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渴求名誉

一个贵族的成长

对年轻的罗马贵族来说,生命中充满了机会和陷阱,内战又使两者都大大增加。在苏拉手下,年轻人有望获得以前成年人才会有的成就,其中有些人特别突出。庞培是最耀眼的明星。苏拉开始立法限制少年野心家后,庞培仍未停止自吹自擂。苏拉禁止30岁以下的人担任公职时,他的年轻副手正在非洲作战。庞培打败了那儿的马略死党,被部下欢呼为“伟人(TheGreat)”。庞培是个例外,仍在继续获取荣誉,与他同代的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苏拉的密探们既不照顾年轻人,也不关心出身。就这样,由于马略娶了朱利安家族的人,这个古老显赫贵族的后代走上了逃亡之路。他才19岁,其家庭关系本应保证他有光明的前途,现在却不得不躲藏在山区的马棚里,大把贿赂那些为赏金而参加追捕的人。这是一段永生难忘的经历。多年后,他牢牢地把无常的命运掌握在手中。与庞培一样,尤利乌斯·恺撒的崛起也在苏拉大权独揽以前。

两人都无愧于他们的教养。罗马人重视磨难,相信金属要打磨才会发光,公民要历经艰辛才能出人头地。恺撒刚出世就被灌输了这种信念。罗马的父母看着自己的新生儿,第一反应不是怜爱,而是吃惊——竟然有这么软弱、无助的东西。“新生儿啊,就像被汹涌的波涛冲到海滩的水手,光着身子躺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能否幸存下来完全依靠他人。”1对罗马人来说,处在这种状况简直丢人。小孩子太脆弱了,没什么可夸耀的,对他们的表扬最多也就是像个大人。其结果是,至少在现代人看来,古代的传记中存在着难解的空白。读着对共和国大人物的描述,有关他们早期生活的部分最令人扫兴,最不可思议。他们总是在体质上或学识上远胜常人,在这方面,古代的传记非常僵化,既一本正经又千篇一律。童年时,他们总像个小大人,将他们描写成孩子的趣闻逸事极为少见。人物越伟大,有关青少年时期的记录越稀少。恺撒的早期生活干脆一片空白,复原它们主要靠猜测和总结,其难度甚至超过了复原古代历史。然而它值得尝试。像任何一个心理学家那样,罗马人意识到“在生命的最早时期,大自然刻下的印记最清晰”。2童年时代指示着公民的未来。

可是,对这个将来会灭掉共和国的婴幼儿,我们确切地知道什么呢?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出生于公元前100年7月13日,比庞培小6岁,比克拉苏小15岁。各种传统对他也不例外。罗马人并非一出生就自动成为公民的。每个做父亲的都有权拒绝一个新生儿,遗弃不想要的孩子,尤其是女儿。可能刚出生的恺撒还没吃到母乳,他的父亲便把他高高地举起,表示他已被接受了,已是一个罗马人了。九天后他有了名字。家里要进行大扫除,将邪恶的精灵扫地出门。还要依据鸟儿的飞行动作占卜,预测孩子的未来。婴儿恺撒将戴上象征好运的金垂饰(bulla),一直戴到成为公民的时候。

然后就结束了,再找不到成为公民前岁月的只言片语。罗马人缺少专门表示“婴儿”的词,反映了他们的一种认识——再小的孩子也得接受磨炼。新生儿用襁褓紧紧包裹,以塑造他们的体形;他们的面部要接受揉捏和击打;如果是男孩,还要拉扯包皮以使它伸展。根据共和国的老传统和来自希腊的新医学,罗马人构造了一套节食和冷水浴制度。严苛的抚育方式增加了已经很高的婴儿死亡率。据估计,只有2/3的婴儿能活过第一年,活到成熟期的不足一半。小孩死亡是常事,父母们都硬起心肠,不会太伤心。孩子越小,流露的情感越少;他们常说:“如果婴儿在摇篮里死去,不应该悲伤。”3然而,冷淡未必就是无情。在罗马人的墓碑、诗歌和私人通信中,有大量证据证明父母对孩子深沉的爱心。对孩子严厉不是残忍,恰恰相反,越严格的父母对孩子的爱越多。

对恺撒的抚育出了名的严格,他的母亲奥丽莉亚(Aurelia)也因此被后来的罗马人视为父母的榜样。人们甚至说她亲自给孩子哺乳。上流社会的妇女很少这样做,尽管这是她们的责任。这很可耻,因为罗马人都认为乳汁中含有一个女人的特质。既然如此,奴隶的乳汁怎能跟自由的罗马妇女相比呢?由于婴儿交给哺乳期的奴隶抚养,自私的贵族显然损害了孩子的未来。但她们还是这么做了,成为这个堕落时代的一个明证。奥丽莉亚亲自哺育自己的孩子,表明她不向时代的流弊妥协,的确值得骄傲。

这个共和国的模范母亲给孩子断奶后,马上开始了对他们的教育。奥丽莉亚不只盖乌斯一个孩子,还有两个女儿,大朱丽亚和小朱丽亚(JuliaMajorandJuliaMinor)。罗马人认为,女孩和男孩同样要接受训练,内容包括身体和智力两方面。男孩的身体训练为战争做准备,女孩为生育,但艰苦程度是一样的。对罗马人来说,人的自我意识来自对忍耐力极限的认识。不认清这一点,孩子便没有为成年生活做好准备。

因此,罗马的孩子们很少有时间玩。人们发现,共和国早期的玩具比灭亡前少得多;在后一个时期,训练好公民的压力小多了。即便如此,孩子就是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什么也无法阻止他们全身心投入游戏,拿惩罚相威胁也不管用。”4女孩子当然有玩偶;在将来的结婚仪式上,她们要向维纳斯女神敬献玩偶。这是罗马人的传统。男孩子着迷地玩陀螺。说到骰子,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热爱。婚宴上,新郎向孩子们抛撒硬币或坚果,它们便成了孩子们的赌注。以后,在恺撒面临一生最重大的危机时,他谈到了掷骰子。显然,他对这个比喻的喜爱来自孩提时代的经验。不过,即使在玩骰子的时候,严厉的奥丽莉亚也会在一旁看着,因为她时刻关心“端正他的行为,无论他在游戏还是刻苦学习”。5或许就是从母亲那里,恺撒开始练习他最重要的一项技巧,区分可以接受的风险和盲目的赌博。

那么,父亲的影响体现在哪里?恺撒少年时代的记录中缺失的东西更加引人注目。尽管是一个模范母亲,但奥丽莉亚如此严密地监管儿子的成长,有可能冒犯她的丈夫。按照这个时代的水准,罗马妇女所享有的自由或许很突出,但罗马父亲们的权威更加显著。决定重大事务的权力在他手中,有了孩子也一样。即使已经出嫁,女儿仍在父亲的保护之下;儿子不管长多大,不管当上多少次行政官,都要一直追随父亲。罗马父亲的家长作风无人能比。另一方面,像共和国提供的无数事例那样,权力总是连着责任。人口调查时,每个家长都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有没有打算养育子女?每个公民都赋有爱国义务,应尽力为罗马的未来增加人口。父亲还有一项更紧迫的责任,即为家庭增添荣誉。在共和国,地位不能继承,每代人都要重新赢得。如果儿子达不到前辈的地位和成就,女儿不能影响丈夫促进她的父亲和兄弟的利益,都将被视为家庭的奇耻大辱。家长的责任就是想方设法避免这种灾难。和共和国生活的众多方面一样,对儿女的抚育也体现着罗马人对竞争的固执偏好。由此,成功地教育后代,向他们灌输家族荣誉感,鼓励他们积极追求荣誉,这也是足以令一个男人自豪的成就。

恺撒的野心是有朝一日掌管整个共和国。这里肯定有父亲的影响;在罗马,有些东西只能由父亲传授。小盖乌斯最有价值的课程或许不是在母亲脚边学到的,而是当他站在父亲身边时:当父亲招呼政治盟友时,走在广场时,或者在元老宴会上侧耳倾听时。若不能亲身在权力的氛围中呼吸和感受,一个小男孩不可能发展出对共和国多重复杂性的敏锐感觉。恺撒的父亲交际广泛,许多人家的门会为他打开;相应地,他的大门也为别人打开。罗马人对私人空间没有什么概念。在城里,贵族的房子不是退隐的地方,而更像是一个舞台,他在上面表演并接受喝彩;更像是石头上的投影,投射出他希望被人看到的形象。表面看起来,朱利安家族的豪宅被郊区苏布拉(Subura)的小旅馆和贫民窟包围着,远离政治中心;但恺撒的父亲把它变成了令人敬畏的“司令部”。每天,请愿者和受保护的平民(client)挤满了过道。对未来的政治家而言,这层保护人与被保护人的关系也是必须掌握的。如果好好把握,被保护人的支持能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罗马贵族总是小心照料受他保护的人;他的影响力越大,被吸引来的平民就越多。公元前92年,恺撒的父亲当选为司法官,此后,前呼后拥的随从们表明他是一个重要人物。然而,这种排场能否满足他8岁儿子的愿望?

恺撒的欲望难以满足,即使拿罗马人的标准看也很过分。他总是要求人们按他的显赫身份表现出应有的敬重,不放过一个机会。打小开始,源于维纳斯女神的家族观念便牢牢占据了他的头脑。恺撒家的豪宅就像是朱利安家族的至圣所:门廊设计得像庙宇;正厅四壁挂满家族出过的行政官的蜡制面具,庄重威严,诉说着过去的荣耀。漆线勾勒出的肖像穿越时空,将人的思绪引向一位特洛伊英雄——以及比特洛伊英雄更遥远的时候的女神。这样的场面会给一个孩子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外人想也想得出来。“对一个渴望赢得名声、实践美德的少年来说,还能有比它更壮观的景象吗?”6罗马人把少年人的精神描画成耀眼的火苗。7相应地,如果一座豪宅的继承人不能证明他配得上这份遗产,人们会用唾沫淹死他。“最可怕的事莫过于走近豪宅的人说,‘多么气派的老房子!可惜啊可惜,他的主人不行了,潦倒了。’”8对恺撒来说,比起家族年代已久的荣誉,现在是有些落魄。没错,父亲是司法官,但还不是执政官。无论何时走在广场中,父亲身边都簇拥着一群受保护人,但他不能把全城置于他的保护之下,甚至在罗马以外的地区也不能。然而有些家族可以。例如庞培家族,虽然是个暴发户,但的确在东意大利某些地区有强大的号召力。血腥、无义的“斜眼”是个模范父亲,庞培识字是从学习赞扬父亲的一篇颂词开始的。至于小时候的恺撒,我们只知道他写过什么,不知道他读过什么。在当时,他的作文主题肯定被认为很有意义,否则不会保留下来。其中的一篇是《赫拉克勒斯颂》。9他是希腊最伟大的英雄,朱庇特神的私生子;他的功绩为他赢得了不朽的名声。另一篇讲的是俄狄浦斯(Oedipus)的故事。

不知道现在的恺撒是怎么认识父亲的。无根据地瞎猜没有意义,但可以肯定,不久他将有担任着更重要角色的榜样。一年司法官期满之后,恺撒的父亲被提名亚洲行省的长官。这是一个令人眼红的职位,不经过一番激烈的幕后争夺是不可能得到的。米特拉达特斯正准备发动入侵,但马略也在争取东方指挥官的职务。姻亲突然获得提升,马略将军是出了力的。后来,先是意大利人起义,随后内战又席卷整个共和国。在此期间,马略一直是他的朱利安亲戚的保护者。就在他去世以前,在他进行残酷报复的第七次执政官任期,马略设法把小恺撒塞进了朱庇特神的祭司之列。只有贵族才能得到这个职位,还得是有空缺的时候——由前任被迫自杀后留下的空缺。由于恺撒才13岁,还不到年龄,职位先给他留着;就这样,小小年纪的恺撒被直接卷入了内战。

公元前84年,恺撒的父亲去世,原因不明。同年,恺撒达到法定的公民年龄,取下了垂饰,换上沉甸甸的成人长袍。执政官秦纳迅速采取行动,正式确认恺撒的祭司资格。马略死后,秦纳成了罗马的权势人物。16岁的恺撒一定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他把女儿科尼利娅许给了他。此时的恺撒已经订婚,但没有哪个年轻人会放弃成为秦纳女婿的机会。在罗马,婚姻从来都是一桩冷冰冰的生意,与爱情无关,最主要的是政治。上流社会的妇女——尤其证明能生育的——是向上爬的赌博中很重要的赌注。由于在出生的时候,人们经常遗弃女孩,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一直是“稀缺资源”。像“婴儿”一样,“老处女”一词也是现代才出现的,在拉丁语中没有对应词。由于父亲们急于从女儿的婚姻中获利,她们成年的年龄一般比男孩早3到4岁。一过12岁生日,女孩子便可能戴上新娘的传统橘红色面纱。如果妻子仍在父亲的保护之下,她们对丈夫的忠诚就很可疑。大部分有钱的妇女都是这样。婚姻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建立和破裂,一旦政治联盟发生变动,离婚也随之而来。只要科尼利娅还是恺撒的妻子,他就得忠于秦纳的利益。男人要奖励妻子,不一定非用爱的方式。

可是,在秦纳被叛乱士兵处死后,科尼利娅突然成了一种负担。等到苏拉将马略派和秦纳派残余分子全部消灭,她的处境变得更加恶劣。作为马略的外甥和秦纳的女婿,恺撒不大可能向苏拉推荐自己。不过,公敌宣告的第一批名单中也没有他。尽管马略是他的保护人,但恺撒跟苏拉也有很近的关系。共和国复杂的多样性经常造成矛盾的效忠关系。贵族社会是个很小的圈子,他们之间的联姻形成了相互重叠的网络,连激烈竞争着的对手们也会被纠缠在一起。恺撒母亲的家族曾为苏拉提供最重要的一些支持者,正是这层关系救了恺撒。

苏拉没有杀他,仅剥夺了他的祭司职位,并要求他跟科尼利娅离婚。恺撒令人惊讶地拒绝了。这种冒犯行为近乎自杀,导致他的脑袋被公开标价悬赏,他也不得不逃离罗马。只是由于奥丽莉亚的亲戚不断求情,苏拉才原谅了这个鲁莽的年轻人。独裁官自我解嘲地警告说,恺撒明显有着类似于马略的性格。然而事实上,两人绝不相像。拒绝跟科尼利娅离婚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忠诚、强烈的贵族式骄傲及对自己运气的信心。这些是苏拉欣赏的品质——欣赏但不信任。

对恺撒来说,只要苏拉还活着,他便没有安全可言。恺撒决定去海外,但不仅仅是作为逃亡。政治生活的快车道已经关闭,他需要通过传统的方式才能发迹。作为朱庇特的祭司,恺撒不能骑马,不能参军,每次离开罗马不能超过两天。这些古老的禁忌肯定让恺撒很憋闷。他是个活泼的、精力充沛的人,一个优秀的骑手,经常在大校场练习各种武器。他受到的教育全都要求他追求功名。由于苏拉的决定,他有了实现梦想的机会。

恺撒去亚洲当了一名军官。罗马人的政治生涯都是从军队开始的,最好还经历过战争。东方有很多这样的机会。米特拉达特斯是位生存大师,正在舔着他的伤口,重新积聚力量。在爱琴海的莱斯博斯岛(Lesbos),米蒂利尼城(Mytilene)仍在抵制苏拉苛刻的和平条款,不停地上演着战争与外交的变奏曲。这种局面对有抱负的年轻人再合适不过了。

恺撒很快脱颖而出。在罗马时,他的服装异常时髦,曾让苏拉大吃一惊。他不悦地评论道:这个年轻人喜欢把腰带束得很松。但在东方国王的宫廷里,人们欣赏时髦的着装。行省官员立刻意识到,应该让穿得像个花花公子的恺撒担负一些外交使命。他被派到比提尼亚(Bithynia)国王尼科米德斯(Nicomedes)那里。国王对这个罗马来的客人很着迷,或许过于着迷了。据说,他曾当众显示自己对恺撒的欣赏,像对待情人一样对他。这种流言恺撒的敌人津津有味地说了许多年。不管怎么样,他成功地完成了使命,不仅赢得了尼科米德斯的好感,还借走了他多艘战船。带着这些战船,恺撒回到了莱斯博斯岛,加入对米蒂利尼城的进攻,表现得非常勇敢。由于在战斗中解救了一些意大利公民,恺撒获得了特别的奖赏:一只栎树叶做成的公民冠(civiccrown),作为他立下英勇战功的公开标志。从这以后,如果恺撒到大竞技场(Circus)观看表演,连元老们都得起立,向他致敬。由此,恺撒的名字会被人们传扬,他会成为一个大家熟悉的公共人物。他的事迹会传遍罗马。这样的荣誉是每个公民梦寐以求的。

军事声誉能帮他赢得人心,但恺撒很有远见,知道那还不够。现在已是公元前80年,苏拉已辞去独裁官一职,恺撒仍不急于去大竞技场接受欢呼。他在东方留下来,继续在军中效力,研究行省的管理如何运作。他还给上司留下了稳健和能干的好名声。只是到了公元前78年,苏拉去世了,他才安心地回到罗马。这个城市仍笼罩在死去的独裁官的阴影下,但恺撒很快引起人们的关注。“他有让人喜欢他的非凡本领,能轻松地表现出亲切的风度,在普通公民中极受欢迎。”10尽管表现魅力不费恺撒什么劲,这种说法仍透露出重要的政治信息。受公众喜爱的人也就是一些“亲民者(populares)”,马略是这样的人,苏尔皮基乌斯也是。苏拉的整个政治计划就在于消灭这种风格的政治传统;显然,恺撒自认为是这种传统的继承人。

不久,恺撒公开证明了这一点。从东方回来一年后,他大胆控告了一位苏拉以前的军官。此时,苏拉的人仍牢固掌握着政权,那位军官被宣告无罪。但恺撒的表现很出众,一夜间传遍全城,被认为是罗马最好的起诉人(orator)之一。这是位战争英雄,实际操作过外交事务和行省的政治,如今,他也是公众人物了。这一年,他还不到24岁。

恺撒有着多方面的才干。发展这些才干时,他又扩展了自己的活动能量。前途一片光明,成为伟人的日子似乎不远了。尽管很出众,但恺撒不是一个出格的人。共和国抚育了他,培养了他的雄心壮志。虽然此前的10年政治局势很混乱,罗马人对公民传统的忠诚并未动摇。他们警惕着内战。或许因为个人信念和家族荣誉感,恺撒反对苏拉的政策,但他不打算采取体制外的办法。然而,已经有人这么干过。苏拉的骨灰还未在风中散尽,一位执政官就发动了起义,矛头指向整个苏拉派。起义被迅速而残酷地镇压了。恺撒曾被邀请参加起义。如果他真的参加了,他的政治生涯也就完结了,他将立刻失去已获得的一切。恺撒对孤注一掷的做法没有兴趣,相反,如从前的贵族做的那样,他准备一步一个脚印,逐渐爬上高位。对于这种打算,他所得到的成就除了提供一个起点外,再没有什么价值。事实上,共和国为公民追求荣誉的愿望开放各种通道,其结果不是危及共和国的稳定,而是将它引向世界大国之路。恺撒的早期生涯表明,尽管内战和独裁统治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其实,它们并没有真的改变什么。

在圆形跑道上

罗马人用“克瑟思(Cursus)”一词指称我们所说的涂油杆(greasypole)。它包括好几种含义。在最基本的意义上,它指的是旅程,特别是指赶得很紧的那些。但在体育赛道上,它有着更明确的意思:不仅指跑道,也指马拉双轮战车赛(chariotraces)本身——大竞技场内举办的最受欢迎的项目。大竞技场是公众意见的巨型公告牌。把一个贵族称作战车御者(charioteer)是一种侮辱,其程度仅次于角斗士和土匪。然而在战车赛爱好者的语言中,将贵族跟战车御者相比的确蕴涵着一些令人不快的道理。在共和国,体育是政治性的,政治也像体育一样是竞争性的。训练有素的战车御者绕着转弯处的杆子(metae)一圈圈地跑,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如轮轴碰到了杆子,或转弯时速度太快,都有可能导致翻车;有野心的贵族也在拿他的名声冒险,一次又一次地参加选举。耳边听着观众的欢呼声或嘘声,战车御者和贵族都在为着荣誉猛往前冲;他们知道,失败的风险恰恰增加了成功的价值。到达终点后,或是选上执政官后,又有新的选手加入,于是比赛又重新开始。

“通向荣誉的跑道对许多人开放。”11听起来令人欣慰,但不完全正确。大竞技场的赛道宽度有限,每次只能容纳四辆战车参赛。荣誉是一种稀缺资源。选举也是如此,每年行政官的数额有限。苏拉将年度司法官数从6名增加到8名,使机会稍稍增多。但在他改革后,保民官不再有吸引力,而元老院扩大了一倍,其结果竞争变得更加激烈。“头脑的交锋,对荣誉的追求,为达到财富和权力顶峰而日夜操劳”,12这就是克瑟思提供的场景。在接下来的10年中,它还会变得更累人,更残酷,更狂热。

如往常一样,名门望族垄断着竞争。恺撒的确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因为他的家庭没出过几个执政官;然而,执政官儿子的压力不会比他小。以前的成就越大,对暗淡前景的想象越令人畏惧。在外人看来,似乎罗马的贵族只需躺在床上,“胜选的荣耀会自动送到面前”。13大错特错。在罗马,从没有任何东西以这种方式送给任何人。保持显赫地位靠的是成就,而不是血统。对一个贵族而言,生命或是无休止的苦斗,或者什么都不是。如果他不能获得更高级的行政官职务,家族的光彩会立刻开始褪色,更不用说失去元老院的席位了。如果连续三代人都没有值得一提的成就,知道这个贵族名字的人便只剩下“历史学家和学者,而不是大街上的人,那些普通的选举人”。14因此,名门望族都很讨厌元老院的新来者。对竞选会计官资格的人,他们或许还能容忍,毕竟那是最低级的行政官;在更高级的司法官和执政官选举中,他们就没那么客气了。于是,野心勃勃的暴发户的任务也变得更加艰巨了。罗马人用“新人”一词称呼他们。虽然很渺茫,但新人也不是不可能脱颖而出。老的家族或许会在转弯处翻车,给新人一个超过他们的机会。选举的过程变幻莫测,有时候,天分的表现会优于已有的名声。无论如何,正像新人常常指出的那样,如果行政官是世袭的,选举还有什么意义15

马略就是一个从平凡走向辉煌的榜样。在军事生涯中,新人如果表现出色,他们能名利双收。罗马没有军事院校,没有门路的人难得有指挥军队的机会。军官通常由精于幕后活动的年轻贵族担任。若非出身世家,恺撒不可能赢得公民冠。然而,军事职务也有它的问题。长期的战争既能给新人带来耀眼的荣誉,也使他不得不远离罗马。对仕途上的人来说,这是难以承受的代价。政坛新手或许在军团中服役一段时间,最好还能留下些可供炫耀的伤疤,但很少靠军事生涯出名。那是名门望族的禁脔。对新人来说,通往竞赛冠军——执政官的荣耀,后代加入精英阶层的机会——的目标最好是通过法律实现。

罗马人对这个话题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们都知道,公民的含义是法律制度界定的,公民的权利也是靠法律保证的。他们强烈地为之自豪,这完全可以理解。在种种智力活动中,唯有法律领域让他们觉得有资格蔑视希腊人。罗马人不厌其烦地指出:“同我们相比,所有其他的法律体系都难以置信地混乱,几乎到了荒谬的地步。”16早在孩提时代,男孩子便接受训练以掌握法律,专注程度比得上为战争准备所做的身体训练。在平民的职业中,元老们认为,只有法律工作才配得上他们的高贵身份。法律离政治生活不远,常常是后者的致命延伸。共和国没有设立公诉机构,一切案例都由私人提出。这把罗马的法律变成了仇敌间的出气孔。一场成功的官司有可能把对手淘汰出局。理论上,如果被告犯了重罪,对他的惩罚是死刑;实际生活中,由于罗马没有警察和监狱制度,被判有罪的人完全可以走上逃亡之路,可以在逃亡期间生活得很奢华,只要他及时准备好易于携带的财产。当然,他的政治生涯完了。不仅公民权被剥夺,如果他敢回到意大利,任何人杀死他都不会受到惩罚。对此,可能每个参加克瑟思的罗马人都有心理准备。行政官可以免于被对手起诉,但只是在任期内。任期一结束,他的敌人便可能猛扑过来。为避免被起诉,人们会用上各种手段,如贿赂、恐吓、进行卑鄙的幕后操纵等。一旦真的上了法庭,罗马人便无所不用其极,什么下流的伎俩都可以用,什么样的隐私都能恶毒地暴露,无论多么残忍的诽谤都说得出口。在共和国,一场官司比选举更像是生死之战。

由于对激烈争斗场面上瘾似的着迷,法律的实践为罗马人提供了另一个扣人心弦的运动场。普通公众可以随便观看案件的审理。广场中有两个常设法庭;有必要的话,其他的临时平台也能对付着用。“有品味”的爱好者总是有机会挑挑拣拣,选上一场旁听,起诉人则通过观众的人数衡量自己的地位。于是,在罗马的官司中,表演艺术成了其中重要的一环,细致地掌握法律条文反倒不太受重视,被看作二流头脑的讼棍技巧。人们都知道,“蹩脚的起诉人才需要学习法律”。17雄辩术是考量辩论天分的标准。起诉人需要调动人群的情绪,包括观众、陪审员和法官;他要让他们或哭或笑;营造喜剧场面娱乐他们;尽力打动他们;说服他们,迷惑他们,让他们从新的角度看问题。这些都是一个成功的律师应掌握的。人们说,罗马人宁愿失去一个朋友,也不愿失去一个大笑一场的机会。18对于当众表现强烈的情绪,罗马人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给被告的建议是着装应尽量肃穆庄重,尽量显得很憔悴;他的亲戚们要不时地哭出声来。据说,在马略的朋友当被告的法庭上,马略哭得非常动情,陪审员和主持审理的行政官都受到感染哭了起来,并很快宣判被告无罪。

对起诉人和舞台上的演员,罗马人用同一个词“actor”表示。这大概不是偶然的。二者的社会内涵有很大差别,就技术方面而言则非常近似。苏拉去世后的10多年里,罗马最有名的起诉人是昆图斯·霍腾修斯·霍塔鲁斯(QuintusHortensiusHortalus),以善于模仿滑稽演员著称。和恺撒一样,他也是个花花公子。法庭上,他“会小心地、精致地整理长袍的褶边”,19并借手势和胳膊的挥动加强语气。他做得非常优雅,以至于在他出庭时,罗马的重要演员都会前来旁听,学习和模仿他的每个动作。和演员一样,起诉人也是名人,到处被人围观和谈论。霍腾修斯的外号是“迪奥尼西娅(Dionysia)”,人们用一个著名舞蹈女演员的名字嘲弄他。对此,他不是很在乎。怎么嘲笑也没关系,反正他赢得了罗马头号起诉人的声名。

很自然,对手们不断地努力,想抢走这顶桂冠。任何人长久地占据第一的位置,都让罗马人感到不舒服。在苏拉独裁时期,霍腾修斯建立了自己的名声。当时,法律活动已受到抑制。他支持扩大元老院的权威,对新制度表示强烈认同。由于他跟独裁官的友谊,霍腾修斯担任了苏拉的葬礼演讲致辞人。20此后的10年中,他保持着元老院重要成员的地位。毫无疑问,这大大有助于他在法律事务上的名声。但进入公元前70年代以来,他的名声越来越受到威胁。威胁不是来自元老院的某个成员,也不是某个贵族,而是从各方面来看都是暴发户的一个人。

跟马略一样,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MarcusTulliusCicero)也出身于小山城阿尔皮奴姆;他也跟马略一样野心勃勃。但两人的相似仅此而已。西塞罗笨拙而瘦弱,脖子又细又长。他从未梦想成为一名军人。相反,打孩提时代起,他想做的就是罗马最伟大的起诉人。公元前90年代,西塞罗还是个孩子时,就被送到了首都。他在口才上的天赋令人惊异,许多同学的父亲特地跑来听他的演讲——这个故事来源于婴儿天才西塞罗。虽然罗马人从不把谦虚看作美德,在他们看来,西塞罗的自负仍是异乎寻常的。说得对。他的虚荣心混合着自我保护和自吹自擂两种倾向。西塞罗是个非常敏感的人,一方面意识到自己的天分,同时又陷入一种偏执的妄想,担心势利的人们不承认它们。事实上,罗马许多最有影响的人物很早就看好他,其中马尔库斯·安托尼乌斯(MarcusAntonius)是小西塞罗的一个极好的榜样。尽管出身于不怎么显赫的家族,安托尼乌斯凭借着演讲才能,成功地选上了执政官和监察官,还是元老院的首席发言人。他参加了一个起诉人的小集团;在前90年代,这个小集团控制着法律界和元老院,是咄咄逼人的保守主义的代言人。他们坚决反对马略以及任何威胁到传统的人。西塞罗一直有崇拜英雄的倾向,从未忘记过安托尼乌斯。当时,罗马有回到共和国古代秩序的愿望,安托尼乌斯和他的同事们进一步促进了它。尽管这种秩序给他的仕途造成了大量的障碍,但西塞罗一直认为它是最好的。进入前80年代,共和国几乎被内战摧毁了,西塞罗的上述信念也进一步加强了。

马略发动暴乱后,安托尼乌斯于公元前87年被杀害了。他的首级放在广场示众,尸体喂了狗和鸟儿。这一代最好的起诉人走了;舞台打扫干净了,大家可以重新开始竞争了。但保护人的死令西塞罗紧张不安,一时间很消沉。内战的年代里,他忙于学习和磨练演讲术。直到二十多岁时,他才在公元前81年进行了第一次起诉。苏拉已经辞去独裁官,但西塞罗仍得小心翼翼。首次亮相法庭一年后,西塞罗答应为翁布里亚地区(Umbria)一个地主的儿子辩护。他被控弑父。在当时的政治局势下,这个案子很敏感。苏拉有个心腹曾是个奴隶,已经获得自由;他偷偷地把那个被杀的人的名字塞进了公敌宣告的名单,捏造弑父罪名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行为。西塞罗证明了这些,被告无罪释放。苏拉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而西塞罗赢得了名声。

但他并不满足。西塞罗知道,要获得政治上的高位,他首先要击败霍腾修斯,抢走他的起诉人王冠。为此,他全身心地投入法律事务,接下其他的著名案子,挑战自己情感与身体的极限,“毫不吝惜地利用我的嗓子和身体”。21经过两年的公共生活后,他已接近崩溃。医生警告说,他的喉咙劳损过度。西塞罗去希腊休假了,在雅典待了六个月,把时间花在四处游览和消遣性的哲学研究上。苏拉军团造成的伤痕仍留在这个城市,但在罗马人的心目中,雅典作为美丽的文化家园的地位没有改变。战火还未完全平息的时候,游客就陆续来了。其中一个是西塞罗在学校时的朋友,提图斯·庞珀尼乌斯(TitusPomponius),他小心地逃脱了罗马大肆进行的合法但不公正的死刑判决(judicialmurder)。庞珀尼乌斯认为当时的物价已接近谷底,把继承的遗产投资于行省的房地产业。凭着获得的利润,他在帕台农神庙旁享受着诗情画意的生活。八年过去了,他一点都不想回罗马。朋友们给他起个“阿提库斯(Atticus)”的外号,意指他那与众不同的流亡生活。即便如此,他仍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缩影。经历了暴力的10年和体制崩塌后,这位富裕的阿提库斯公民相信,过舒适的隐居生活没什么丢人的。

有时西塞罗也难免这么想。毕竟,他完全清楚“竞选和争夺公职是一项令人筋疲力尽的事业”22。然而,不管他的崩溃是否纯粹是身体上的,他恢复了原来的热情信念,认定公共生活比隐居好。离开雅典后,他渡过爱琴海,去了亚洲,在那里见到了鲁提利乌斯·卢福斯。后者是收税员(publicani)的老对手。长达15年后,他的流放期仍未结束。这是罗马法制史上最大的丑闻。卢福斯代表着一个教训,证明了用古老的价值观对抗腐败官员的惊人贪欲是多么危险。尽管如此,他对共和国并没有绝望。这位老人花了几天时间招待他的客人,给他讲自己年轻时遇到的英雄人物,他们的逸闻趣事。接着,他打发西塞罗见自己的老朋友,罗得岛上的哲学家波西德尼乌斯(Posidonius)。这位智者的谈吐甚至比卢福斯更有激情。他没有丧失对罗马的大国命运的信念,认为其基础在于传统美德:“坚忍刚毅;节俭;不留恋物质财富;虔诚待神的宗教;买卖公平;对人公正。”23诸如此类的优点还可以罗列下去。西塞罗被打动了,他一直梦想着成为最传统的那种罗马英雄。疼痛的喉咙对这样的前程会有什么影响?幸运的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演讲术“诊所”就开在罗得岛上。开办者是演说家莫兰(Molan),属于一个成功的新流派。他们开设了一些课程,以适应来自罗马的上层人士。西塞罗很快成了莫兰最欣赏的学生,他鼓励这个罗马人采用更严谨的讲话风格。后来,他夸张地表达了自己的“绝望”,哀叹说即使在演说术领域,罗马也超越了希腊。从不拒绝奉承的西塞罗非常兴奋。他回忆道:“两年后我回来了,变得更为老练,几乎换了一个人。曾强烈折磨我的喉咙不痛了,我的风格不那么狂热了,我的肺更健康了。我的体重也增加了。”24

西塞罗恢复了精力,恢复了自信,再次进入了讲坛的法律界。他继续为被告做辩护。西塞罗赢得了大批听众,压力也相应增大了。跟霍腾修斯的距离接近了。与此同时,他在克瑟思的前进速度也加快了。30岁时,他在法定的最低年龄当选会计官。虽然是共和国公职中最低级的,但这是个起点;考虑到西塞罗的背景,这的确是个了不起的成就。现在,这个来自阿尔皮奴姆的外地人不仅成了罗马人的行政官,还进入了元老院。他被派到西西里岛待了一年。在那里,他行事以卢福斯为榜样,赢得了行省人的尊敬。他还高效率地组织了一船船的谷物运到罗马。这个能干的年轻会计官一向缺乏谦虚;在他的想象中,公民同胞们都在传扬着他的事。然而,在普特里港上岸后,他惊讶地发现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离开过。如他常做的那样,他把这件事记录下来:

我相信,它对我的教益要胜过人群对我的欢呼。我认识到,罗马人比较聋,但他们的视力很敏锐。我不再担心他们是否听得见我的话,但要让他们每天都看得到我。我要时刻留在他们的视线中,总是待在广场里。人们可以随时来见我,睡眠和门房都不能阻止他们。25

对克瑟思中的人来说,暴露是全方位的。新人得到处招摇着推销自己,不这样他就一事无成。西塞罗学到了终生难忘的一课。

不久他就成了罗马的焦点人物。那些曾经注意到他的人现在认识到,西塞罗对自己天分的估计不全是厚颜无耻的自吹自擂;就自我宣传来说,他的确是个行家里手。随着这种看法的增多,西塞罗开始关注另一项突破。他要迈过低级行政官的标杆,进入通常由贵族把持的那一圈。为达到这个目标,西塞罗首先需建立自己作为起诉人的绝对权威。必须超过霍腾修斯,彻底打败他。他“对法律界的独裁统治”26必须在公众眼前结束。

西塞罗与霍腾修斯最后对阵时,情况就是这样。事关两人的前程,赌注不可谓不高。案情包含着大量丑闻和色情的细节,被告是前西西里总督盖乌斯·瓦莱斯(GaiusVerres)。西塞罗打破了自己的惯例,这次担当起诉人。其中当然有风险,但他已仔细考虑过。即使根据较温和的罗马行省管理的记录来看,瓦莱斯也是个恶棍。叛卖和贪婪是他的标志性特征。马略派当政时,他一直属于这一阵营;后来,他嗅出风向要改变,带着指挥官上司的钱箱投奔了苏拉。在新主人这里,瓦莱斯如鱼得水,得到一个又一个有利可图的海外职位。无论是否像西塞罗说的那样,他所“突出的地方只有滔天的罪行和肮脏的金钱”,27瓦莱斯的确精于寻机自肥:船只、有争议的遗产、主人的女儿等等,只要有机会,他都毫不客气地纳入囊中。不过,瓦莱斯真正擅长的还是古玩。对希腊抢劫了那么多年后,在高雅艺术方面,罗马上流社会产生了极大的热情。表面上,这被视为堕落的自我放纵,但这层表象的背后,罗马显贵们狂热地攫取任何有价值的绘画和雕塑作品。由于抢劫希腊城市的时代已经过去,罗马发展出世界最大的艺术品市场,以满足贵族们的需求。艺术品价格不断上升,中间商发了大财。瓦莱斯的新发明是把强盗的手段用于交易。虽然他制作了大量赝品,他也雇佣了一支叫“猎犬(bloodhound)”28的专家队,让他们去搜寻真正的杰作。瓦莱斯喊出的价格无人敢于拒绝。有位行省的老人曾经尝试过,结果他被扒个精光,绑在一座骑士塑像上挨鞭子。当时天寒地冻,塑像又是青铜做的,老人很快改变了注意。对别的有麻烦的人,即使是罗马公民,瓦莱斯都如法炮制。

西塞罗很清楚,尽管被告是这么个恶劣的家伙,他也不会轻松胜出。瓦莱斯关系很广,有很多身居要职的朋友。西塞罗亲自去西西里取证时,证人不是消失了就是不肯开口。幸运的是,他曾在西西里担任会计官,有自己的广泛关系。证据到处都是,甚至在沉默的农村,那些被瓦莱斯搞得破产的农民对西塞罗也有帮助。作为起诉人,西塞罗很高兴有那么多发现;作为有抱负的政治家,他感到很震惊。瓦莱斯的腐败行为沉重打击了他的两个根本信念:罗马有益于世界,共和国的一切有益于罗马。正因为这样,西塞罗才能板着面孔争辩说,这个案子的结果将是启示性的。他警告道,“压迫我国民众的贪欲将会向外扩展,在大海的四周,无论多么遥远的地方都不能逃脱,”如果瓦莱斯不被定罪,“共和国将注定毁灭,因为这个恶棍的无罪开释将作为先例,鼓励其他的恶棍犯罪。”29尽管西塞罗站在这样的高度发出威胁,但它们不仅仅是律师吓唬人的伎俩。为了他的政治信念,为了他的自尊,西塞罗必须相信自己说的话。如果克瑟思奖励贪婪而不是爱国主义,如果瓦莱斯能胜过像他这样的人,共和国就真的腐烂了。西塞罗终生坚持这样一个论点:他个人的成功应被视为共和国的健康标志。真诚的原则与个人的利益结合得平滑无间。

霍腾修斯很快知道了他的对手是谁。他没有顺从西塞罗的日程表,而是争取将它延期。最后,就在法庭即将开始一个长时间的休会前,开庭的日子定下了。起诉方遭到重大的挫折,有可能导致失败。根据惯例,律师陈词往往耗费大量时间,如果西塞罗坚持要讲很多的话,这场官司或许会拖上几个月。拖的时间越长,瓦莱斯越有机会贿赂和施加压力。因此,审理开始后,被告得意洋洋。然而西塞罗准备了一场突袭,采用了前所未有的步骤,直接在几次简短的演说中展示了他的证据。只需听上其中的一次,霍腾修斯便知道游戏结束了。他放弃了应辩的权利,审问迅速告终。瓦莱斯也没有等候已无悬念的判决,带着他的艺术品急急逃到了马赛(Marseille)。为庆祝这次胜利,西塞罗公布了他准备的全部演说词。毫无疑问,他精心做了润饰,以适合大众的口味;他还特别加强了一些攻击霍腾修斯的地方。消息传遍了罗马:国王失去了王冠,霍腾修斯对法律界的统治完蛋了。

西塞罗的王冠将一直保持到最后。无论就影响力还是他的关系网络来说,这个案子的收益都是巨大的。不仅如此,他还获得了别的战利品。起诉开始时,西塞罗宣称不考虑个人利益。这很虚伪。西塞罗肯定清楚,起诉人如胜诉,他有权要求获得罪犯的地位。瓦莱斯是司法官,一旦被判有罪,他的地位所享受的一切权利将直接转给西塞罗。其中有一项,他可以在辩论时先于没有司法官身份的元老发言。对于西塞罗这么雄辩的人来说,这项特权非常重要。他的口才的魔力将不仅在法庭展现,也将进入政治的斗鸡场。

当然,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走,但他已迈出了一大步。“想想这是个什么城市,你的目标是什么,你是个什么人,”他的弟弟建议道,“每天去讲坛的路上,在心里一遍遍地想:‘我是个新人!我想当执政官!这是罗马!’”30

最高奖赏再不是遥不可及的梦。

小男孩与公牛

整个公元前70年代,卡匹托尔山像个大建筑工地。苏拉的骨灰早已在风中散尽,新的朱庇特神庙则在原来的废墟上一天天成形。它是共和国重大工程中最雄伟的一个,难以想象人们会偷工减料、草率拼凑。还未完工时,西塞罗已经欢呼它是城市中“最著名、最美丽的建筑”了。31每个经过广场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它。既然老神庙的毁掉是内战的先兆,新神庙的建设就成了众神重新对罗马发出微笑的明证。和平回来了,共和国恢复了。

至少,苏拉希望人们这样想。他们那么在意把监督的权力抓在手中,原因正在于此。苏拉死后,督建神庙的责任正式传给了他最杰出的同事,昆图斯·卢塔修斯·卡图卢斯(QuintusLutatiusCatulus)。他是元老式傲慢的化身。卡图卢斯既出身名门,不折不扣的旧式正直品质又在他身上体现无遗,这些帮助他在元老院赢得了无可争议的权威,轻松成为苏拉最出色的继承人。即便这样的人,忠诚也有他的限度。苏拉希望在神庙的框楣处刻上他的名字,但卡图卢斯另有想法,在上面刻了他自己的名字。

看起来,这种行为并没有破坏卡图卢斯正直的名声。事实恰恰相反,因为现在的人们对苏拉颇有微词,他的名字也显得很邪恶。卡图卢斯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才用自己的名字取代死去的老领导。他对苏拉留下的遗产的坚定信念仍未动摇,但在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在所有自命的保守派看来,他对共和国的种种做法都是公然的挑衅。同霍腾修斯——他的连襟,最亲密的政治盟友——一起,卡图卢斯大力推进一种过时的骄傲理念,试图依靠元老院指引罗马公民追求荣誉;另一方面,元老院要由像他这样的人指引,因为他是罗马古代秩序的化身,忠于祖先们的强硬传统。然而,问题是共和国有多种不同的传统,很难理出头绪。在过去,公民们总是受到它们的挑战,困惑地面对各种相互矛盾的倾向。但苏拉了解这些传统通向哪里,试图驯服它们,控制它们的方向。他主导通过的法律像一座大型水利枢纽,发挥着束缚和引导的作用。几个世纪来,一直是仪式和一些集体共享的责任感和义务感规定着共和国,不成文的习俗就是一切。现在不一样了。卡图卢斯和他的同路人虽仍是坚定的传统主义者,但他们也是革命的传人。

然而,在苏拉构筑的河堤下面,强大的水流一直保持着压力。公民们对传统权利的感情不是那么容易转变的。他们最憎恨的就是针对保民官的法律。公元前75年,苏拉去世仅三年,限制保民官权力的法律被废除了。苏拉派为保住河堤做了殊死的抵抗,但多数元老不支持他们。有些是屈服于激烈的抗议活动,其他的或受个人野心的影响,或受对政敌仇恨的驱使,或碍于对盟友的义务,或者是别的什么说不清的原因。在罗马,人们的动机总是模糊的。既然共和国的传统秩序开始恢复,罗马政治一贯的捉摸不定也不能例外。苏拉希望构造一条单一的、获取权力的通道,现在,他的梦想和所采取的相应措施一起破灭了。

拿帕布琉斯·塞提古斯(PubliusCethegus)来说,他是个臭名昭著的变节者,却经常能在元老院挫败声名显赫的卡图卢斯。怎么会这样呢?同瓦莱斯一样,塞提古斯也是在最后一刻投入了苏拉的怀抱。在围困普里内斯特时期,他先是说服以前的同事们投降,然后冷酷地把他们交给了苏拉急于报复的部队。他们都被杀害了。同卡图卢斯一样出身高贵的人都很厌恶他,但塞提古斯不在乎。他不追求公开的荣誉,像每个罗马贵族所做的那样;他更愿意在幕后活动,贿赂、欺骗、阴谋等无所不用,以此控制了许多元老院的选票。最自大的贵族也不能忽视这样一支政治利器。每当需要确定一项任命时,或挫败一个提案时,塞提古斯家的门槛都会被来来往往的深夜访客踏破。

权力和荣誉竟能以这样的方式分离,大部分罗马人感到既困惑,又不可思议。在任何选举中,声名狼藉的塞提古斯都毫无希望。他仅有的声望就在于幕后游说。对于将目标定位在执政官职位的罗马人来说,经常去塞提古斯家的密室是极其危险的。有地位的贵族或许会不时利用他,却决不愿提升他,这几乎是公开地表明他们对塞提古斯的厌恶。然而,有那么一位自负的、出身名门的贵族,声誉卓著,又在幕后政治活动方面远远超出塞提古斯,干这种事时没有丝毫踌躇;他既有在阴暗处活动的能力,又拥有公共生活中的绚丽光彩;他“愿意竭尽所能、不遗余力地讨好每一个见到的人”。32马尔库斯·克拉苏的目标很清楚:成为国家的第一公民。

苏拉去世后,虽然克拉苏才刚刚获选司法官,却有很多人认为他离执政官不远了。同苏拉的争吵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从某些角度来看,它甚至有助于加强克拉苏的声望。与卡图卢斯不一样,他跟苏拉派阵营保持着一定距离。除了自己的目标以外,他不愿有其他的关系或责任。对克拉苏来说,原则只是一场宏大而复杂的游戏所需的策略,一旦战略需要,完全可以抛弃。他不会冒险在任何事情上明确表态,而喜欢利用代理人去试探。无数在他保护之下的人愿受他驱使,他也热心地栽培他们。不管是真的想把他们推上高位,还是仅仅把他们看作随意摆弄的棋子,克拉苏都会亲切友好地对待他们,毫无架子地为他们敞开家中大门,无论何时见到都记得他们的名字。如果感到某人以后能回报他,克拉苏会卖力地在法庭上替他求情。他放出的债总能收到极重的利息。

克拉苏做元老院的银行家不是白干的。他比罗马的任何人拥有的资金都多。奴隶、矿藏和房地产是他投资的基本方向,但为了增加资产,没有什么卑鄙的事他做不出来。无论何时有房子着了火,克拉苏都马上把私家救火队派去;如果主人不肯贱价出售房子,他就不让人灭火。克拉苏曾被指控犯下一桩严重渎圣的罪行,与一位贞女通奸。他竟能辩解说,他引诱那个女人只是为了得到她的财产;人们还就相信了。虽然克拉苏极其贪婪,他的生活却很简朴。在利益不受威胁的情况下,他能表现得非常小气。克拉苏曾吝啬地招待一位叫亚历山大的哲学家,在他出发去旅行时出借了一件斗篷,还要求他归还。亚历山大是希腊人,没有投票权;如果他是个公民的话,克拉苏会鼓励他借更多的东西。地位越高的人,克拉苏怂恿他陷入的债务越深。金钱是他最喜欢的权力工具,他把整个共和国都网罗进去了。无论罗马发生了什么事,克拉苏都能立刻知道。这是个对危险极度敏感的人,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这说明了他令同胞们恐惧的原因。苏拉法律的反对者敢于大肆辱骂别的公共人物,但克拉苏从来不在其列。在被问到原因时,一位保民官将他比作角部有干草的公牛,而不是比作蜘蛛。“罗马人有个习惯,在暴烈的公牛的角部系上干草,好让遇到它的人警惕。”33普鲁塔克(Plutarch)说道。这种态度正是克拉苏所希望的。从内战的教训中,克拉苏领会的比所有罗马人都多。荣誉伴随着陷阱,但掌握内情的杰出人物不会有麻烦。在共和国这样的社会里,嫉妒和恶意总是迅速缠上大人物,崇高的地位同时也是危险的地位。要是他能让人害怕,又不令人憎恨,那才算是比较安全。保持这样的平衡是克拉苏的拿手好戏。

然而,克拉苏也有烦恼:有一个对手胜他一筹,政治的危险性法则好像根本不适用于他。如往常一样,庞培老是抢他的风头。在克拉苏策划着掌控实权时,庞培从不放弃享受权力的荣耀。他游戏似的扮演了一阵将军的角色,之后,迅速地成为军事天才;他还同样迅速地成为罗马最喜欢的人物。这个“少年屠夫”有着孩子般的魅力。“他的脸皮真薄啊,”我们可以读到这样的文字,“一感到被人注视,他的脸立刻就红起来。”34公众认为脸红既是他们的英雄依然年轻的可爱标志,也证明了他稚朴的诚实性格。当有人抵制他如彗星似的崛起时,这些看法就显出它们的可贵来。谁不希望能像庞培那样,抓住获取荣誉的机会一飞冲天?罗马人容忍的其实是庞培的经历。之所以不嫉妒庞培,原因是他活出了罗马人内心最深处的梦想。

对于庞培超级明星的地位,连苏拉都不得不表示敬意。庞培是个被惯坏的孩子,没有人敢于像他那样试探独裁官的忍耐力。在非洲打败马略派的部队后,庞培渡海回到了意大利。他拒绝了立刻解散军团的命令。不是想推翻苏拉的统治;出于孩子似的心态,庞培想要一种新的、倍受瞩目的款待方式,想要一次凯旋式。半是嘲弄、半是赞赏地,苏拉曾认可他的门徒被部下赠予的“伟人”称号,但这次,苏拉犹豫了。毕竟,此时的庞培连元老都不是,而凯旋式是极崇高的荣誉。庞培以他惯常的无礼对待屈尊俯就的态度,面对年迈的独裁官时说,“更多的人崇拜的是朝日而非夕阳”。35衰老的苏拉最终做了让步。因胜利而张狂的庞培如愿以偿,在盛大的凯旋式中骑马穿行在街道上,兴高采烈地面对崇拜者。毫无疑问,他又脸红了。这一年,他还不到25岁。

经历了这样的兴奋时刻后,乏味的传统政治生涯对他再没有吸引力。“伟人”庞培没去争取会计官。苏拉死后,他帮助卡图卢斯平息了一次军事叛乱,然后又耍了他的拿手好戏,拒绝解散他的部队。这次也不是他自己想作乱,而是因为他喜欢当将军。他要求派他到西班牙去。行省仍有马略的人,元老院虽然认可了他的指挥权,倒也不完全是屈服于讹诈。在那里平乱已证明是苦差事,危险甚至多过了回报。卡图卢斯和他的同事很高兴让庞培走。

克拉苏肯定希望看到他的年轻对手摔跟头,庞培则再次用令人难以忍受的成功回答了众人。战争打得很艰苦,但叛乱渐渐被平息了。克拉苏从未把庞培的伟人称号当作笑话;此时,周围的人提到这个称号时,他听到讽刺的意味越来越少。公元前73年,克拉苏成了司法官,而庞培正忙于对付最后的叛军。西班牙行省曾为克拉苏提供第一支军队,现在,庞培安插上自己的被保护人,将它经营成稳固的后方。很快他就要返回罗马,头顶耀眼的光环,身后追随着久经战阵的老兵。显然,他会第二次要求凯旋式。那以后将发生什么事,谁能说得准呢?

面对庞培的威胁,克拉苏看来要调整他的战略了。他的巨大声望仍半遮半掩着,现在到了大张旗鼓地公开的时候。克拉苏不是塞提古斯,知道缺少荣誉的权力总是有限的,尤其在与庞培这样的对手竞争时。他需要一次巨大的胜利,立刻就要。可是,在哪里?与谁对阵?合适的敌人少之又少。

意外地,如晴天霹雳一般,他的机会来了。

角斗士来了

公元前73年,夏天过了一半的时候,坎帕尼亚的角斗士暴动了。在这个地区,角斗如同牡蛎养殖和房产的豪华装修,已成长为一项重要的产业。它是坎帕尼亚土生土长的一个行当,早在罗马人出现在这里以前就有了。那时,在坎帕尼亚和萨谟奈,武装战士们经常在墓地决斗,以慰藉死者的亡灵。后来,罗马人对这种流血仪式来了兴趣,将它商业化了。角斗士依然保留着传统的萨谟奈武士装束,戴着有檐的头盔和难看的短冠饰。随着时间的流逝,萨谟奈人的独立已成遥远的历史,这些武士也越发令人感受到一种异国情调——像动物园的动物受到保护,以免它们灭绝一样。

对罗马人来说,角斗业之所以有吸引力,其中的异国风味非常关键。共和国的战争离意大利越来越远,人们担心罗马的尚武精神会逐渐消失。公元前105年,角斗业成为罗马第一项由政府组织的运动。执政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让民众近距离感受野蛮人的决斗。因此,角斗士不是打扮成军团战士,而是以共和国敌人的奇异面貌出现——萨谟奈人、色雷斯人或者是高卢人。然而,除蔑视和厌恶外,在广场这个罗马的心脏地带,他们也激发起人们的钦佩之情。尽管上流社会假装这项运动只是为平民举办的,但事实上,角斗士的勇气感染了每一个人。“即使倒下了,他们也不失尊严,更不用说奋力搏斗的时候了,”世故的西塞罗热情地赞道,“除了已死去的,你可曾见到倒地的角斗士扭动过脖子?”36在被击败的外国奴隶的身上,罗马人发现了某种他们极为敬佩的精神。

角斗士是一面镜子,扭曲地映照着观众的形象。通过这种最原始、最激烈、最野蛮的形式,罗马人体会到追求荣誉的后果。竞选执政官的元老和为生死而战的角斗士有什么真正区别吗?打一开始,两者都让罗马人激动不已。在共和国这样的社会中,人们对暴力着迷是很自然的。场面越是血花四溅,罗马人越是着迷。这种残杀的警示意义也是惊心动魄的。一旦竞争的意志摆脱了一切禁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角斗士提供了明白无误的例子:不是像罗马人那样受到传统与责任的约束,而是像野蛮人一样搏斗;鲜血流淌在沙地上,尸体用钩子拖走。内战中,共和国濒临崩溃的边缘;如果它真的灭亡了,公民将和奴隶一样,免不了这样的命运。

然而,之所以将角斗士训练学校集中在远离罗马的坎帕尼亚地区,人们还有另外一个理由。罗马人认识到角斗士精神的野性和凶残,担心它会在公民中生根发芽。公元前73年夏,人数不足100的角斗士逃跑了。罗马人如临大敌,派出了3000人的军队,由一位司法官率领着去对付他们。逃亡者躲藏在维苏威火山的山坡上,罗马人扎下军营准备困死他们。角斗士知道对手软肋的位置。山坡上长满了藤蔓,角斗士利用它们结成绳梯,滑下悬崖,绕到罗马人背后发动进攻。军团溃散了,角斗士夺取了营寨。更多的逃亡者加入进来。他们熔炼了脚镣,打造出剑;训练捉来的野马,组织一支骑兵。坎帕尼亚地区刚刚从苏拉造成的浩劫中恢复,现在又遭到奴隶们来回地冲杀劫掠。诺拉再次被围,再次被抢劫。又有两支军队溃败,一位司法官遭重创。他的侍从和座骑都被活捉了。

原是临时拼凑的游击队现在成了一支有严明纪律的庞大军队,人数达120000。这应归功于最先发动起义的领导,一个叫斯巴达克的色雷斯人。成为奴隶前,他曾是罗马人的雇佣军。斯巴达克不仅有着角斗士的强健体魄,也非常机敏老练。他认识到,如果起义军一直待在意大利,被激怒的主人消灭他们是早晚的事。公元前72年春,他带着队伍向阿尔卑斯山进发,背后有格利乌斯·帕布利克拉率领罗马军队追击。多年前,格利乌斯曾拿雅典哲学家开玩笑,让朋友们乐不可支。此时,他刚被选为执政官不久。在他同斯巴达克交战前,起义军已经遭遇守卫北方边界的罗马军队,并打败了他们。通向阿尔卑斯山的道路打开了,自由的大门打开了。然而奴隶军没有“进门”。他们掉头南下,与格利乌斯的军队擦肩而过,重新回到前主人的心脏地带。那是他们先前竭力要逃出的地方。

罗马人对此大惑不解。一种说法是他们太自信了:“奴隶都是笨蛋;因为许多人的加入,他们愚蠢地有了信心。”37事实上,发现意大利还有那么多别的奴隶,角斗士们的确倍受鼓舞。在共和国的征服战争中,抢夺来的人口一直是战利品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确立了霸权,罗马人在地中海地区转运俘虏和商品一样便当。奴隶贸易极其繁荣,造就了历史上规模空前的人口转移。可能有数以百万计的人被割断与故乡的联系,带到帝国的中心,为他们的新主人流血流汗。最穷的公民都可能有一名奴隶,富有之家就更多了,多到有的奴隶没有活可干。为了证明钱没白花,主人不得不挖空心思,为他们想出一些奇怪的工作,诸如拂去塑像的灰尘、写请帖、缝制紫色的衣服等等。当然,就奴隶而言,这些活太轻巧了。但绝大部分奴隶都得累死累活地干,尤其在乡村,那里的奴隶处境最糟。他们被成批地买下,烙上印记,戴上镣铐,然后就从早到晚地忙活。晚上,他们被锁在拥挤的大棚子里,没有一点儿个人空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尊严。给他们的食物仅够活命。“治疗”疲劳的办法是鞭打,对不服从者,有精于各种酷刑的人收拾他们,有时会直接处死。残废与年迈者干脆赶出家门,就像对生病的牛和破裂的酒坛一样,根本不关心他们会不会饿死。总而言之,罗马的农学家不厌其烦地提醒读者,为无用的工具花钱毫无意义。

靠着这种残酷的剥削,共和国的一切高贵事物才有了它们的基础——无论是公民文化,对自由的热切信念,还是对羞辱和坏名声的恐惧。有了其他人的强迫劳动,公民才有闲暇献身于共和国。不仅如此,奴隶还满足了更微妙、更恶劣的需求。“没有其他人的所失,就没有一个人的所得。”38罗马人认为理所当然。一切地位都是相对的。如果所有人都是自由的,自由还有什么价值?连最穷的公民也知道,他比待遇最好的奴隶高贵。不自由,毋宁死。共和国的全部光荣历史都证明着这一点。接受被奴役的地位,就应该接受奴隶的命运。罗马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人们想不到去质问奴隶遭受的残酷剥削,更不用说奴隶制本身的合法性了。

奴隶也接受这种逻辑。没有人反对自由与不自由的界限,反对的只是自己在其中的位置。起义军的追求不是打破奴隶制,而是先前主人们的特权。因此,他们会时不时强迫罗马俘虏相互角斗:“原来的演员现在成了观众。”39只有斯巴达克是为真诚的理想奋斗,在古代世界的奴隶起义领袖中鹤立鸡群。他力图在追随者中建立平等主义,均分战利品,禁止他们私藏金银。这种乌托邦似的尝试未能成功。大肆抢劫的机会太有吸引力了,绝大部分奴隶都无法抗拒。罗马人相信,这是奴隶没有把握住命运的另一个原因。跟意大利的诱惑相比,家乡的沼泽地和森林算得了什么?面对抢劫的贪婪欲望,起义军的自由梦想屈居其后。在罗马人看来,这是他们“奴性”的有力证据。40确实,奴隶们只想过上主人那样的生活,享用其他人强迫劳动的产品。即使在横冲直撞的时候,奴隶们仍是罗马理念的一面镜子。

毫不奇怪,看着奴隶们成功地抢过来杀过去,罗马人慌了。格利乌斯的军队已遭败绩,共和国的其他军队远在海外,突然之间,危险迫近首都。克拉苏行动了。以前没有机会,他也不曾吹嘘可以养起一支私家军队。现在不一样了。他在元老院的支持者也被动员起来。经过一场激烈的辩论,两位执政官被剥夺了两个军团的指挥权,全部转给克拉苏。这位最高统帅立刻开始征兵,把军队扩大了4倍。既然赢得了成为共和国拯救者的机会,他不打算浪费。有两个军团违令与斯巴达克交战,结果遭到失败;克拉苏的反应是恢复恐怖的古代“十杀一令(decimation)”,不分遵令者与违令者,勇敢的与胆小的,每10人挑出一个,毒打至死,还强迫其他人在一边观看。军令的威严建立起来。与此同时,克拉苏也向敢于加入斯巴达克的奴隶发出了警告:别指望仁慈的对待,这位将军对自己人都这么严厉。尽管冷酷无情,克拉苏总是再三考虑后才行动。借着一个血腥的姿态,这位无耻掠夺房产的百万富翁摇身一变,成了旧价值观的坚定支持者。克拉苏当然清楚,恢复罗马人的传统纪律肯定能打动共和国的选民。

克拉苏牢牢地树立了自己的权威,开始加固首都城防。斯巴达克的反应是退到更远的南方去。在那里,他能找到新的兵源。离开兴旺的、城镇林立的中意大利,起义军穿行在一个个沉闷的大庄园间。荒凉的平原上,只有一些锁在一起的奴隶劳作着;山地几乎看不到什么人,除了偶尔有来自外国的奴隶赶着牲畜走过。曾经一派繁荣景观的城镇和乡村,如今成了“意大利荒原(Italiaesolitudo)”。克拉苏赶着起义军远离罗马,穿过荒原,最终将他们逼到靴状半岛的脚后跟处。此时冬天已临近,为免猎物逃脱,克拉苏从海岸一端到另一端建起一道封锁线。斯巴达克发现自己掉进了陷阱。他发动了两次拼死反击,企图打破军团的壕沟与高墙防线。两次都没成功,克拉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同他的猎物一样,克拉苏也快绝望了。没有时间了,另一个远比斯巴达克危险的敌人逼近了。在西班牙待了五年后,庞培正在赶往罗马。

斯巴达克了解这一点后,利用克拉苏的焦虑情绪,提出了谈判的要求。克拉苏轻蔑地拒绝了。斯巴达克的反应是在克拉苏防线能看得清楚的地方,将一个罗马俘虏钉上十字架。整整一天,寒风把这个垂死的人的惨叫声送进同胞的耳中。夜幕降临后,大雪纷飞,斯巴达克第三次尝试打破封锁。这一次,他成功了。脱离克拉苏军团后,他曲曲折折地向北方逃去。克拉苏一边盯着起义军,一边盯着逐渐接近的庞培,拼命地追赶。伴随着一系列不断升级的战斗,克拉苏抓到的掉队者越来越多。最终,起义军又被逼进了角落里。斯巴达克转身迎战。在列阵以待的义军前,斯巴达克抛开一切逃生的可能,一马当先冲向敌军,投身不成功则必死的决战。奴隶军随即跟进。斯巴达克不顾一切地向克拉苏的指挥部猛冲,但还未到达就被杀死了。大批奴隶军死在他身边。伟大的奴隶起义结束了,克拉苏拯救了共和国。

若非如此,在最后时刻,他的光荣就被抢走了。当时,庞培正率领军团南下罗马,途中遭遇5000义军。他们是斯巴达克最后一战的幸存者。庞培轻松地屠杀了他们,然后写信给元老院,吹嘘他的成就结束了叛乱。克拉苏的愤怒可想而知。为对抗庞培不择手段攫取荣誉的行为,他命令沿着阿庇安大道,将俘虏钉在十字架上。于是,在意大利最繁忙的道路上,每隔40英尺树起一个十字架,上面钉着一具奴隶的尸体,绵延100多英里。克拉苏把阿庇安大道改造成了自己胜利的宣传栏。

然而,对大多数罗马人来说,同斯巴达克的战争是件尴尬的事。比起庞培在遥远的边区屠杀部族的“成就”,他们更愿意忘记克拉苏在罗马后院的解救行动。虽然两人都戴上了桂冠,游行时克拉苏却只能走在后面,而且只能步行,不能乘马车。没有马踏街道的得得声伴随克拉苏,那是为民众的英雄准备的。庞培骄傲得像年轻的亚历山大,乘着四匹白马拉的车,前面是由他的劫掠品和俘虏组成的队伍,耳边是他的拥护者发狂似的欢呼声。这一切,克拉苏只能愤怒地看着。

尽管如此,克拉苏小心地隐藏着他的不满。人群的欢呼声虽然令人陶醉,却只是达到目标的工具;而目标,对克拉苏来说意味着实际的权力。远远超出一场战争的胜利,克拉苏追求的是执政官的职位。选举已经临近,克拉苏灵巧地做出转变,向他最大的对手提出联合竞选。庞培立刻同意了。正如克拉苏担心他极受欢迎的好人缘,他也担心克拉苏的政治手段。两人都轻松获选。

这样,庞培在36岁时成为共和国的首脑,小于苏拉设定的最低年限。与其他执政官不同,他从未进过元老院。由于担心说错话,庞培给元老院的虚张声势的信都是请一位朋友替他写的。尽管没什么经验,庞培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人。勇猛的性格将他送上军事成就的巅峰,他也将勇猛带入了政治战场。当选执政官不久,他便推动通过了一项法案,撤销苏拉加在保民官职位上的禁令,恢复它的种种权力。就这样,苏拉立法的基石被轻易搬开了,一种很受欢迎的、潜在的不稳定因素重新回到了共和国的政治生活。公众们兴高采烈,他们盼着这一天差不多有10年了。

在这个回合,克拉苏分享了公众的喝彩。对这项归还民众古老权利的改革,他小心地加以协助。甚至卡图卢斯也没有反对,他已经嗅到了风向的变化。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庞培得到了元老院的认可。远非如此。对他的赫赫战功、执政官职位的不合规则,元老院的传统主义领袖仍耿耿于怀。克拉苏是他们的同路人。他的执政官职位完全合法。如他一贯喜欢的那样,克拉苏双管齐下,一方面频频出资举办大型公共酒会,向穷人免费发放粮食,另一面不断地在元老们耳边吹风,中伤庞培,说他是个蛊惑民心的政客,并尽力阻止任何能使庞培更得民心的措施。很快两人的关系恶化了,不像人们期待执政官的那样,努力工作以促进共和国的利益,而是公开地相互攻击。

在竞技场,最令公众兴奋的是两个使用不同武器和技巧的人进行的搏斗。比如说,一个是剑客,一身耀眼的盔甲;另一个使用三叉戟,步法灵活,努力用手中的戟缠绕对方的剑。庞培和克拉苏提供了类似的场面。他们是极为不同的两个人,势均力敌,谁都不能确立自己的优势。不过,他们之间的搏斗带给罗马人的不是娱乐,而是震惊和困惑。奴隶们彼此生死决斗,罗马人的执政官怎么可以?角斗士或许会猛刺失败的对手的脖子,但执政官要置同事于死地这种事,对共和国的一切理想都是极大的冒犯。最终,两人看来都认识到了这个事实:在搏斗中,他们两败俱伤。任期结束时,两人在广场主持公共集会。一位公民突然打断了他们,要求讲述一个梦。请求被接受了。他说,“朱庇特来到我身边,让我在广场宣布一件事:两位执政官在成为朋友前,不许离开他们的职位。”41广场静了下来。许久,克拉苏走向庞培,拉起他的手。他赞扬了自己的对手,两人和解了。

听起来这段插曲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降低它的意义。苏拉去世已有10年了,某人会步上苏拉后尘的想法仍然让罗马人惊恐不已,担心再有人建立凌驾于共和国之上的权威。庞培和克拉苏都很强大,但谁也不敢让自己显得比对方更强大。这是共和国仍在坚持的一个教训,虽然它也给公民灌输成为最优秀的人的欲望。获得成就的人值得称赞,当得上荣誉,但过多的成就是有害的,对国家也是个威胁。公民不管有多伟大,他的梦想有多伟大,最终,真正的伟大还是属于罗马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