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1年9月28日,伟人庞培获得了他在罗马的第三次凯旋式。即使以他的标准来看,盛大的场面也是无与伦比的。自然,焦点还是这位战无不胜的英雄。为照顾那些看不清楚的观众,人们在队伍中树起一个巨大的半身像,完全用珍珠打造而成。塑像最有特色的地方是前额的一绺卷发。18年前,庞培在第一次凯旋式上留的就是这种发型。曾经的少年天才证明自己是不可忽视的。他对年纪非常敏感,特意将凯旋式安排在45岁生日前的一天。这一点,他没打算告诉别人。像亚历山大那样,他披着斗篷,留着卷发。他不想让人觉得,他是个装嫩的中年人。32岁时,亚历山大年纪轻轻就死了。而庞培在34岁以后已经度过了10年。
在罗马人中,只有少年得志的人才会为中年的到来不安。大多数庞培的同胞都盼望着他们赶快到40岁。公民的全盛期在中年,对上流社会的人士来说,他们总算可以竞选执政官了。罗马人对成年礼很不自在,觉得它是异国情调的,特别为国王们所喜爱。希腊君主从来很在意留住他们的青春,或者用大理石塑像,或者用雄伟的纪念碑。罗马人认为自己更成熟些。无论如何,共和国的生命不就体现在时间的流逝中吗?每一年,老的执政官下台,新的执政官上任,结束了任期的人就成了嘲弄的对象,如西塞罗那样。葡萄酒用水来稀释,僵化的荣耀则靠时间来打破。在这个世界上,罗马人比任何民族都更重视荣誉。正因为这样,他们也更警惕荣誉的危险。尝起来越甜蜜,人们越容易上瘾。共和国把执政官的期限设为一年,把凯旋式设为一到两天。结束了游行,享用过酒宴,将战利品存放在众神的庙宇中——这以后,凯旋式所留下的就只有街道上的垃圾了。在罗马人看来,荣誉的真正纪念碑不是用大理石制作的,它应该保存在记忆中。如果不想跟公民的价值观正面冲突,壮观的场面应该是转瞬即逝的,就像组织这种场面的执政官的权威一样。在纪念荣誉的问题上,罗马人禁止采用宏伟的建筑,而选择了节日的艺术形式。
只是在想象中,这个粗陋的城市才像一个帝国的首都。罗马人或许会完整地建造一座剧场,有大理石柱廊,有玻璃或木制的地板,装饰有青铜塑像和错视画(trompeloeils),但剧场本身仍不过是布景而已。为了节日,罗马人把它们造起来,节日一过完就拆毁。只有一次,公元前154年,监察官批准在帕拉蒂尼山脚建一座永久性剧场。就在即将完工的时候,反对的声音在元老院聚集起来,于是它又被一块块地拆掉了。直到100年后,这种状况才改变。甚至在意大利最偏远的小镇都有一座石头搭建的剧场,但世界的首都罗马没有,跟它的地位很不相称。
一些公民为此骄傲,认为它清楚地展示了共和国的美德,保证“一直将罗马人与其他人区别开来的阳刚之气”。1另一些则觉得很尴尬,比如,曾在东方耀武扬威的庞培,他就不高兴被辉煌的希腊建筑遮掩了风头,认为那是对他本人以及罗马声威的冒犯。为了他的凯旋式,庞培掠夺了从镇酒冰壶到凤仙花树的大批宝贝,最后还有一幅壮观的米蒂利尼(Mitylene)剧场的草图,打算也建一座,“要更大,更壮观”。2人们还在打扫凯旋式留下的一片狼藉时,庞培的建筑工就开进了大竞技场。它靠近广场,平整,空旷,对想要大兴土木的人来说,没有比它更诱人的了,而庞培从来就不是一个能抵御诱惑的人。从一开始,他的计划就明显体现出纪念碑式建筑的气象。庞培虚伪地宣称,他在建造一座维纳斯神庙,基座设计成阶梯状,通向维纳斯的神龛。没有人傻到相信他。又一次,如庞培的一生所显示的那样,先例什么的完全被踩在脚下。庞培根本不在乎。无论如何,他花的是自己的钱。他不就是想送给罗马人一件礼物吗?
毫不奇怪,绝大多数罗马人没有意见。庞培的惊人慷慨令他们激动不已,却不能令元老院满意。尤其是在元老院的上层,人们的疑心越来越重。新剧场的地基几乎延伸到了“羊圈(Ovile)”,完成后的建筑将矗立在投票处前。以后,人们真的就是在庞培的“阴影”下进行选举了。共和国看来危险了——这个声音总能把贵族们团结起来,一致反对过于突出的人。现在就是这种情况。长期以来,对于庞培不符合法律传统的政治成就,卡图卢斯一直是首要的批评者。但他在审判克洛狄乌斯不久就死去了,可能是受到审判结果刺激的缘故。加图仍是传统的坚决维护者,早就想跟庞培较量一番了。他联合了妒火中烧的克拉苏,组织了一个反庞培集团,从各个方面突然出击,尽力贬低他的荣誉。元老院拒绝批准他在东方的安排。他给老兵分配土地的许诺被否决了。甚至他对米特拉达特斯的胜利,加图也讥笑为“对女人的战争”。3
受到伤害的庞培迷惑不解。难道不是他征服了324个民族吗?他没有将罗马的帝国扩大了一倍?为什么元老院拒绝给予他应得的东西?他采取的方式或许有不合法的地方,但就目标而言,他可是传统的模范啊!不像他的敌人所不怀好意地暗示的那样,庞培从未想过要建立一个王朝,他追求的不过是被罗马的体制接受。庞培也有不安心的地方。他的家族算不上古老。加图的声望折磨着他,令他又是钦佩又是嫉妒。像加图这样的人,他的为人就是他的成就,他的成就就是他的为人。庞培声望的顶峰是他从东方归来的公元前62年达到的。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也表现出一种孩子气的愿望,想要确认加图对他的尊敬,就像他尊敬加图一样。尽管妻子是亲密盟友梅特卢斯·塞勒(MetellusCeler)的妹妹,他还是离了婚,宣布他和他的儿子将要娶加图的两个侄女。既然现在他是罗马最有名望的单身汉,他觉得加图肯定不会反对。两个准新娘也一样。但是,就在姑娘们兴奋地为婚礼做准备时,加图要她们冷静。顿时,眼泪取代了欢笑声。家里的女人都站在姑娘们一边,但加图不会因女人们发脾气就改变主意。“庞培应该知道,”他轻蔑地说,“对我来说,从姑娘的闺房包抄毫无用处。”4尴尬的求婚者显得既阴险又卑鄙,除了被激怒的梅特卢斯的敌意外,什么都没得到。又一次,加图凭借法眼占据了道德的上风口,攫取了战略上的制高点。庞培在不熟悉的领域中踉踉跄跄,表现极糟,在敌人的连续打击下筋疲力竭。到了公元前60年春,他看起来要放弃战斗了。西塞罗对阿提库斯说,伟人庞培整天什么也不干,就是坐在那里沉思,“盯着他在凯旋式上穿的那件长袍”。5
听到这样的报告,加图很满意,不过也没放松警惕。即使在连续失去政治阵地时,庞培仍然是可怕的对手。加图和克拉苏老练地封杀了庞培。人人都能看出,如果他想打破僵局,他需要一位有资格竞选执政官的盟友,一位重量级的、能够压倒加图的盟友。合适的人选有一个,但公元前60年春,他远在西班牙。
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恺撒在总督任上干得极为出色。这个松松垮垮的浪荡子天生就是个将军。在相当于今天葡萄牙北部的地方,恺撒大胆地打了一仗,不仅为自己赢到很多还债的钱,还使元老院奖励他一次凯旋式。然而,与庞培深陷困局的消息比起来,这些收获都算不得什么。恺撒意识到,他面临着命运的转折点。他得迅速行动起来才能抓住机会。每年7月初,执政官候选人必须在罗马宣布他的竞选决定。于是,在继任者到达以前,他就离开了行省,快马加鞭地往罗马赶,总算及时来到大竞技场。然后,在庞培建筑工地的一片嘈杂声和烟尘中,恺撒不得不停下来。凯旋式举行前,他在名义上仍是军人,因此不能进入罗马。恺撒在公共别墅(VillaPublica)安顿下来,立刻申请缺席竞选执政官的权利。元老院应该在一天后决定是否批准。看起来它没什么意见。
但加图不同意。由于必须在天亮前投票表决,他便站了起来,滔滔不绝地一直说到夜里。恺撒很愤怒,但不得不在凯旋式和竞选资格间做出选择。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与庞培不同,他能分清权力的实质与表象。恺撒来到了罗马,参加了他知道自己能获胜的竞选。
加图和他的盟友也知道。他们没想到,在同庞培的争斗中,恺撒会从半路杀出来。现在,恺撒不仅有了庞培的支持,他本人也有极高的声望,对他们的确是个威胁。既然没能阻止这个老对手参加竞选,加图急于寻求补救措施,希望夺走恺撒预料之中的胜利。最紧要的是保证选出一个靠得住的第二执政官,以后跟恺撒唱对台戏。庞培在大把地花钱,显然,他愿尽其所有把两个执政官都买下来。加图的候选人是他的女婿马尔库斯·比布卢斯(MarcusBibulus),一个认真得有些乏味的元老。反对庞培的人倾力支持他。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共和国的救星时,比布卢斯很高兴。同庞培的代理人一起,他也开始大肆地发放贿赂金。加图竟然视而不见,显然是感到形势很不妙。
看来钱都花对了地方。选举中,恺撒以压倒性优势占据第一,比布卢斯也奋力赢得第二。加图觉得,一切都还不错,既然已挫败庞培的计划,下面的任务就是要遏制恺撒。当选执政官的军事天才已为众人所周知。在加图看来,让恺撒这样的荣誉攫取者靠近任何行省都是危险的,要尽力防止它发生。按照惯例,每位执政官在结束任期后,都会获得某个行省的总督的任命。然而,加图指出,在家门口还不是很安宁的时候,让公元前59年的执政官去帝国的边区,这合适吗?无论如何,在斯巴达克失败10年后,意大利仍有许多盗匪和逃亡奴隶。让执政官花上一年时间,消除这些不安定因素不好吗?元老院被说服了,他的提议成了法律。于是,恺撒没有得到行省,而是将负责意大利的治安。
加图尽管是一个严肃的人,但并非没有幽默感。当然,让恺撒成为这样的笑柄是件危险的事。其实,加图是一本正经地给他设下了圈套。如果恺撒拒绝接受元老院的决定,他只能用武力来改变。那样,他就成了罪犯,成了另一个喀提林。庞培也会受到牵连,他的名声也会被玷污,从而再没有翻身的机会。加图的战略总是把自己放在法律一边,逼着对手扮演破坏分子。恺撒尽管大胆、冷酷,他又敢走多远呢?任何暴力行为都会受到一个强大联盟的回击。在恺撒的身边,执政官同事是他的坚定反对者。比布卢斯的一生都被对手们的荣光遮蔽着,一直心怀怨愤。在元老院,加图的联军占据了大多数。克拉苏及其集团肯定站在他一边。在罗马的政治生活中,如果说有什么稳定的、一贯的东西,那就是克拉苏在一切问题上跟庞培唱反调。斗争虽然危险,但加图有信心取胜。他必须赢,因为共和国及其安危都是他的赌注。
从一开始,执政官的一年任期便显得危机重重。在第一次召集元老听执政官演讲时,现场充满了紧张和不信任的气氛。恺撒表现得非常大度,试图用他的魅力感染听众,但一向固执的加图无动于衷。恺撒提出了一个温和的、精心策划的计划,以安置庞培的老兵。加图立刻跳出来反对,仍然使用他的一贯手法,不停地讲了又讲,直到恺撒忍无可忍,示意他的侍从们动手。加图被带走了,元老院也空了。当恺撒责问他们为什么离开时,一个元老回击道:“我宁愿和加图一块儿被抓起来,也不愿和你待在元老院。”6恺撒压抑着怒气,收回了命令。加图被释放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交锋了一回,而恺撒先眨眼了。
或者说看起来是这样。事实上,恺撒很快证明他的撤退是战术性的。他放弃了元老院,直接将土地法案提交给在广场召开的公民大会。于是,大批庞培的老兵来到罗马,令恺撒的敌人惊慌失措。紧张的比布卢斯犯了超级口误,竟然对投票人说,他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观点。看着这一幕,加图大概会把脸捂起来吧。不过,他仍然相信恺撒只是虚张声势。没错,公民通过的法案具有法律效力。可是,即便这样,违背元老院意愿的事也只有强盗才干得出来。如果恺撒坚持这么做,他在同事中的信誉便完了,他的事业也完了。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
恺撒的计划很快大白于天下。在就他的法案开始投票前,支持恺撒的显贵们露面了。对庞培的表态,人们并不奇怪,他当然想让他的老兵得到妥善安置。但第二个出场的讲话人却让听众大吃一惊。在克拉苏的政治生涯中,尽管他一贯滑头和机会主义,但还是长期坚持了一个原则:反对庞培的任何目标。就这唯一的原则,现在看来他也要放弃了。克拉苏把他的转变说成是政治家的行动,是为了共和国的利益。但人人都知道,克拉苏无论做什么事,首先考虑的都是他自己。在他冷酷、精于算计的头脑中,连复仇的快感也比不上对权力的热情。他一直没能好好品尝成为卓越人物的滋味,现在机会来了。这一次,加图被敌人从后面包抄,突破了他的防守。他很快就明白,如果说他还能抵挡庞培和恺撒一阵,但加上克拉苏他就彻底没戏了。他们成了罗马事实上的主人。三人结成了三驾巨头同盟,三人执政(triumvirate),可以随意瓜分共和国。难怪恺撒显得那么有把握!
加图和比布卢斯拼死进行着后卫战,竭力阻止土地法案的通过。公民投票的那一天,比布卢斯出现在广场,宣布他在天空看到了不祥的征兆,投票应该延期。听到这个消息,大祭司的反应是将一桶粪尿倒在比布卢斯头上。不幸的执政官还没从眼睛里抹去污物,由庞培老兵组成的保镖们就开始殴打他的侍从,毁去他们的法西斯。在一片嘲笑声中,比布卢斯和加图匆匆逃离广场。投票结束后,土地法案通过了。为实施这个有很大油水可捞的法律,一个委员会成立了,由庞培和克拉苏负责。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呢?最后,为确认他的胜利,恺撒要求元老院发誓遵守新的法律。他的对手们受到了恐吓,不知所措,愠怒地同意了。只有两人例外。梅特卢斯·塞勒此时已病得很厉害,但仍有力气反对曾深深伤害他妹妹的那个人。另一个当然是加图。后来,西塞罗说服两人做出让步,指出如果他们走上逃亡路,那对他们的事业没任何好处:“或许你不需要罗马,但罗马需要你。”7
加图打起精神,继续战斗。与此同时,他也禁不住痛苦地思索起来:自己在这场危机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由于把恺撒和庞培逼进了死胡同,又没认清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者克拉苏,他其实促进了这场政变。“三头怪物(threeheadedmonster)”8从幕后走了出来,不用再待在阴暗中,可以自由地寻找“食物”了。庞培对东方的安排获得了批准,克拉苏忙于从税法中获利,而恺撒则在寻求一个总督职位。他获得了两个行省,巴尔干半岛的伊利里库姆(Illyricum)和意大利北部边壃的“长袍高卢(GalliaTogata)”。恺撒在罗马的大门口拥有了三个军团。只有一件事能让元老们稍稍安心,即恺撒的两个行省都没有什么进行征服战争的机会。可是到了春天,梅特卢斯·塞勒病死了,恺撒又有了获得第三个行省的机会。塞勒的死不仅使庞培拔去了肉中刺,而且在阿尔卑斯山的另一侧,山外高卢(TransalpineGaul)也空出一个总督的职位。这个行省容易受到野蛮人的侵扰,恺撒也轻易地把它攫取在手。他在三个行省的任期长达五年。一大堆的荣誉等着新总督去摘取。
这对加图来说又是一大失败,他那支离破碎的联盟已无力抗拒。卢库勒斯对庞培的仇恨驱使着他最后一次走出隐退状态,出头露面。恺撒以非常轻蔑的敌视态度对待他。结果,他一下子崩溃了,跪下来请求恺撒宽恕。这样一个傲慢的大人物竟能如此自轻自贱,震惊了所有的人。或许,在恺撒面前痛洒泪水只是他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两年后,他死于此病。果真如此。在加图看来,卢库勒斯的阴暗心灵如同一个不祥之兆,预示着共和国的虚弱。至于他自己,他决不向这种病症屈服。
真正的公民无法忍受成为奴隶。这是一条用鲜血在共和国历史上写下的真理。在被粪水浇了一头后,比布卢斯转向他的执政官同事,解下溅满了粪迹的长袍,露出了他的喉咙。恺撒被逗乐了,躲开了他。由于这些姿态,比布卢斯恢复了他的荣誉。对于做烈士,加图和他的盟友丝毫不惧。执政官把自己封闭在家里,在这一年的剩余日子里足不出户。加图则继续在广场里一副挑战姿态,看敌人还能干出什么事来。两人都给自己招来了恐吓与暴力。他们不仅成功地给恺撒蒙上了一层非法的阴影,还毁掉了其后面三人执政的形象。宣传战的效果极其出色。恺撒为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不惜玩弄共和国的宪法,但庞培和克拉苏都不想被看作共和国的蹂躏者。就他们而言,他们遵守了共和国的游戏规则,虽然规则既复杂又不成文。从共和国最早的时期开始,上层社会便一直紧紧抱成一团。恺撒也是这么做的。当他想巩固与庞培的结盟时,他是以最传统的方式做的:把女儿的手交到庞培手中。以前,道德权威加图曾拒绝做类似的事。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立刻指责恺撒是皮条客。这样的侮辱会导致流血冲突。虽然克拉苏一贯圆滑,逃过了许多侮辱,但恺撒和庞培都遭到很多谩骂。他们把权力抓在了手中,但对于罗马贵族而言,这是不够的。他们还应该被尊重、被表彰、被热爱。
对庞培来说,不被人们喜爱尤其难以忍受。以前,他总是在追随者的钦佩中洋洋自得;如今,他没了这种声望,“身体佝偻起来”,“闷闷不乐,痛苦不堪”。他看起来非常可怜,以至于西塞罗对阿提库斯说,“只有克拉苏看了会高兴。”9当然,老对手的假笑无助于改善庞培的心情。两人的关系很快紧张起来。不仅克拉苏又在寻找新的猎物,郁闷和自怨自艾的庞培也不觉得有义务对克拉苏忠诚。在三头怪物出现的几个月内,其中的两个头开始凶猛地相互撕咬起来。加图满意地看着这一幕,感到共和国还是有救的,心中又升起了希望。
当然,还有第三个头。高卢等待着恺撒。他几乎肯定会在那里开战,而战争几乎肯定会给他带来重建声名的机会。尽管如此,加图还是为他准备了毁灭性的打击。去高卢的恺撒留给罗马的是仇恨和恐惧。不管他能在高卢赢得多少荣誉,赢得多少金钱,罗马都会有一群核心反对派,继续把恺撒看作罪犯。只要他是总督,他就可以免于被控告,但他不可能一直留在高卢。五年总会过去的,加图等着那一天。正义要求他这样做,共和国需要他这样做。不消灭恺撒,力量对法律的胜利便不能扭转过来。共和国若被暴力统治着,它就不再是共和国。
每年冬天,罗马人都在十字路口庆祝一个狂欢的节日,康姆皮塔利亚节(Compitalia)。对穷人来说,这是个难得的节日。平时,他们蜷缩在开有许多商店的后街小巷组成的迷宫中,只有在这个节日才有机会聚在一起,敬奉保护他们的众神。但对富人们来说,康姆皮塔利亚节孕育着危险。元老院对威胁到其权威的任何事都不能容忍。在公元前60年代,它一直致力于立法限制这个节日。传统上,节日由地方同业公会(collegia)组织。就是这个同业公会成为元老院怀疑的焦点。公元前64年,它被完全取缔了,节日也逐渐消亡了。
到了公元前59年,康姆皮塔利亚节再不能构成什么威胁了。西塞罗认为,散步的时候,有节日作为背景也是不错的。他的老朋友阿提库斯已经离开了希腊。1月,为庆祝节日,西塞罗建议两人一起游览城市的各个路口。他们有许多事要探讨。这是恺撒任执政官的第一个月。几周前,三巨头同盟的一个代理人找到西塞罗,问他是否愿意加入恺撒、克拉苏、庞培的联盟?这是一个统治罗马的机会,但西塞罗没弄清这个建议的意思。不过,就算他知道,他也会拒绝的。无论如何,他是喀提林的征服者,怎么可能加入一个反对共和国的阴谋集团?法制的精神对他至关重要,甚至比他的人身安全都重要。本质上,西塞罗不是一个无畏的人,知道他的决定已将他置于危险境地。他若有所思地对阿提库斯说出了自己的处境:“与敌人和解,与暴民平安相处,惬意的晚年生活。”10
虽然如此,他的神经仍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否则他不会建议到十字路口浏览。正是在由罗马的后街小巷组成的迷宫中,喀提林鼓动人们起来革命。在他死去三年后,债务和饥饿的幽灵仍弥散在街道的空气中。西塞罗和阿提库斯艰难地行走在垃圾和污水中,不可能没注意到贫穷的迹象。对穷人所受的苦难,贵族并非毫无觉察。私下里,西塞罗把穷人称为“暴民”。偶尔在需要的时候,他也会唱一些共同事业的高调。其他人唱都不愿唱。在元老院,身兼为罗马穷人发放救济粮之职的不是别人,正是共和国的柱石马尔库斯·加图。当然,他一贯的姿态是刚正不阿,即使在推进罗马的福利事业时也一样。与恺撒不同,他不讨好他的同胞,不争取他们的欢心。在区分政治家时,形象的意义超过了具体的政策。加图把民众领袖的标签看作是一种侮辱,就像把庄重的妇女误认为妓女一样。
十字路口是鼓动家和妓女常去的地方,有身份的人几乎不去那里。他们或许会偶尔路过,但仅此而已。一个公民的名字若同十字路口联系在一起,那对他和他的妻子都是很严重的伤害。例如,克洛狄娅·梅特里发现自己有个神秘的外号,“铜焊头女郎”,11暗指在街角拉生意的下等妓女。一个被她抛弃的情人说,她在“十字路口和后街”12出卖自己;另一个送给她一只装满了铜币的钱包。由于她乱交的名声和对下流时尚的爱好,那些造谣中伤的确容易找上她。然而,克洛狄娅对下层社会风气的欣赏并不限于粗话。于是,冒犯者无一例外地受到惩罚,侮辱她的人受到同样的侮辱。那个送铜币的搞笑者很快笑不出来了。他被当众殴打,并像妓女一样,被众人轮奸。
克洛狄娅热衷于时尚和暴力,对她的小弟影响深远。克洛狄乌斯极想步入传统政治家所走的道路,可是,尽管他渎圣的罪名没有被证实,经过那么一场审判后,他的前途也变得十分黯淡。作为共和国最高贵家族的成员,他发现,在他那个阶层没有多少人支持他,这样的耻辱令他很受伤害。如卢库勒斯的前例表明的那样,克洛狄乌斯对自己所受的冒犯非常敏感,在报复的方式上很有想象力。既然元老院不理他,他就把眼光转向了贫民窟。穷人在势利方面不输于罗马的其他阶层,很容易受到新奇人物和事物的蛊惑。而克洛狄乌斯既有明星般的气质,又有对民众的感染力:为保护自己受到伤害的荣誉,他能挑起一场兵变,显然是煽动者中的天才。要想调动暴民为己所用,他得先成为保民官。但这里有个问题,保民官是为平民保留的职务,克洛狄乌斯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于是,他又得首先变成平民——这种事很不寻常——要有一个平民家庭收养他,要由公众投票确认此事,还需要执政官批准才行。公元前59年,执政官是恺撒,他已经注意到,克洛狄乌斯是个制造麻烦的能手。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有用到这个小丑的时候,至于现在,恺撒让这个想当保民官的家伙一边凉快去了。
在克洛狄娅举办的宴会中,阿提库斯是常客,了解克劳狄家族的内情。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的朋友后,西塞罗松了一口气。虽然克洛狄乌斯一时受挫,可是西塞罗发现,许多别的旧账又被翻了出来。最令他尴尬的是安托尼乌斯·海布里达,他任执政官时的同事。这个喀提林的叛徒结束了马其顿总督任期,刚刚回到罗马。在马其顿,他以腐败和无能闻名。早慧的马尔库斯·凯利乌斯也回到了罗马。他急于出人头地,也急于遮掩自己曾参与喀提林阴谋。打击海布里达可以同时为这两个目标服务。公元前59年春,凯利乌斯提起对海布里达的控告,以机智的演讲把他描述为共和国的耻辱,说他做总督的两项政策就是喝酒和找女奴。作为辩护方,西塞罗并不欣赏自己门徒的笑话。虽然对海布里达没什么好感,但他知道,如果他的前执政官同事被判有罪——他的军队最终消灭了喀提林集团——那对他也不利。人们没有忘记,是西塞罗匆忙地处死了密谋者。还有一些人不肯原谅他。海布里达被判罪的消息传出后,贫民窟很兴奋。喀提林的坟墓上也出现了一束束鲜花。
对西塞罗来说,由于他对形势做出了致命的误判,海布里达灾难更显严重。审判期间,他在一次演说时心情很差,竟然指名攻击了三巨头同盟的成员。恺撒对这一不和谐音怒火中烧,立刻采取了行动。办法是现成的。演说结束后的几个小时内,克洛狄乌斯被宣布为平民。西塞罗慌慌张张地逃离了罗马。他躲在海岸边的一幢别墅里,连珠炮似的给阿提库斯写信,求他从克洛狄娅那里探听她弟弟的动向。月底的时候,西塞罗冒险走上阿庇安大道,遇见了一位来自罗马的朋友。后者告诉他,克洛狄乌斯的确在竞选保民官。不过,坏消息之外,也有一些令人高兴的。克洛狄乌斯如往常一样善变,开始攻击恺撒。西塞罗马上异想天开:他的两个敌人,执政官和准保民官,会不会同归于尽?一周后,他替克洛狄乌斯加起油来。“帕布琉斯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他对阿提库斯说,“那么,让他成为保民官吧。”13
甚至按西塞罗的标准来看,这个转变也够惊人的。不过,在一个充斥着阴谋诡计的城市里,没有什么仇恨是永恒的。有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那个在阿庇安大道遇见西塞罗的朋友。他叫库里奥,是克洛狄乌斯最亲密的政治盟友,也是个善变而没有原则的朋友。在审判克洛狄乌斯期间,他曾组织对西塞罗的恐吓行动。自那以后,丑闻不断从他那里传出。他跟一个粗犷而英俊的年轻人的关系成了罗马的话题。后者是海布里达的外甥,名叫马克·安东尼(MarkAntony)。即使按那个时代的标准看,他们的行为也够让人吃惊的。人们悄悄地说,尽管安东尼长着粗粗的脖子、强壮的身体,可他穿女人的衣服,扮作库里奥的妻子。这两人被禁止会面后,库里奥从他父亲的屋顶将他的朋友偷偷带了进来——那些丑闻的发掘者就是这么说的。14可是,在恺撒担任执政官期间,流言和反感突然转为了赞扬。库里奥是个骄傲的人,不会对任何人阿谀奉承。由于公开地顶撞恺撒,他鼓舞了整个元老院的士气。现在,不会再有人说他是“库里奥的小女儿”。他的鲁莽被称为爱国者的勇气。在广场,德高望重的元老向他致敬;在竞技场,人们对他报以雷鸣般的欢呼。
这些是所有公民渴望得到的荣誉。在三人执政的阴影笼罩中,库里奥的挑战照亮了共和国。如果西塞罗希望克洛狄乌斯也怦然心动,效法他的朋友,那可不是什么愚蠢的幻想。不久以后,是幻想还是事实就很清楚了。克洛狄乌斯的玩世不恭和敏感简直无人能比。他认识到,眼前的危机中隐藏着非常诱人的机会。至少在这个时刻,共和国的模子破碎了。每次遭遇共和国的正统主义,克洛狄乌斯几乎都夸耀一番他的蔑视态度。如今,法律体系处于崩塌状态,几乎没有人比他更适应这种状况。克洛狄乌斯的立场不是反对三人执政,相反,他模仿他们的方法,并将之推向极端。不管怎么说,传统的政治生涯没他的份儿,他有什么可失去的?对西塞罗曾赢得的那种人们的赞扬,克洛狄乌斯毫无兴趣。像每个他这种出身高贵的人一样,他所追求的只是权力。获取权力后,荣誉必定随之而来。
他的计划很简单:煽动暴民并控制街道。在任何稍稍安定的时期,克洛狄乌斯都不敢打这种厚颜无耻的主意。然而,随着恺撒就任执政官,在共和国的政治舞台上,致命的暴力毒素再次被引进,并迅速扩散开来。三巨头同盟想维持他们的地位;元老院的保守派想打破他们的地位,争得自由。两边都需要一个盟友,一个不怕染上恶名的盟友。克洛狄乌斯把自己装扮成这样的人,轮流对两边使用示好和威胁的伎俩。“一会儿卖给这个顾客,”西塞罗讥讽道,“一会儿卖给那个”15——一个妓女,就像他姐姐一样。但在贪婪外表的掩盖下,克洛狄乌斯强烈地保留有不变的核心目标,即证明自己无愧于家族的名声。当然,他还想毁掉西塞罗。
到了12月,克洛狄乌斯成了保民官。他为这个时刻做了精心准备,很快在民众面前提出一大堆法案,全都是他们想要的。最引人注目的是这样一个建议:取消加图建立的救济方式,改为按月自由领取。贫民窟充满了感激。这项计划实施起来耗资巨大,克洛狄乌斯并非不清楚。贵族的政治生涯建立在诸多叛卖行为的基础上,其中最不可捉摸的就是暴民的立场。正如纪律造就了军队,缺乏纪律造就了暴民。如果有可能找到办法动员贫民,那会是什么办法?在看起来没什么害处的第二项提案中,克洛狄乌斯偷偷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建议完全恢复康姆皮塔利亚节,也恢复同业公会。在整个罗马城的范围内,在每一个十字路口,被禁止的俱乐部要重建起来。暴徒们趾高气扬。作为他们的资助者,克洛狄乌斯大出风头。现在,如果他的提案能通过,他们便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以后,每个十字路口都将有一支他的私人队伍。
这是一种全新的设想,新到元老院竟然没有识别出它的意义。贵族和穷人会团结起来?罗马人觉得不可思议,想都不愿想它会有什么后果。克洛狄乌斯干得很顺利。他傲慢地对待有限的一点儿反对意见,软硬兼施,连西塞罗都被他收买了。通过阿提库斯这个中间人,克洛狄乌斯向他保证,不追究他处死密谋者一事。西塞罗犹豫了好一阵儿,同意不反对他的敌人的法案。公元前58年1月初,法案通过了。同一天,克洛狄乌斯和他的恶棍们占据了卡斯托耳神庙;从广场的中心到那里没有多远,同业公会将在这里组织起来。大批小商贩和手艺人挤满了神庙,他们高呼着克洛狄乌斯的名字,讥笑他的对手。通向神庙的阶梯被拆除了,留下墩座墙(podium)当堡垒。重建的同业公会成了个准军事组织,暴力的乌云笼罩着城市。很快,克洛狄乌斯的暴力工具就有了一试身手的机会。当恺撒的一位副手受到指控时,他向这位保民官求助。克洛狄乌斯的人开到审判的地方,抢劫了法官,捣毁了法庭。最终,案子撤销了。暴徒们能被这么使用,暴力能发挥这么大的效力,连克洛狄乌斯都没想到。
西塞罗胆战心惊。作为他最可怕的敌人,克洛狄乌斯不仅展示了组织暴力的高超艺术,而且公开把自己与恺撒的利益建立了关系。自离任执政官后,高卢的新任总督就去城外待着了,同时关注着罗马的动态。他静静地看着克洛狄乌斯实施他的报复计划。保民官又提出了一项法案,从而破坏了他与西塞罗的协议。法案显出维护共和国原则的姿态,声称任何公民若处死了其他人,又没有经过审判,都应该判流放。矛头所向,人人都清楚。克洛狄乌斯这么灵巧地一推,西塞罗就滑到了悬崖边。
西塞罗绝望地努力着。他留起了头发,披起了丧服,穿行在大街小巷。克洛狄乌斯的暴徒尾随着他,骂他,唾弃他,拿石头扔他。霍腾修斯企图帮帮他的老对手,结果差点儿被逼进墙角打死。西塞罗发现,无论通往哪个方向的路都堵死了。执政官是受人尊敬的元老,本来应站在西塞罗这一边的,但现在被人用有利可图的行省指挥权贿赂了。元老院受到了恐吓。西塞罗又屈辱地来到总督恺撒的营帐。后者表示很难过,但耸耸肩说他爱莫能助。恺撒温和地建议,或许西塞罗愿意重新考虑一下他对三巨头同盟的反对立场,到高卢总督这里谋个职务?不管西塞罗的处境多么危险,他也不愿接受这样的侮辱。即使流放也比那样名誉扫地强。有那么一刻,西塞罗考虑过反击,自己也组织一支街头队伍。他的朋友们劝阻了他。霍腾修斯身上的伤痕仍清晰可见,他建议西塞罗不要再拖下去,赶紧离开罗马。灾难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西塞罗非常震惊。门外的暴徒们不停嘲笑着他。一生的成就就这么完了?西塞罗麻木地准备着出逃。直到深夜,他才敢偷偷离开家。为避开克洛狄乌斯的人,他步行着走过街道,走向城门。天亮时,他安全地来到了阿庇安大道。身后,罗马人开始生火做饭,城市很快消失在一片褐色的烟雾中。
消息在醒来后的城市传开后,克洛狄乌斯和别的人一样惊讶。在一阵胜利的狂喜中,暴徒们聚集在帕拉蒂尼山,占据了西塞罗的房子。可怜的流亡者一向把这座豪宅视为自己的骄傲和快乐所在,视为他的地位的清晰而公开的证明。如今,它被暴徒们捣毁了。拥挤在广场的人们看着他们把房子彻底拆光。就在它的旁边,是克洛狄乌斯的骄傲和不可侵犯的豪宅。为避免被视为暴徒的报复行为,而不是对人民敌人的惩罚,克洛狄乌斯又匆忙通过一项法案,正式宣布西塞罗有罪。在罪犯房子的原址,一座自由神庙建起来。其余的土地被克洛狄乌斯吞并了。这些都刻在一块青铜碑上了。上面的保民官表情很严肃。青铜碑被送上卡匹托尔山公开展示。保民官期待它永远树立在那里,讲述他的光荣和西塞罗的罪行。
有这么甜美的回报,难怪共和国的荣誉斗争会变得越来越野蛮。
西塞罗忧郁地离开罗马,开始了流亡的生活。最终他在马其顿躲藏起来。与此同时,恺撒向北方进发。既然伟大的起诉人同克洛狄乌斯的决战已经结束,高卢总督也不继续在首都郊外浪费时间了。阿尔卑斯山的那一边发生了严重的事态。日耳曼人越过了莱茵河,开始侵犯罗马的边界。
像往常一样,恺撒高速前进,直奔最危险的地方。离开罗马8天后,他到了日内瓦(Geneva)。就在莱蒙湖(LakeLeman)的那一边,一支可怕的庞大马车队停在了边界上。赫尔维西亚人(Helvetian)是阿尔卑斯山区的土著人。他们厌倦了山里的生活,想要往西迁徙。新任总督看到了机会,尽量拖延时间。首先,他告诉部族的人,他会考虑他们穿越罗马边界的请求。随后,他迅速封闭了边界。新增调的五个军团把守在那里,其中两个是刚组建的。赫尔维西亚人发现边界关闭了,只好沿着边界绕远路。他们长长的队伍缓慢前进着,共有36万男人、女人和儿童。恺撒在边界处尾随着他们,进入了自由的高卢。出乎赫尔维西亚人的意料,恺撒伏击了他们的后卫。当赫尔维西亚人回击恺撒的时候,他们又在一场激战中失败了。剩下的人向罗马人求和,恺撒命令他们回到山里去。
这是惊人的胜利,但完全不合法。前一年,大量的新法令开始生效,包括规范行省总督的行为、限制他们的野心的一些条款,起草人就是恺撒自己。如今,恺撒与一支不是共和国臣民的部族作战,而且在不是共和国领土的地方作战,明显违背了他自己的法律。他在罗马的敌人立刻指出了这一点。加图甚至建议将恺撒交给他攻击的那些部族。在许多元老看来,高卢的冒险行动既没有得到授权,又没有正义可言。
然而,大多数公民持另一种看法。一个人的战犯是另一个人的英雄。在罗马人的噩梦中,野蛮人的迁徙是主要内容。马车在北方吱吱作响,震动声总会回响在共和国的广场上。罗马人吓唬小孩子时,最喜欢用的就是皮肤苍白的、擅长骑马的大个子高卢人。汉尼拔或许曾在罗马城门前耀武扬威,挥动他的标枪,但他从未拿下过共和国的首都。这种事只有高卢人干过。那是在公元前4世纪初,一支野蛮人未被觉察地翻过了阿尔卑斯山,打垮了一支罗马军队,攻进了罗马。只有卡匹托尔山这个最神圣的地方没有陷落——即使这里,若不是献给天后朱诺(Juno)的鹅惊醒了守军,野蛮人的突袭部队就得逞了。高卢人在城里肆意抢劫,杀人放火,走时像来时一样突然。此后,罗马下定决心,再也不受这样的羞辱。正是这种坚强的决心使得罗马成为世界的主人。
三个世纪过去了,罗马对高卢人的记忆依然生动。每年都有一些狗被钉上十字架,作为对它们的“祖先”的追加惩罚,因为“祖先”当年在卡匹托尔山没有保持应有的警觉。而朱诺的鹅也是因为它们的“祖先”,还继续受着追加的奖赏,坐在金色和紫色的坐垫上,看着狗受罚。更实际的做法是设立了一项紧急基金,专用于对付野蛮人的入侵。这仍然被认为是明智的预防措施,虽然现在的罗马已是超级大国了。野蛮人不是公民,他们的另一半是野兽。谁能说得准他们的兽性何时发作呢?有些罗马人还记得,曾有来自极寒地带的大约30万野蛮人突然从北部荒原冒出来,一路上毁掉一切东西。男人吃生肉;女人空着手就敢攻击军团士兵。若非在两次辉煌的胜利中,马略消灭了入侵者,罗马和它领导的世界肯定完蛋了。
这种程度的恐慌是不容易忘记的。因此,绝大多数公民听到赫尔维西亚人的失败时,他们才不在乎是不是违法了。无论如何,一位总督将安全带给了罗马,还有比这更重要的责任吗?恺撒谨慎地回击了关于他过度追求荣誉的指控。他的行省的安全,以及意大利的安全,都受到了威胁。只要罗马的边界外还有不安定的部族,有不了解文明行为及传统的野蛮人,危险就一直存在。按照这种罗马人熟悉的逻辑,对赫尔维西亚人的攻击可以解释为自卫。恺撒以后进行的战争也一样。赫尔维西亚人被赶回了老家,充当日耳曼人和他行省间的缓冲器。恺撒继续向东进发,直接打击日耳曼人。他们的王有正式封号,“罗马人的朋友”,但这对恺撒不起作用。日耳曼人应战了,被击败了,又被赶过了莱茵河。在黑暗、潮湿的树林里,他们爱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靠近恺撒的行省,不能靠近高卢的任何地方。
两者的区别正在消失。公元前58到前57年的冬天,恺撒的军团没有回行省,而是深入一个想象中的独立部族的土地,在边界北部100英里的地方宿营。又一次的非法行动,总督又把它解释成预防式的自卫。罗马的公众乐意接受这种论点,但高卢人的愤怒却在不断地积聚着。恺撒的新政策的确切意义受到质疑。到底怎么才能满足罗马人对可防御的边界的渴望?既然东部是莱茵河,干脆北部就是英吉利海峡、西部就是大西洋海岸好了!在整个森林和冻土地带,从村庄到村庄,从一个部族到另一个部族,人们传说着同一件事:罗马人的目标是“平定整个高卢”。16战士们擦拭着饰有珠宝的闪亮盾牌;年轻人为证明自己可以立即投入战斗,身着全副铠甲横过冰封的河流;相互竞争的部族开始修复他们的关系。自由高卢做好了战争准备。
还有恺撒。他无法容忍反罗马的煽动行为。一个部族是自由的还是曾被击败的,对罗马人而言没什么区别;共和国要求受到尊敬,而荣誉感要求一位总督让他们明白这一点。既然高卢人已在准备抵抗,恺撒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摧毁他们。那个冬天,恺撒征召了两个新军团。通过采取一些高压手段,并且没征询元老院,恺撒就把原先分配给行省的部队扩充了一倍。随着冰雪的融化,春天来了。当恺撒离开营地时,他有了八个军团,四万人。
他每个人都需要。恺撒向北出发,进入罗马军队从未涉足的地区。那里很阴暗,很险恶,因沼泽和屠杀而变得潮湿。旅行者传言着部族杀牲祭神的奇怪仪式,举行的地点在死去的栎树间,或在没有花草的黑水湖边。有时候,夜晚会被巨大的柳木火把照亮;火把摆成巨人形,在四肢和肚子处填满俘虏,任他们扭动着死亡之舞。甚至在高卢人很著名的宴会中,他们的习俗依然是野蛮和恶心的。公元前90年代,无处不在的波西德尼乌斯曾遍游高卢,无论去了哪里都做记录。他注意到,因为分到的肉的好坏,他们经常发生争斗;等战士们开始享用食物时,他们不是像文明人那样躺下来吃,他们坐着吃,任由蔓生的胡须沾满油脂和肉汁。如果说贪婪的吃相不算什么的话,他们还有一个更令人反感的场景:战士们经常割下他们敌人的脑袋,挂在柱子上或摆在神龛处。在高卢的村庄中,这种做法非常普遍,以至于波西德尼乌斯承认,等到结束旅行时,他已经习惯了。17
沿着坑坑洼洼的、弯弯曲曲的小道,军团一直向北进发。看着无穷无尽的树木,战士们觉得他们好像是进入了一个全然黑暗的国度。他们的肩上不仅扛有矛,还扛着标桩。每天行军之后,他们的营地扎得都一样,既为他们提供一个防备突袭的所在,也是对家和文明的一种想念。在野蛮地区的中心,军团营地还为一个广场、两条街道留出地方。哨兵们睁大了眼睛,从栅栏后看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或许,他们会感到很安心,因为在这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身后有一个角落现在是罗马。
然而,军团战士觉得不可思议的野蛮地方,恺撒的情报机构早就了然于心。他们的将军完全清楚要把军团带向哪里。恺撒或许是第一个在边界外带兵的将军,但意大利人老早就出没在高卢的荒原上了。在公元前2世纪,随着罗马人在高卢南部设立常备要塞,行省人逐渐染上了他们的征服者的各种恶习。其中最特别的一种直接对他们的头起作用:葡萄酒。以前,高卢人从未接触过这种饮料,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们不像罗马人那样,先用水稀释。他们直接饮用,在集会时闹饮取乐,“结束时他们或者睡着了,或者在发酒疯。”18发现酒能为他们带来极大的利润后,商人们不辞辛劳地走出行省,传播“酒文化”,结果整个高卢地区都离不开酒了。有了这么一个酒的市场后,商人们开始提价。但他们之所以能这么做,有一个前提条件,即当地人自己没有葡萄园。元老院宣布,卖葡萄藤给“阿尔卑斯以外的部落”是非法的。19到了恺撒的时代,比价已经稳定下来,一坛酒换一名奴隶。单就意大利人来说,这种进出口贸易利润惊人。奴隶可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意大利葡萄栽培业有了更多的人手,可以生产更多的葡萄酒。这是个良性循环,除奴隶以外,它使每个人都有利可图。高卢人烂醉如泥,商人财源滚滚。
恺撒很清楚,他之所以敢于梦想征服高卢——广袤的、好战的、独立的高卢,意大利出口商功不可没。这不仅在于他们给恺撒提供了间谍。日耳曼人注意到葡萄酒在高卢人身上产生的后果,决定“禁止进口葡萄酒,因为他们认为,酒把男人变得软弱。”20酒也把他们变得喜欢争吵。对高卢的酋长来说,酒比金子更珍贵。部族之间相互劫掠,以获取奴隶,高卢的人口因而大大减少。部族与部族成为残忍的、虚弱的对手。在像恺撒这样的人看来,所有这一切都使得高卢人更易成为他的猎物。间谍告诉他,当地部族组织了多达24万人的联盟抵抗他。恺撒一点儿也不担心,尽管在他面前的是比利其人(Belgae)。由于“在罗马人的行省中,他们离文明和奢侈生活最远,接触到的商人最少,得到各种使他们变得软弱的东西也最少”,21因此,他们被认为是高卢最勇敢的部落。恺撒调动了一切力量,狠狠打击了他们。他向北方走得越远,比利其人联盟越是四分五裂。对归顺的小部落,恺撒故意做出慷慨大度的姿态,抵抗者被彻底消灭。恺撒军团的鹰旗最终插在了北海海岸。就在这时,帕布琉斯·克拉苏(PubliusCrassus)——三巨头之一克拉苏勇猛的儿子——派来了传令官,说他率领的军团已使西部的所有部落归顺。“和平,”恺撒发表了胜利宣言,“已在整个高卢实现。”22
听到这个消息后,罗马兴奋得发狂。公元前63年,罗马给予庞培长达10天的公共感恩(publicthanksgiving)。如今,在公元前57年,恺撒得到了15天。甚至连最顽固的敌人也无法否认他的巨大成就。不管怎么样,加强共和国威望的事不能被说成是犯罪。高卢人认识了罗马的威名,这是恺撒的功劳。如他的一个老对手在元老院热情洋溢地说的那样:“以前,我们没听说过这些地区和民族,我们的书里没有,第一手报告里没有,甚至流言都不曾提到过他们;如今,我们的将军去了,我们的军队去了,让他们见识了罗马人民的力量。”23的确令人欣喜若狂!
然而,恺撒还不能放松。尽管他的入侵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还不足以把高卢变为一个行省。目前,这个地区已打算承认恺撒的威信,但对于彼此竞争非常激烈、内部矛盾重重的高卢人而言,任何最高权威都不可能是稳定的。当然,罗马也一样。因此,即使在北部的潮湿森林中,恺撒也得用一只眼盯着首都的政治战场。罗马不会因他的离开就停滞不前,而是发生了很大变化。比如在元老院,为恺撒的高卢战绩主持感恩仪式的那个人是谁?经过了18个月痛苦的流亡生活后,西塞罗又回到了罗马。
在流亡前的黑暗日子里,急得发狂的起诉人不仅屈辱地找过恺撒,他还找过庞培。虽然对他的偶像的失败很失望,但西塞罗对他从未完全绝望。尽管庞培和恺撒任执政官时的恶行表明他们有明显的共谋关系,西塞罗仍一次次地希望事态会好转,伟人会重新回到合法的事业中来。庞培则很乐意扮演西塞罗保护人的角色,还屈尊警告过克洛狄乌斯,要他不要太过分。这一举动有明确的同情成分。在庞培的名声直线下降的时候,在他一生中第一次被人嘘的时候,只有在西塞罗的英雄崇拜中,庞培才能找到一点儿过去美好时光的影子。由于自己的困虑和挫败感,庞培甚至对起诉人承认,他后悔加入了三巨头同盟。西塞罗极为兴奋,立刻将庞培的话告诉了他所有的朋友。不可避免地,恺撒听到了风声,便下决心把西塞罗赶走。庞培不得不在岳父和他轻信的朋友间做出选择,勉强地默许了。在克洛狄乌斯对西塞罗的迫害达到暴力的顶峰时,庞培也只能尴尬地躲进乡间别墅。西塞罗不相信传言,曾到别墅去找过庞培。守门人说里面没人。庞培没有脸面见这个他出卖了的人,从后门跑了。
西塞罗安然逃脱后,伟人再次陷入沉思冥想。推诿躲闪与他的自我形象不符。他从东方回来时,一些人折磨过他。至今,他仍无法与他们接近。他希望同伴们尊重他、钦佩他,希望能获得他自己的成就赋予他的权威,但他不可能两者兼得。如今,他已做出了选择。然而,他发现,如果只有权力而没有人们的热爱,那种滋味其实很苦涩。被罗马抛弃后,他在妻子那里寻求安慰。庞培娶了恺撒的女儿朱丽亚(Julia)。这本来是一桩冷冰冰的政治婚姻,但庞培很快就被年轻的新娘迷得神魂颠倒。新娘则给了庞培他需要的敬慕与崇拜。夫妻琴瑟和谐,两人越来越多地把自己关在乡下的别墅里。庞培的同胞们不习惯夫妻感情的这种展示,用下流的言语讥笑他们。公众对庞培的厌恶开始带上了轻蔑的色彩。
对这种变化,没有人比克洛狄乌斯更敏感了。他对变得虚弱的人有很好的嗅觉,开始怀疑庞培是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虽然他头上有耀眼的光环,有忠实的老兵。这样的目标太诱人了。他知道,要想把庞培的火惹起来,最有效的办法是重提他对东方的安置问题。庞培之所以跟克拉苏和恺撒建立那要命的联盟,最重要的原因就在这里。克洛狄乌斯直戳要害。提格拉涅斯王子是亚美尼亚国王的儿子,仍在罗马做人质。8年前,作为遵守条约的保证,他的父亲把他交给了庞培。克洛狄乌斯在庞培眼皮底下劫持了王子,将他送上一艘开向亚美尼亚的船。当庞培试图把人质抓回来时,他的人受到了攻击和毒打。政府没有站在庞培一边,倒津津有味地观赏起庞培于事无补地宣泄怒气。当然,这正是克洛狄乌斯想要的局面。在他的暴徒们还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时,克洛狄乌斯已经得意地发现,元老院对他张开了怀抱。
只要有机会羞辱一个敌人,克洛狄乌斯没有半点儿犹豫。像对西塞罗一样,他在庞培身上也嗅到了血腥味,他的人马迅速扑了过去。无论不走运的庞培什么时候胆敢出现在广场,他便会遭到讥笑的大合唱。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根据共和国最古老的法律之一,以吟唱的方式凌辱他人接近于谋杀。这个传统启发了克洛狄乌斯,他便如此这般地发出了死亡威胁,庞培则再没有安宁可言了。以前,他从未成过这类的嘲笑对象。庞培对妻子的热情特别引起暴徒们的捉弄。“性狂乱将军的名字是什么?”克洛狄乌斯叫道,“谁用一根手指触摸他的脑袋?”在提出每一个问题后,他都会抖动长袍的褶,给暴徒们一个信号。暴徒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合唱队,整齐地大声喊道:“庞培!”24
“谁用一根手指触摸他的脑袋?”对一个曾穿得像舞女的男人而言,指控罗马最伟大的将军像女人可是需要勇气的。而且,在克洛狄乌斯最亲近的一些圈子里,许多人都有性丑闻。那位马克·安东尼结束他跟库里奥的关系后,开始在克洛狄乌斯深爱的妻子富尔维娅(Fulvia)的身边转来转去,明显突破了友谊的界限。不久,两人便相互威胁要杀死对方。类似的麻烦在另一个女人身上也有发生。克洛狄乌斯对她的感情甚至超过了妻子。在成功控告海布里达之后,马尔库斯·凯利乌斯从克洛狄乌斯那里租了一栋豪华的房子,地点在帕拉蒂尼山上。在那儿他遇见了克洛狄娅。凯利乌斯机智、英俊、身材匀称,正是那位寡妇喜欢的那种男人。对靠近克劳狄家族的机会,野心勃勃的凯利乌斯根本不会拒绝;而克洛狄娅最近死了丈夫,正处在需要安慰的时候。当然,她在服丧期间的特点是抛媚眼。对这个女人的风流韵事,罗马的丑闻发掘者有持久的兴趣。在广场,它也是侮辱性口号的常用主题。但是,不管人们说出克洛狄乌斯或他姐姐的什么事,他都有办法盖过他们的声音。指控他们不道德?那只会引起他更严厉的指责。至于那种假装被激怒的伪善,它让人觉得好笑。于是,对庞培及其淫荡好色的污蔑都没有停下。
类似的恐吓能走多远?克洛狄乌斯很想知道。8月,庞培去元老院参加一次会议。走过广场时,他听到卡斯托耳神庙里传出金属撞击石头发出的卡哒声。克洛狄乌斯的一名奴隶还故意弄掉一把匕首。庞培觉得自己很危险,赶快离开广场回到家里,在门前筑起堡垒。克洛狄乌斯的人尾随着他,在他家门外安营住下来。保民官威胁要对庞培做他曾对西塞罗做过的事:占领他的房子,捣毁它,然后在上面建自由神庙。庞培不像西塞罗,没有逃跑,但他被封锁在家,无法去任何地方。在西塞罗身上发生过的事,现又在共和国最伟大的人身上重演了。再一次,元老院满意地在一边看着。克拉苏又在傻笑了吧?克洛狄乌斯一直小心地同他维持着良好的关系。至于保民官自己,这个胜利的时刻如此醉人,简直难以置信。作为贵族的英雄、贫民的保护人,他似乎成了罗马的主人。
但这一状况只持续了短短的一阵儿。克洛狄乌斯极度地示范了街头暴力所能带来的机会,有人准备效仿。公元前58年12月,克洛狄乌斯的任期结束了。新任保民官中有个庞培派的人,暴躁而残酷的提图斯·安尼乌斯·米洛(TitusAnniusMilo)。在他的保护人的鼓励下,米洛正式地控告克洛狄乌斯使用暴力——一个明显的事实。克洛狄乌斯的哥哥阿庇乌斯是这一年的司法官,设法压下了控告。作为报复,克洛狄乌斯还派人洗劫了米洛的家。但新保民官没被吓倒。在庞培的大力资助下,他意识到除非以暴制暴,否则他就是刀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米洛开始招兵买马。跟克洛狄乌斯不同,他不是花钱去贫民窟雇人,而是去庞培的庄园招募那些装备好、训练有素的人,还收买了一些角斗士。仅经过一次交锋,克洛狄乌斯对街头暴力的垄断就被打破了。前保民官以极大的热情迎接挑战。暴力每天都在升级。不久,广场上,包括法庭在内的所有政府机构都无法运作了。一天又一天,罗马的所有公共场所成了无政府主义者的天堂。
以这样极端的方式,庞培重建了自己在城市中的威望。就在不久前,他还被软禁在家。不过,他还得让元老院和街道服从他的意志,让傲慢的、难以对付的克洛狄乌斯尝到自己酿造的苦酒。显而易见的办法就由西塞罗落实:在亚得里亚海的另一侧,这个自负而苦命的人在翘首以盼。前一年,庞培没有尽力帮助他;如今,他在意大利四处旅行,呼吁人们支持让被流放的人回家。乡村和外地城镇中的受保护人被召到罗马。在公元前57年的整个夏天,他们源源不断地涌入首都。同时,远在高卢的恺撒也被人们说服,勉强同意召回西塞罗。元老院就此举行了投票表决,以416票对1票决定让西塞罗回来。不同意的那一票肯定是克洛狄乌斯的。8月,期盼已久的公民投票最终在大竞技场举行。克洛狄乌斯想破坏投票,轻蔑地离开了。这些被米洛看在眼里;一整天,他的人都在“羊圈”维持治安。对投票,西塞罗很有信心。结果还未出来,他已乘上了驶往意大利的船。等他到布林迪西(Brundisium)的时候,正式召回他的消息传来了。由此开始,他的回家之路就像是梦想成真,他亲爱的、久久思念的女儿图利娅(Tullia)陪在身边。欢乐的支持者在阿庇安大道两侧迎接他。快到罗马时,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无论他走到哪里,掌声就跟到哪里。“我不仅是回家了,”他谦虚地说,“我进了天堂。”25
西塞罗尽管自负,也知道真正的胜利属于庞培。这个起诉人的自吹自擂是人们都熟悉的。如今,他们越来越显得色厉内苒。每个罗马人都觉得欠人情很痛苦,而现在,西塞罗欠庞培和恺撒的是他的事业。他在元老院干的就是这个,不仅主持了庆祝恺撒征服高卢的凯旋式,还提议让庞培负责罗马的粮食供应。后一项动议通过了,只有克洛狄乌斯反对。他用令人难堪的逻辑,对元老院指出了动议的准确意义:庞培可以用面包贿赂饥饿的贫民,而西塞罗这个自封的民意代表则成了代理人。不加掩饰的敌意并未降低这些话的真实性。西塞罗不自在地扭来扭去,气急败坏。
这些发生在元老院的交锋给人们留下一个印象:克洛狄乌斯并未因敌人归来而受到惩罚。西塞罗说服了罗马的祭司们,让他们相信,如果自己在帕拉蒂尼山上的豪宅重建起来,自由女神不会受到冒犯。克洛狄乌斯则直接诉诸暴力,将西塞罗的工人从工地赶走,烧了他弟弟的房子,还在萨可拉大街袭击了西塞罗本人。与此同时,克洛狄乌斯和米洛的街头争斗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两人都威胁要杀死对方,又都着手借助法律扳倒敌人。又一次,米洛控告克洛狄乌斯使用暴力;又一次,通过在元老院幕后操作,克洛狄乌斯摆脱了指控。公元前56年2月,他极其虚伪地以同样罪名控告米洛。西塞罗和庞培站在米洛一边,准备替他辩护。看着3个不共戴天的敌人联起手来,克洛狄乌斯暴跳如雷。当庞培站起来讲话时,广场一片嘘声和讥笑声。在原告席上,克洛狄乌斯得意地向同伙示意。如以前所做的那样,他站起来,拉扯他的长袍,提示他们唱吟侮辱庞培的话。很快,他们开始向米洛的保镖吐痰、扔石头、拳脚相向。米洛的人还手了,把克洛狄乌斯从演讲台上拖下来。接着是一场混战,审判也进行不下去了。
庞培也被打了。从广场回家,他气得脸色发白。这场混战的幕后指使者是谁,他完全清楚。不是克洛狄乌斯。三年来,庞培和克拉苏坐在一条船上。每次遇到挫折,庞培都怪他的老对手从中作梗。但这一次,他的怀疑很有根据。自公元前57年秋以来,他成了罗马的谷物供应人,又追求再次成为东方指挥官。克拉苏也一样。直到这次骚乱发生以前,两人的竞争都是私下进行的,也符合各自的利益。但克洛狄乌斯揭开了真相。“谁想去东方?”他对着同伴大吼。“庞培!”同伴也用雷鸣般的声音回答。“我们都希望谁去?”回答声更是震耳欲聋,像是想把庞培吓得中风:“克拉苏!”26几天后,他对西塞罗说,他怀疑克拉苏是这场骚乱、是克洛狄乌斯、是一切事情的幕后指使人。接着他又说,克拉苏暗中策划要杀了他。
消息像野火一样传开。三巨头同盟完了,至少人们看起来是这样。要说谁会表示惊讶,他惊讶的也只是三巨头同盟竟然存在了那么长时间。每个季节都会过去,大人物对权力的掌握也该如此。公元前56年春,共和国似乎全面复苏了。如比布卢斯、库里奥等三巨头同盟的老对手从“冬眠”中醒来,伸展着四肢,开始四处活动。元老院正式谴责了发生在广场的骚乱,说它“违背了共和国的利益”,27责任则归于庞培而不是克洛狄乌斯。这刺激庞培又大大发了一次脾气,大骂克拉苏。尽管可以稍稍出出气,但事实很明显,他在元老院不受欢迎。如今,他最大的野心便是能获得人们的称赞和尊重,能再次获得东方的指挥权。看起来,这些毫无希望。对伟人庞培来说,光荣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怒气平息下来后,他久久地陷入郁闷之中。
在罗马,庞培的失败气息就像腐烂动物的气味,令元老院的食腐动物兴奋不已。庞培没什么希望了,只能待在一边的角落。元老院盯上了第二头巨兽。恺撒的敌人知道,要想消灭他,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他们已等待了三年。如今,他们中的一个发起了攻击。
卢修斯·多米提乌斯·阿诺巴布斯(LuciusDomitiusAhenobarbus)行动很鲁莽,分不清他是过于骄傲还是过于愚蠢。他家教极好,又极为富有。西塞罗对这类事一向敏感,评价说执政官就是为这个人准备的。公元前56年春,多米提乌斯竞选执政官。他是加图的妹夫,也是庞培的仇敌;后者在内战期间杀了他的哥哥。对罗马人而言,他忠诚于哪一方是不言而喻的。在宣布参加竞选时,他公开说,如果他赢得竞选,他将剥夺恺撒的指挥权。当然,对于接替人选,他提名他自己。他的祖父征服了山外高卢。他认为自己有继承权。在他的身后,政府大声叫好。先是庞培,现在轮到了恺撒——这个人手伸得太长,是个潜在的暴君。他灭亡的日子到了?
共和国450年的历史都在说,“是的”。传统比什么三巨头同盟更强大。一个人滑倒了,有其他的人接替他。以前总是这样的。无论如何,庞培、恺撒还有他们的继任者都会成为过去。不管发生什么,共和国将永存。
或者说每个人都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