和国的倾覆,委员会(commissar)可以随意抵押它们。农民被从土地上赶走,得不到一点儿补偿。他们或是进了奴隶的工棚,或是做了盗匪。像在斯巴达克时代一样,意大利成了强盗的世界。武装匪徒肆意横行,甚至敢于抢劫城镇。痛苦与绝望四处蔓延。乡村陷入无政府状态,农业歉收,罗马人开始挨饿。
饥荒由于另一种熟悉的灾祸而更显严重。20年前,庞培荡平了海盗。如今,他们又回来了,首领是庞培的儿子。在西班牙,塞克斯图斯逃脱了恺撒的报复,乘乱占据了西西里,拥有250艘舰船。随着对航线攻击的加剧,他扼住了罗马的咽喉。公民们因饥饿而日渐消瘦,城市的“皮”也被一层层剥下。商店都用木板封死了,神庙遭抢,大会堂的金子被洗劫一空。眼目所见,一切繁华的景象都让位给战争的需要。甚至在美丽的拜厄,屋大维的工匠们也举起了锤子。在不远处的卢克林湖,原来养殖牡蛎的地方建起了海军船坞,称得上时代变迁的见证。历史消退了;沿着一条熟悉的线索,英雄史诗成了一场拙劣的模仿剧。又一次,一个庞培在同一个恺撒作战。比起巨人般的父亲来,他们倒像是龌龊的贼。一个是海盗,一个是强盗,的确适合扮演抢劫失去自由的城市的将军。
不过,虽然塞克斯图斯给国家带来了苦难,是个不容忽视的危险分子,但他还不是恺撒派最致命的威胁。更大的危险存在于三巨头同盟自身,其后果将震动整个罗马世界:正如前三巨头同盟最终相互撕咬至死,后三巨头同盟看起来也要步其后尘了。公元前41年,屋大维刚从腓利比回来没几个月,就差点儿发生这种事。安东尼还在东方时,好斗的妻子富尔维娅在意大利挑起一场叛乱。屋大维残酷地迅速应对,勉强将它镇压下去。说到报复富尔维娅本人,屋大维只限于就她慕男狂的话题做些笔墨文章。他在意大利的地位尚不稳固,不敢激怒安东尼。富尔维娅获准去东方找她丈夫了。
巧合的是,她在见到丈夫前死了。公元前40年9月,在紧张的停战气氛中,安东尼和屋大维的代表在布林迪西见了面。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人间的协议重获认定。为巩固他们的约定,屋大维将他深爱的姐姐屋大维娅嫁给了那个鳏夫。两人瓜分了帝国,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明确。只有塞克斯图斯和雷必达还是障碍,但他们将很快被从游戏场清除。
公元前36年9月,屋大维最终消灭了塞克斯图斯的舰队。后者逃往东方,被安东尼的人处死了。与此同时,雷必达越来越多地表现出被撇在一边的不满,屋大维则问也不问安东尼,正式剥夺了他三巨头同盟成员的资格。年轻的恺撒比他的养父更牢固地掌握了罗马,不在乎安东尼必然会抗议。虽然才27岁,他已经取得了骄人的成就。不仅是罗马,不仅是意大利,半个世界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但他和安东尼的统治仍是独裁式的。在期满之后,三巨头协议立即于公元前37年被续签,除了给罗马人带来了一些苦难外,它没有什么先例作为合法性的基础。以前,共和国只在其他民族那里认识到那种无助感。如今,它自己就很绝望。早在公元前44年,恺撒刚刚遇刺,他的一个朋友便警告说,共和国的问题是无法解决的——“这样的天才都没有办法,别的人又能做什么?”18罗马人遭受着野蛮的蹂躏,不知何处是尽头。传统原则一去不返,有什么可以替代它们呢?
共和国公民是如此绝望和没有方向感,难怪他们会产生一些奇异的幻想:
西比尔的诗歌预言过王的时代,
现在,它来了。
时间孕育的伟大循环又开始了。
圣洁的正义和黄金时代回来了,
上天送来了他的长子。
这个男孩出生了,黑铁一代将过去,
黄金一代将布满世界。19
这些诗行写于公元前40年,正是意大利的苦难时期。作者是P.维吉利乌斯·马洛(P.VergiliusMaro)——维吉尔——来自肥沃的波河(RiverPo)盆地,那儿的土地委员会活动极为猖獗。维吉尔的其他一些诗歌描绘了失地农民的痛苦。在对乌托邦景象的憧憬中,人们体会到深深的无奈。席卷罗马人的灾难如此深重,他们还能以什么聊以蔚藉呢?先知渴望在希腊人和犹太人中早已有之,如今在罗马人中也产生了。“西比尔的诗歌”:这不是藏在卡匹托尔山上的那些书中的诗句。它们不包括如何平息神愤的建议,不包括恢复共和国和平的计划。它们只是一些梦想,再没有别的了。
对独裁者而言,梦想也有它们的用途。不管维吉尔诗歌中来自上天的弥赛亚婴儿是谁,在现实中,救世主只有两个候选人——两人中,不是屋大维,倒是安东尼给人们更多有关传统的联想。东方因罗马内战而流尽了鲜血,对一个新时代的渴望甚至超过了意大利。在希腊人、埃及人、叙利亚人、犹太人中,幻象和启示依然贯穿他们的想象。米特拉达特斯是个先例,展示了一个军事强人能如何利用人们的希望。从前,只有罗马的敌人这么做过。将自己扮成东方预言中的救世主?在共和国的公民看来,没有比这更可怕的罪行了。一个多世纪以来,不断有总督到东方去,听着自己被欢呼为神,模仿亚历山大,送出一顶顶王冠。他们总是担心会沉溺于此,不知它把人引向何方。元老院不允许他们堕落,罗马人民也不允许。但现在共和国已死,安东尼是三巨头之一,不必对元老院和罗马人民负责。最终,诱惑来自一个伟大、迷人的女王。
克娄巴特拉曾藏在一卷地毯中,迷住了恺撒。对安东尼,她一开始就用夸张的景观讨好他。女王很了解他,知道他爱出风头,知道他的嗜好,知道他曾装扮酒神狄俄尼索斯。如何讨取他的欢心,女王已有所打算。公元前41年,安东尼在东方不断获得进展,克娄巴特拉离开埃及去见他。她的船桨是用银子打造的,船楼包裹着金子,她的随从穿得像丘比特,侍女像海中仙女(seanymph),她自己则打扮成爱情女神阿弗洛狄忒(Aphrodite)。虽然是安东尼不知羞耻地传唤她来的,但在惊骇的当地人的注视下,她进了他的官邸,很快掌握了局势。当然,她没那么愚蠢,不会一直停留在世人瞩目的焦点,她让安东尼充分地表现自己。“人们到处在说,为了亚洲的利益,阿弗洛狄忒和狄俄尼索斯一起欢宴。”20没有什么比这个角色更能满足安东尼的想象了,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床上伴侣了。正如人们所预想的,克娄巴特拉成了他的情人,两人快乐地在亚历山大里亚度过了冬天。罗马的主妇非常信任埃及的避孕术,但同世界领袖睡在床上时,克娄巴特拉没工夫摆弄那些鳄鱼卵做的子宫帽。如恺撒一样,安东尼也让她怀了孕。她为恺撒生了一个儿子,跟安东尼她干得更好。阿弗洛狄忒为狄俄尼索斯生了双胞胎。
在父亲看来,这里有一种危险的诱惑在萌发:王系传承是最致命的终极忌讳。难怪安东尼转身离去。与他痴迷于克娄巴特拉的传闻不符,安东尼整整四年没见情人。美丽、聪慧、忠贞的屋大维娅足以补偿他。住在雅典时,安东尼经常和聪明的新娘一起参加讲座,扮演着模范丈夫。然而,即使有屋大维娅相伴,他也忘不了克娄巴特拉为他打开的窗口。可怕的故事流传着:安东尼在狄俄尼索斯的神庙里狂欢,披着漂亮的豹皮,打扮得像神一样;在去帕台农神庙的游行队伍中,他在前面引领举着火把的人群;喝醉后他纠缠雅典娜女神,说要跟她结婚。太不像罗马人的做派了。或许在不断的重复中,传言有夸大之处。但在雅典,或在安东尼的其他臣民中,这些算不上什么丑闻。恰恰相反,东方人相信统治者就是神。
到了公元前36年,安东尼和屋大维担任着罗马世界的两位主人,彼此相安无事。但是,权力基础的不同传统越来越多地影响了他们的统治。两人面临的挑战是一样的:塑造权力的合法性,而不仅仅依靠武力。在这方面,屋大维有一个重要的优势。两人都是罗马人,但他拥有罗马。击败塞克斯图斯后,屋大维回到首都,人们第一次热诚地欢迎他。虽然失去了自由,公民们仍是天生的保守主义者。如今,为感谢屋大维带来了和平,他们授予征服者一项神圣特权——保民官的不可侵犯性,用这种古老权利向他表示敬意。只有恢复了共和国,这项特权才有意义。屋大维接受了,成为他愿参与这一事业的标志。当然,它什么也不能保证,罗马人也不再相信种种花言巧语。可是,随着塞克斯图斯舰队的覆灭,雷必达可耻地遭到流放,屋大维可以着手推进和平进程了。税收取消了,粮食供应恢复了,向农村派去了官员,以重建那里的秩序。内战时期的有关文件被大张旗鼓地销毁了。年度行政官也重新承担起他们的责任。过去的种种做法似乎都将再现于未来。
当然,不会在所有的方面。屋大维不会放弃三人执政的权力,安东尼也一样。由于远离罗马,恢复共和国的压力不是那么大,安东尼的野心沿着另一条路径发展。自亚历山大以来的近300年里,世界帝国的梦想先是纠缠着希腊人,后来共和国也加入了。另一方面,对它的怀疑从未平息过,甚至像庞培、恺撒这样的伟大人物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朝这个方向努力。安东尼自不例外——他挣脱了一个马其顿女王,成为一位端庄的罗马妇女的丈夫。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安东尼在东方享受着从不曾有公民拥有过的大权,越来越怀念女王的魅力。最终,他的自尊自大膨胀开来,再无力抵制那种诱惑。屋大维娅尽管对丈夫十分忠诚,仍被送回了罗马。与此同时,阿弗洛狄忒再度受到新狄俄尼索斯的召唤。
这一次,安东尼没了回头路。丑闻在罗马引起轩然大波。自插足东方事务以来,共和国最史上最引起道德恐慌的事便是公民被东方人同化。如果有关报告可信的话,安东尼已经变得太像东方人了,令人惊恐的做法几乎没有下限。他使用金质夜壶,在蚊帐中游行,甚至还按摩情人的脚!罗马的每一个政治家对这些报告都很熟悉。太奢侈了!太衰弱了!太奴性了!安东尼坦率得叫人吃惊,对人们的反应不屑一顾。“我跟女王睡觉怎么了?”他对屋大维抱怨道,“我在哪里勃起关他们屁事?”21
然而,安东尼并不真诚,他触怒公民的不仅仅是关于性的问题。不是说它们无关紧要,虽然诽谤克娄巴特拉是妓女只是罗马人厌女症的体现。她的敌人有理由害怕她,不相信她的诱惑力。如那些残忍的家伙所宣称的,问题不在于她身体的吸引力,她有更邪恶、更危险的“媚力”。当克娄巴特拉对安东尼耳语时,她的甜言蜜语传递的不是肉欲,而是神和世界帝国的许诺。
安东尼为这些梦想所迷惑,开始涉足连恺撒都畏惧的领域。他曾抵制过建立王朝的野心,如今则大肆夸耀起来。他承认了克娄巴特拉替他生的孩子,夸张地给了两个孩子具有挑衅性的称号:亚历山大·赫利俄斯(AlexanderHelios),“太阳”,以及克娄巴特拉·塞勒涅(CleopatraSelene),“月亮”。这是些有着王朝意味的僭号,如果说亚历山大里亚还能接受的话,罗马人则异常愤怒。安东尼在乎吗?看着他陶醉在奴性的希腊人和东方人的欢呼声中,他的同胞公民们疑惑地皱着眉头。就在人们觉得安东尼不可能走得更远的时候,他和克娄巴特拉的惊人表演拉开了帷幕。
公元前34年,亚历山大里亚的民众受到邀请,观看眩目的世界新秩序的诞生典礼。罗马三巨头之一,新狄俄尼索斯安东尼主持庆典。他的身边站着克娄巴特拉,马其顿人的女王和埃及人的法老。她穿着光彩夺目的长衣,像天空的主人伊希斯神一样。在他们的面前,克娄巴特拉分别同恺撒和安东尼生的孩子一字排开,都穿着奇丽的民族服装。在亚历山大里亚居民看来,这些王子和公主如救世主般,象征着宇宙的和谐。长久的期盼就要变成现实。小亚历山大打扮得像波斯人的王中之王,帕提亚及其以远的土地许给了他。许给别的孩子的要谦虚一点儿,尚在安东尼的控制范围之内。虽然其中一些属于共和国的行省,属于罗马人,但这一事实似乎无碍于安东尼的慷慨。某种意义上,原因可能在于安东尼根本就不是个大方的人。他并非真的想把罗马行省的管理权交给孩子们,从这个角度来说,典礼对他而言只是一场表演,没有更多的意义。对别人则不同。在整个东方,他发行的银币在人们的钱袋里叮当作响,透露出他想传达的信息。他的头像在一边,克娄巴特拉在另一边:一个是罗马人,一个是希腊人;一个是三巨头同盟之一,一个是女王。新的时代悄然降临,罗马人的统治融入了西比尔的预言:在世界皇帝和女皇的主持下,东方与西方神奇地结合起来,一切差别都消失了。
当然,亚历山大里亚的美味在共和国看来是毒药。罗马仍住着许多安东尼的朋友,他们感到极度震惊。安东尼意识到自己在公共关系方面遇到了大麻烦,赶快给元老院写了封信。以冠冕堂皇但含糊其辞的方式,他提出愿意放弃三巨头同盟的权力,恢复共和国。太晚了,有人已经盗去了共和主义的旗帜。东方梦过多地占据了他的心思。如今,安东尼定定神,看到罗马出现了令他窘迫的景象。恺撒的继承人,那个冒险家和恐怖分子,大张旗鼓地把自己打扮成了共和国的英雄,传统和人民古老自由的保护者。不仅是打扮,他还有招有势地表演起来。
的确,没有人真的相信小恺撒是共和主义者,他的面具也不时地滑落下来。公元前32年,为吓唬都是安东尼支持者的两位执政官,屋大维带着卫兵进了元老院,让他们示威性地站到执政官的旁边。力量的炫耀达到了预定的目的,屋大维政权的反对者逃之夭夭。两位执政官去东方找安东尼了,在有300人的元老中,1/3的元老跟着他们。虽然有许多元老是安东尼的人,但也有一些是为了更原则性的理由出走的。他们拒绝接受一位恺撒做共和国的保护者,比如说,离开的执政官有一个是多米提乌斯·阿诺巴布斯(DomitiusAhenobarbus),尤利乌斯·恺撒的老对头的儿子。不可避免地,安东尼的阵营里还有加图的孙子。
他们竟然愿意当一位女王的廷臣!屋大维对他们的选择嗤之以鼻。事实上,只要有机会,多米提乌斯总不忘表现对克娄巴特拉的轻蔑,不断要求安东尼打发她回埃及。另一方面,屋大维一向擅长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拳。公元前32年夏,根据一个告密者提供的线索,他无视神圣的传统,带人闯入安东尼存放遗嘱的维斯塔神庙,从维斯塔贞女手中抢走了文件。屋大维急切地浏览一番,果然发现了期待看到的惊人内容。他板着脸向元老院公布了遗嘱:承认恺撒里昂是婚生的;克娄巴特拉的孩子们获赠大量遗产;安东尼死后将葬在克娄巴特拉身边。这太令人吃惊了,人们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即便有许多屋大维宣传的因素,它也不全是编造。公元前32年,安东尼抛弃了屋大维娅,正式确定了与克娄巴特拉的关系。在绝大多数罗马人看来,这是对共和国核心原则与价值的背叛。共和国虽已死去,这些价值依然为罗马人所珍爱,违背者依然为罗马人深切痛恨,甚至被认为不配做一名公民。那是罗马人最恐惧的事。这个民族已不再自由,因此,他们很高兴有机会嘲弄安东尼不像个男人,成了一个外国女王的奴隶。最后一次,罗马人同心协力准备战争,想象着共和国与他们的美德还没有完全毁灭。
许多年以后,屋大维吹嘘道,“整个意大利自发地向我表忠心,要求我率领他们投入战争。高卢、西班牙、非洲、西西里、撒丁(Sardinia)等行省同样表示跟我在一起。”22半个世界举行了史无前例的公民投票,刻意地做了一次胜过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普世主义展示,其依据不是来自东方,而是来自罗马共和国自身的传统。此时的屋大维是不容置疑的独裁者,又是他的城市最古老理念的代表。他以双重身份投身战场,并证明二者的结合所向披靡。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两支罗马军队第三次在巴尔干迎头相向,而恺撒又一次胜利了。公元前31年的整个夏天,安东尼被封锁在希腊东海岸,一系列战斗消耗着他的舰队,军队又受到疾病的折磨。甚至连多米提乌斯也失去了斗志,成了逃兵。最后,在失败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时,安东尼决定孤注一掷。9月2日,他命令舰队强行突破,经亚克兴角(CapeofActium)进入外海。在碧蓝的海湾中,两支庞大的舰队都没有什么动作,面对面对峙很长时间。下午,克娄巴特拉的海军突然行动起来,猛地在屋大维的舰队中冲出一道缝隙,脱离了战场。安东尼放弃巨大的旗舰,换了一条较快的船,跟着冲了出去。他舰队的大部分留在了后面,军队也一样。他们很快投降了。这场短暂而丢脸的战斗后,安东尼和新伊希斯神的所有希望都破灭了。以后的几天里,海浪不断地把金色和紫色的服饰冲到岸边。
一年后,屋大维做好了最后一击的准备。7月30日,他的军团逼近了亚历山大里亚。第二天晚上,夜色渐渐加深的时候,城中出现了游行队伍,看不见的音乐家们发出响彻云霄的喧闹声。“人们想着这奇怪的事,意识到狄俄尼索斯抛弃了他最喜欢的人,抛弃了经常模仿他的安东尼。”23第二天,亚历山大里亚陷落了。安东尼拙劣地重复了加图的自杀方式,死在情人怀里。克娄巴特拉了解到屋大维的计划,后者准备给她锁上镣铐,在凯旋式上示众。9天后,她追着安东尼去了。与法老的身份相称,她让眼镜蛇咬死了自己。埃及人认为,这种蛇毒能使人不朽。对欲想成为世界皇帝和女皇的人来说,它算得上是一种多元文化的结束方式。
克娄巴特拉因她带给罗马的恐惧而带来自己王朝的终结。她与尤利乌斯·恺撒生的恺撒里昂被悄悄处死了,托勒密家族被正式废黜。在整个埃及的神庙中,工匠们忙着雕刻新国王屋大维的肖象。此后,这个国家不再是独立王国,甚至也不是罗马人的行省,它成了一块私人领地——尽管新法老喜欢别的说法。后来,屋大维这样吹嘘他的仁慈:“如果外国人不惹麻烦,我乐意保全而不是消灭他们。”24自迦太基以来,亚历山大里亚是罗马将军攻下的最大城市。它的命运不同于前者。屋大维一心一意追寻着权力,既冷酷无情又玩世不恭。亚历山大里亚太富庶,是一棵令人舍不得毁灭的摇钱树。城市里,甚至连克娄巴特拉的塑像都保存下来了。
当然,这种仁慈是胜利者的特权,是他伟业与权力的证明。屋大维再没有对手,整个世界落入他的手中,杀戮和野蛮行径已不适合他的目标。“我不认为它是仁慈,”差不多一个世纪后,塞涅卡(Seneca)写道:“那不过是残忍的力量耗尽了。”25但是,即使屋大维筋疲力竭了,他也不会表现出来。参观亚历山大的坟墓时,他不小心敲掉了尸体的鼻子。以类似的方式,他“敲掉”了征服者的名声。屋大维信誓旦旦地说,最重大的挑战不是赢取一个帝国,而是管理它。这番话的权威性在于,那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挑战。饶恕而不再屠杀;保持和平而不再战斗;恢复而不再破坏。
无论如何,起航回家的时候,屋大维乐于这样断言。
公元前27年1月15日,人们在元老院急切地期盼着什么,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看来,一项重大的历史性声明将要发布。种种迹象早有所显露;元老院的一些领袖人物不仅听到了风声,而且知道该如何反应。在等待执政官发表演讲的时候,他们预想着如何使自己显得很吃惊,怎样做出合适的回答。
元老院的嘈杂声突然降了下来。35岁的执政官轻轻站了起来。国家的拯救者、小恺撒示意大家不要讲话。他如往常一样镇定,语气冷淡,每一句话都意味深长。他宣布,内战结束了,给予他的特权尽管得到了一致赞同,但仍是不合宪法的,没有必要继续保留。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共和国已被解救。度过历史上最恶劣、最危险的危机之后,权力应该交回适合保有它的地方:元老院和罗马人民。
他坐下来后,不安的声音渐渐增大。元老院的领袖们开始抗议。没有恺撒的努力,罗马人就完了,为什么现在要放弃他们?是的,他宣布要恢复宪法,元老院很高兴。然而,为什么共和国的传统重获生机,恺撒就不能再担任国家的保护人?难道他想让人民永远深陷无政府和内战状态?没有他,这些就是罗马人逃不掉的命运!
为使共和国免受灾难,听听另一个建议好吗?恺撒已经宣布,他的一切与宪法相抵触的行为和荣誉都是错误的;很好,那么像对待以前的执政官一样,给他一个行省好了——它应该包括西班牙、高卢、叙利亚、塞浦路斯和埃及——就一个行省,不能再少了——掌握20来个军团。时间定为10年吧,也不算太长;恺撒的父亲,伟大的尤利乌斯不就担任了10年的高卢总督吗?并非没有先例。这样的话,共和国将会繁荣兴旺,恺撒也兑现了他对罗马的责任,都是让众神满意的事。元老院响起一片附和的声音。
连这样的要求都遭到拒绝,屋大维成什么了?既然共和国需要,那么,作为公民的义务,他宣布,他将承担起他的责任。元老院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恺撒如此高风亮节,配得上特殊的奖赏。人们一致投票赞同,在他房前门柱上缠绕月桂枝,门上镶嵌公民冠。元老院将放置一个金质盾牌,上面列明他勇敢、仁慈、公正、有责任感的品质,全是罗马人珍重的美德。还有最后一项荣誉,新颖而超凡脱俗,但很适合他。人们同意,恺撒今后将被称为“奥古斯都(Augustus)”。
对生来叫盖乌斯·屋大维的这个人来说,它胜过了以前种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号,象征他一生事业的顶峰。19岁时,他成了恺撒;两年后,他看上了养父的正式神号,叫自己迪维·弗利维(DiviFilius),意为“神之子”。尽管特别,但看来神是赞同的,因为神之子恺撒不断取得更大的成就。如今,作为“奥古斯都”,他与芸芸众生进一步区别开来。有了这个称号,他就像升入了云端,可以藐视一切世俗权力。“这表明他不仅仅是个凡人。只有最神圣的、最荣耀的事物才能被称作‘庄严的(august)’”。26
包括罗马城本身。所有公民都非常熟悉一个说法:这个城市是“凭着庄严的预兆建立的。”27由于屋大维变成了奥古斯都,他就把这个说法据为己有了。重建罗马是他一生的使命;每一次公民们提到他的名字时,他们便想到了那个说法。这种讨巧的下意识关联是经过仔细盘算的。屋大维曾考虑过另一个更显而易见的名字“罗慕路斯”,后来又放弃了。罗马的创建者是一位国王,杀过自己的弟弟。两样都不是什么好事。屋大维的权威已经无可争议,那些能让人联想到获得过程的记忆还是统统压制下去为好。10年前,恭顺的元老院为他打造过80尊银质塑像,现在已全部销毁了。有关他生平的正式纪念物中,从腓利比到亚克兴角的一段是空白。当然,最突出的是“屋大维”这个名字被埋葬了。奥古斯都·恺撒完全了解改头换面的重要性。
因为他了解罗马人。奥古斯都与他们共同拥有最深沉的梦想和愿望,这一点使他赢得了世界。作为共和国最后一个伟大的强人,他以病理学家般的犀利眼光看出,恶意的毁谤败坏了城市的高贵理念。对此,他从未错过利用的机会。“永远勇敢作战,行事永远比别人高尚。”波西德尼乌斯引用权威的荷马警句,曾如此教导庞培。然而,英雄时代过去了,勇敢作战、行事比别人高尚的愿望也消失在罗马的废墟中。赌注已变得太高,野心家掌握的资源太多,他们使用的方法太可怕、太有破坏性,结果将共和国及其帝国带到了毁灭的边缘。传统体制消亡了,公民们不再有共同的前提假设和边界限制,罗马成了追求赏金者毫无顾忌的秀场,只有那些最残酷毒辣的家伙才能胜出。屋大维19岁就进了秀场;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控制整个国家。如今,这个目标实现了,对手们或已死去,或已被驯服,人民则疲惫不堪,无力挑战他的权威。奥古斯都面临着重大抉择。他可以继续践踏城市的传统,以军事强人的剑为后盾行使权力,像他的父亲和安东尼那样的“神”一样;他也可以扮成传统的继承者。通过变成“奥古斯都”,他表明了自己的选择。他将与元老院合作而不是对抗。他将拿古训教导同胞:野心如果不是用作追求普遍利益的工具,那就是犯罪。作为“罗慕路斯的人民最好的保护者”,28他将恢复公民权利的理念,使人们再不过分地追求荣誉,从而不再被贬入奴役状态,不再遭受内战的荼毒。
这体现出一种强力秩序的惺惺作态,不过,罗慕路斯的人民已经无力计较了。现在,公民们相信他们的毁灭是不可避免的。
匆匆流逝的时间像吸血蚂蝗一样,
有什么不曾被它败坏呢?
我们的父辈过得比他们的父辈差,
我们过得比我们的父辈差——不久,
我们也会有孩子,他们的生活将更加恶化。29
这种悲观主义远不是厌战情绪所能解释的。过去,他们确切地知道做一名罗马人意味着什么。如今,曾经确定的东西动摇了,惶惑不安的人民渴望着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价值观:尊严,对荣誉的热情追求,对军事的热切爱好。自治权欺骗了他们。共和国不仅丧失了自由,还丧失了它的灵魂——或者说,罗马人害怕这样。
这是一项挑战,同时也意味着机遇,因为奥古斯都鼓励他们争取其对立面的实现。这一点做到后,他的政权基础也就巩固了。如果一位公民不仅给同胞们带来和平,还恢复了他们的习俗,他们的过去与自豪感就真是“庄严的”了。但是,他不可能仅靠立法完成这些,“若没有传统激励他们,法律有什么用呢?”30只有法令不足以复活共和国。罗马人民必须配合奥古斯都的努力,必须证明他们的决心,从而奠定这项政策真诚而伟大的根基。新的时代将成为罗马人面前的道德任务,如他们在走向辉煌的历程中经常面对的那样。奥古斯都曾说过,他只要他的成就与声望配得上的权威。如今,他号召同胞们和他一起投身恢复共和国的伟业。简单地说,他鼓励他们重新成为公民。
和传统做法一样,这项计划要靠战败者的钱来支持,奥古斯都的梦想建立在克娄巴特拉的废墟上。公元前29年,屋大维从东方回到罗马,带来了托勒密家族的巨额财富。这笔钱立刻派上了用场。在意大利,在各行省,他买下了大片地产,从而不必再重复他年轻时犯下的罪行,用没收的土地安置老兵。那种做法造成了极大的苦难和不安,沉重地摧残了罗马人的自我形象。奥古斯都用天文数字般的花费补偿了以前做的恶。“保证每位公民的财产权”成了新政权的一个口号,受到民众的广泛欢迎。无论从道德上、社会上还是经济上看,罗马人都认为保障财产权是好的。对那些获得财产退赔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一个新黄金时代的开始:“田地重新被耕种,人们尊重神圣的传统,免受焦虑的煎熬。”31
喜欢这个黄金时代的人也要承担义务。不同于西比尔描述过的乌托邦,新时代并非不需劳作,没有危险。伊甸园并不存在,新时代要培育吃苦耐劳的公民。花了那么多托勒密的财富,奥古斯都当然不想同胞们像女人气的东方人那样吃饱等饿。怀着所有罗马改革者都有的古老梦想,他期望复活古代农人的粗犷美德,为共和国找回根基。这正是罗马神话的一部分,深深打动了他们:既是对美好过去思乡般的怀恋,同时造就勇毅坚定的精神,造就一代刚强的罗马人,依靠他们把共和国的原则传播到天涯海角。“严峻的贫困状态和艰苦的劳作可以征服一切。”32屋大维在东方击败克娄巴特拉、结束内战的时候,维吉尔如此写道。再没有对懒惰无为的伊甸园的幻想,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野心,更大的挑战。罗马人认为值得为此奋斗。在共和国,荣誉本身从来不是目的,而是通向一个无限目标的途径。对公民是这样,对罗马也同样如此。它的存在就是一场斗争,就是抗拒灾难的发生。在经历了内战的一代人看来,这是历史给他们的安慰。大乱之后是大治。混乱年代过去了,文明秩序该回来了。
无论如何,恺撒·奥古斯都不正是一个流亡者的后代吗?很久以前,还没有罗马城的时候,埃涅阿斯(Aeneas)王子逃离了战火纷飞的特洛伊。他是维纳斯的孙子,朱利安家族的祖先。带着一支小小的舰队,他来到意大利,朱庇特神许诺他在这里开创新生活。从埃涅阿斯和他带来的特洛伊人开始,罗马人逐渐繁衍壮大。他们灵魂中依然保有某些流浪者的精神,永不满足于已经有的,总是尽力争取更多。这是共和国公民的命运。由此,奥古斯都和他的使命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历史光泽。
罗马人的开端暗含着他们的结束。公元前29年,屋大维从东方回来,着手推动他的复兴计划。同一年,以埃涅阿斯为主题,维吉尔写了一首诗。它将成为罗马人的伟大史诗,往上追溯至最早的根,向下写到最近的历史。现在与过去难分难解,后世的大人物顽固地纠缠对特洛伊英雄的想象:恺撒·奥古斯都当然是“神的儿子,复活了过去的黄金时代”,33其他人也各有其位:喀提林“在复仇之神前颤抖着”,加图“把公正带给法律”。34埃涅阿斯在非洲海岸遭遇船难后,无视神赋予他对罗马的责任,与迦太基女王狄多(Dido)嬉闹荒唐。读者则不禁联想起发生在特洛伊人后代身上的事:尤利乌斯·恺撒和安东尼;迦太基渐渐淡出,亚历山大里亚取而代之;狄多被另一个要命的女王克娄巴特拉取代。这个去了那个又来,相互重叠着又再分开。最终,埃涅阿斯乘船进了台伯河,在岸边的田野上放牧起牛群。一千年后,那儿成了奥古斯都的罗马广场。
尽管发生过这么多次内战,罗马人骨子里仍是保守的,想到过去还在影响着现实,他们振奋不已。然而,凭着自己的卓越成就,奥古斯都不但改变了现在,还把光辉投射到过去。他声称将为罗马人找回失去的道德优越感,激荡着他们最深沉的愿望,激发着一位维吉尔的想象力。罗马的景观再次变得神圣起来,再次成为受到神话鼓舞的地方。另一方面,它们也服务于一些更实际的目标。比如说,它们鼓励老兵待在土地上,不再一次次聚集到罗马来,让他们安于自己的命运,任刀剑在牲口棚里落满灰尘。在广袤的乡村,大规模的农场也留存下来。成群的奴隶在那里劳作,为另一种梦想提供了基础。
什么是幸福?——别像古人那样忙碌,
用你的牛群耕种古老的土地,
不要透支你的精力,
没有听到凄厉的军号声气血翻涌的士兵,
不用面对咆哮的大海瑟瑟发抖。35
这是维吉尔的朋友贺拉斯(Horace)的诗句。带着一丝讽刺口吻,贺拉斯完全清楚,他对美好生活的设想与农村现实没什么关系。不过,这无碍于他对乡村的向往。内战中,贺拉斯效力于失败的一方,在腓利比不光彩地当过逃兵。回到意大利后,他发现父亲的农场被没收了。如他的政治立场一样,他对别墅和田园生活的梦想都源于对过去的留恋——尽管有些自我解嘲的意味。奥古斯都不在意贺拉斯年轻时的轻率举止,仍愿向他示好,愿意为他的梦想投资。还在新政权忙于为支持者分割安东尼派的庞大家产时,他就资助了贺拉斯,让他在罗马郊外过起田园生活,有花园、喷泉和小树林。贺拉斯很敏感,很有独立性,不可能被收买为吹鼓手。不过,奥古斯都也没想把他或维吉尔变成赤裸裸的吹鼓手。许多世代以来,如何在自私自利和传统理想间做出选择,罗马的头面人物一直很头疼。但奥古斯都两者把握得都很好,他是罗马竞技场上的天才。
之所以能做到这些,是因为他像超级明星一样,可以选择自己想扮演的角色。尽管不愿这么说,但奥古斯都不想被人谋杀在元老院。他竭力争取不敢直面现实的公民同胞们的自愿合作,事事用共和国传统装扮自己,拒绝担任任何过去未曾有过的行政官职,还经常不担任任何官职。权威比职位更重要。正是这种神秘的东西给卡图卢斯和加图带来了声望。“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拥有许多特质。在这种意义上,”西塞罗有一次说,“加图是第一公民。”36第一公民——元首(princeps):奥古斯都暗示人们,除了这个,别的称号他都不喜欢。尤利乌斯·恺撒的儿子想做加图的继承人。
他如愿以偿。奥古斯都的演技真不是自吹出来的。如果没有出众的演戏天分,一个人怎么可能扮演那么多角色,还演得那么成功?在他的指环印章上,元首字样显现在一个斯芬克司的形象中。这是一条线索:对同胞们来说,他的一生都是一个谜。许多公民喜欢吹嘘自己的权力,自抬身价。罗马人很熟悉这种人。奥古斯都与他们不同。对国家控制得越严密,他越不愿夸耀。当然,共和国本身就是充满悖论的,奥古斯都对此有会于心,像变色龙一样将悖论融合在他的性格中。公民生活既含混又充满张力,既自相矛盾又精细入微。这些都被奥古斯都吸收进自己的性格和扮演的角色中。在一种王权悖论中,他本人似乎已化作了共和国。
75岁高龄时,奥古斯都生了最后一场病。他问朋友们,“在人生的滑稽剧中”,37他的表演是否充分?他掌管国家最高权力超过了40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使罗马和它的世界免于内战;除了法律所许可的,他没有加给自己任何特别的职位;军团驻扎在森林中、沙漠里,在生活着野蛮人的边疆地带,而不是在他周围。即将死去的时候,他平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倒在敌人的塑像下,身上没有刀伤剑伤。每个公民都期待这样的死法。没错,他一生都演得很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把自己塑造成了唯一的明星。
公元14年夏,他死在诺拉。一个世纪前,苏拉就是从这里出发向罗马进军的。为防止尸体腐烂,元老们连夜将其护送到了首都。在马修斯大校场的大堆木材上,像苏拉那样,人们把奥古斯都火葬了。如果老独裁官天上有灵,他会发现此后的做法与他知道的大有不同。人们恭敬地将恺撒·奥古斯都的骨灰收集起来,安放在他的陵墓中。陵墓占地极广,单独建在一个园子里。据说,在规模及其环绕形式的设计上,人们从亚历山大大帝的陵墓受到很多启发。以前,马修斯大校场是罗马年轻人的训练场,如今,它成了展示元首美德的地方。陵墓南方是庞培的剧院。以恢弘的气度,恺撒的儿子将恺撒大敌的名字和战利品保留了下来。为表现他的宽和,在原来共和国公民练习使用武器和集结做战争准备的地方,一座和平祭坛竖立起来。为昭显他的慷慨善行,公元前26年,一条一英里的美丽柱廊完工了,长度超过庞培的大剧院。在那里,奥古斯都展览这个城市从未见过的壮观景象,很快成了罗马人的主要娱乐场所。它的正式用途是作为投票处的奥维里(Ovile),在原来的木质围栏上夸张地用大理石接续起来。实际上,它很少用于投票。在从前罗马人选举行政官员的地方,角斗士们相互搏杀,像长达90英尺的大蟒蛇那样的稀奇动物在公开展示。没有安排表演节目的日子里,公民们聚集在这里进行豪华购物。
共和国早已死去,如今,人们也不再留恋它。“粗陋简朴是以前的事,今天的罗马是金子打造的,享用着被征服地区的财富。”38罗马人失去了自由,换来了世界征服者的荣耀。在奥古斯都的统治下,他们的军团继续展现着旧有的军事优势,继续屠杀着野蛮人,将边界推向更远的地方。对马修斯大校场的消费者而言,那只是遥远边区的喧闹声。战争不再烦扰他们,道德、责任、对过去的记忆也一样。甚至上天也不再发出警告。当时的一位历史学家困惑地注意到,“从来没有人报告或记录过什么异兆。”39其实,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看着罗马和平、悠闲的景象,众神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太多的自由会结出奴役之果”,40西塞罗悲痛地总结道。作为自由共和国的最后一代人,谁能说它不正确呢?然而,奴役的结果又是什么?这需要一代新人、一个新的时代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