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巨头同盟分裂的时候,在共和国政治链的下端,也有很多人在激烈地争斗着。4月初,马尔库斯·凯利乌斯受到了审判。他的过去丰富多彩,经不起仔细的检查。的确,罗列出他的恶习和罪行并不难,包括最令人震惊的——袭击一支外交使团并杀了它的团长。然而,给这个案子添上丑闻意味的是另一项指控:凯利乌斯企图毒死他的情妇克洛狄娅·梅特里。显然,两人的关系后来遇到了麻烦。
对这件事,原告其实根本没有提及。发掘它的细节对凯利乌斯和克洛狄娅都没什么好处。他们还商定,辩护方也应该守口如瓶。但他们忽略了西塞罗。虽然他与原来学生的关系一直很牢固,然而,有了对克洛狄娅正面发起攻击的机会,西塞罗是不会放过的。他不仅没有掩盖,反而把它置于整个辩护工作的中心。“想想吧,这样的一个女人!丈夫刚去世,便把房门对每一个饥渴的男人打开;人人都知道,她像个妓女一样生活;她从不拒绝参加陌生男人主办的宴会;想想吧,她就这样跟人调情,不管在罗马,在她的优雅花园里,还是在拜厄的狂欢场合,”他大声说道,“如果像凯利乌斯这样的年轻人同她勾搭上了,那有什么可耻的?”1当然没有!她不过是个街边妓女,干的是两厢情愿的事。听着罗马的时尚女王被人这样深批猛揭,陪审团成员感到既吃惊又过瘾。他们没注意到,借着猛烈攻击敌人的姐姐,西塞罗悄悄转移了对他的当事人真正危险的指控,将它们淡化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辩护战略非常成功,凯利乌斯被宣布无罪。完成了这么一次恶毒的攻击,西塞罗可能满意得直哼哼吧。
他的表演如此精彩,完全遮掩了由凯利乌斯的另一个保护人发表的演讲。不过,克拉苏并不在意。他从来不以辩才闻名,也没有以此出名的必要。由于对凯利乌斯的未来下了很大本钱,他才参与解救这个年轻人,目的不过是保护自己的投资。这个目标完成了,而且政治代价很低。虽然克拉苏参与了对克洛狄娅的攻击,虽然为维护家族名誉,克洛狄乌斯一向不遗余力,但他应该不会为此怪罪克拉苏。克拉苏手法阴险狡诈,擅长的是幕后操作而不是公开威胁。他一直是罗马最可怕的一个人。现在,到了公元前56年春天,克拉苏想证明一下自己有多可怕。甚至在为凯利乌斯辩护的时候,克拉苏也心不在焉。他正在策划一步妙棋。
上个月,克拉苏去了拉文纳(Ravenna)。它位于距意大利边界不远的地方,在恺撒的高卢行省内。另两位政治掮客在等着他:一个是恺撒本人,还有一个是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AppiusClaudius),克洛狄乌斯傲慢的哥哥。三人秘密会晤之后,克拉苏返回罗马,阿庇乌斯则与恺撒一起往西去了。4月中旬,两个密谋者到了边界城市卢卡(Lucca),庞培也从罗马赶来了,于是又有了第二次秘密会晤。尽管达成了什么具体条款仍不为人所知,但会晤的消息传得很快。当庞培到达时,那里已有了两百位元老。在卢卡的街道上,人们看到了不下一百支法西斯。野心勃勃的元老们急于往上爬,鼻孔嗅到的全是权力的气味。对他们留在罗马的那些更有原则的同事而言,这里透出的是不祥的信息。又一次,权威似乎从元老院流了出去。难道三巨头联盟还没有消失?
不过,看起来庞培和克拉苏很难修复他们的裂痕,再次建立联盟。那么,他们的关系能近到何种程度?秘密交易中,恺撒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现在想要什么?最先发现答案的人中,有一个是西塞罗。经受过流亡生活的惩戒后,他现在没有任何错觉,以为自己能抵抗三巨头同盟的威力。反对克洛狄乌斯和克洛狄娅都没关系,但决不反对那些“在资源、武力和赤裸裸的权力方面”2都比自己强的人。当庞培依靠在他身上时,他垮掉了。既虚弱又紧张不安,既雄辩滔滔又受人尊敬,西塞罗成了件极好的工具。一些活直接派到他头上。那年夏天,他不得不在元老院提议,高卢行省——多米提乌斯·阿诺巴布斯眼巴巴地盯着它——仍留给恺撒,只留给恺撒。多米提乌斯大吃一惊,气得暴跳如雷。西塞罗在干什么?为什么支持他以前谴责为非法的事?还要不要脸?私下里,西塞罗很难过,痛恨自己为人所用。但在公开场合,他强词夺理,把立场的改变说成政治家理所应当的行为。“共和国从不把固执僵化看作美德,”他说。这不是见风使舵,他只是在“与时俱进”。3
没有人相信,西塞罗最不相信。由于自我厌恶,他现在很脆弱。为振作起来,西塞罗沉溺于对克洛狄乌斯的仇恨,这一点他还没变。在卡匹托尔山上,那个用来庆贺他的流亡的青铜碑仍公开展示着。由米洛陪伴着,西塞罗把它弄倒了,藏在自己家里。4克洛狄乌斯不但敢于谴责他的违宪行为(unconstitutionalbehaviour)——加图经常严肃地抱怨的行为——还在帕拉蒂尼山上树起了告示牌,罗列了西塞罗一长串的罪行。甚至在共和国的流沙上,有些东西也是不会变的。
尽管他们这样乱战成一团,除了相互的仇恨外,还是有些别的什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阿庇乌斯认为,他成为执政官的时间到了。这就是他去拉文纳和卢卡见三巨头同盟的原因。后者支持他参加公元前54年的选举;作为回报,他和他最小的弟弟都支持三巨头同盟。庞培曾被克洛狄乌斯折磨和羞辱了两年,他觉得这一点特别有吸引力。作为罗马独一无二的煽动天才,克洛狄乌斯现在要投身于三巨头同盟麾下。正如西塞罗是恺撒利益的工具一样,克洛狄乌斯的服务对象是庞培和克拉苏。他对自己的暴民头目和保民官关系网发出了指令,要他们发动一场恐吓战,确保公元前55年的执政官选举延期。只要有克洛狄乌斯参加,暴力行为总会迅速升级。一群元老企图挡住克洛狄乌斯,不许他进入元老院。他的支持者威胁要烧掉元老院。与此同时,选举仍未开始,三巨头同盟的人马不断涌进首都,其中包括大批恺撒的老兵。他们获得了特别许可,能够离开高卢。被激怒的元老们披起了丧服。可怕的怀疑占据了他们的心神。最后,几个月来一直困扰着罗马的问题由庞培和克拉苏解答了;两人以他们的政治家风范,再次达成和解。他们计划参加公元前55年的执政官选举吗?克拉苏还是一贯的滑头作风,说他愿做最有利于共和国的事,但庞培在人们不断的追问下,不小心说出了真相。不过,人们仍不清楚,怎样的利益分配方案才能让他们不再争斗?
对立有时难以调和,有时则转瞬即逝。两位候选人发现事态的发展与他们想象的不同。虽然推迟了选举,等着恺撒的老兵到来,但他们仍无法保证能赢。于是,跟他们竞争的候选人的家里,不速之客深夜来临。一番暴力的表演后,只剩下多米提乌斯拒绝退出选举。时间已到了1月,在公元前55年的前几个星期里,共和国没有执政官。选举无法再推迟了。在投票开始前的几小时,多米提乌斯和加图打算在大竞技场立桩占一块地方。然而,一伙武装暴徒杀了为他们举火把的人,打伤了加图,将他们都驱散了。第二天,庞培和克拉苏第二次联袂当选执政官。此后,他们对选举的操纵仍未结束。加图当选司法官后,庞培宣布选举无效。他们还不知羞耻地在支持者中分配市政官职位。最终,诸如此类的做法在竞技场引发了新的暴力冲突。这一次,庞培在打斗最激烈的地方,他的长袍溅上了血迹。
他怀孕的妻子正焦急地等着消息,看见被送回的血衣就昏过去了,孩子也掉了。人们都相信,由于庞培身上沾满了公民同胞的鲜血,朱丽亚才流产。借这件事,诸神显示了他们的判断。共和国自身流产了。西塞罗偷偷地给阿提库斯写信,痛苦地调侃道,三巨头同盟的笔记中肯定写满了“将来的选举结果”。5对他们的同胞而言,庞培和克拉苏的罪恶太过于不加掩饰,简直是渎神的行为。在之前的公元前59年,他们利用恺撒做代理人,如今,他们自己亵渎了执政官的神圣。要达到什么目的?已有的荣誉能满足他们吗?只为了第二次当选执政官,他们就使用暴力到如此无法无天的地步?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而且甚至连庞培和克拉苏都觉得尴尬了。一位驯服的保民官提出一项法案,打算在以后给予他们5年叙利亚和西班牙的指挥权。两人装出惊讶的样子,可是骗不了人。越仔细地审察法案条款,他们显得越难过。两位总督将有征召军队、宣战和媾和的权力,不必经过元老院或人民。另一项法案给恺撒类似的特权,并确认这次任期期满后再增加5年。三人将直接控制20个军团,还有罗马最重要的几个行省。这个城市经常回荡着“专制”的喊叫声,然而,从来没有人这样合法地“专制”过。
从最久远的日子开始,共和国就不断地被一个噩梦纠缠着,担心自己的理想转而对付自己。“令人沮丧的是,”西塞罗想道,“正是那些优秀的人被贪婪的欲望攫取,没完没了地追求行政官职和军事指挥权,追求权力和荣誉。”6一个古老的洞见。罗马人总是意识到,最杰出的公民往往也是危险的根源。几个世纪以来,罗马人对野心做出了无数限制。法律和习俗、先例和神话一起,编织出共和国的结构,任何公民都无法忽略它们。胆敢藐视它们的人将招致灭亡和永久耻辱。庞培和克拉苏都是真正的罗马人,对此有深刻的理解。虽然庞培征服了陆地和海洋,他却依旧渴望加图所获得的那种尊敬;虽然克拉苏是罗马最可怕的人,他却宁愿将权力隐藏起来。然而,如今他们的顾忌不再能约束他们了。无论如何,为了第二次赢得执政官,庞培差点儿杀了加图。而在一次对总督权力的辩论中,克拉苏恼羞成怒,竟然重击了一个元老的脸。
总之,在公元前55年的夏天,这个一向谨慎的人变得非常张扬。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现在的克拉苏很健谈,也爱说大话了。抽签得到叙利亚后,克拉苏兴奋无比,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即使不到60岁,他的做法也显得过分。人们都开始在背后嘲笑他。而在以前,这种事从未发生过。克拉苏越来越不得人心,他那邪恶的神秘感也在逐渐褪色。暴徒们对他推推搡搡,有一次不得不求助于庞培,克拉苏才得以脱身。以这种方式,罗马人惩罚他背叛共和国的行为。在他出发去行省时,首都没出现欢送场面。“他怎么成了这样一个恶棍!”7幸灾乐祸地注视着克拉苏离去时的可怜相,西塞罗惊叹道。这还不是最糟的。当总督离开城门走上阿庇安大道时,一位保民官在路边等着他。早先,他曾试图逮捕克拉苏,但被人轻蔑地甩在一边。现在,他站在一个火盆边,香料焚燃的烟升腾起来,飘荡在古代英雄的坟墓间,熏出冬季的微微香风。保民官盯着克拉苏,开始吟唱古老的圣歌。尽管难以理解,但其中的意味仍很清楚:克拉苏在被人诅咒。
就这样,克拉苏离开了罗马,去就任东方指挥官。保民官提醒着克拉苏,他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曾经拥有的声望如今一落千丈。难怪在执政官任期内,他经常紧张不安。他的敌人指出,那并非衰老或放松权力的迹象。在克拉苏自己的账本中,支出与收益仍奇特地平衡着。要让他牺牲在共和国的信誉,那需要一件无与伦比的奖品才行。仅仅叙利亚还不够,克拉苏的名声要用世界的财富来交换。
在过去,他自己也嘲笑这种狂想。在最盛大的第三次凯旋式上,对手庞培的后面曾跟随着象征世界的彩车。但这个伟人并未沉浸于此。他仍尊重罗马的传统,渴望的是亚历山大的地位。克拉苏完全理解这一点。他蔑视庞培的自我夸示,感到自己根本不用去扮演什么世界征服者的角色。然而,恺撒出现了。在短短两年里,他赢得了可与庞培相比的巨额财富。克拉苏扫兴地盘算着,很快意识到了其中的意义。于是,他去了拉文纳,同庞培和恺撒达成了协议,策划了野蛮的选举行动。驱动他的是贪婪和畏惧的某种混合物,对财富滋生的贪欲,以及对会落在后面的担心。可能比两位共犯更清晰地,克拉苏窥测到一种尚未定型的新秩序。其中,一些杰出的人——或许两个,但克拉苏希望是三个——将获得公民同胞们前所未见的权力,连罗马都要被掩盖在它的阴影下。不管怎么样,如果共和国是世界的主宰,而一些人控制了它,按自己的心意调配它的资源,那么,界限应该在哪里?也许上天可以做出限制,但在它之下,什么都不行。
公元前54年春,克拉苏到达他的新行省,并继续向东部边界进发。在幼发拉底河的那一边,一条大道延伸在平坦的沙漠中,一直伸进地平线。克拉苏知道它通向哪里。注视着初升的太阳,克拉苏似乎看到了香料、玛瑙、红玉髓、珍珠。关于东方的财富,人们流传着许多难以置信的说法。据说,波斯有一座金山;印度的周边用“一座象牙城墙”8护卫着;在中国,丝绸是由比甲虫大两倍的生物织成的。虽然有头脑的人不会相信这些荒唐的传说,但它们也透露出不容质疑的诱人前景:成为东方主人的总督也将成为最富裕的人。难怪克拉苏那么热切地盯着东方,做着美梦。
当然,如果他想在外海(OuterOcean)海岸推行罗马人的标准,他得首先对付家门口的野蛮人。幼发拉底河那一边是帕提亚王国(KingdomofParthia)。人们对它了解不多,只知道当地人像所有东方人一样,既狡诈又软弱。卢库勒斯和庞培都同王国签定过和平条约,但克拉苏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公元前54年夏,克拉苏渡过幼发拉底河,占领了几座边界城市。帕提亚人愤怒地要他撤出,遭到拒绝。发动了战争后,克拉苏按兵不动,等待时机。在任期的第一年,他把时间花在劫掠上。耶路撒冷的圣殿和许多其他地方被洗劫一空。“收获的财宝一天天地越堆越高。”9克拉苏仔细地计算过,他征集到了足够的军队为他的野心服务:7个军团,4000轻步兵,同样数量的骑兵。1000高卢人给骑兵部队增添了异国情调,其指挥官是克拉苏的小儿子帕布琉斯。他曾在恺撒麾下建功立业,如今又在父亲这里寻求新的机会。公元前53年春,一切准备就绪后,克拉苏再次率军渡过幼发拉底河。冒险开始了。
最初,除了一团升起的热气外,部队的前方空空荡荡,似乎在嘲笑克拉苏煞费苦心的准备。接着,前卫发现了足迹,看来像是一支很大的骑兵分队。足迹后来离开了大路,消失在沙漠中。克拉苏决定追击。不久,军团进入一片荒凉之中,没有河流,看不到一根草,眼前只有滚烫的沙丘。罗马人犹豫了。克拉苏的副手是能干的卡修斯·朗吉努斯(CassiusLonginus),还是个司法官。他催促将军掉头返回,然而克拉苏虽说在政治舞台上一向精于撤退,这次却听也不愿听。军团继续前进,接着传来了将军期待的消息。帕提亚人就在附近,但不是一支骑兵分队,而是一支大部队。克拉苏急于消灭敌人,命令军团进攻。现在,他们处在一块酷热沙地的中央。疲惫的骑兵一身沙尘,排在前面。军团战士树起了盾牌。对面,帕提亚人脱去了外衣,原来他们和他们的马都披上了耀眼的铠甲。与此同时,从沙地的四周传来了可怕的鼓声和铃声,“像是猛兽的吼叫,中间又夹杂着霹雳一样的巨响”。10对罗马人来说,这些好像不是真的,而是热得发昏后产生的幻觉。他们畏惧了。
噩梦在长长的一天里挥之不去。帕提亚人全力骚扰着对手,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在忽而出现忽而消失之间,将铁头箭射进挥汗如雨的军团阵列中。帕布琉斯率领高卢骑兵追击,被敌人的重骑兵包围并消灭了。帕布琉斯被砍了头,一个帕提亚人用矛戳着他的脑袋,飞驰在罗马人面前炫耀,挑衅他们,侮辱帕布琉斯的父亲。此时,军团已被包围了。整整一天,帕提亚人的死亡之箭雨点般射向他们;整整一天,英勇的军团顽强抵抗着。终于,黄昏来临了。克拉苏的大部队已经完蛋,困顿不堪的幸存者撤退了。沿着来时的路,他们退向最近的卡雷城(Carrhae)。在机智的卡修斯的指挥下,幸存的士兵设法退到了罗马的疆界内。在他们身后,两万同胞战死沙场,一万做了俘虏。7个军团消失了。坎尼之战后,罗马军队还从未遭受过如此惨重的失败。
目瞪口呆的克拉苏希望全部破灭,被帕提亚人诱去谈判。他在一生中骗过许多人,这次轮到他中圈套了。一番混战之后,克拉苏倒下了。死亡让他免去了一场羞辱。由于失去了他们的猎物,帕提亚人找了一个俘虏代替他,给他穿上女人的服装游街。他的身边有侍从官跟着,他们的法西斯上装饰着钱袋,斧头上挂着军团士兵的脑袋。妓女在身后追着嘲笑他。显然,帕提亚人很清楚罗马的军事传统,远胜过罗马人对他们的了解。
克拉苏的脑袋被送进了王宫。当时,著名演员特拉勒斯的杰森(JasonofTralles)正在表演,唱的是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悲剧《酒神的女祭司们》中的一个场景。很不巧,这场戏中也出现有砍下的脑袋。杰森具备专业演员的那种机智,上前抓住血淋淋的战利品,抱在怀中,即兴来了一段贴切的独白。克拉苏成了自己悲剧的道具。毫无疑问,杰森的表演博得了满场喝彩。
克拉苏的目标定得那么高,最后摔得那么惨,有谁还能想出对他更合适的下场?
不管怎么样,这不是上天定的界限。
罗马人有种神圣的信念,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正直的人:若非如此,怎么解释他们拥有如此庞大帝国这件事?然而,他们也知道,共和国的强大潜藏着危险,滥用它的威名会召来神的愤怒。他们急于反驳一切有关强权的指责,说赢得一个帝国完全是出于自卫。对于被军团扫荡过的民族而言,这种说法十分可笑,但罗马人仍认真地相信这一点。因此,侵略帕提亚一事受到强烈的反对。人人都知道,除了贪婪再没有第二个借口。卡雷城的沙地浸透了鲜血,表明众神也了解克拉苏的不义。
尽管如此,克拉苏不是唯一一个想把罗马的霸权推向世界尽头的人。共和国的风向已发生变化,全球梦不再是空中楼阁式的幻想。在罗马,从硬币的图案到凯旋式彩车,这个星球的形状处处可见,对帝国的传统疑惑正在迅速消退。也许到了承担海外使命的时候了。在元老院,甚至最保守的人也打算接受它。公元前58年,加图离开罗马,去了塞浦路斯岛,任务是吞并它。起初,他强烈反对吞并政策,当然不仅因为它是克洛狄乌斯提出的——后者想利用来自塞浦路斯的税收,去实施他那庞大的救济方案。但是,狡诈的克洛狄乌斯又提议,应该由他的正直对手去管理罗马的新领土,元老院热情地表示赞同,加图也觉得他有责任去。到了塞浦路斯后,他以一贯的敬业态度对待自己的使命。塞浦路斯人得到了和平与一个好政府,罗马人得到了原来统治者的财富。返回罗马时,加图的船上装满了银币和账册。账册记录着加图的诚实和一丝不苟。元老院非常高兴,授与他穿紫边长袍的特权。当然,加图严肃地拒绝了这种夸饰的奖赏。
但是,加图很为他在塞浦路斯的使命骄傲,不仅为共和国,也为行省人。他认为这是不言自明的:同之前的腐败君主制比起来,高尚的罗马管理者不知要强多少倍。此时发生了不祥的变化:在元老院最固执的传统主义者那里,罗马的古老美德被放弃了,新的世界角色取而代之。当然,那正是希腊的知识分子所追求的,加图了解这一点。他对哲学很感兴趣,一直以他惯有的态度认真探究。波西德尼乌斯是罗马人最喜欢的大师级人物。他宣称臣民们应该欢迎被征服的命运,因为共和国致力于建设一个人类的共同体。如今,罗马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仅在几十年前,这还是不可想象的,现在则成了常识。热爱帝国的人们争辩说,罗马有项文明使命;很明显,共和国的价值观和体制比野蛮人的高明,有责任将它们发扬光大;只有在罗马统治了整个世界以后,普遍和平才能实现。道德舆论不但紧随着帝国扩张的残酷事实,而且还想要更多。
当然,舆论的变化是有作用的。帝国的扩张把多元化带给罗马,带来征服遥远的、奇异的国度的消息,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银财宝。整个公元前60年代,庞培的名字让罗马人沾沾自喜;如今在公元前50年代,感谢恺撒,他们能继续快乐。甚至在高卢最阴暗的林区,恺撒也没忘记罗马的观众们,以慷慨的方式提醒他们注意自己。他一直喜欢给予,那是他受欢迎的秘诀之一。不管怎么说,恺撒现在送出的钱是他自己的。来自高卢的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向南方。恺撒对每个人都很大方:他的朋友,任何一个他觉得有用的人,以及整个罗马。一项耗资巨大的方案在策划中,准备扩建广场。毫无疑问,所有的人都会把这件事挂在嘴边。用宏伟的大理石建筑讨好罗马人只是目标之一,此外,他还想让公民们欢呼雀跃,让他们为自己的伟业激动不已。他向首都传回的公文是军事报道的杰作,读着它们,罗马人的心中都激荡着兴奋与自豪感。恺撒懂得如何使他的同胞们感觉良好。如往常一样,他在上演一出戏,舞台则是整个高卢。
当然,公元前56年3月,若非他的机智和外交手腕,高卢就被输给多米提乌斯·阿诺巴布斯了。眼前的风险迫使他加快了行动步伐。正是恺撒向克拉苏和庞培提出建议,在拉文纳和卢卡同他们见面。对三巨头同盟中的这两位,恺撒并不怎么嫉妒他们的野心。就他来说,他们要什么都没关系,只要自己能再当5年的高卢总督。
恺撒希望拉文纳和卢卡的外交活动能确保他实现目标。不久,布列塔尼(Britanny)传来警报。冬天的时候,那里驻扎了一支军团。由于供应紧缺,军团指挥官不得不派出粮食征集分队。在当地部落威尼斯人(Venetian)的地盘上,一些军需官被绑架了。威尼斯人曾于前一年的秋天向罗马人交出人质,这时想拿他们的俘虏做交易。他们觉得合情合理,但敌人不这么想。他们以为罗马人会遵守部落战争的规则,包括打了就跑的抢劫和伏击,针锋相对地抓捕人质和小规模战斗。对罗马人来说,这种战术是恐怖主义,应予惩罚。恺撒打算狠狠地教训他们一下。鉴于他们是一支海上力量,恺撒发布命令,要他最能干的军官德西莫斯·布鲁图(DecimusBrutus)建造一支舰队。威尼斯人的船只受到突袭,被消灭了。威尼斯人不得不投降,他们的首领被处死,其余的人被卖作奴隶。一般来说,恺撒很为自己的大度骄傲。这次,他决定“杀一儆百,让敌人以后更尊重使节的权利”。11当然,他说的使节指的是军需官。这种欺人之谈暴露了他的真正目的。高卢人必须认清现实,从现在开始,制定规则的人是恺撒。部落争斗和反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整个地区都要和平——罗马人支持和保证的那种和平。
野蛮的惩罚产生了预期效果。在那个冬天,高卢一片沉寂。绝大多数部落尚未同罗马人交过手,但流言已发挥作用。人们都知道,无论在什么地方作战,可怕的新来者都是无敌的。看起来,只有在浓密的日耳曼森林里,消息还没有传开。公元前55年春,两个部落无意中渡过莱茵河,进入了高卢地区。恺撒对倔强的土著失去了耐心,入侵者很快被消灭了。为向莱茵河那边的野蛮人传递他的警告,恺撒自己过了河。他不肯乘船,说那样的交通方式“配不上他的身份”。12他造了一座桥。湍急的河流上伸展出一座怪物般的木质建筑,工艺高超的桥梁加上渡河后严阵以待的军团,沉重地打击了敌人的士气。日耳曼人远远地在河彼岸,仅看了桥梁一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日耳曼森林里,罗马人的桥成了许多荒诞故事的主角。故事中,它是妖魔的老巢,长得没完没了,人在上面两个月都走不到头。恺撒看穿了他们的惊惧,根本不想让他们有验证的机会。他趁日耳曼人蜷缩在暗处时,烧了他们的村庄和庄稼,然后渡河返回高卢。至于那座费力费神建成的桥,他命令士兵拆掉了。
恺撒对破坏活动有着强烈的兴趣。10年前,他拆过自己的新别墅,在罗马出了名。这个健壮的将军仍是原来那个爱出风头的恺撒。他总是从士兵的马鞍处抢他们的干粮,能凭自己的勇气激励整个军团,与他们一起经历艰难困顿的时刻,蜷缩进斗篷在冰冻的土地上睡觉。还是个浪荡公子时,他就表现出对装腔作势的爱好,如今,这处处体现在罗马行省总督的战略中。与往常一样,他喜欢虚张声势。在莱茵河上建造和拆毁一座桥梁后,他寻求刺激的兴趣更大了。返回高卢后,他立刻又带着军团向北进发,向英吉利海峡和周边的海洋进发。
带有传奇色彩的不列颠岛被冰冷的海水包围着。它极其神秘,罗马人甚至不敢确定它是否真的存在。商人通常是恺撒的情报来源,但他们了解的也只是一鳞半爪。他们不愿上岛其实并不奇怪。人人都知道,越往北边,野蛮人越凶猛。他们有许多可怕的习惯,比如吃人肉,比如极恶心地喝牛奶。若能教会他们尊重共和国的声名,那将是可与荷马相媲美的功绩。而恺撒从未忘记他的家世可追溯至特洛伊战争时期,征服不列颠是他难以抵抗的诱惑。
在给元老院的报告中,他解释道,之所以要攻击不列颠,是因为当地人帮助反抗的威尼斯人,而且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丰富的银与锡。这不是很有说服力。如果它们在恺撒心里是最重要的,他就应该准备在岛上待三个月,连续作战。但事实上,恺撒只是想了解一下航程。按照惯例,罗马的舰队不到7月不出海。在肯特(Kent)的峭壁上,等着入侵者的是一幅传说中的场景:战士们乘着颠簸的马车猛冲,就像赫克托(Hector)和阿喀琉斯(Achilles)在特洛伊平原时那样;不列颠人都长着络腮胡子,脸涂成蓝色,更为这幅场景增添了异国情调。罗马人看了大吃一惊,在船上吓得发抖。一名勇敢的掌旗官紧抓着军旗,独自跳进波浪中,向着海岸跋涉而去。羞愧的同伴们也行动起来,跟着他下了水。一阵乱战后,罗马人在一处海滩站稳了脚跟。随后发生了更多的战斗。一些村庄烧毁了。军团抓了不少俘虏。随着天气变坏,恺撒集合了队伍返回高卢。
虽然没能取得什么具体的成就,但消息在罗马仍引起了轰动。共和国的一支军队不仅渡过了莱茵河,还跨过了海洋。当然,还是有一些像加图这样顽固的人,扫兴地指出恺撒越来越过分,指责他犯了战争罪。绝大多数公民不在乎这个,连缺乏战利品都没能影响大众的兴奋之情。“很明显,整个不列颠一盎司银子也没有,除了奴隶就没别的了。”几个月后,西塞罗轻蔑地说,“而且,你能指望不列颠来的奴隶真的懂音乐或文学吗?”13但他的傲慢腔调骗不了人。事实上,西塞罗跟别人一样兴奋。公元前54年夏,军团第二次越过海峡,他以极大的兴趣关注着他们。整个罗马都等待着新的进展。恺撒在不列颠的探险被比成近于登陆月球那样的成就:“一篇超乎想象的史诗,一项探险史上无与伦比的壮举,在技术上无人能比。”14整个岛屿很快就会臣服于共和国的权威,这一点几乎没人怀疑。只有加图没被战争狂热感染。他摇着头,阴郁地警告人们小心众神的愤怒。
的确,恺撒走得太快了,走得太远了。他渡过泰晤士河,徒劳地追击跑得无影无踪的不列颠人。部下带来了不祥的消息。高卢农业歉收,有发生反叛的危险。恺撒不得不立刻往回赶。海峡已有过一次大风暴,军团担忧舰队再次被毁,担忧困在岛上过冬的前景。恺撒决定撤退以减少损失。为挽回面子,他同一个部落酋长签订了条约。到达世界尽头的狂想被迫中止,走过头的恺撒尽力对罗马掩盖了痛苦的真相。然而,不仅对不列颠的征服难以为继,整个罗马人的高卢都危险了。
在冬天和第二年夏天,许多部族发动起义,反叛之火在各处燃起。一个军团的要塞受到攻击,大约7000人被消灭。还有一个被包围了,恺撒在最后时刻解救了它。因为担心反叛活动会扩散开来,恺撒疲于奔命地到处灭火。有时候他让高卢人自己去干这种事,把反叛地区交给相邻的部落,任他们抢劫。分而治之总是有效的。公元前53年的夏天过去了,全面反叛仍没有发生。恺撒松了口气。前一年,整个冬季他都在忙于作战,这一年不用了。根据在拉文纳的规划,新的一年是他担任总督的最后一年,他可以衣锦还乡了。面对担心行省局势的同胞,恺撒再次宣布,高卢已被平定。
公元前52年1月,大雪下个不停,在山口处,雪积得特别厚。恺撒的军团驻扎在遥远的北方,同他们的将军失去了联系。恶劣的气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尽管有这么大的雪,高卢人之间的联络似乎没什么困难。在海拔较低的地区,军事联盟在迅速地形成。面对共同的敌人,一大批部落决心与命运抗争,消除了他们之间的不和,相互达成了协议。一个名叫韦辛格托里克斯(Vercingetorix)的显赫贵族是联盟的组织者,也是当之无愧的领袖。“作为指挥官,他对纪律和细节问题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决心把那些摇摆不定者锻造为坚强的战士。”15这是连恺撒都尊敬的品质,也是罗马人的品质。韦辛格托里克斯痛恨入侵者,但他也认真地研究他们,尽力掌握他们成功的秘密。他命令每个部族交给他一定数量的军队,其实是在模仿罗马人管理与征税的方法。这种代理人的体系已扩散到高卢和高卢以外的地方。世界变小了,无论赢还是输,高卢人都不可能改变它。新联盟的形成既是出于绝望的抗争,也是罗马向世界扩张的结果。恺撒教高卢人懂得了什么是民族。现在,学生准备用他的成就来毁灭他。
或者说看起来是这样。6年来,恺撒一直极力避免高卢出现部落结盟的局面。但事实上,联盟也给了他一个诱人的机会,使他能一劳永逸地粉碎抵抗。如他一贯表现的那样,恺撒直奔最危险的地方。韦辛格托里克斯的军队已集结在原罗马行省的边界处,威胁着共和国对阿尔卑斯山外所有高卢地区的统治。恺撒向着起义的中心全速前进。他得翻过积雪达两米深的山口,穿越大片敌人控制的区域。他的身边只有极少的随从。恺撒的大胆获得了回报,成功地跟他的部队会合了。现在,恺撒同意大利的联系也被切断了。罗马人正在挨饿,因为韦辛格托里克斯说服了他的联盟,宁愿烧掉粮草也不愿留给敌人。为获得粮食,恺撒攻下了一座城市,但在攻打另一座时被击退了。这是他做总督6年以来,第一次在正面战斗中失败。更多的部落受到鼓舞,把他们的命运交到韦辛格托里克斯手中。一些恺撒的副手开始绝望,建议他们的将军尽量打回安全的地方,保住那些能保住的,放弃高卢。
恺撒拒绝了。“那太丢脸了,太屈辱了”,16因而也是不可想象的。不管多么疲惫,多么担心,恺撒表面上一如既往地自信。他有一些特别卓越的品质:勇敢,追求成为最好的,争取一直是最好的。这些也正是共和国的精神中最动人、最有力的地方。难怪恺撒的部下都崇拜他。他们也是罗马人,与将军一起冒险令他们觉得自豪。他们已久经战阵,毫不畏惧所面临的危险。他们仍坚定地相信恺撒和他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
韦辛格托里克斯当然不这么看。但在他企图一举击败对手时,恺撒沉重打击了他的骑兵,迫使他们后退。于是韦辛格托里克斯决定进一步积聚力量,暂时退到了小城阿莱西亚(Alesia)。它位于现在的第戎(Dijon)的北面,是个坚固的堡垒,尚未被攻克过。但恺撒不在乎以前怎么样,直接包围了它。一条由土木工事连成的战线修建起来,总长差不多15英里,将韦辛格托里克斯和他的人马围在了城里。阿莱西亚的粮草可以坚持30天,可30天过去了,包围圈依然存在。高卢人开始挨饿了。韦辛格托里克斯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保持战力,采取了冷酷的对策,将所有不能战斗的人赶出城去。女人和孩子、老人和生病的人出了城。然而,恺撒不许他们离开,甚至也不答应他们自贬为奴的请求。想着韦辛格托里克斯或许会在羞辱下让这些人返回阿莱西亚,他把难民赶到开阔地,任由他们挤成一团,掘食草根,逐渐地病死或冻死。
最终,恺撒早已准备应付的局面出现了。20万高卢人赶来解救他们的领袖。恺撒立刻命令再建一条战线,对着外面。高卢战士呼啸着,挥舞着刀剑杀过来,攻势一波接着一波。整整一天,罗马人坚守着他们的工事。夜幕降临后,战斗停了下来,但考验仍未结束。高卢人寻找对手的薄弱环节,试图突破罗马人的防御。他们找到了。城北有座小山俯瞰着工事,那里驻守着两个军团。从黎明开始,军事联盟加强了对那里的攻击。他们填平了壕沟,蜂拥着冲向栅栏;在罗马人的后面,韦辛格托里克斯的人马出城接应了。恺撒的军团被夹在中间,拼命地抵抗。双方都知道,决定性的时刻来临了。罗马人免强守住了战线。高卢人用钩子拖拉栅栏,随着塔楼的坍倒,他们发出了欢呼声。罗马人则调集人手填补缺口——他们也欢呼起来。在远处的山顶上,他们看到了一团红色:那是恺撒的斗篷。这一天,恺撒奔波于各个工事间,大声鼓励着军团士兵,不停地奔向战斗最激烈的地方。终于,恺撒下令让最后的预备队出击。这些罗马骑兵从各处悄悄溜出来,在山上集结后猛冲下来,打了敌人个措手不及。下面的军团士兵也挥着刀剑猛刺,从工事中冲出来接应他们。现在轮到高卢人遭受钳形攻击了。一阵血腥的屠杀后,罗马人彻底取得了胜利。韦辛格托里克斯的人马听到了自己人在外线的哀号声,又退回了阿莱西亚。恺撒先是包围了比自己人数多的敌人,后又被更多的敌人包围了自己,但他把两边的敌人都打败了。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最辉煌的胜利。
第二天早晨,韦辛格托里克斯身着闪亮的铠甲从城里出来,跪在了征服者的脚下。恺撒没有对他客气,给他带上了锁链投进监牢。战争虽尚未结束,但已赢定了。胜利的代价极高。在阿莱西亚城和罗马人的栅栏间,女人和儿童的尸体密密麻麻,在它们上面又堆着战士的尸体。离阿莱西亚城数英里的地方,在军团外线工事的周围还有数不清的尸体,人与马的肢体可怕地混在一起,他们的肚皮鼓胀着,他们的血浇灌着泥泞的土地,浇灌着自由高卢的屠宰场。阿莱西亚还不是唯一发生战斗的地方。对高卢的征服总计导致100万人死亡,100万人成为奴隶,800座城市被毁——古人如是说。17
这些数字称得上种族灭绝了。不管精确的数字是多少——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它们是可信的18——这反映了恺撒的同时代人对高卢战争的看法,认为它是非常独特的,在恐怖和辉煌两方面都是如此。对罗马人来说,要检验一个男人的能力,最好的方式就是看他能经受何种程度的生死考验。从这种角度来看,恺撒证明他是共和国第一流的男人。他坚守着一个公民最严峻的责任:从不投降,从不放弃。如果代价是前所未有的残酷战争,他与罗马则能从中获得更大的荣誉。在阿莱西亚战争后的一年,恺撒严厉惩罚了另一座反抗的城市,剁下了每一双曾拿起武器反对他的手。他认为这足以警告其他人、其他城市,因为“他的仁慈是众所周知的,所以不会有人弄错这种严厉措施的意义。”19在罗马人中,他的确以仁慈闻名。然而,他更有名的是对荣誉的渴望,整个高卢及高卢外的地方不得不为此流血。
最终,恺撒的伟大任务完成了,和平实现了。共和国欠了恺撒很多。确实,随着他的任期临近结束,罗马为他准备了重大奖赏。感激的公民们的欢呼声?壮观的凯旋式?或是再次给他高级职位?无论如何,谁有理由拒绝把这些给予高卢的征服者恺撒呢?
在差不多离开了10年后,他准备回罗马了。
在罗马,还有一个人比恺撒更有名,更有钱。谁也不能遮蔽伟人庞培的光芒。对待恺撒,他像对待自己的门徒一样。当然,以罗马首席将军的姿态,庞培也为岳父的成就骄傲,但仅此而已。他从不认为恺撒能同自己竞争,更别提超过自己了。
有人极力想改变他的看法。公元前55年,克拉苏在为他的东方探险做准备,远在高卢的恺撒眼光已盯上了不列颠。此时,一个不速之客敲开了庞培家的门。此人正是加图。他刚刚度过艰难的几个月。1月,加图努力阻挡克拉苏和庞培第二次竞选执政官,被庞培的暴徒狠狠打了一顿。从此以后,加图继续无畏地、不知疲倦地战斗,徒劳地反对给两位执政官5年的指挥官任期。现在,庞培企图为恺撒也争取同样的任命。加图不顾自己的名声,跑来求他的对手重新考虑一下。难道他看不出他在用肩膀支撑一个怪物吗?总有一天,他会无力甩掉恺撒,无力承受他的分量。到那时,两人都会琅琅跄跄,都会跌倒,再也爬不起来。更有甚之,在这两个巨人的重压下,共和国还能幸存下来吗?
庞培没有理睬他。公元前55年,他对自己的权力和运气很有信心。他的建筑工已在大竞技场为那座剧场辛劳了许多年,如今总算可以拆掉脚手架了。展现在罗马人眼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建筑,是罗马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它坐落在一个美丽的花园内,不仅包括一个剧场,还有公共柱廊,一个元老院的议事厅,以及庞培为自己建的新房。这一切的上面是一座维纳斯神庙,最初庞培就是以此为由开工的。他希望神庙能保护大剧场免受嫉妒的对手们的破坏。
采取这种预防措施很明智,整个建筑的确易于招受嫉恨。为了这座剧场,庞培毫不吝惜金钱。花园里,珍奇的花草开放出异国风情,提醒人们庞培征服东方的伟业。在大柱廊内,金丝壁毯挂在柱与柱之间,背景中则有水流从不绝的喷泉中涌出。众女神像衣袂飘飘,春光半露,害羞似的躲在角落里,添增着花园的旖旎氛围。一夜之间,这里成了罗马最浪漫的地方。所有的雕塑和绘画都是精品,由阿提库斯等见多识广的行家们亲自选定。庞培不想在这方面闹出笑话。然而,其中给人印象最深的雕塑却不是古代的作品,而是特别定制的一座庞培本人的塑像。塑像摆放在新的元老院,使得庞培甚至在缺席的时候,还能继续对所议事项产生影响。
作为这样一座奇观的赞助人,庞培有必要去追逐那些野蛮人以证明自己吗?是的。在分给他的西班牙行省,北部还有野蛮人需要驯服,但那不过是些小麻烦,不值得世界征服者费神。倒不是庞培想放弃他的指挥权,或是他的军团,而是他想通过副手们遥控管理西班牙。让克拉苏去打帕提亚人吧,让恺撒去打高卢人吧,庞培不要——他已经征服过三个大陆了。如今,他的剧院已经落成,他为共和国立下的汗马功劳可以在这里辉煌再现。伟人庞培不用跋涉在世界的尽头;在他的指挥下,世界的尽头将在罗马相接。
并且以残酷的方式相接。20多岁的时候,他是一个早熟的年轻小将,曾在打击利比亚人(Libyan)的间隙猎捕狮子。“即使非洲的野兽,”他宣称,“也要学会尊重罗马人的力量和勇气。”20在共和国的边界处,在远离军团那摇曳不定的营火的地方,黑夜中的狮子昂首阔步,就像它们在远古时代那样。它们是恐怖的原始象征,从来就是一种令人畏惧的猛兽。如今,在50多岁的时候,为庆祝剧院的完工,庞培下令把狮子带来。不光是狮子。舰队还为罗马带来了其他的国外猛兽,成为共和国走向世界的新象征。“步态优雅的老虎被装在金色的笼子里运来。它们吃人肉,喝人血,还有观众的掌声相伴。”21一个世纪后,在总结这个时代时,尼禄的颂词作者佩特罗尼乌斯(Petronius)这样写道。
之所以进口这些动物,庞培不仅是想娱乐罗马人,他还想教诲他们。这些猛兽没有被关进动物园,它们要参加格斗。通过人与动物的搏斗,庞培让公民们了解做世界的主人意味着什么。有时候,这种教诲令同胞们难以承受。当持矛的角斗士攻击空前数量的20头大象时,它们的哀号声折磨着观众们,以至于剧场中的每一个人都哭了。西塞罗也是观众中的一员,对此感到很困惑。他问道,为什么这种壮观的场景提供的快乐如此之少?
他分析了自己的情感。暴力不会令他觉得刺激,他已麻木了。无论是狮子攻击俘虏,还是俘虏用矛刺穿这种骄傲的庞然大物,它们几乎不能为一个文明人提供什么欢乐。令西塞罗印象深刻的是它的规模。一次就屠杀20头大象,西塞罗承认那是“从未有过的盛大表演”,22是共和国威力的空前展示。庞培用来自帝国各个角落的稀奇动物填充他的剧场,不仅有狮子、老虎、大象,还有豹子、山猫、犀牛、雄狼,更不用说神秘的赛弗斯(cephos)23——一种长着人形手脚的生物。它来自埃塞俄比亚,非常珍稀,此后再未在罗马出现过。尽管西塞罗很为罗马的成就自豪,尽管他是罗马世界使命的无与伦比的发言人,他心中的英雄表演的游戏还是让他厌倦和压抑:“如果你必须看一种景象,你就会看许多次。”24过量的乐趣和刺激令人麻木。西塞罗感受不到庞培想让他感受的感情。荣耀共和国的游戏最终只能荣耀游戏的主办人。环绕在剧院四周,谦卑地注视着杀戮场景的还有14座雕塑,每个代表庞培征服的一个民族。25鲜血和大理石一起创造了自我宣传的夸张场面,是共和国历史上所仅见的。在一个人面前,罗马人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渺小,而这个人还是个与他们一样的共和国公民。是不是正由于这一点,他们才对大象的苦难感愤之深超过了对持矛士技艺的钦佩?格斗结束时,他们不是雀跃欢呼——为“将军和他特意安排以荣耀他们的慷慨表演,相反,他们站了起来,满眼的泪水,大声诅咒着他。”26
当然,罗马人是善变的,愤恨庞培的情绪并没持续多久。但他们对庞培的威势和大方的怀疑留存了下来。庞培组织的表演发生于公元前55年9月。几周后,公民们走进了投票处。尽管——或者说正因为——新剧院建筑构成了投票处的可畏背景,他们仍断然表明了对剧院建造者的反感。上一年,庞培挫败了候选人多米提乌斯·阿诺巴布斯和加图。但在公元前54年,两人都当选了,阿诺巴布斯是执政官,加图是司法官。庞培支持的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也选上了执政官。不过,虽然是卢卡的密谋者之一,他算不上一个可靠的盟友。阿庇乌斯是个冷静的人,也是个自私的人,只听从自己的命令。他或许没有建造一座剧院,但他有显赫的家世,而且认为那更有用。
这种结果让庞培完全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罗马的第一公民。他刚刚结束第二届执政官的任期;他是西班牙的总督,是那里军队的指挥官和将军;他的慷慨造就了罗马的奇观。然而,他越是想加强自己的权力,权力越是从他的指间溜走。每一次加固权力的努力都带来新的挫败。尽管他在方式上越来越无法无天,但庞培仍忠实于自己的梦想。执政官阿庇乌斯和多米提乌斯都以傲慢著称,对这个野心家的不稳定地位大加嘲讽。司法官加图的嘲讽更为冷酷。这个暴躁的、倔强的、卓越的人没有军团,也没有钱贿赂他的同胞。在级别上,他还比不了执政官,更不用说恺撒和庞培了。然而,他能支配的权力一点儿不比两人小。尽管元老们接受庞培的剧院作为议事处,或许还暗中听从来自高卢的指令,但他们仍和加图站在一起,认同他的原则和信念。多年以来,他似乎成了法律的化身,甚至共和国的化身。远在高卢的恺撒或许藐视加图的自命与自负,但庞培不会。在内心的最深处,他渴望获得加图的赞同。
获得这种赞同的希望与过去一样遥远。为了第二次当上执政官,庞培采用了残酷的行动,加图对此决不原谅。庞培的军队是很大的威胁,而他连一个军团也不愿放弃。不过,尽管还在继续恐吓现在的政府,庞培仍怀有得到它的认同的希望。对于像罗马这样一个共和国的公民来说,孤独的状态是令人迷惑的,甚至就是不可理解的。只有亡命之徒或国王们真正懂得它的意义。因此,不管庞培多么粗野地冒犯了他的同僚,他仍想讨好他们。他曾那么久、那么衷心地被人爱戴,不可能不再渴望和需要它。
就在他艰难地重新向元老院示好时,他的个人生活——他一直感到幸福和适意的个人生活——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这真是一个残酷的讽刺。公元前54年8月,爱妻朱丽亚要生产了。可她又一次流产了,还没能保住性命。她的丈夫和父亲悲痛欲绝。对恺撒而言,悲伤还跟危险的警报纠缠在一起。两人都深爱着朱丽亚,这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坚固的纽带,经受得起任何紧张的政治局势的考验。现在,纽带消失了。恺撒一边忙于应付高卢的反叛,一边竭力避免在首都的地位遭到削弱。他需要庞培甚于庞培需要他,两人对此心知肚明。失去亲人的痛苦仍能把他们联系起来,但不可能一直如此。庞培的单身生活能持续多长时间?单身的庞培是无价之宝,迟早会被人盯上。再次走进婚姻后,庞培又会有新的活动空间。每念及此,他的前岳父寝食难安。
然而,庞培仍受着协议的约束。只要有克拉苏这个威胁存在,庞培就不愿招惹恺撒。把三巨头同盟结合起来的是恐惧,而不是彼此间的爱。没有一个能抗拒另外两个。因此,在分割共和国的地盘时,三个密谋者小心地将他们的权力基础纠结在一起。如此一来,他们不仅能对付共同的敌人,也戒备着自己的同伴。可是在朱丽亚去世一年后,公元前53年中期,从卡雷传来了克拉苏的死讯。这是恺撒受到的第二个沉重打击,但庞培不怎么难过。无论如何,对手的失败也是自己甜蜜的成功。让罗马人发抖去吧!帕提亚人的胜利提醒他们,共和国对东方野蛮人的统治并不是那么稳固。如果边壃的情况真的恶化了,庞培的同胞知道应该去找谁。不过,即使事实就是这样,帕提亚人不继续进攻叙利亚,庞培仍有理由放松自己,沉浸在兴奋中。在他的生命里,一个威胁被彻底拔除了,再不能遮蔽他、困扰他、折磨他。克拉苏不存在了。
突然之间,庞培显得诸事顺遂。丑闻侵蚀着元老院的道德权威。在一片群情激愤中,阿庇乌斯和多米提乌斯的执政官任期结束了。两人受控接受贿赂,操纵下届执政官的选举。四名候选人都受到了牵连。随着更多的肮脏交易被揭发,流言愈传愈烈,最后选举被延期了6个月。多米提乌斯尚担任着元老院发言人的职责。对他来说,这桩丑闻简直是一场灾难。西塞罗恶毒地指出,阿庇乌斯没什么名声好损失的,“但多米提乌斯完全成了一个不可信的人”。27在一片混乱中,似乎只有一个人能恢复秩序。庞培的应声虫乘机要求让庞培就任独裁官。加图当然咆哮着反对,没有人觉得奇怪。庞培也故作姿态,拒绝了这个提议。但窃窃私语并未平息,在元老院、在广场、在贫民窟,动荡的首都到处都能听见。共和国要瓦解了。罗马需要一个铁腕人物,只有庞培能胜任。庞培本人看起来很谦虚,平静地等待着时机。
这是最好的战略。随着危机的不断加深,共和国的气氛不仅恶化了,而且带上了血腥味。加图快发狂了,为了找到一个能与庞培抗衡的人物,他做出了惊人的选择。作为公元前52年执政官的候选人,他挑中了米洛,那个不安分的街头麻烦制造者,克洛狄乌斯的老对头。米洛曾是庞培的狂热支持者,后来丢脸地被伟人抛弃了。此时,他很高兴把命运押给加图和他的计划。庞培警告前门徒别掺和,但被拒绝了,便全力支持他的对手。不过,庞培的怒气远比不上米洛的死敌。三年来,克洛狄乌斯一直表现良好,试图把自己扮成一个理智和冷静的政治家。但是,让米洛当上执政官是不可容忍的。如戒了酒的前酒鬼再次拿起酒瓶,克洛狄乌斯回到了街头,召集了以前的暴徒。作为回应,米洛买下了角斗士学校。公元前53年末,罗马又陷入无政府主义的混乱中。共和国也一样。四年中,选举第三次被推迟。这一次是因为主持的官员被一块砖头打昏了。一切公共活动都停止了,暴徒们手提棍棒,呼啸着穿过大街小巷。守法的公民瑟瑟发抖,蜷缩在他们所能找到的安全角落里。
就在局势看起来不可能更糟的时候,公元前52年1月18日,最糟的时刻到了。在阿庇安大道,克洛狄乌斯和米洛相遇了。双方相互奚落对方,米洛的一个角斗士投出标枪,刺中了克洛狄乌斯的肩膀。保镖们护送着受伤的头领进了一家小酒馆,米洛的人也跟过来,制服了他们。克洛狄乌斯被扔到大路上,很快死去了。在幸福女神的一个神殿旁,赤裸的尸体血肉模糊地躺在灰尘里,好像女神最终报复了他似的。
克洛狄乌斯的朋友当然不这么看。人们找到了他的尸体并带回了罗马。消息很快传遍首都。贫民窟响起了悲切的哭泣声。人群上了帕拉蒂尼山,聚集在他的家门口。富尔维娅展示了丈夫清洗后的尸体,详细指出了每一处伤口。愤怒的人群悲伤地嚎啕大哭。第二天,人民英雄的尸体被带下了帕拉蒂尼山,穿过广场,停放在讲坛上。在附近的元老院里,长凳被踢飞了,桌子被毁掉了,文档被抢走了。接着,在议事厅的地板上,人们摆放了大堆木材,将克洛狄乌斯的尸体抬了上去。一支火把被拿了过来。在30多年以前,卡匹托尔山上的朱庇特神庙被毁,警示罗马人将有大灾难。如今,又一次,广场燃起了熊熊烈火。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克洛狄乌斯的支持者和他的谋杀者再次开战,血腥的程度创造了新的纪录。大火将元老院烧成一片灰烬,又蔓延到旁边的波尔恰大殿(BasilicaPorcia)。这里是罗马第一个长设法庭所在地,建造者不是别人,正是加图的祖先。在这幅蕴含着直接而慎重的象征意义的场景中,大殿灰飞烟灭。这个晚上,当克洛狄乌斯的支持者设宴纪念死去的领袖时,宴席其实是摆在已成灰烬的元老院的权威之上。
现在,庞培的时刻到了。看着祖先建造的廊柱大厅成了一堆废墟,甚至连加图也不得不接受庞培。什么都比无政府状态强。他仍无法认可独裁官,但提出一个折中方案,同意庞培担任唯一的执政官。自相矛盾的职务再好不过地说明了这一时期的危急性。元老们在庞培的剧院里碰头,根据比布卢斯的动议,提请伟人解救共和国。庞培以迅速采取军事行动回应了这一请求。于是,内战后,军队第一次开进了罗马。显然,克洛狄乌斯和米洛的人马不是庞培军团的对手。米洛本人很快被送上审判席。由于被指控的罪名是谋杀克洛狄乌斯,西塞罗跳出来为他辩护。借此时机,他希望他所发布的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演讲。在审判的最后一天,他的机会来了。那天早晨,他离开帕拉蒂尼山上的家去法庭。城市笼罩在一片怪异的、从未有过的寂静中。所有的商店都关着门。每个街角处都站着卫兵。庞培本人安坐在法庭旁,士兵在他身边围成了一堵墙,他们的头盔映射着阳光。这里是广场,罗马的中心地带。西塞罗被这个场面吓了一跳,丧失了勇气。一则资料告诉我们,他所发表的演讲“没有他一贯的坚定性”。28另一些人说,他结巴得说不出话来。米洛被判有罪,在那个星期被流放到马赛。还有许多暴徒头目遭到了同样的下场。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和平回到了罗马。
甚至连加图也承认庞培干得不错,虽然他一如既往地不愿表示感激。在庞培把他拉到一边,感谢他的支持时,加图严肃地反驳道,他不支持庞培,他支持的是罗马。“如果被问到了,他将很乐意私下提出他的忠告,如果没被问到,他也会当众说出来。”29庞培假装像挨了一记耳光,心里却很高兴。10年前从东方回来时,他便期待着这样的时刻。不管有多勉强,加图承认了他作为第一公民的地位。等了这么长时间,庞培总算同时拥有了权力和人们的尊重。
难怪庞培会拒绝恺撒的提亲。这一年,为给他找个合适的新娘,恺撒绞尽了脑汁,最后推荐的是自己的侄女奥克塔维娅(Octavia)。庞培并非想结束与恺撒的友谊,但也不愿不假思索地接受他的提亲。既然已重获元老院的敬意,他有了比恺撒所提更好的人选。庞培一直盯着那些最好人家(crèmedelacrème)的女儿,其中一个特别合他的意。小帕布琉斯·克拉苏死在卡雷后,他的妻子科尼利娅(Cornelia)成了寡妇。这是个美丽而优雅的女人,还有着广泛的人脉关系。她父亲是昆图斯·凯西利乌斯·梅特卢斯·皮乌斯·西庇阿·奈西卡(QuintusCaeciliusMetellusPiusScipioNascia)。这个名号响亮地说出了他在家族中的位置。梅特卢斯·西庇阿是个堕落的小人物,除举办色情表演外,再无出名的地方。不过对庞培而言,这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他是梅特里家族的首领,而这个家族与许多重要的显贵有关联,击败汉尼拔、攻占迦太基的那些西庇阿们都是他们家族的祖先。科尼利娅自身的优点更是额外的奖赏。在扫荡罗马街道的间隙,庞培戴上了婚礼花冠。这是他的第五次婚姻,而这一次,他的年龄是新娘的两倍。可想而知,会有人发出讥笑声,但庞培不在乎。不管怎样,他需要婚姻生活,需要从失去朱丽亚的悲痛中走出来。很快,幸福的一对变得如胶似漆。
躺在科尼利娅的怀抱里,庞培应该知道,美满的贵族生活也不过如此。更让他觉得甜蜜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加图——那个声称庞培配不上他侄女的加图——自己曾被科尼利娅的母亲抛弃过。久远的积怨深埋在人们心中。加图和梅特卢斯·西庇阿间没有什么好感可言。虽然如此,当庞培宣布罗马的紧急状态已结束,邀请岳父与他共同担任公元前52年剩余时间的执政官时,加图也无法反对。庞培的做法同宪法并不抵触。共和国生过病,现在已康复了。一切都像又回到了从前。
庞培的同胞们急于相信这一点。有些人一直对庞培的野心疑虑重重,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无上权威。看着庞培为他的色鬼岳父所做的一切,高傲的贵族们学会了掩饰他们的轻蔑。对于庞培所说的不符合宪法的任何东西,加图或许仍会赶快捂住耳朵,但总的来看,他第一次准备听听老对手说什么了。无论如何,远方还有恺撒。在高卢,在阿莱西亚的鲜血和烟雾中,庞培的伙伴仍寄望他的友谊。有许多不同的利益集团,许多势不两立的利益集团期待同一个人的支持。
在共和国的历史上,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难怪西塞罗会惊异庞培的“能力和运气,它们使他获得了无人获得过的成就”。30然而,尽管庞培为自己的卓越地位洋洋自得,但是每个争取庞培的眷顾的派别都力图消灭别的派别,迫使庞培只跟自己站在一起。究竟谁在利用谁?现在还没有答案,但很快就会有——达到毁灭及以上的程度。
庞培的大理石怪物完工了,但剧场建造艺术并未完工。野心勃勃的贵族们竞相发扬哗众取宠的洛可可式风格,仿佛建筑的根基不是石头,而是罗马人民的赞赏。库里奥曾是克洛狄乌斯少年时期的亲密伙伴。此时,他造出了最别致的一幢剧院。公元前53年,库里奥还在行省服务的时候,他的父亲去世了。为给父亲的葬礼增光添彩,库里奥在回罗马之前就有了一系列计划。他的剧院完工后,观众们兴奋地发现他们也成了表演的一部分。剧院包括两个舞台,两套观众席位,危险地在一个旋转轴上维持着平衡。两出戏同时上演;到中午表演结束时,巨大的机械曲柄将带动剧院旋转,两个舞台会被扣在一起,合并为一个。“角斗士在上面格斗。罗马人在他们的座位上旋转,其惊险程度甚至超过了台上的角斗士。”一个多世纪后,老普林尼对这种异想天开的设计大摇其头。“而这还不是最令人吃惊的!”他惊叹道,“最不可思议的是疯狂的罗马观众。他们心满意足地坐着,毫不在意那不牢靠的座位。”31
在对不祥迹象十分敏感的罗马,剧院会被看作孕育着危险的奇观吗?它极壮观,又极不稳固。就后来的世代而言,作为共和国的标志性建筑,库里奥圆形剧场是个明显的征兆。事实上,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才记得它。那些登上座位的观众们,他们其实冒着摔断脖子的风险。他们知道吗?或许吧。不过,即便真有这样的观众,相关的记录也没有留存下来。共和国的气氛的确焦躁不安,但算不上是末世性的。有必要做出改变吗?罗马的政治体系已存在了差不多500年。它赢得了惊人的霸权,没有一个国王能与之抗衡。它给了每个公民以确切的信心,知道自己不是臣民,不是奴隶,而是一个独立的人。罗马人不相信共和国会灭亡,正如他们不会把自己想象成埃及人或高卢人一样。他们或许会为众神的愤怒而焦虑,但他们不会担心那种不可能发生的事。
因此,尽管库里奥的剧场嘎嘎作响,没有人将它看作不断临近的大灾难。恰恰相反,选民们很快习惯了它的节奏。库里奥的剧场不仅是为纪念死去的父亲,也服务于他的野心。他盯上了保民官的职位。人们曾为庞培的大象落泪,但现在,让珍奇动物流血已成了时尚。为了自己的政治目标,库里奥也投身其中。他特别喜欢用豹子,这一点同凯利乌斯一样;后者不断要求行省提供这种猛兽。两人都很清楚,在选民面前摆阔有多么重要。如恺撒以前做过的那样,为一博前程,他们欠下了巨额债务。过去,这会给他们贴上小人物的标签,但如今,那是正在升起的明星的标志。
另一些久经考验的佼佼者也是如此。有那么一大批野心家、仇敌、阴谋家存在,共和国的风仍然狂暴不定。但库里奥和凯利乌斯都精于应付不断变换方向的潮流,懂得何时该坚持立场,何时该顺应新的风向。原则很少成为他们前进的障碍,两人的关系就是一个例子。他们都认识到,对方是有用的盟友,虽然在克洛狄乌斯死后的那些危急日子里,在共和国处于无政府状态的时候,两人曾站在对立的阵营中。库里奥是克洛狄乌斯的老盟友,对死去的朋友依然忠诚。他也成了寡妇富尔维娅的极大安慰,两人后来结了婚。另一边,凯利乌斯对克洛狄娅及其兄弟的仇怨仍在继续。公元前52年,在担任保民官时,他调动了自己所有的资源支持米洛。虽然如此,一年后,当凯利乌斯急缺豹子的时候,库里奥想也不想,悄悄把自己的20头转给了他。两面下注从来都是政治家惯用的聪明手法。
于是,在这个时期最重大、最难解决的问题上,事态显得更加微妙。可笑的是,正是凯利乌斯将它摆在了台面上。公元前52年中期,罗马人听说了恺撒在阿莱西亚的胜利。很久以来,这个城市一直为高卢的阴暗前景担忧。知道复仇的野蛮人军事联盟不可能扫荡南方了,罗马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元老院主持了投票表决,设定20天的感恩时间。保民官凯利乌斯又提出了补充法案,给予恺撒一项特别的权利——与10年前那次不同,允许他不回罗马,待在高卢参加执政官选举。另外9名凯利乌斯的保民官同事支持这个法案,使它成了法律。
然而,问题并未消除。相反,它在元老院造成了逐月扩大的裂痕,观点的对立显得越来越危险,最终把全体罗马公民牵扯进来,一起摇摇摆摆地站到了无尽深渊的边缘。危机的关键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如果恺撒可以从高卢直接第二次当上执政官,那么,在两个职务间,恺撒并没有一个无公职的时期。许多人觉得这是不可容忍的,因为只有平民才可以被告上法庭。凯利乌斯的法案刚刚通过,加图便跳起来反对。他没有忘记恺撒在第一个执政官任期的罪行,也不打算原谅他。10年过去了,恺撒的敌人一直希望能够控告他。如今,这一天已临近,他们可不愿让猎物轻易溜掉。
很多人想调和这不可调和的事端。在提出法案时,凯利乌斯得到了西塞罗的鼓励。后者认为自己是恺撒和加图共同的朋友。当然,调和者中最重要的是庞培。在危机重重的几个月里,他成功平衡了老盟友和恺撒的老对手——谁会忘掉加图呢?——间的利益。如今,他赢得了渴望已久的无上权威,绝不希望被迫在支持者中的对立派别间做选择,从而毁掉自己的地位。可是,尽管他装聋作哑,困局依然在发展。在对恺撒的未来辩论时,双方都不肯让步,都认为自己绝对正确。
恺撒仍在高卢艰难跋涉,浴血奋战。对这位罗马人的总督来说,当前的事态简直是一种侮辱:他在前方作战,还不得不防备后方,以免被像加图这样留在罗马的小人暗算。10年来,他一直在为共和国的利益殚精竭虑,难道罗马打算用审判来报尝他?米洛的案例是前车之鉴:广场被严密保卫起来,辩护律师受到恐吓,匆忙地做出判决。一旦恺撒被判有罪,他的战绩对他没一点儿帮助。那些小人不曾策划过军团对敌人的伏击;不曾把军团鹰旗插在北方冰冷海水之外的地方;不曾在一次战斗中击败过两支庞大的野蛮人队伍。但他们会欢呼恺撒的流放,任他同瓦莱斯那样的人为伴度过余生,任他的梦想在马赛的阳光下消磨殆尽。
然而,恺撒越是吹嘘他那骄人的成就,他的敌人越是讨厌他。在恺撒的背后,军队无声地支持他的要求。跟着恺撒东征西讨那么多年,他的军团训练有素,久经战阵。通过非法征兵,军团也膨胀了很多。如果恺撒能以执政官的身份回罗马,他便可以强使一些法律通过,让他的老兵获得土地;他本人则有了一支后备武装力量,其规模甚至令庞培相形见绌。为避免这种状况发生,加图和他的盟友们愿尽一切努力。有关恺撒指挥权的辩论没完没了,占据了元老院的每一次会期。应该允许他保留几个军团?什么时候任命他的继任者?恺撒什么时候离开岗位?“你知道它的形式,”凯利乌斯慢吞吞地对西塞罗说,“需要对高卢做出一些决定。接着有人站起来抱怨,于是又有其他人站起来……周而复始。真是一个漫长的、精致的游戏。”32
尽管辩论经常显得神秘而晦涩,凯利乌斯厌倦的哈欠却是装出来的。在罗马,他对于野心和蠢行的分析非常敏锐,不比任何人差。凯利乌斯看出了危险的苗头,一场空前的大灾难已经不远了。没错,私人仇怨在共和国从来就没断过,事实上,它还成了政治的核心组成部分。但如今,仇怨的强烈敌对情绪扩散开来,突破了两个对立派别的身份界限。加图重复着他的老战术,轻蔑地拒绝一切和解的可能,尽量孤立他的敌人,以法律和共和国的名义反对恺撒,决心将他一劳永逸地击垮。恺撒则把巨额贿赂金撒进罗马,用他无穷的魅力讨好同胞们。大多数人仍然想保持中立。毕竟,这不是他们的争斗。然而,这场争斗的赌注太大了,他们不可能置身事外。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罗马人分成了两派。内战这个不祥的词又开始被人们小声传着。自从苏拉统治的那个黑暗时期以来,这个词还几乎没有人说过。
但是,也没有人真的相信它会发生。争取到庞培就赢得了争论,人们都这么期待着。伟人则举棋不定,竭力想控制住局势。他仍不愿疏远任何一方。对恺撒,他伸出一只手给予,又用另一只手收回。如凯利乌斯指出的那样,这种战略的问题在于“他不够狡猾,不会掩饰自己的真正想法。”33到了公元前51年夏,这些想法变得越来越清晰。加图的恐怖警告产生了作用。恺撒的底牌是他的军队。庞培认为那对自己也是威胁。荣誉感和自负一起,使得他固执己见,不愿再对恺撒让步。罗马最伟大的将军不能因高卢军团而睡不着觉。9月底,他终于发出了明确的指令,要恺撒在第二年春交出指挥权。这个时间离执政官选举还有几个月,加图或别的什么人可以充分地准备他们的控告。如果恺撒求助于一名保民官,否决这项命令,然后在继续掌握军队的情况下竞选执政官,那将会怎么样?庞培被这样问道。他回答的声音很轻,威胁的意味却毫不含糊:“你干吗不问,如果我的儿子举起棍棒反对我,那将会怎么样?”34
最终,两个老盟友的裂痕公开了。庞培曾是恺撒的女婿,如今,面对恺撒,他想拥有罗马父亲般的威势。高卢的征服者被看作不听话的孩子,还要受到惩罚。这不仅打击了恺撒的自尊心,也损害了他的利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不可容忍的。但是,如果他想继续抗争,他需要新的盟友。他需要一个保民官,一个在勇气和精神方面的重量级人物,能够抵抗庞培支持的提议。恺撒知道,要是不能否决这个提议,他就完了。
随着公元前50年选举结果的公布,恺撒的处境变得更为恶劣。新的保民官中,最有能力和魅力的不是别人,正是库里奥。他的剧院看来回报了他。自从恺撒担任执政官的那个夏天以来,在差不多10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为罗马人所喜爱。还在20来岁的时候,他就敢于面对执政官的威胁,从而在大街小巷赢得人们的欢呼。此后的9年里,两人的关系继续恶化。谁更害怕火暴的新保民官?大家都心知肚明。如今,人们都开始希望,恺撒不得不让步了吧?危机该解除了吧?
那个冬天很冷。在罗马,事态的发展似乎与人们预想的一样。城市冷漠到麻木的地步,令凯利乌斯很奇怪。更令人惊奇的是,保民官库里奥也没什么动静。凯利乌斯给西塞罗写了封信,有些遗憾地说:“冷极了。”但在信写到一半时,他的口气来了个大转弯:“刚才我说库里奥处事很冷静,现在我收回。他突然就变了。怎么回事?”35简直是难以置信,库里奥转向了他的老对手。人们都满有把握地以为,库里奥肯定会站在加图和宪法拥护者那一边。但事实恰恰相反,恺撒有了他想要的保民官。
出乎意料地反戈一击。凯利乌斯将他朋友的变脸归咎为不负责任。但后来,他又承认那样说是不公平的。还有人猜想,库里奥一定是被来自高卢的钱收买了。这有几分可能,但还解释不了整件事。事实上,保民官玩的是一个经典战术。通过迂回到加图的后方,库里奥想为恺撒做的正是恺撒曾为庞培做的——还想获得相应的回报。说不上什么原则性,但几个世纪来,激烈的政治游戏就是这么玩的。
又有谁不是这么干的?加图?庞培?还是恺撒?在共和国的全部历史中,伟大的人物努力寻求荣誉,打垮敌人。除了机会增多了,相互摧毁的能力更强了,一切都没有改变。在以后的时代里,罗马人哀叹着自由的丧失,对这悲剧性的事实看得更清楚了。“如今,”在共和国的最后一代人中,佩特罗尼乌斯写道,“整个世界都在罗马人手里:海洋、陆地、星星的轨道。但他们还想要更多。”36想了,得到的就更多;得到的更多,想的就更多。在古代习俗或道德的界限内,满足如此之大的胃口几乎是不可能的。庞培和恺撒是罗马最伟大的征服者,也为自己赢得了前人想都想不到的资源。现在,这种可怕权力的后果已经变得很明显。两人都拥有摧毁共和国的能力,两人都不想这么做。然而,如果说遏制有什么价值的话,那就是逼迫着他们做最坏的打算。因此,恺撒招募了库里奥。赌注如此之高,权力在两人间的分布如此微妙,以至于恺撒希望仅凭着一位保民官的行动,就足以打破那种恐怖的平衡,足以在光荣的和平与无可挽回的灾难间做出选择。库里奥也是这么想的。
但他们的敌人仍决心和他们摊牌。由于库里奥否决了所有剥夺恺撒指挥权的企图,人们要求庞培出手,逼恺撒让步。庞培的反应是躲到了床上。无论他是不是在装病,意大利的确为此焦急万分。在每一个城镇,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人们都在杀牲作祭,替伟人庞培祈福。毫不奇怪,“病人”十分感激。到他终于从病房走出来时,他对自己的人望非常自信。他获得了所需要的信心,开始为战争做准备。一个紧张的支持者问他,如果恺撒采取极端做法,进军罗马,他有多少力量可以投入使用?庞培冷静地笑了,告诉他别担心。“我只需跺跺脚,整个意大利就会冒出千军万马。”37
但许多人不像他那么有把握。对凯利乌斯来说,恺撒的军队明显比庞培所能集聚的任何力量都要强。“和平时期,”他给西塞罗写信说,“在投身国内政治时,最重要的是站到正确的那一边——但在战争年代,站到最强一边是最重要的。”38并非只他一人有这种玩世不恭的判断。他的结论是,支持恺撒可以迅速获得权力。由此,急于成功的一代背离了合法的一方。元老院的资深政治家因职位和年龄而荣耀,与年轻一代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如今,在人人都在谈论着战争的氛围中,双方的相互厌恶有了些不祥的内容。
一场激烈的选举使它变得更加明显。竞选的两人一个是多米提乌斯·阿诺巴布斯,自大的现有体制的代表,另一个是年轻的马克·安东尼。在压抑的、看不清未来的夏天,霍腾修斯去世了,留下一座意大利最大的私人动物园、一万瓶酒和一个占卜官职位(augurate)。在共和国似乎面临大难的时刻,少一个占卜官怎么行?通过研究鸟儿的飞行姿态,或闪电的形状,或圣鸡的吃食习惯,罗马的行政官努力解释众神的意愿,找出平息众神怒气的最好方式。而这些要靠占卜官判断和确认。既然这个职位如此尊崇,多米提乌斯认为它理当由自己继承。他的年轻对手不同意。的确,人们还记得这个浪荡公子的种种不名誉的事:他同库里奥的暧昧关系,因为追求克洛狄乌斯的妻子而与他起的瓜葛。但那是狂野的少年时代的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服役高卢时,他为自己争得了荣誉。如今,在罗马,他被认为是恺撒最杰出的军官之一。多米提乌斯有元老院的大力支持,最有希望获胜。但安东尼在经过阿莱西亚和其他地方的历练之后,已习惯于同不利的形势抗争。他就是这么干的,也就这么赢得了一场著名的胜利,可与恺撒赢得大祭司的那次选举相提并论。他成了新占卜官。多米提乌斯恨得七窍生烟,而共和国的两派之间的裂痕又扩大了一点儿。
现在,政治生活中的每一次小战斗都有这样的效果。众多的公民无论是否关心这两派,都感到很绝望。“我喜欢库里奥,”西塞罗悲叹道,“我希望恺撒得到他应得的荣誉;至于庞培,我愿为他献出生命。无论如何,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共和国本身。”39但他及同他有一样想法的人又能做什么呢?呼吁和平的人越来越不招人待见。竞争的派别正在走向深渊。他们已头昏脑涨,辨不清方向。杀戮的欲望日渐增强。人们整天在谈论战争。
公元前50年12月,两位执政官之一的盖乌斯·马塞卢斯(GaiusMarcellus)带上他的全部随从,前往庞培位于阿尔班(Alban)山的别墅。他的执政官同事在这一年的年初属于反恺撒派,但现在也像库里奥一样,出于同样的动机,被说服改变了立场。马塞卢斯则轻蔑地拒绝了一切试探,对恺撒的敌意丝毫不变。如今,执政官任期只剩下几天了,他觉得有必要鼓动庞培赶快下定决心。在一大批元老和兴奋的群众的注视下,他递给他的英雄一把剑。“我们授命你对付恺撒,”他忧郁地拉长声音说,“并拯救共和国。”“我会这么做的,”庞培答道,“如果舍此再无他途。”40他接过了剑,也接过了驻扎在卡普亚的两个军团指挥权。他还开始征召更多的人。恺撒的支持者说,这些都是不合法的。的确很尴尬。恺撒带着第13军团,示威性地驻在拉文纳。库里奥把庞培的消息带给了他。他已结束保民官任期,不想留在罗马受审或受到什么更糟的惩罚。与此同时,在罗马,他的保民官职位被安东尼占据了。整个12月,安东尼发动了对庞培的猛烈攻击,否决了一切动议。僵局仍维持着,而形势更加紧张了。
然后,公元前49年1月1日,安东尼不顾两位新执政官——像马塞卢斯一样,都是顽固的反恺撒派——的反对,在元老院宣读了恺撒写的一封信。信是库里奥送来的。总督把自己说成和平的爱好者。在重复了一大堆自己的功绩后,他建议庞培和他同时放弃指挥权。元老院担心这封信对公众舆论产生影响,将它扣压了。接着,梅特卢斯·西庇阿站了起来,封堵了一切和解的可能。他定下一个日子,到那一天,恺撒必须交出军团,否则将被视为共和国的敌人。元老院立刻把他的动议付诸表决。只有两位元老反对:库里奥和凯利乌斯。保民官安东尼迅速否决了议案。
对元老院来说,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1月7日宣布了紧急状态,庞培将军队开进罗马。保民官们受到警告,他们的安全不再有保证。一幅典型的戏剧性场面出现了:安东尼、库里奥和凯利乌斯化装成奴隶,藏在马车里,向北去了拉文纳。在那里,恺撒仍与他仅有的一个军团等待着。10日,他听说了庞培的紧急权力,立刻派出一支分遣队向南方进发,占领了距边境最近的一个意大利城镇。那天下午,部队出发后,恺撒洗了个澡,又举办了一场宴会,同客人们闲聊,仿佛对局势毫不在意。直到黄昏,他才起身离开,乘着一辆马车,沿着曲曲弯弯的小道连夜赶路,最终在卢比孔河岸边追上了部队。经过一阵犹豫后,他渡过了涨满水的河流,向着罗马而去。
此时,没人知道有着460年历史的共和国就要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