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90年代,马略忙于在那不勒斯海湾一带搜寻,想购置一处房产。罗马的大富豪们都做着同样的事情,但马略的投资特别引人注目。人们认为,他的选择表明他不再有建功立业的雄心。焦点在于房产的位置。这位伟大的将军选了卢克林湖正南方的一处地方,建造的别墅离奥拉塔的牡蛎养殖场很近,也方便享受温泉城镇拜厄(Baiae)的硫磺浴。它是退休后修身养性的绝好所在,但考虑到公共关系方面,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在罗马人看来,海鲜和疗养地同他们的战争英雄并不相配。人们对此冷嘲热讽:这个男人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但现在,他变得既肥胖又虚弱。
这些讽刺并不适当。马略的体重是很成问题,但仅此而已。他没有在游泳池旁消磨时光,而选择停留在人们的眼光中。罗马是追求功名的人最好的舞台,马略则从未想过退休。不同于人们的嘲笑,这一点可以从他那著名别墅的建筑样式看出来。它建在一个海角上,其格局模仿的是军营,周边的状况暴露了他对战壕的热衷,显示出马略指挥生涯的风格。别墅结合了军事特征与建筑样式的壮美,正是这位老将自我认识的最好表达。
马略的一位前部将在参观了别墅后,既后悔又满足地惊叹道,跟前指挥官相比,别的人都是瞎子。在公元前89年的夏天,这位部将很有理由激赏别墅所表达的安营扎寨的完美方式。他就是卢修斯·科尔奈利乌斯·苏拉(LuciusCorneliusSulla)。离开马略的别墅后,苏拉走向海岸,走进坎帕尼亚的无花果园和葡萄园,身后传来阵阵轰鸣着的海涛声。此时,苏拉指挥13个军团的庞大军队,包围着平原上反叛者控制的城市,迫使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投降。现在的苏拉不再是部将,不再是学生。他已走出马略的阴影,用军功为自己赢得了同盟者战争中最能干将军的名声。尽管老将与野心勃勃的学生间的竞争已经展开,已经变得很激烈,苏拉从未对前指挥官看走眼。从马略的别墅中,别人看到的是衰弱无为,苏拉则看到了雄心壮志。
不仅对位置的选择是军事防御学的一个生动案例,在建筑的庄重、大气方面,别墅也超过了沿海岸线林立的上流社会的其他房产。罗马人的传统道德观虽不赞成过度消费,但鼓励在生活质量方面的竞争。正因为他们看重身份的象征,奥拉塔才能把价格维持在很高的水平。罗马人最不能容忍的是丢失脸面,哪怕是在修建游泳池这样一件事上。对贵族们来说,更重要的是它还承担着展示主人功绩和高贵出身的功能。
马略是个外省人,并非出身名门世家,全靠自己的能力赢得了声望。别墅俯视着其他贵族的房产,正是马略社会地位的生动象征。它证明,一个外来者也能在罗马共和国取得高位。马略的地位是无可争辩的。他曾多次在执政官选举中获胜;他娶了真正的朱利安家族的后裔。尽管妻子的家族已经衰落,但仍是一支显赫的古老贵族。过去,马略来自阿尔皮努姆这样一个小地方,一无所有,如今,他可以吹嘘,他同爱情女神的后代睡在一起。这些虽不能使他在贵族体制中更受欢迎一些,但贵族苏拉觉得,马略是迫切需要详加研究的一个榜样。
因为苏拉也是在与环境的不断斗争中成长的。他的贵族爸爸去世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财产,苏拉年轻时连生计都成问题。跟他的自命不凡很不相称,苏拉不得不混迹于下层社会,与小丑、妓女、异装癖者为伴。对这些人,苏拉终生保持着一种温情的忠诚,被他发迹后的同伴们视作丑闻。苏拉很欣赏风月场上的女人,虽然他脱离了风月场。他对贫民窟社会的喜好也一直没有改变。苏拉很能喝酒,很会讲笑话,是酒吧的老油条。他具备做男妓的天赋和身体条件,外貌很迷人,目光锐利,还有一头近乎红色的金发。事实上,多亏了他的性感魅力,他才最终摆脱了落魄的境况。在罗马,有位收入丰厚的高级妓女对他非常着迷,遗嘱中将自己的一切财产留给他。恰好这个时候,苏拉的继母也去世了,指定他为唯一继承人。30岁时,苏拉终于有了开始政治生涯的资本——在这个年纪,别的贵族已经努力了很多年。
苏拉开始了追逐声名的奋斗,取得了辉煌成就。他天资出众,但说到雄心壮志,苏拉并不是很突出。在罗马,一个男人若不能不断地从功绩中积累名声,谁也不会拿他当一回事。或者取得战功,或者从政治生活中脱颖而出,名声便随之而来,回报则是获得更大成就和更大名声的机会。向上爬的竞争残酷无情,其最高峰当然是执政官的职位。这一职位的设置已有400多年,在公元前1世纪的罗马,它依然有着王室般的威仪。此时的苏拉距最高位仅一步之遥。如果苏拉能当选,他所拥有的权力将增进他的权威,古代国王的派头也将发挥类似的功能。他的长袍将由象征王室的紫边装饰,他将拥有宽大的宝座,出入有侍从官(lictor)相随。侍从官由12人组成,都扛着一束棍棒(fasces,法西斯),象征王室的威严。无论谁爬上了最高位,这样的随从也能让人安心了。
执政官不是专制君王,不是终身制;法西斯象征着民众自愿地给予执政官以权威,而不是压迫的工具。执政官不止一人,还有地位与他相当的同事。他们的任期只有一年,由选民按自己的心意投票选出。此外,他们只能一板一眼地按规矩行事,没有太大的自由空间。罗马公民绝少超越传统的界限,无论他有多么狂妄。共和国培育的传统反过来也约束着共和国。
这就是罗马。获得高位的人往往被随之而来的紧张情绪所困扰。共和国的理念怂恿人们不停顿地奋斗。荣耀就像是毒品,上瘾的人对它没有满足的时候。罗马人一旦品尝过荣耀的滋味,一生都将受到它的纠缠和折磨。马略就是这样。他已经60岁了,曾获得无数的荣誉,但仍梦想着打败他的对手,争到对米特拉达特斯战争的指挥官一职。苏拉也是如此。即使他能如愿当选执政官,要超越前上司仍有相当的距离。正如马略的别墅使坎帕尼亚海湾的所有房产黯然失色,马略所赢得的荣誉也将以前的执政官都甩在身后。大多数执政官或囿于前例,或受限于机遇,一生只任过一期;马略曾六次担任执政官。他经常对人讲,星占师预言还有第七次。
难怪苏拉憎恨他——还梦想有朝一日赢得他那样的荣耀。
公元前89年的深秋,共和国又到了选举的时间。苏拉离开军队,向北往罗马而去。由于近期的几项战功,他在罗马的声威大增。首先,在坎帕尼亚地区,他已迫使诺拉之外的所有叛军城市投降。诺拉因有牢固的城防,仍在坚持着。其次,他不顾后路可能受到的威胁,绕过诺拉,发起了对反叛者后方心脏地带的攻击。苏拉领军侵入了萨谟奈,在一个山口成功伏击了一支萨谟奈人军队,为很久以前在考迪内山口落败的罗马军队报了仇。接着,苏拉军向叛军首都进发,经过三小时血战攻下了它。反叛者只剩下诺拉和少数几个孤立据点,由于苏拉的胜利,他们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
没有人能否认苏拉的赫赫战功。这一年的选举竞争非常激烈,因此,选举结果显著地证明了人们对苏拉的认可。执政官一职作为最高的荣誉依然如故,此外,它还对当选者第二年的命运产生重大影响,还会有更诱人的奖赏——对米特拉达特斯战争的指挥官一职。这个职务不仅风光,还能带来惊人的财富,更不用说其中包含的击败马略的乐趣了。难怪苏拉竭力要争取当选执政官。此时的苏拉真是想什么便有什么。首先,在萨谟奈的战功将他送上执政官宝座;几周以后又有更可观的成果:共和国确认在一年后,他将出任对米特拉达特斯战争的指挥官。苏拉大获全胜,马略则蒙受一场羞辱。
公众不怎么同情之前的宠儿。罗马社会有着各种冷酷的双重标准。一方面,他们劝告老年人说,“最重要的是当心不要失去了活力”;1另一方面,他们无情地嘲弄不愿优雅得体地老去的人们。新执政官急于结束意大利战事,好准备对东方的战争。他匆忙回到尚在抵抗的诺拉,加紧对它的围困。马略得到的建议是离开罗马,到坎帕尼亚去。无论如何,人们讥讽说,待在他的别墅里是最安全的——像苏拉所发现的那样。马略干吗要留在罗马让人嘲笑呢?他干吗不接受那不可抗拒的,不缩回到那不勒斯海湾,大吃特吃牡蛎呢?
马略的回答是开始大张旗鼓地锻炼。他每天都出现在一个训练场上,竭尽全力地跑步、骑马、练习投枪和剑法。不久,人们开始聚集在训练场边,观看着,讥笑着。与此同时,马略也在寻求政治支持。他需要有人向民众提出一项法案,建议将苏拉的东方战争指挥官转给他。这意味着他需要一个保民官的帮助。
他找到了苏尔皮基乌斯·卢福斯(PubiusSulpiciusRufus)。后来,卢福斯受到诋毁,说他“冷酷,鲁莽,贪婪,无耻,毫无正义感”。2这些形容词很可能最先出自苏拉之口。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苏尔皮基乌斯绝不缺少原则性。为了他认定的目标的实现,他愿不计后果地战斗到底。这种性格有一个最好的例子,即他一生所争取的意大利人的权利。此时,他们的公民权仍然没有确定,仍需做出艰苦努力。苏尔皮基乌斯担心元老院中的保守派从中作梗。为保证法案顺利通过,他事先游说了执政官,然后才向民众提出这项法案。苏拉和另一位执政官庞培·卢福斯(PompeiusRufus)曾答应支持他——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但后来变了卦,结果法案未能通过。苏尔皮基乌斯很气愤,感到自己受了骗。以前,他视卢福斯为挚友;现在,他发誓要报复,开始寻找新的盟友。马略就在这个时候找上了门。很快,将军和保民官达成了秘密协定,马略保证支持苏尔皮基乌斯的法案,苏尔皮基乌斯答应将提议把苏拉的指挥官职务转给马略。有了马略这个盟友,苏尔皮基乌斯腰杆挺了起来,重新提出了他的法案。与此同时,他的支持者占据了大街小巷。骚乱在整个城市蔓延开来。
此时,苏拉正在诺拉城外的军营里。消息传来,他立刻向罗马赶去。到罗马后,他秘密见了庞培·卢福斯,但苏尔皮基乌斯听到了风声,也带着一帮同伙来了。在随后的冲突中,卢福斯的儿子被杀,他本人侥幸逃脱了。为躲避暴徒,苏拉屈辱地藏进了马略家中。更大的羞辱还在后面。虽然苏拉还是执政官,但此时控制着罗马的不是法西斯,而是保民官率领的暴民。他无力抵制苏尔皮基乌斯的要求,被迫同意支持他的提案。作为对背叛行为的惩罚,卢福斯的执政官一职被剥夺了。苏拉倒没失去什么,他仍是执政官,即将返回围困着诺拉的军队。没有人提到对米特拉达特斯战争指挥官的问题,而苏拉相信仍将由他担任。回到军营后,苏拉看到他的指挥部依然很壮观,依然保持着慑人的威仪。苏拉禁不住开始了痛苦的思索,认定在他权力的表面与实质之间,一道鸿沟已经裂开并迅速地扩大。他的声望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只有一场胜利的东方战争才能补救。如果他的荣誉不能恢复,到执政官的一年任期结束时,他的政治生命就终结了。
对苏拉来说,赌注已增大到十分危险的地步。对马略也一样。但马略知道赌注还会继续加大,这是苏拉尚未认识到的。他身上的罗马尘土还未洗掉,一位信使就已快马加鞭地赶往诺拉。到达围困军的阵地后,他被带到苏拉面前。苏拉认出他是马略手下的一名军官,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信使开口后,传达的信息让苏拉头晕目眩。在苏尔皮基乌斯的提议下,罗马进行了公民投票,撤掉苏拉对米特拉达特斯战争指挥官一职。毫无疑问,将由马略接任。现在,那名军官就将接手苏拉军队的指挥权。苏尔皮基乌斯还了他欠马略的债。
苏拉惊呆了,愤怒地回到他的营帐,迅速盘算起来。在诺拉,他有六个军团,其中五个已确定参加对米特拉达特斯的战争,留下一个继续围困叛军。他一共有三万人,虽然远远少于他在夏天指挥的军队,但仍是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只有斜眼庞培的军团能跟他对抗,但他正忙于在意大利其他地方围剿叛军。至于罗马的马略,他手中并没有军队。
算起来很简单,苏拉可以一拼。那么,为什么马略没有好好地盘算一番?既然苏拉是一个危险的对手,指挥着六个能征善战的军团,为什么还冒险将他逼到墙角?很明显,马略根本没有考虑苏拉会放手一搏,他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不可想象的。无论如何,罗马军队是共和国的战争工具,不是指挥官的私人武装。所有将军都要按法定程序,宣誓效忠于共和国。罗马公民曾无数次投身战争,而军队的忠诚从来没有出过问题。有什么理由让马略去设想从未发生过的事呢?
但苏拉有理由:他对对手的憎恨,对野心遭到挫败的愤怒,以及自己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感受,这一切驱使苏拉去设想一种大胆的、令人畏惧的可能性。从未有公民率领军团进攻自己的城市。冒犯这样的传统,做第一个这样的人,如此重大的责任简直不是罗马人所能承受的。然而苏拉似乎没有任何犹豫。后来,苏拉说他的所有重大行动都不是左思右想的结果,而是来自突然的灵感。苏拉认为灵感是神赐予的。尽管常常怨天尤人,玩世不恭的苏拉其实是笃信宗教的。他坚信有位女神在鼓舞他、激励他,女神的能力超过任何别的可能阻碍他行动的神。无论做什么,无论能成就什么,苏拉总是相信有维纳斯女神保佑着。这位女神如果看中了哪个人,便把性感和财富赐给他。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苏拉的突然崛起呢?他是一个念本的人,从未忘记过将财产留给他的那两个女人。这是否影响了他对自己与维纳斯女神的关系的看法?他是否把女神当作了一个女人,可以引诱,可以顶礼膜拜,以此换取她所能提供的?终其一生,苏拉充分利用了他的个人魅力,不管是对政治家、对士兵还是对妓女。苏拉尤其善于争取普通士兵。他能讲他们的粗话,欣赏他们的笑话,还有着乐于助人的名声。此外,多年以来,他养成了果敢的行事风格,又曾立下一连串辉煌的战功,使人们都相信他是一个幸运的人。他在军队里的人缘很好,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然而,也有一些人觉得他的魅力中包藏着邪恶。这可以从他的面相看出来。虽然苏拉很英俊,但他的肤色是浓烈的紫色,一旦发怒,整个脸上都会出现怪异的白色斑点。对于这种现象,医学解释是性倒错的后果。这一诊断可以佐证一个由来已久的传说,即苏拉缺少一只睾丸。类似的恶毒传言一直纠缠着他。苏拉第一次参加战斗时,马略是他的指挥官,曾对这个新军官的轻浮名声表示反感。苏拉证明了自己的军事价值后,向一个有很大名气但没多少功绩的贵族吹嘘自己。那位贵族只是评论说,如果一个人的父亲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他又突然变得很富有,那么其中一定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苏拉的胜利总是引起人们的不安,不能简单地贬低为势利和嫉妒。比如说,在打败萨谟奈人的一些战斗中,苏拉有时需要从别的指挥官那里强行调走他们的军团。在一个被人议论最多的关键时刻,苏拉甚至对士兵的谋杀行为视若无睹。那是在公元前89年初,围困庞贝城的战斗打得异常艰苦,以至于罗马军队怀疑他们的指挥官通敌,用私刑处死了他。苏拉接手这支部队的指挥权后,根本不去处理和惩罚那些叛逆者。于是便有流言传出,说谋杀是苏拉唆使士兵们干的。这些说法符合苏拉的名声中的矛盾性格,不仅很能蛊惑人心,而且使他在士兵中更受欢迎。
的确,乱棍打死自己的前指挥官后,他的军团不在乎多干掉一个趾高气扬的使节。苏拉在校场将士兵召集起来,宣告了来自罗马的爆炸性新闻。他们立刻冲向马略的使节,拿石头砸死了他。他们还自发地大声鼓噪,要求苏拉率领他们到首都去。苏拉愉快地答应了。军官们可都吓坏了,除了一个愿意留下之外,其他人全都辞职不干了。但苏拉已经越过了红线,不可能再回头。他命令一支军团继续围困诺拉,带着其他人向北方进发。消息传到罗马时,人们都觉得难以置信。也有人很高兴,像那位被赶下台的执政官庞培·卢福斯。他急急忙忙地加入了苏拉的队伍。大多数人既惊骇又绝望。抓狂的使者派出了一个又一个,试图劝说苏拉回头。对这些请求,苏拉轻松地答道,他向罗马进军是“为了将她从专制者手中解救出来”。3马略和苏尔皮基乌斯完全清楚他针对的是哪些人,拼命拖延时间。当苏拉到达罗马郊外时,他们派出了最后一个使者,保证将召集元老讨论苏拉的要求,他们自己也将与会并服从元老的决定。他们仅要求苏拉在离城5英里的地方安营,那是一个神圣的界限,他们希望苏拉不要超越。
所有人都知道超越这条界限的可怕含义。虽然罗马人崇拜很多神灵,但罗马没有几个地方比帕莫里姆(pomerium)更神圣。它指的是一条古老的界限,象征着罗慕路斯开出的犁沟,自古代王政时期以来就没有改变过。罗马绝对禁止任何公民携带武器越过帕莫里姆,因为界限以内是朱庇特的地盘,而朱庇特是城市的保护神,罗马和平的守护者。他还是一个暴烈的神,因此,当苏拉告诉使者他将接受马略等人的条件时,他们相信苏拉会践诺。但苏拉骗了他们。马略的使者刚转身返回罗马,苏拉便命令军团尾随,派出几个小队占领了三座城门。朱庇特神虽有大能耐,可苏拉有幸运女神的保佑,他相信维纳斯女神不比别的神差。
军团越过了帕莫里姆,走进了狭窄的街道。公民们站在屋顶上,猛烈地用砖瓦迎接他们。士兵们胆怯了,于是苏拉命令向屋顶发射火箭。当火势蔓延到城市的主要大街时,苏拉正骑马走在最宽阔的萨可拉大街上,进入了城市的中心。马略和苏尔皮基乌斯试图动员城市的奴隶,但没有成功,便逃走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占据了各个新的岗位,包括元老院。不可想象的事情发生了,一位将军成了罗马的主人。
这是个孕育着危险的时刻,也是一个转折点。正像星占师说的那样,旧的时代将过去,新的时代将来临。后世的人们能清楚地看出这一点。的确,随着罗马军队向罗马进军,一条分水岭形成了。罗马的天真质朴一去不复返了。对荣誉的竞争一直是共和国的动力所在,但现在,某种致命的东西加入进来,就像潜伏在体内的毒素一样,再不会被人忘记。从前,罗马人最害怕的不过是在选举中、诉讼中、元老院中遭到挫败;现在,通过对马略的进迫,苏拉将竞争与个人恩怨的解决推向了新的极端;以后,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公民都不会忘记这一时刻:或者诱惑着他们,或者令他们畏惧。
很自然,既然已经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苏拉便急于走到底。他把元老们召集起来,要求把对手们定为国家公敌。元老们不安地看着苏拉的卫兵们,匆忙地答应了。被宣判的人有马略和苏尔皮基乌斯,以及包括马略小儿子在内的其他十个人。一名奴隶出卖了苏尔皮基乌斯,他被抓住后杀掉了。其他人都逃脱了。马略经历了多次危急关头,包括躲在芦苇丛中看着受雇的杀手走过。最后,马略逃到了相对安全的非洲。苏拉重创了对手,但没能消灭他。马略仍有再战之力,就此而言,苏拉的赌博没有成功。失望的苏拉没有丧失应有的警惕。宣判对手不仅是个人报复欲的极大满足,苏拉还希望赋予它另外的意义。他想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与共和国的利益联系起来,把进军罗马粉饰成保卫罗马。虽然五个军团是他的后盾,但苏拉很看重合法性,而不是单纯依靠武力。在就苏拉的指控进行辩论时,一位德高望重的元老当面说,像马略这样伟大的人物不应该被宣布为公敌。苏拉承认这位老人表示异议的权利,没有发作。只要有可能,他便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同胞们的感受。与军事独裁者相比,他更愿意扮演宪法守护者的角色。
这不全是伪善。如果说苏拉是个革命者的话,他的革命对象是现状而不是过去。出于对哪怕一点点革新的厌恶,苏拉宣布苏尔皮基乌斯的一切立法无效。他提出新的法律取而代之,重点是恢复元老院的传统权威。显然,元老院不会反感这样的措施,尽管他们不喜欢苏拉自命的所谓事业。现在,苏拉面临着一个难题。他急于离开意大利,指挥对米特拉达特斯的战争,可又担心离开后的罗马局势。问题的关键是要把他的支持者扶上台,不过,他不能直接插手年度选举,那会使他自命代表法律的说法成为笑柄。结果,选举成为对他的一场羞辱,两个执政官的职务他的盟友一个也没得到。虽然其中的一个格奈乌斯·奥克塔维乌斯(GnaeusOctavius)跟苏拉一样,是彻底的保守派,但另一个科内利乌斯·秦纳(CorneliusCinna)绝不可能成为他的盟友——他甚至威胁要控告苏拉。面对这样的选举结果,苏拉尽力保持着优雅的风度。但在同意两位新执政官走马上任前,苏拉要求他们在圣山卡匹托尔(Capitol)当众发誓,决不改变苏拉通过的法律。两人不想让自己的好运就此完结,便同意了。宣誓时,秦纳捡起一块石头远远地掷出,说若不能遵守对苏拉的承诺,就让他像这块石头一样被罗马扔出去。
苏拉很满意。在离开意大利去希腊前,他还采取了另一项措施。一方面是奖赏忠诚的盟友,一方面也是保障他的安全,苏拉把斜眼军团的指挥权交给庞培·卢福斯,后者与他同是公元前88年的执政官。然而,此举保证不了盟友的安全。为什么士兵们愿意追随他进军罗马?事实上,苏拉并不理解其中的含义,他做出的安排暴露了这一点。像马略的使者那样,卢福斯带着一纸任命书来到他的新军营。彬彬有礼的斜眼暗藏杀机。将卢福斯介绍给部队后,斜眼借口有事离开了军营。第二天,卢福斯杀牲作祭,庆贺自己就任。在祭坛边,一群士兵围在他身旁。当他举起用来杀牲的刀时,士兵们抓住他打倒在地,“好像他是祭祀用的牺牲品。”4斜眼声称自己受到了侮辱,很快回到了军营,但对参与谋杀的士兵未做任何处理。不可避免地,流言开始纠缠斜眼,就像以前它们纠缠类似情形下的苏拉一样。人们几乎都相信,斜眼下令谋杀了他的替代者。
一位执政官被他的士兵杀害了。一个世代后,出现了一种充满末日意味的说法,卢福斯的命运似乎正是它的写照:苏拉政变后,“没有什么能阻止军方巨头为自己的利益采取军事暴力,法律不行,共和国的制度不行,甚至对罗马的热爱也不行”。5但事实并非如此。卢福斯被谋杀后,斜眼没有发动军事政变,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由于苏拉离开了意大利,斜眼很清楚自己能够左右时局。公元前87年,斜眼接触了一个又一个派别,几乎是在拍卖自己。他的要价越来越高,贪婪的敲诈行为使他的名声越来越坏。最终,到年底的时候,报应来了。他睡觉的营帐被雷电击中,造就了他离奇的死亡。举行葬礼时,人们成群结队地来捣乱,将尸体从棺材里拉出,在泥地中拖着。若不是一位保民官出面干涉,尸体就被撕成碎片了。在一个将声望视作衡量男人价值的首要标准的社会里,斜眼很有黑色幽默意味的命运是一声响亮的警告,告诫人们不要试图拿国家利益赌博。另一方面,即使斜眼这样的人也从来没有想过军事独裁,虽然他曾权倾一时,运气又好。苏拉政变的确很恶劣,但对共和国还不算致命。法律依然存在,共和国的制度依然存在,对罗马的热爱依然存在。
这很自然。在公民们的眼中,共和国不仅仅是宪法,还是不可以颠覆和撤销的政治秩序。它已经被罗马人的概念、传统极度神圣化,成为公民们分享的一种整体生活方式。做一个公民意味着知道自己是自由的,“罗马人若无自由,一切神圣的法律都毫无意义”。6每位公民都对此确信不疑。苏拉进军罗马的行为没有破坏公民自由,对共和国法律和体制的尊重依然存在,因为它们表达了罗马人自我认识中最深刻的感受。不错,一位将军占领了自己的城市,但他声称是为了保护传统秩序。没有发生革命。尽管苏拉造成了一些创伤,但没有人想过共和国会被推翻,没有人能想出取代它的更好体制。
因此,公元前88年的“地震”过后,人们的生活依然如故。新的一年来临时,一切都很正常。罗马人选出的两位新执政官上任了,元老们向他们提出各种建议。街道上没有士兵。与此同时,那位敢于进军罗马的人在希腊登陆上岸。他那狂野的才干不再用于对付同胞,总算可以比较恰当地运用了。有一场战争等待他去赢取,其严峻程度在共和国史上前所未有;共和国的敌人等着他去消灭,等着他去惩罚。
苏拉向东方进发。
公元前93年,一位罗马使者格利乌斯·帕布利克拉(GelliusPublicola)前往亚洲,途中曾在雅典逗留。他很有幽默感,对希腊文化也很欣赏。其时,雅典仍以拥有众多的哲学家闻名。他想跟哲学家们见见面,便召集了不同哲学派别的代表。格利乌斯绷着脸,要求哲学家们解决他们之间的分歧。他说,如果哲学家们做不到,他很乐意插手其中,帮他们平息争论。40年以后,格利乌斯对雅典哲学家的提议仍被朋友们记着,认为它表现出了非常机智的幽默。“他们吵得真厉害!”7
到什么时候,哲学家们才意识到格利乌斯在开玩笑?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不清楚,他们是否像格利乌斯一样觉得很可笑。或许没有。在雅典,哲学还是很严肃的事。被一个自负的罗马恶作剧者戏弄了一番,苏格拉底的传人们一定感到颜面扫地了吧?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会礼貌地干笑几声:罗马人解决希腊的内部争端并不是没影儿的事。
不管怎么说,雅典的奴性与自负双双存在,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历史的神圣与城市紧紧联系在一起,在雅典,这一点比希腊其他任何地方都明显。有些事雅典人永远不会忘记,也不许别人忘记:他们在马拉松战役中拯救了希腊;雅典曾拥有地中海最强大的海军。雅典卫城的帕台农神庙依然壮观,作为永久性的纪念碑,诉说着雅典曾经辉煌的岁月。一切都过去了,而且都过去很久了。在亚历山大去世的那个世纪,人们排出了世界七大奇迹,帕台农神庙竟然不在其列。那是一个自负的世纪,帝国与纪念碑都非常庞大。人们觉得帕台农神庙太小了,建筑也过时了。现在,与作为大国的罗马相比,雅典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边缘地区。它对帝国的记忆不过是一种怀旧情绪而已。有关它的地位的任何想法,任何雅典人仍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大国的暗示,都能让罗马人乐不可支。共和国与马其顿的战争时期,雅典自愿地站在共和国一边,以一篇抨击、咒骂文字的经典之作向马其顿宣战。罗马人不为所动。“这就是雅典人对马其顿国王的战争,一场文字战争,”他们嘲笑道,“雅典人的武器只剩下文字了。”8
格利乌斯的笑话很残酷,暗示雅典人连最后一件武器也保不住了。其实,这已经成为事实。无论他们愿不愿意承认,哲学家和雅典黄金时代的其他遗产一样,都已沦为服务业的附属品。有些人在罗马人的资助下做得特别好,也意识到那是因为他们抛弃了玄学的外衣。在这个时代,最博学的波西德尼乌斯(Posidonius)就是一个典型。他求学于雅典,而后在各地旅行,见多识广。波西德尼乌斯有些过于乐观,将他在罗马行省的所见所闻理想化,说它是一个共同体。他是鲁提利乌斯·卢福斯的亲密朋友,后者是一个正直的、行省利益的保护者。波西德尼乌斯认为,他的朋友比那些迫害他的收税员更懂得罗马的利益所在。在共和国正在经营的世界新秩序中,波西德尼乌斯捕捉到了某种普遍性的东西。他宣称罗马的臣民应该接受共和国的安排,他们肩负着这样的道德义务;文化上、地理上的差别将很快消失,历史正走向它的终点。
尽管说得冠冕堂皇,但波西德尼乌斯不过是给一些明显的事实加上评注而已。罗马的崛起的确让世界缩小了,这不需要一位哲学家来认可,或者借认可来谋求私利。私下里,雅典统治阶级认为,他们的罗马主人是些霸道的乡巴佬。在残酷地剥削被打败的敌人时,罗马人感到心安理得;但他们也很注意奖赏自己的朋友,雅典便曾从中获利甚多。最丰厚的一次是在公元前165年,当时,对马其顿的战争已进入尾声。元老院注意到,罗得岛(Rhodes)共和国对罗马的支持不是很得力。长期以来,罗得岛一直是东地中海地区的商贸集散地。为惩罚罗得岛,罗马人耍起经济手段,给对方带来不亚于战争的毁灭性效果。他们在提洛岛(Delos)上建立一个自由贸易港,然后转给雅典。于是,罗得岛的经济崩溃了,雅典富起来。在罗马人的支持下,到公元前1世纪时,雅典异常繁荣,它的货币成为整个希腊世界的法定偿付手段。意大利和雅典的度量衡体系统一起来,由此引起的商业繁荣的受益方不仅仅是罗马。大批船只满载意大利货物,拥挤在雅典和提洛岛的港口。雅典上层阶级的眼界开始超出他们的城市。成为超级富翁是他们成就的唯一衡量标准。
当然,不是所有雅典人都有这种机会。最有钱的那些人操纵着经济为他们服务。这一小撮人越富有,大多数人对他们的憎恨越强烈。诚然,古代世界的每一个社会都是这样的,但在民主制度的发源地,这种现象尤其明显。在雅典的穷人中,独立的梦想不可分割地与对一个历史时期的记忆联系起来。那时候,人民握有实实在在的权力。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权力更让大商人们睡不着觉了。随着他们对政府控制得越来越严密,雅典的民主体制衰竭了。不过,由于它有利于旅游业,也没有完全消失。来访的罗马人喜欢看民主体制运作时的离奇场面。有时候,雅典提供的不是游览博物馆的乐趣,而更像是个动物园。
到公元前88年,突然间一切都变了。在爱琴海的对岸,米特拉达特斯的军队耀武扬威地安营扎寨。雅典的商业精英满心惊恐,他们的穷同胞则兴奋地聚在一起。曾经,对自由的古老渴望被长期压制着,如今它激荡着整个城市。一位代表被派去见米特拉达特斯,后者毫不戒备地接待了他。一项协议很快达成了:雅典为他提供一个港口,他帮助雅典人恢复民主制。亲罗马的商业阶级听到了风声,纷纷逃离城市。民主制正式重建起来,城里一片狂欢的场景——以及一片更疯狂的屠杀场景。在雅典爆发的阶级战争中,一个新政府诞生了,它发誓将捍卫城市的古老秩序和传统。到底是雅典,连革命也是一个叫亚里斯提昂(Aristion)的哲学家领导的。他不同意波西德尼乌斯对罗马的正面认识,两人曾多次辩论。由于意大利正忙于国内战争,雅典又有米特拉达特斯这样一个强大的盟友,亚里斯提昂不太担心罗马人会找麻烦。欣喜若狂的雅典人觉得,他们的独立和民主都很稳固。这时候,公元前87年春,苏拉在希腊登陆了。
他直接去了雅典。突然之间,雅典城外出现了五个复仇军团,由罗马最冷酷无情的将军率领。噩梦降临了,亚里斯提昂采取的唯一措施是写了一些粗俗的歌曲,讽刺苏拉的脸,把它比作燕麦片与紫桑葚的混合物,让雅典人在城墙上唱个不停。他自己也叫嚷着,用猥亵的顺口溜讥笑苏拉和他的妻子,夸张地做着手势。对此,波西德尼乌斯尖刻地评论道:“永远不要把剑交给孩子。”9
对这种喜剧表演,苏拉的忍耐力有限,也开始回骂亚里斯提昂。他还命令士兵们,砍伐以前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教学的小树林,建造围城器械。后来,雅典的求和使团来了,像他们一贯做的那样,夸夸其谈地讲起这座城市的光荣历史。苏拉做个手势,打断了他们,“罗马不是派我来听古代历史的”。10他把使团打发回去,困饿他们到吃煮熟的鞋皮的地步。文化首都雅典饿得只剩最后一口气。
攻占这个城市后,苏拉放纵他的军团大肆抢劫和杀戮。许多人自杀了。雅典人很清楚以前的科林斯的命运,担心他们的城市也被毁掉。破坏的确很严重:港口完全毁灭了,雅典卫城遭到劫掠;参加民主政府的人都被处死;他们的支持者被剥夺了选举权。还好,苏拉没把城市一把火烧光。他对历史不屑一顾,此时却毫不脸红地宣布,他饶恕这个城市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甚至就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鲜血仍在不停地从城市流向郊外。
灾难一开始,商人们便逃进了苏拉的怀抱。他们组建了新政府。雅典再无一丝独立和繁荣的痕迹,他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进了这个废墟一片的城市。罗马的统治很快确立起来,而苏拉已经从雅典向北方进军,遭遇并打败两支米特拉达特斯派到希腊的军队。不久以后,两人会了面。米特拉达特斯知道游戏已经结束,急于回去巩固自己的王国,苏拉也担心他在意大利的敌人,两人都不想再打下去。停战协议达成了,米特拉达特斯放弃部分进攻性的军事实力,让出征服的一切地区。苏拉轻易地放走了这个杀害八万意大利人的凶手。以前,从未有人在与共和国对阵后,能不受惩罚地撤退。尽管受到了一些打击,米特拉达特斯仍是本都国王。罗马早晚会后悔没有彻底消灭他。
苏拉的报复指向可怜的希腊人。在亚洲行省,罗马人的统治迅速恢复了。对于死去的那么多意大利人,苏拉没有为他们向米特拉达特斯讨个说法,却把矛头对准了行省人。他强迫城市提前支付五年的赋税,承担全部战争花费,负担派去镇压他们的要塞士兵的费用。就这样,苏拉还希望人们说他宽宏大量。公元前84年,苏拉带着大批贡物回到了希腊。现在,雅典人没有能力反抗了,苏拉也可以表现他对文化遗产的尊重了——以胜利的罗马将军惯用的方式偷窃它们。宙斯神庙的柱子被拉倒了,准备运到罗马。苏拉把运动员召集起来,作为他胜利的展览品,使得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没有什么明星运动员,只剩下赛跑还能看看。苏拉最得意的是对雅典图书馆的劫掠,他将全部藏品一扫而空。今后谁再想研究亚里士多德,他得到罗马去。苏拉愉快地报复了希腊哲学。
这还不算完,苏拉还有新的报复目标。在给元老院的一封信中,苏拉骄傲地指出,在差不多三年的时间里,他赢回了米特拉达特斯吞并的一切,希腊和亚洲重新承认了罗马的霸权。这正是苏拉自命不凡的语气,但他已经不能代表共和国了。他在罗马建立的政府已经倒台,他本人被缺席判处死刑,他的家产被毁,他的家人正在逃亡中。苏拉决不会容忍这样的侮辱,劫后的东方没有人不相信这一点。希腊已经驯服,他要回家了。苏拉依然深信自己的运气和维纳斯的保佑,准备带着军团报复家乡的城市。
罗马又一次颤抖着等待苏拉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