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罗马人来说,权力的危险在于人们会对它上瘾。处理自己同胞公民的事务,率领他们投身战争,这些神圣的责任足以使任何人头脑发昏。国王般权威的滋味是令人上瘾和腐化的——不就是因为这一层洞见,共和国的根基才建立起来吗?而且,现在的罗马是世界的主人,各民族的主宰,它的执政官的权威远远超出了国王。为此,罗马人坚持检查的权利,以限制和约束他们的执政官。
随着共和国边界的不断扩张,罗马人遇到了难题。他们不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城市国家的公民,他们的国家成长为超级大国,需要他们注意的地方也随之增加,数不尽数。到处有战事发生。敌人越遥远、越难对付,执政官需要应付的后勤问题越多。在极端的情况下,元老院别无选择,只能任命一位行政官代执政官行事。罗马人称之为“总督(proconsule)”。在整个公元前2世纪,帝国不断地扩大,求助于总督的情况也越来越频繁。根据任务的性质,他们作战的时间经常大大超过了传统上的一年期限。例如,庞培就在西班牙待了5年。尽管战争取得了胜利,他还是引起一些保守的罗马人的愤怒。庞培大受民众欢迎的事实更加深了元老院对过大的总督权力的反感。或许可以说,庞培的特例源于西班牙的危急局势。在其他地方,只要罗马的利益还未受到直接威胁,元老院宁可容忍一定程度的无政府状态,也不愿把他们中的某个人派去包揽一切事务。
这就是亚洲行省的情况。米特拉达特斯战争以后,行省满目疮痍,一片混乱。城市在惩罚性的压迫中呻吟;社会结构濒于崩溃;在边疆地带,地方王公乱战成一团。围着劫后行省的伤口,罗马的“苍蝇”欢快地嗡嗡叫着——不仅有像恺撒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军官,也包括收税员的雇员们。米特拉达特斯沉重打击了这些雇员,但现在,闻到新鲜血液的气味,他们急匆匆地赶来了。不管怎么样,亚洲仍是罗马最富庶的行省。也正因为这样,元老院才未能在这里做出公正的善后处理。它可以信任谁来管理?没有人会忘记最后被派到东方的那位总督。即使在自己的支持者中,苏拉也不是一个好榜样。
尽管如此,罗马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对米特拉达特斯的战争仍是一项未完成的任务。苏拉因急于返回意大利赢得内战,故意放弃了共和国的报复权利。纯粹作为权宜之计,在可以摧毁对手的时候,他放过了杀害8万意大利人的屠夫。尤其在那些感到自己也被牵涉进来的人看来,苏拉的行为特别令人憎恨。由于这个缘故,苏拉留下的军官们不时发动一场突然袭击,希望激怒米特拉达特斯;同样,由于这个缘故,元老院不肯批准和平条约,尽管它是自己的全权指挥官签订的,尽管元老院是由苏拉派的首脑人物如卡图卢斯、霍腾修斯等人领导的。米特拉达特斯的使团到达罗马后,人们搪塞说,元老院没空见他们,让他们焦急地等了一月又一月。
这些让米特拉达特斯确信,罗马人仍想毁灭他。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野心,亚洲的财富也总是显得唾手可得。避开罗马人窥探的眼睛,米特拉达特斯慢慢地重建了他的进攻能力。那是苏拉与他的协议所禁止的。这一次,他把眼光投向了海外,从敌人那里汲取灵感。珠宝装饰的铠甲和闪亮的武器被放弃了,罗马式纪律和效率被引进来。他给步兵装备了“格拉迪(gladius)”,一种双刃西班牙短剑。罗马军团大约在一个世纪前开始采用。用它或刺或砍向重要器官,能造成可怕的创伤,东方人对它很畏惧。米特拉达特斯看上了这种武器。
为此,公元前74年夏天,他同马略派在西班牙的反抗者接触,后者保证帮他装备和训练军队使用短剑。消息传出后,罗马人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共和国觉得自己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以前,若非对自己先发制人的打击力满怀信心,罗马人极少投入战争,即使对阵最微不足道的敌人时也是这样。米特拉达特斯肯定不是微不足道的。似乎又一次,亚洲陷入了危机。罗马的愤怒浪潮来得如此猛烈,使得任命一位东方指挥官成为不可避免的了。于是,那个要命的问题又出来了:任命谁?
公元前74年,苏拉派在元老院有很大的影响力,可以否决任何看起来过于自大的人。不用考虑庞培,他正忙于西班牙的征战;也不用考虑克拉苏,竞选执政官占去了他的全部精力。对卡图卢斯和他的盟友来说,很幸运,当年他们中的一个正担任执政官。在那些支持独裁官及其各种措施的大贵族中,卢修斯·卢库勒斯(LuciusLucullus)是最能干、最出众的。然而,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很顺利。卢库勒斯出身于一个古老家族,这个家族的世仇和婚姻不幸众所周知。他的母亲没完没了地找情人,他的父亲同许多人结下深仇大恨。后来,他父亲被宣布为国家公敌,不得不流亡在外。卢库勒斯继承了家族的血仇,将一个控告他父亲的人送上了法庭。这件事使他首次为众人所知,他不依不饶的性格也由此可见一斑。这很容易被解释为固执,因为他不是一个随和的人,毫不在意人们对他孤傲、吝啬的看法。另一方面,他又很仁慈,有很高的文化修养,是哲学家和历史学家,对希腊文化有很深的造诣,真诚地关心罗马臣民的幸福。这就是卢库勒斯,对仇恨刻骨铭心,难以释怀,对自己的信念忠贞不移,满腔热情。他尤其忠诚于苏拉。几乎可以肯定,苏拉首次进军罗马时,卢库勒斯是唯一追随他的军官。在上次对米特拉达特斯的战争中,他高度表现出自己的正直和机智,很好地平衡了对指挥官的责任和保护苦难的希腊人的愿望。后来,他又致力于维护独裁官的声名,成为苏拉遗嘱的执行人及其子女的保护人。不像庞培或克拉苏,他对死去的朋友的忠诚令人放心。
苏拉派很快动员起来,支持卢库勒斯。其他有影响的派别也站在了他这边。就在赢得执政官选举前,他同罗马最显赫的一个家族结成了姻亲。克劳狄家族(Claudii)以傲慢和刚愎自用闻名于罗马。在长达五个世纪的时间里,共和国没有哪个家族可以跟它的成就相提并论。克劳狄家族大厅中的蜡制面具最多,拥有最多的受保护人和最多的海外利益。克劳狄家族的声望是如此不可抗拒,以至于面对它时,连卢库勒斯家族的贵族也转变为热心往上爬的人。为了尽快跟克劳狄家族结亲,卢库勒斯甚至没要嫁妆。他妻子“继承”了卢库勒斯家新娘的名声,有关她不忠的说法传得满城风雨。卢库勒斯肯定盘算过,为获取克劳狄家族的支持,娶这样的妻子是值得他付出的代价。他的姻亲的精明也不亚于他。那个家族的首脑是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克(AppiusClaudiusPulcher),刚刚从去世的父亲那里接过这个位置。他有两个兄弟,三个姐妹。他还有极大的野心。这个专横的机会主义者认识到,东方展现了光明的前景,卢库勒斯有可能成为他的敲门砖。他们家族的小帕布琉斯·克洛狄乌斯(PubliusClodius)也希望在军中建功立业。他刚满18岁,正是罗马的年轻人开始军事生涯的年纪。像阿庇乌斯一样,帕布琉斯的眼睛也盯上了获取荣誉的机会。
然而,在他们和他们的亲家进军东方以前,卢库勒斯得首先确保能得到指挥官的任命。尽管有卡图卢斯和克劳狄家族的支持,元老院仍有很多人反对卢库勒斯。卢库勒斯都要绝望了。他意识到,他不得不去找找帕布琉斯·塞提古斯,元老院的那个头号能人,探探他的意思。骄傲的卢库勒斯不愿直接这么做,就去勾引了他的情人,答应带着塞提古斯一起去东方。计谋奏效了,塞提古斯站到了卢库勒斯这一边,他在元老院的小集团也改变了立场。僵局打破了,卢库勒斯被任命为指挥官。
和他一起去的还有执政官同事马尔库斯·科塔(MarcusCotta)。这可能是慑于米特拉达特斯的威名;更可能的是,它表明元老院仍不放心,不愿把大权交到一个人手中。无论是哪个原因,这样的安排都适得其反。就在卢库勒斯准备侵入本都的时候,科塔将整个舰队葬送在米特拉达特斯手里,还差点儿把他的军队也毁掉。接着,他又丢脸地被封锁在博斯普鲁斯海峡(Bosphorus)的一个港口。米特拉达特斯已进入亚洲行省。不顾部下的不满,卢库勒斯放弃了对本都的计划,转而解救他无能的同事。听到卢库勒斯即将到来的消息,米特拉达特斯不再围困科塔,但他没有撤退,而是发动了对亚洲行省的大举入侵。米特拉达特斯完全有理由这么自信。他的新模范军已打败一位执政官,他的军队远远超过卢库勒斯的5个军团,达到4比1的优势。他大概觉得又有机会把罗马人赶进大海了。
卢库勒斯没有上钩,没有跟敌人正面交锋。相反,他采取骚扰本都军的战术,切断了他们的粮食补给线,“把他们的胃变成了战场”。1冬天到来时,米特拉达特斯撤退了,留下损毁的攻城器械和几千具尸体。第二年春,卢库勒斯再次发起攻击。这一次,他没有受到后方的干扰,攻进了本都。在其后的两年里,他逐渐地摧毁了米特拉达特斯的权力。到公元前71年,卢库勒斯控制了整个王国,一个新的行省等着共和国去接收。看起来,对米特拉达特斯的战争将要胜利结束了。
米特拉达特斯却不这么看。他逃脱了卢库勒斯的打击,仍在顽强地抵抗,不打算轻易地认输。这个曾锻炼身体抗毒性的人非常善于自我保护,罗马人没能抓到他。米特拉达特斯翻过大山,来到与本都相邻的亚美尼亚(Armenia),接受它强大的国王提格拉涅斯(Tigranes)的保护。卢库勒斯迅速把阿庇乌斯派去,要求提格拉涅斯交出米特拉达特斯。这是罗马第一次派官方使团去亚美尼亚。此前,这个王国很少干扰共和国的计划,一方面因为它离罗马的势力范围太远了,一方面也因为它的崛起还是最近的事。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提格拉涅斯在今天大致是伊拉克的地方建立了霸权,夸张地给自己加上“王中之王(KingofKings)”的称号,享用起东方王室的华丽仪式。无论他去哪里,身边都带着四个附属国国王。为了能跟上他的马,他们跑得气喘吁吁的。提格拉涅斯坐下的时候,这些国王站在他的宝座旁,像奴隶一样随时等候吩咐。当然,这些做派吓不住阿庇乌斯。当他见到提格拉涅斯时,他对这位“王中之王”的态度像克劳狄家族对待任何人一样,傲慢得目空一切。而提格拉涅斯不习惯被人嘲笑,尤其不习惯被20来岁的年轻外国人嘲笑。他被激怒了,拒绝交出米特拉达特斯。冷淡的外交局面后来进一步加深了。阿庇乌斯无视国家与国家间交往的礼仪,对提格拉涅斯赠他的礼物不屑一顾,故意只挑了一个茶杯。
于是,在没有任何授权的情况下,卢库勒斯同一个国家交战了。在罗马,几乎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国家。虽然时节已晚,他还是独断地做出了决定。越过泛滥的幼发拉底河,卢库勒斯杀向东方。他的目标是提格拉诺塞塔(Tigranocerta),一座提格拉涅斯用自己王室名字命名的城市,一个亚美尼亚国王心爱的、亲手打造的城市。听到样板城市被围的消息,提格拉涅斯暴跳如雷地赶去解救。这正是卢库勒斯期待的。现在,他是历史上离罗马最远的罗马将军,而且他的军队远不如对手多。当提格拉涅斯看到敌人那可怜的一点儿人马时,嘲弄罗马人“组成外交使团太多了,组成一支军队又太少了”。2国王的妙语一出,旁边一片逢迎的笑声。很快,国王就笑不出来了。在共和国历史上最惊人的一次胜利中,卢库勒斯不仅消灭了亚美尼亚军队,还摧毁了提格拉诺塞塔。罗马人以惯有的残忍效率把这座城市洗劫一空。卢库勒斯取了王室珍宝,他的部下拿走了剩下的一切。城市被夷平,提格拉涅斯无力阻止,自己也不得不出逃。那些纪念碑和宫殿都是才建起不久的,“王中之王”原想借它们炫耀自己的声名。如今,它们几乎连只砖片瓦都没剩下。
然而,破坏还不是那么彻底,所获利益还不是那么充足。按照当时的战争规则,卢库勒斯可以把被击败的人都变成奴隶。他没有这么做,反倒把他们放了。大多数人被押解到提格拉诺塞塔。借着把他们送回家,卢库勒斯希望在提格拉涅斯的王国培养一支分离派势力。这样的政策同等地结合了精明与仁慈。对于让敌人付出被征服的代价的做法,罗马人从无异议;而卢库勒斯在抢劫的时候,仍怀有“贵人行事应高尚(noblesseoblige)”的强烈信念。他当然不会把自己看作奴隶贩子和收税员的工具。对他们,卢库勒斯有的只是贵族式的厌恶。事实上,在同提格拉涅斯开战前,他已采取一些措施,对付那些在亚洲折腾了很多年的吸血鬼。利息被大幅度削减;债主的许多恶劣做法被禁止;秩序重新建立起来。以前,亚洲的希腊城市背负着巨额赔款,完全成了抵押物。现在,由于卢库勒斯的干预,它们的债务逐渐清偿。四年之内,这些债务将会偿清。
由于这些贵族的古老理念,罗马的帝国总能得到一点儿宽厚的对待。在卢库勒斯身上,罗马元老的传统家长式作风很好地结合了对共和国世界使命的新的激进解释。他对希腊文化的热爱使他清楚地看出:若不让希腊人也分上一杯羹,罗马人在东方的统治不会有什么长远的希望。通过对提格拉诺塞塔居民的仁慈姿态,卢库勒斯坚持了他的一贯政策。以前,在本都,卢库勒斯不仅饶恕了那些反抗他的希腊城市,一旦城市被攻下,他还愿意支付重建的费用。在卢库勒斯看来,对毁灭这些城市的欲望的约束,就是对希腊人未来的投资,也是对帝国自身安全和长久兴旺的投资。
很自然,这些都无助于平息罗马对卢库勒斯的不满。对大商人集团来说,减轻行省债务不是一项受欢迎的政策。只要他在行省的记录还是辉煌的胜利,卢库勒斯的地位就不可动摇。然而,攻克提格拉诺塞塔是他一生的顶峰。此后,他越来越无力应付对自己的攻击。尽管他漂亮地打败了提格拉涅斯,但最初的目标没有实现,米特拉达特斯仍然在逃。公元前68年,卢库勒斯徒劳地在亚美尼亚荒原转来转去,身后还有敌军不停地骚扰。他们不再同卢库勒斯正面对阵。最后的胜利逐渐显得无望。在罗马,金融界的游说集团让驯服的政治家放手攻击卢库勒斯,不再有任何犹豫不决。保民官们剥夺了卢库勒斯一项又一项职权;如潮的指责就像围攻受伤野兽的群狼。在本都,打不垮的米特拉达特斯又拼凑了一支军队,取得了对罗马守备部队的多次胜利。与此同时,卢库勒斯被拖在遥远的亚美尼亚南部,迟迟不能体面地结束对提格拉涅斯的战争。他拿下了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城市尼西比斯(Nisibis),准备在那里过冬。此时,他面临的最大威胁不是来自提格拉涅斯,而是来自自己的军营。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
公元前68年冬,卢库勒斯被他的士兵们包围着。这些士兵追随他已有6年了。他们受着严苛纪律的约束,领着少得可怜的军饷;他们翻过高山,穿越沙漠,曲曲折折,忽前忽后,行军超过1000英里。对他们——其中有些在东方待了将近20年——中的许多人来说,家是什么样已经想不起来了。尽管如此,所有人都梦想着回家。这也正是他们战斗的原因:不仅是用罗马人的方式证明自己,打击凶恶的敌人,战胜对死亡的恐惧,他们还想重新获得因贫穷而失去的地位。这些流浪在外的人跟家乡的富人一样,渴望受到别人的尊重。能满足他们愿望的只有战争,正如最势利的人也承认的:“再可怜的人也会被荣誉的甜蜜打动。”3——当然,还有抢劫。
共和国军队里不全是身无分文的志愿者。当公民集合在马修斯大校场参加选举时,他们严格地按照财富的多少排列;以这种方式,他们保留了对一个时代的记忆,那时每个阶层的人都得服役,战争中的军团代表着整个共和国。可笑的是,在那个被他们怀念的时代,只有无地的人才被排除服役之列。这反映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也是罗马人眼中的智慧:“脚踏在自己土地上的人是最勇敢、最顽强的士兵。”4那些农民满手老茧,照料着自己的小块土地。他们总能引起人们的依恋之情,爱国主义的自豪感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最明显。背靠着这些农民,共和国逐渐地壮大。几个世纪以来,共和国步兵就是由自耕农(yeomanfarmers)组成的。他们放下手中的犁,抚去剑上的稻草,追随他们的行政官上阵厮杀。在罗马的势力局限于意大利时,战争都不会持续太久。随着罗马海外利益的扩展,战争的时间拉长了,往往积年累月,没完没了。在士兵离家的日子,他们的土地很容易落进别人之手。富人越来越多地吞并小农场。巨大的庄园取代了自耕农的小农场、小果园,原来的“色拉拼盘”成了斯巴达克行军路过的单调“荒原”。当然,它们不是真的荒原,有被铁链锁在一起的奴隶在劳作。但是,没有生来自由的公民。“乡村几乎没有什么人,没有自由的农民和牧人,只有一些野蛮人和进口的奴隶。”5正是这种状况令提比略·格拉古震惊,开始了他的改革。他警告同胞们,共和国的军事基础正受到侵蚀。每个丧失土地的农民意味着共和国丧失一个士兵。在推动改革的那些人看来,被剥夺土地的人的惨状成了共和国灾难的预兆。深重的意大利农业危机难以克服,但对于兵源危机,人们似乎可以采取些改革措施加以缓解。公元前107年,为情势所迫,马略宣布军队向一切公民开放,不管他们有无地产。国家提供武器和盔甲。军团职业化了。
从那时起,拥有农场不再是服役的资格,相反,它是对服役的奖赏。无怪乎最初的兵变迹象是一些人窃窃私语,说庞培的老兵不过打打反叛者和奴隶,就已经“拥有一块肥沃的土地,与老婆孩子安顿下来”。对比自己的指挥官,卢库勒斯连劫掠都不允许。这一说辞明显不实——就在上一年,他们攻下提格拉诺塞塔并大肆抢劫——但很多人都相信。不管怎么说,卢库勒斯不是出了名的小气吗?难道不是他禁止抢劫本都后面的希腊城市的吗?难道他的部下不是只能“东跑西跑地浪费生命,什么酬劳也没有——除了看守卢库勒斯的马车和骆驼,以及装载的金子和玉石镶饰的杯子”?6
职业军团的纪律非常严厉,甚至超过了过去实行征兵制的时候。士兵不敢轻易地流露他们的不满。不过,这些心怀怨愤的人有个现成的代言人。年轻的克洛狄乌斯·普尔克(ClodiusPulcher)没像他的哥哥阿庇乌斯光彩地入选外交使团。他也没有迅速获得提拔,而他认为神给了克劳狄家族的人这个权利。克洛狄乌斯因受到轻视而怨气满腹,一直等着从背后捅姐夫一刀的机会。他的报复行为的确厚颜无耻。这个最傲慢的罗马家族的子弟开始把自己扮成“士兵的朋友”,7在军营煽风点火,很快产生了灾难性的效果:卢库勒斯的整个军队罢工了。
罢工一直是心怀不满的平民最有力的武器,其实,也是唯一的武器。在远离帝国边疆、远离罗马的地方,在军营这个文明社会的边缘角落,共和国早期历史的一幕重演了。然而,罢工士兵们与他们的前辈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同,此时,他们的利益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兵变交织着相互竞争的贵族的恩怨。在居住着数以百万计罗马臣民的地区,兵变还会危险地成为榜样,在整个东方引起反响。如果卢库勒斯在兵变中倒下了,世界将不断重新上演他的悲剧。这是个灾难性的危急时刻,也是一位总督走向辉煌的时刻。正当士兵们坐在他们武器上的时候,米特拉达特斯的消息传来了。他又回到了本都,恢复了王位。于是,孤傲、自负的卢库勒斯走过一个又一个营帐,拉起每个士兵的手,泪流满面地恳求他们。
在罢工后的几个月里,卢库勒斯同时应付着米特拉达特斯和不满的士兵们。有消息传来,克洛狄乌斯被海盗抓去了。卢库勒斯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士兵的朋友”早已从军营潜逃,去了西方的奇里乞亚(Cilicia),一个位于土耳其东南海岸的罗马行省。他的另一个姐夫是那里的行政长官。马修斯·莱克斯(MarciusRex)娶了克洛狄乌斯最小的姐姐。他不喜欢卢库勒斯,很高兴有机会羞辱他。莱克斯任命年轻的兵变者为司令官,指挥一支舰队。巡逻的时候,克洛狄乌斯成了海盗的俘虏。
最近一段时期,被海盗捕获成了罗马贵族职业危险的一部分。8年前,在去莫兰的精修学校(Molansfinishingschool)的路上,恺撒也曾被劫持。海盗提出要20塔兰特(talent)的赎金,恺撒显得很愤慨,说他至少值50塔兰特。他还警告说,一旦他被释放,他会带人来消灭他们。后来,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克洛狄乌斯的经历不是那么光彩。他写信要求埃及国王支付赎金,结果只得到了可笑的两塔兰特。海盗们都笑坏了,他们的俘虏气坏了。至于他是如何被释放的,人们传说着许多丑闻。他的敌人——他有很多敌人——声称,他用肛门的童贞换取了自由。
不管海盗们能获得多少赎金,绑架只是他们的副业。凭借精心策划的恐吓行动,他们能近乎随意地敲诈和掠夺,无论在海上还是在内陆。如他们吹嘘的那样,海盗们抢劫的规模很大。他们的头领“把自己看作国王和独裁者,把他们的人看作士兵;他们相信如果全力以赴的话,他们是不可战胜的”。8他们无餍足的贪婪,他们将整个世界变成猎物的欲望,都使他们成为共和国本身的一个拙劣模仿者,一个让罗马人极度不安的邪恶镜像。海盗的组织和他们四处扩张的行动就像是对共和国的复制。他们是极其特别的对手。“海盗不受任何战争规则的约束,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西塞罗抱怨道,“不能信任他们,不能指望他们会遵守大家约定的条款。”9如何才能找到这个对手,更不用说消灭他们了?那就像跟鬼魂打架一样。“这是一场在迷雾中进行的、史无前例的战争,没有任何规则”;10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战争。
对于一个自豪的、决不容忍被羞辱的民族而言,上述说法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主义。奇里乞亚地区有崎岖的海岸,背后还有难以翻越的大山,长期在这里保持良好的治安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可笑的是,海盗们之所以能走出他们的发源地,四处横行,罗马在东方建立的霸权竟是主要的原因。它打破了所有的地方权威,以免它们威胁到自己的利益,同时又拒绝承受直接管理的负担,结果就是共和国替盗匪扫清了战场。对那些既没有政治活动又缺少法律的民众来说,海盗至少给他们保护的地区带来了秩序。一些城镇付给他们保护费,另一些提供港口。一年年过去了,海盗的手伸得越来越远。
只有一次,公元前102年,被激怒的罗马人打算彻底消灭海盗。马尔库斯·安托尼乌斯被派到了奇里乞亚,带着一支军队和一支舰队。他是西塞罗崇拜的英雄,伟大的起诉人。海盗迅速撤离了他们的根据地,安托尼乌斯宣布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元老院用凯旋式奖赏他。但海盗在克里特岛(Crete)集结起来,恢复了抢劫活动,像以前一样猖狂。这一次,共和国闭上了眼睛,装聋作哑。即使全力进行对海盗的战争,共和国也看不到成功的希望,这是一方面;此外,罗马还有一个强大的利益集团,不愿共和国发动清剿。经济生活中使用的奴隶越多,对他们的依赖性越强。即使共和国不是处在战争时期,罗马人对奴隶的需求也必须满足。海盗是最稳定的奴隶提供者。据说,在提洛自由港,每天转手的奴隶多达10000人。巨大的交易规模带来了巨大的收入,养肥了海盗头目和罗马的大财阀。对商业利益集团来说,利润比尊严更重要。
对于破坏罗马好名声的这个污点,很自然,一些人——尤其是贵族中的上层人士——非常震惊。卢库勒斯只是其中最大胆地采取反对态度的一个。但元老院早就跟商业阶层同流合污了。因此,对于共和国将大量人口变成工具的无厌贪欲,最有远见的批评者不是罗马人,而是一个希腊人。波西德尼乌斯是个哲学家,曾为罗马人的帝国欢呼,视之为世界政府(auniversalstate)的建立。他认为,大规模的奴隶贸易是一幅乐观图景中的黑暗角落。旅途中,他在西班牙矿上见过流汗苦干的叙利亚人,在西西里庄园见过用锁链连在一起的奴隶。眼见的凄惨状况使他受到极大的震动。当然,他从来没想到反对奴隶制。真正让他惊恐的是数以百万计的奴隶遭到兽行欺凌的事实,以及他寄予很高期望的罗马可能由此遭受的危险。如果共和国不能忠实于他所钦佩的贵族理想,对大商业集团玷污它的世界使命视而不见,波西德尼乌斯担心帝国会退化、堕落,将陷入一片贪婪和无政府主义的泥潭。那样的话,罗马的霸权就不再是一个黄金时代的开始,相反,它预示着一个世界黑暗时期。
作为例证,波西德尼乌斯提到了一系列的奴隶暴动。斯巴达克起义只是最近发生的一次。其实,他还应该引用海盗作为证据。同他们的猎物一样,盗匪也是时代苦难的受害者,如过度的压榨、战争、社会秩序的崩塌等。结果,整个地中海地区,只要是不同文化的人被抛在一起的地方,无论奴隶的工棚还是海盗船,到处是一片对启示性未来的绝望呼唤。那种未来是波西德尼乌斯非常惧怕的。苦难和漂泊窒息了传统的宗教崇拜,却为神秘宗教提供了丰饶的土壤。同西比尔的预言一样,这些秘教也是多种文化因素的大杂烩,包括希腊人、波斯人、犹太人的信仰。一般来说,它们是地下的、模糊的,写历史的人看不到,但其中有一个却在历史上永久地留下了印记。米特拉神(Mithras)是海盗所尊崇的对象,后来传遍了整个罗马帝国。最初,他是罗马敌人的神。他跟米特拉达特斯有些神秘的联系,后者名字的意思就是“米特拉给予的”。米特拉本来是一个波斯神明,但在海盗的崇拜仪式中,他很像一位希腊英雄珀尔修斯(Perseus)。有意思的是,后者也是米特拉达特斯声称的祖先。珀尔修斯像米特拉达特斯一样,也是一个强大的国王,曾统一西方和东方,希腊和波斯,统治的时代远比新崛起的罗马早。米特拉达特斯铸造的货币上有星星和新月,那就是希腊神明手中握的剑的古老象征。米特拉神手中也握着这样一柄剑,深深刺进一头庞大公牛的胸部。
原来的波斯神话发生了扭曲,公牛转化为“大敌(GreatAntagonist)”的象征,“邪恶原则(PrincipleofEvil)”的象征。海盗们是这么看罗马的吗?层层迷雾笼罩着秘教,我们无法确切地了解。能够确定的是海盗与米特拉达特斯建立了联盟,关系非常紧密,远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同样可以确定的还有一件事,即海盗不光是抢劫,他们也敌视罗马所代表的一切。只要有机会,他们很乐意把共和国的理念踩在脚下。一旦发现俘虏是罗马公民,海盗先是装作很害怕,匍匐在他的脚边,为他穿上长袍;等他穿好这个公民的象征物后,海盗便把一架梯子放进海里,请他下海游回罗马。这些海上的抢劫集团还特别针对罗马的行政官,打击他们的权力象征。在凯旋式上,安托尼乌斯曾带着夺自海盗的财宝,在罗马城游行。海盗进行了回击,在海岸边把他女儿从她的别墅中抓走。这个精心策划的行动着眼于激怒对手,表明他们对罗马人的心理非常了解。海盗的打击落在了共和国声威的核心部位。
很自然,罗马人的荣誉感要求他们反击;与此同时,自私自利的商业集团也逐渐转变了立场。罗马的商人们发现,虽然他们一向纵容海盗,但现在,海盗威胁到了他们自身。随着海盗越来越多地控制了海洋,他们有了不时切断航道的能力。罗马所需的一切供应,从奴隶到粮食,渐渐地变成了涓涓细流。罗马开始挨饿。但元老院仍迟疑着。海盗的活动极其猖獗,很明显,要对付他们,必须赋予某人以很大的权力,在整个地中海指挥。许多元老认为,那必须一位总督才行。最终,公元前74年,第二个马尔库斯·安托尼乌斯获得了指挥权。他是那个伟大的起诉人的儿子,但选他却不是因为他继承了打击海盗能力的缘故。恰恰相反,他获得推荐是因为他的无能。正如人们尖刻地看到的那样,“没关系,就是要提升那些人,那些我们没理由害怕的人”。11他的第一个步骤是自己在西西里岛周边地区干起获利颇丰的海盗勾当;第二个是在克里特岛附近被海盗打得大败。罗马的俘虏被戴上了脚镣。那本来是他们为海盗准备的。海盗把他们固定在船上的桁端,任他们摇摇晃晃。
甚至给罗马俘虏设置这么多绞刑架都算不得什么,超级大国的无能还有更屈辱的标志。公元前68年,卢库勒斯正打算向东攻击提格拉涅斯;在共和国的心脏地带,海盗们也干起来了。奥斯蒂亚(Ostia)是台伯河的入海口,距罗马仅15英里。海盗进了港口,烧毁了船坞中执政官的旗舰。饥饿的首都的港口燃起大火。罗马的饥荒更严重了。饿着肚子的公民来到广场,要求采取行动,应付危机,要求任命一位总督——不是像安托尼乌斯这样的纸老虎,而是真能解决问题的人。元老院固执己见。同胞们心中的理想人选是谁,卡图卢斯和霍腾修斯完全清楚;他们也知道谁正在一边等待着。
自结束执政官任期以来,庞培刻意保持着低姿态,时时处处透着谦虚。“庞培最喜欢的战术是假装他不追求某样东西,而事实上那是他最想要的。”12那是他选择最佳时机的精明策略,用在这个时候尤其精明。庞培采用了克拉苏的做法,没有自吹自擂,而是利用别人帮他吹嘘。恺撒是其中之一。在元老院,他孤独地发出支持庞培的声音。这不是出于对庞培的好感,而是因为恺撒看清了骰子正转向哪边。如今,苏拉的改革已经被纠正,保民官可以充分发挥作用了。庞培执政官恢复了他们的古代权力,倒也不是毫无所求的。他们曾帮助庞培解除卢库勒斯的指挥权。公元前67年,也是一位保民官提出建议,给予人民的英雄以打击海盗的全权。虽然卡图卢斯激烈地呼吁,不要任命一个“事实上的帝国君王”,13公民们还是满心欢喜地批准了提案。庞培得到了空前的力量,有500艘船,120000人;如有必要,他可以征召更多的人。他的指挥范围包括整个地中海,其中所有的岛屿,并向内陆延伸50英里。共和国的资源从来没有如此集中地交到一个人手中。
虽然任命了庞培,但前景如何,没有人知道,连他的支持者也是这样。共和国以这样的规模动员,本身就是绝望的标志。极度的悲观主义体现在任期上,他们觉得在最好的情况下也需要三年。但新总督只用了三个月,就扫清了海上的盗匪,毁掉了他们的根据地,解除了几十年来折磨着共和国的海上威胁。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一场庞培个人的胜利。它是让人大开眼界的表演,让人看清了共和国拥有的实力有多大。连罗马人自己都很吃惊。它表明,无论他们面对挑战时的最初反应有多迟钝和犹豫,一旦耐心耗尽,没有什么能同他们抗衡。反恐之战顺利结束,罗马还是超级大国。
庞培的胜利又一次证明,只要共和国愿意,它能干得很漂亮。事后,庞培没有采用传统的野蛮手段,没有过度的惩罚和报复。为显示仁慈,庞培做了件和他的大胜一样令人吃惊的事,不仅没有杀他的俘虏,反而为他们买了地,让他们当农民去。庞培清楚地认识到,盗匪源于文化上的无根和社会上的大变动,只要共和国仍须对他们的处境负责,他们对罗马的仇恨便无法消除。尽管如此,几乎无须强调,帮助罪犯恢复正常生活不是罗马人的习惯做法。或许应该指出,庞培在清剿海盗期间,抽出时间拜访了罗得岛上的波西德尼乌斯。我们知道,他听过波西德尼乌斯的一场演讲,过后,两人还私下做了交谈。既然哲学家的任务不是挑战罗马人的偏见,而是进行知识性的注解,我们可以确信,庞培不会听到他不想听的任何话。然而,波西德尼乌斯至少会帮他明晰他的观点。门徒(protégé)庞培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相信,在庞培身上,他的祈祷总算得到了回应:一个能体现出贵族价值的罗马贵族。“永远勇敢作战,”他建议即将离开的庞培,“行事永远比别人高尚。”这是出自荷马的警句,庞培听了很高兴。14正是出于这种精神,他饶恕了海盗。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将安置海盗的城镇命名为庞培波利斯(Pompeiopolis):希望仁慈与慷慨永久性地为他的名字增光添彩。作战时坚定,和平时期大度,难怪波西德尼乌斯称他为时代的英雄。
然而,庞培仍同过去一样贪婪,还想要得更多。仅仅做个赫克托(Hector,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是不够的。很小的时候,他站在镜子前,摆弄额前的一绺卷发,梦想着成为亚历山大。现在,他决心抓住机会。东方已对他敞开,他要从那里赢取荣誉,赢取罗马人从未想过的荣誉。
公元前66年春的一天,卢库勒斯注视着地平线,看见上面升起一团尘烟。他的营地驻扎在树林的边缘,眼前伸展着的平原地势很高,没有树木。尘烟慢慢接近了,一支看不到尽头的队伍走了出来。卢库勒斯看到了指挥官的侍从,他们手中的棍棒缠着月桂枝,上面的叶子已枯萎。他自己的侍从拍马上前,递出新月桂枝编成的桂冠,迎接来人。对方也交出了他们的枯枝。
借助这样一个仪式,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得到了最后确认。自冬天的兵变以来,卢库勒斯的权威一天天跌落。他同部下的关系变得很冷淡,根本不能指望他们跟随自己作战。卢库勒斯不得不带着他们撤退,慢慢地离开亚美尼亚。他退到了本都西部的山区,舔着自己的伤口。米特拉达特斯回到了他的王国,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卢库勒斯毫无办法。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有人一直盯着他的总督职位,与金融界和他们驯顺的保民官达成密谋,想把他挤走。卢库勒斯的接替者就是这个人。
海盗被剿灭之后,没有人想跟伟人庞培作对。元老院的大多数人承认他是赢家,抛开了他们的疑虑,投票给了他更多的奖赏,更大的权力。在共和国的东方作战史上,庞培指挥的这支部队是最大的。不仅如此,他还获得了另一项权力,可以随机决定或战或和。相比之下,卢库勒斯什么都没了。大批他以前的盟友,包括两位前执政官和有着一堆古老姓氏的贵族,急急忙忙地投身新总督麾下。他看着新桂冠交给了庞培的侍从。在敌人的队伍中,他可能认出了许多人。他们会迎着卢库勒斯的眼睛,还是尴尬地看向一边?对罗马人来说,无论胜利还是失败,他们总能提供一些非常有趣的场景。
一开始,卢库勒斯和庞培保持着冷淡的礼貌。很快,他们的会面成了一场谩骂的比赛。庞培讥笑卢库勒斯无能,无法结果米特拉达特斯;卢库勒斯用尖刻的话回击,说自己的接替者就像一只食腐鸟,被鲜血刺激得发狂,而鲜血是比庞培更强的人打死的敌人留下的。场面越来越火暴,随从们不得不拉开两位将军。但庞培是总督,可以打出最后一拳。他剥夺了卢库勒斯对他的军团的指挥权,继续上路了。卢库勒斯没了任何官职。照料着自己受到伤害的尊严,他离开了,开始了返回罗马的漫长旅途。
尽管如此,他的话更有杀伤力。以后的事态证明,卢库勒斯没有吹牛,他的确打断了米特拉达特斯和提格拉涅斯两人的骨头;而庞培匆忙地扑向他的猎物,的确有几分像嗅到风中鲜血气味的食腐动物。最后一次,米特拉达特斯被赶出了他的王国。如往常一样,他又躲进山里,避开了追捕者。除了他的名字,他不再对罗马人构成任何威胁。提格拉涅斯,面对他无法战胜的庞大军队,又不想躲进山里,索性把自己交给庞培处置。来到罗马军营,他被迫下马,交出他的剑。他走向庞培,取下王冠,穿着一身金色和紫色的王家服饰跪下来,准备匍匐在尘土中。在他趴下之前,庞培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扶起来,温和地请他坐在自己身边。接着,庞培礼貌地谈起和平的安排。亚美尼亚将成为罗马的属国,提格拉涅斯可以保留王位,但要把儿子交出做人质。可怜的提格拉涅斯立刻答应了。为庆祝和平的达成,庞培邀请他去营帐参加宴会。这是罗马将军的一贯做法:无情地显示共和国的威力后,优雅地在餐桌上显示风度。
在东方,庞培装腔作势的天赋找到了最好的舞台。这个伟人意识到历史正聚焦在自己身上,一举一动都不忘调整好姿态。像亚历山大那样,他也带了位听话的历史学家在身边,记录他的每一次英勇行动,每一件体现他宽宏大量的事。他一边行军打仗,与国王们周旋,一边注意着留下“副本”。只是战胜那些敢于反抗的东方人还不够,他还与毒蛇打交道,追逐亚马孙人(Amazons,希腊神话人物,相传是居于黑海边的一族女战士),一直向东方冲去,冲向环绕着世界的大海。与此同时,他不满意元老院吹毛求疵地指手画脚,打乱东方国家的边界,就像它们是赌博的筹码一样。他随意地重新安排它们,送出几顶王冠,废除几个国王。现在,这个孩子气的主人控制着数以百万计的人的命运。
不过,庞培从未忘记他是罗马人的行政官。公民的伟大只在于他带给共和国的荣誉。对自己,庞培最得意的说法是:“他去的时候,亚洲在罗马势力的边缘,走的时候,它成了中心。”15他对国王们的羞辱,对王国土地的处置,在世界尽头进行的战役,全都在为这个目标服务。当庞培从尘土中扶起提格拉涅斯时,他扮演的角色是共和国利益的坚定保护者。若非如此,这个画面便失去了它的英雄主义光彩。君王式的恭维话能给野蛮人留下深刻印象,但它们的唯一价值是作为背景,凸显罗马人的自由。他处处模仿亚历山大,像克拉苏这样的对手嗤之以鼻,他的大多数同胞却非常欣赏。他们几乎本能地认为,那并不是对共和国不耐烦的表现,恰恰相反,那是对共和国尊严与价值的肯定。
对罗马人来说,怀念亚历山大的丰功伟业不是什么好事。更糟的是,它还总是激励着共和国的敌人。在东方,亚历山大确立的王国模式从来没有丧失魅力。在超过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它失去了活力,不断受到罗马的羞辱;但是,在对抗新的世界征服者的共和主义时,它仍是唯一能有所作为的政治体系。这就是它对国王们的吸引力所在——如米特拉达特斯,他甚至不是一个希腊人;更令人吃惊的是,它对盗匪和反叛的奴隶也很有吸引力。海盗把自己称为国王,在装饰风帆和采用紫色箭芒时,他们模仿的是国王的做派。这不全是自高自大,它们是有意识的宣传手段,公开宣扬着海盗们反对共和国的立场。他们知道,这个信息不会被认错。在之前的几十年里,每当社会秩序大乱时,起义领袖们总是戴上王冠的奴隶。斯巴达克的共产主义是独特的;以前,几乎毫无例外地,起义奴隶的首领将目标定为打倒他们的主人,建立一个新王朝。像海盗们一样,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采用了国王的做派;也有一些复活了传奇故事中的浪漫情节,声称自己是国王失踪已久的儿子。在共和国统治的世界里,革命的意思便是这些。对混乱年代各种复杂的社会潜流,奴隶冒称王室的做法又添加了新的内容,即预言。米特拉达特斯的宣传机构对预言利用得特别出色,他们宣称罗马注定灭亡,将出现一个所有人的王,一个新的世界王朝,等等。
所以,当庞培把自己打扮成新生代亚历山大时,他其实在盗用君王和奴隶共同拥有的一个梦想。在罗马,只有庞培理解它。作为海盗的征服者,波西德尼乌斯的信徒,他完全清楚,在王权与革命之间,在东方王公的傲慢与受压迫者的怨恨之间,那个梦想是一座桥梁,将它们危险地连在一起。他已经扫除了海盗的威胁,现在,他还准备扫除类似的威胁,无论它们酝酿在东方的什么地方。有一个王国特别值得注意。几十年来,叙利亚一直是无政府状态的发源地,“盛产”启示性的可怕景象(vision)。公元前135年,西西里爆发了第一场大规模的奴隶起义,反抗罗马人的统治。起义奴隶的领袖把他的追随者称为“叙利亚人”,称自己为“安条克乌斯(Antiochus)”,后者是一个有着广泛号召力的称号。叫这个名字的国王们是亚历山大的后继者,曾经统治一个伟大的帝国,最盛时帝国的边界与印度相连。那些辉煌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如今,它的存在仰仗共和国的许可,共和国许可则是因为它的虚弱。王朝的版图只剩下叙利亚这个核心地带。公元前83年,即使这个地方也被提格拉涅斯攫取了;只是由于卢库勒斯,它才得以保留下来。卢库勒斯的政策是复活那些看起来不可能复兴的王朝。他找了一位安条克乌斯,重新把他扶上王位。至于庞培,他愿意扭转前任做过的一切,但他不承认新国王,倒不是出于个人恩怨。安条克乌斯既无能又危险。他的王国一片混乱,是社会革命的风暴眼;而他的名字仍蒙着一层光芒,继续勾起人们的反抗欲望。王国是共和国后方的一个脓疮,如果任其发展,它可能会出一个新的提格拉涅斯,一代新的海盗,或一场新的奴隶起义。这是庞培无法容忍的。公元前64年夏,他占领了叙利亚首都安条克(Antioch)。安条克乌斯十三世逃进沙漠,被一个阿拉伯酋长卑鄙地杀掉了。最终,他的王国的幽灵被送进了坟墓。
在王国的废墟上,一个新帝国出现了。不同于元老院传统的孤立主义,庞培选用了新的信条。罗马人的商业利益无论在哪里受到威胁,共和国都会干涉,甚至直接管理那里。曾经,共和国在东方只有一小块立足点,现在成了幅员广阔的行省。它的外面是更广阔的一块新月状土地,上面布满了附属国。它们都很驯顺,定期向罗马交纳贡金。这就是“罗马主导下的世界和平(paxRomana)”的意思。庞培能获得总督职位,靠的是金融游说集团的支持。因此,他不会重复卢库勒斯的错误,去冒犯金融界。然而,尽管他很愿意同它们保持利益一致,他也留意不使自己成为它们的工具。肆无忌惮地剥削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官僚体制也不再是随心所欲、不受约束的了。从长远来看,商业集团早晚会认识到,这样的措施能保证跟从前一样多的利润。毕竟,杀死正下金蛋的鹅不符合任何人的利益。
总督庞培的伟大成就证明,商业上的考虑能够同元老院精英的理想和谐一致。这为罗马的统治树立了一个榜样,以后被效仿了几个世纪;毫不奇怪,这也把庞培送上荣誉和财富的顶峰。那些傀儡王公们不但填满了回罗马的马车,也填满了庞培自己的。公元前64年秋,庞培盯上了新的财源,从安条克南下。第一个目标是发起反抗的犹太王国(kingdomofJudaea)。耶路撒冷陷落了。在殊死抵抗后,圣殿(Temple)也被攻占了。有关犹太人独特的神的说法令他很感兴趣。庞培推开愤怒的祭司们的拦阻,进了圣殿的至圣所。里面是空的,他很是迷惑不解。跟犹太人的神耶和华(Jehovah)相遇,究竟谁更荣耀?庞培觉得不会有什么疑问。他不想进一步激怒犹太人,没有动圣殿的珍宝,还给犹太留下一个由驯服的高级祭司领导的政权。庞培继续向南,准备穿越沙漠,进攻那座红色的城市佩特拉(Petra)。他没能到达那里。中途,他听到一个重大消息,米特拉达特斯死了。老国王从未放弃抵抗,但他的儿子后来也起来反对他,把他困在王宫里。罗马的头号敌人被逼进了死角。他企图服毒自尽,但没有成功。他锻炼过身体对毒药的抵抗力。这世上的东西,有几样他没有抵抗力呢?最终,他让一个忠诚的卫兵用匕首刺死了自己。这个消息让罗马人大肆庆祝了10天。庞培向他兴奋不已的军团宣布了米特拉达特斯的死讯,匆匆赶往本都。米特拉达特斯的儿子把父亲的尸体带到了那里。庞培对检验尸体毫不在意,急于搜寻死者的财物。他发现了一件红色的斗篷,那曾经属于亚历山大。庞培想象着罗马的凯旋式,急忙披在身上试试大小。
几乎没有人否认,那是他的权利。东方平定了,艰巨的任务完成了,庞培的成就可以跟罗马历史上的任何人相提并论。然而,在他准备回罗马时,他的同胞们心里都忐忑不安。再贪婪的人也不曾梦想过他所拥有的巨额财富,甚至克拉苏也一样。他的荣耀遮盖了所有的对手。一个成了新生代亚历山大的罗马人还会是公民吗?只有庞培自己能回答这个问题。在等着他回去的罗马人中,有许多已在做最坏的打算。庞培离开的五年里,罗马发生了很多事。又一次,共和国危机四伏。庞培的到来有助于危机的解除,还是会导致更大的危机?只有时间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