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哈迈德·扎基·亚马尼于1930年6月30日出生在麦加。就读于美国大学,1958年,成为沙特政府的顾问。1962年,被任命为石油和矿产资源部部长,担任该职务直至1986年。与此同时,他当了25年的石油输出国组织的部长。1973年,发生石油危机时,他的外交才能使他赢得了国际声誉。1975年12月,在维也纳,恐怖分子卡洛斯把他和其他一些石油输出国组织的代表扣为人质,扬言要杀死他。经过数小时的谈判,终于得救。1986年,法赫德国王解除了他的部长职务,结束了他在石油工业和经济领域的无以伦比的权力。1990年亚马尼在伦敦创立了全球能源研究中心。
直到今天,他仍然是这样一个人:假如他愿意的话,他能使我们在严冬中受冻,能把我们带回骑马旅行的时代;假如他愿意的话,他能迫使所有工厂倒闭、所有银行破产,使我们一贫如洗、屈膝下跪。尽管他的强大不是以军队和核武器为后盾,但却令人感到恐怖。是他第一个开始经营可诅咒的石油,而我们正是靠它建立起了工业和技术的文明。在他的国家里,石油蕴藏量大得在寻找水源时就能发现(实际上那里没有水,也没有河流和湖泊,数百年来,降雨量越来越少,全靠进口瓶装的矿泉水解决饮水问题)。没有一个国家生产那么多的石油,没有一个国家拥有那么多的石油资源。即使其他国家的石油消耗殆尽,这个国家的石油仍将源源流出。为此,他能控制伊朗、科威特、阿布扎比、迪拜[1]、巴林、卡塔尔、阿尔及利亚、利比亚、伊拉克、委内瑞拉、厄瓜多尔、印度尼西亚、尼日利亚和加蓬,也就是石油输出国组织的成员国。是他首创了石油输出国组织,是他于1973年10月在一份提高油价130%的文件上最终签了字,是他在一夜之间搅乱了西方经济,造成了至今仍在损害我们的经济危机。这些新的米达斯国王[2],可以用我们在几年中付给他们的亿万美元买下整个世界。他们可以威胁、讹诈和凌辱我们。这些阿拉伯人扬言:“如果你支援以色列,说巴勒斯坦的不是,我就不卖给你石油。”除了这种经济上的威胁外,他们还可以要挟美国和苏联,可以促使联合国驱逐以色列,可以推迟或加速一场战争的爆发。他是为首的人。如果说卡扎菲资助那些在各机场和使馆进行杀戮的恐怖主义分子的话,那么他资助法塔赫。他是石油方面的天才。我说的这个人是什叶派教徒艾哈迈德·扎基·亚马尼,沙特阿拉伯的石油部长。
见到了他本人,也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可怕。他今年47岁,高高的个子,身躯相当肥胖。他有一张圆圆的脸,一个栗子似的鼻子和讨人喜欢的八字须和山羊胡子。只有他那双明亮、敏锐、狡猾的眼睛,才使你感到恐慌。那双眼睛能欺骗你、爱抚你和刺痛你,因为他向你投过来的那道目光,常常突然由温柔变得冷酷,而冷酷中仍含着温柔。那双眼睛能洞察一切。而他的微笑和温柔的低语,使人感到他的一言一行都那么温良、平静和有耐心。在八天中,我从未听到他大声说话,从未见到他有失礼和恼怒的举动。是钢制的神经,还是黄油裹着的神经呢?在他身上一切都是油光光的,柔软而光滑。同他握手时,你会感到他的手像花朵那么娇嫩。要察觉这朵花会毒害你,需要花费时间。但要知道他过去和现在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则不需要多少时间。他自己也承认,他从不去冒险,从不去赌博。对于接见我,他也不肯冒险。是的,他愿意接受采访,喜欢名扬四海,但他不愿为这件事而冒风险。为此,在接受我采访之前,他仔细地研究了我,就像研究笼中的一只老鼠或瓶内的一只昆虫。他揣测着我的爱好、思想、毛病和弱点,以便在需要时加以利用。这是一个荒唐而令人迷惑的故事呢,还是一个愚蠢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从伦敦开始的。经过了数月的商谈(通过海底电缆和用户电报进行)之后,我于6月初在那里见到了他。他是应伦敦证券交易所的邀请而去的,还带着新婚的第二个妻子塔玛姆。塔玛姆今年22岁,从她嘴上露出的忧郁神态和顺从的目光看来,她很温柔,仪态优雅。他还带着前妻所生的两个女儿,玛吉和玛哈。玛吉今年20岁,是个充满幻想的漂亮姑娘;玛哈今年18岁,是个腼腆的少女,写过一些多愁善感的诗歌。我原以为这次会见就是对他的采访。其实不然,他仅仅想认识我一下,以决定是否同意我采访。我猜想,这是他读了那篇基辛格采访记之后想出来的花招。从那篇访问记中可以了解到基辛格就这样做过。但基辛格对我只考察了一小时,而他对我的观察却延续了两天。在这期间,他带我和三个年轻姑娘去共进晚餐,去夜总会和证券交易所。就像他后来私下告诉我的那样,他不喜欢我。我相信他的话,因为我没有做任何受他欢迎的事情。但他最终还是认为同我交谈是值得的。为此,他要求我7月去吉达找他。我接受了,并于7月同我的担任摄影师的同事一起来到吉达。我们两人都是宾馆的客人。宾馆就在他的一所住宅的附近(据我所知,他有四所住宅,一所在吉达,一所在利雅得,一所在塔伊夫,一所在贝鲁特。尽管他否认自己是个富豪,但他的住宅似乎不止于上述四处,譬如在洛桑也有他的住宅,而他在伦敦的住宅则正在筹建中)。
到了吉达,我曾希望这次采访不要被推迟,但这个希望很快就成为幻想。我见到他时,立刻意识到,他还要对我进行真正的考察——深刻的、仔细的、手法高超的考察。这种考察已经不仅是为了了解我,而且是为了诱使我持中立态度,并进而同他合作和亲善。这就像驯兽者的方法一样。驯兽者虽然害怕猛兽的爪子,但慢慢地设法制服它,或使它筋疲力竭。我每天都遇见他和陪伴在他身边的塔玛姆、玛吉、玛哈和他的儿子哈内伊。哈内伊今年14岁,聪明可爱,在瑞士的罗赛书院上学。这个孩子总有一天会比他的父亲更加使我们感到绝望。和他们在一起,我沉浸在他们的欢乐中,沉浸在他们的关怀中。对我的关怀比阿拉伯的酷暑还要炽热:豪华的晚餐,由你支配的秘书,游山玩水。第四天,亚马尼和他一家带着我登上他的私人飞机,把我带到了贝鲁特。当时阿拉法特也正好在吉达,也要到贝鲁特去,但他把阿拉法特排除在我们一行人之外。这是残酷无情呢,还是出于对我的礼貌?亚马尼说:“我给他提供了另一架飞机,我想到应该避免给您带来不期而遇的尴尬局面。我知道您对阿拉法特抱有恶感。”在贝鲁特,他邀请我到他的住宅去。住宅坐落在临海的一座小山上,室内富丽堂皇,墙上挂着壁毯,地上铺着地毯,地下室设有温水游泳池。在神圣罗马帝国时代,那里原是一座墓穴。他从贝鲁特又把我带到大马士革,在那儿他去会见阿萨德[3]。然后又带我回到吉达。关于采访的事,他只字不提。在饭桌上和飞行途中,他很少说话,即使说,也只限于礼节方面。他的目的是观察我,而不是说话。他喜欢的话题是爱情、诗歌和心理学。有一次,他分析了我的心理,虚伪地说,尽管我表面上显得强硬,但却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另一次,他给我解释受变态色情折磨的人的性行为。还有一次,他向我诉说了他同前一个妻子的不幸婚姻和同她分居后十年中的孤独生活。早在娶塔玛姆之前,他就很想同前妻离婚,但遭到了她的拒绝。只有两三个场合,他泄漏了几件令人感兴趣的事情,那是当他提到自己同阿拉法特的多年交情时,他把阿拉法特看做是丘吉尔一类的人。另一次是当他听到自己本来会同费萨尔国王一起被暗杀的消息时所作出的反应。凶手的计划是在一次宗教仪式中清除国王、亚马尼和王室其他人员,趁所有这些人跪在地上祷告时开枪。但结果被杀害的只是费萨尔国王一人,因为天气闷热,使那次宗教仪式未能举行。谈起费萨尔国王,他泪水盈眶。他在31岁时成了国王的顾问,他爱国王胜过爱自己的父亲。谈到凶手被斩首时,他不动声色。亚马尼观看了行刑。他说:“他表现得不错,一切都进行得那么快。您知道,要迅速砍下受刑者的脑袋,必须使他伸长脖子。为此必须先用匕首刺他的尾骨,才能收到这一效果。在他伸长脖子的一瞬间,刽子手手起刀落。”
第六天,就像上帝创造了水、树木和动物之后做最后的努力那样,亚马尼把我带到塔伊夫,也就是他的夏宫。他把那里的住宅看做是自己真正的家。在那里,他又十分殷勤地款待了我,老一套的午餐和晚餐。玛哈弹着吉他唱道:“Oh, take me away!Please, take me away!(请把我带走!请把我带走!)”我们在阳台上喝咖啡,在花园里散步。亚马尼采摘成熟的无花果,温柔地送到我嘴里,为此,塔玛姆显得不太高兴。但是依然没有提采访的事情。为了使他不再犹豫不决,为了约定会见时间,我不得不以放弃采访和离开那里要挟他。而可爱的哈内伊却开玩笑地说:“他将邀请人民像观看拳击比赛那样参加这次采访。”
不幸的是他父亲并不想要一次拳击比赛。他甚至准备好了对我可能提出的一切问题的回答,甚至准备好了录音机。在四小时的答问中,他像一个从爆炸装置中拆除雷管的工兵一样谨慎,琢磨推敲着每个形容词,每个标点符号,即使是那些于他无害的小事,他也力避说出真情。可惜他不能明白这样一个重要的真理:有时勇敢比胆怯,真诚比诡诈更能保护自己。我们互相仔细观察:他为了保护自己,我为了读者的需要。实际上,在这个互相观察的过程中,也就是在他对提问作出回答之前,他已给自己描绘了一幅他本来不愿为人所知的肖像。
奥里亚娜·法拉奇(以下简称“法”):亚马尼部长,第一个问题是人们渴望了解的问题:现在不存在降低石油价格的希望吗?那是不是存在提高油价的危险呢?
艾哈迈德·扎基·亚马尼(以下简称“亚”):不能降低油价,不能。我们为什么要降低油价呢?为了销售更多的油吗?石油输出国组织的国家没有这个必要。他们盈余的钱至少可以用上五年。据估计,到1978年,他们的盈余累计将可达到1240亿美元的顶峰。当然,别幻想销售量的降低会有助于石油价格的下降。石油是不会变质的商品。如果销路不畅,我们可以将它留在原来的地方。因此,应该问石油的价格是否将继续上涨才对。噢,目前我们决定将现有价格冻结到9月份。过了9月份,我们是否还会继续把它冻结一段时间,这将有待决定。据悉,在石油输出国组织内部,想法并不一致。有些人坚持把油价提高35%,即每桶的价格提高大约四美元,而另一些人则要求少提一些。
法:你们沙特阿拉伯人的主张呢?
亚:我们将看看工业国家如何行动,也就是看看它们是否真的打算同产油国会晤,以便达成一项协议。换句话说,你们降低出口商品的价格,这是可以做到的,因为你们垄断着这些物资。然后我们作出相应的行动。可以举个例子,您知道我们购买一桶矿泉水需要花多少钱吗?我们所花的钱两倍于你们购买一桶上等原油的钱。因此,我觉得我们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无论如何,我们的立场早已确定。如果你们真的打算降低出口商品的价格,那么我们将尽一切努力把石油价格冻结在现在的水平上。否则,我们也将主张涨价,虽然涨价的速度将不是急剧的。
法:您所说的“急剧”两字是什么意思?
亚:我指的是一种能打乱世界经济的大幅度上涨。我认为35%的幅度已经是急剧的上涨。
法:谁希望实行这种急剧的上涨?伊朗国王吗?卡扎菲吗?
亚:我不认为伊朗国王希望实行这种急剧的上涨。他希望涨价,但不是35%。希望采取这种上涨幅度的首先是石油公司。显而易见,价格的上涨将使他们获得更多的利润。如果体制不改变,如果沙特阿拉伯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样,100%地控制住阿拉伯美国石油公司,那么这些石油公司将会继续要求提价。我还认为,委内瑞拉、厄瓜多尔、阿尔及利亚、伊拉克、加蓬和利比亚等国是同这些石油公司持同一立场的。
法:沙特阿拉伯真的不能在这方面发挥作用吗?
亚:相反,沙特阿拉伯在这方面能做的事情很多,因为它是世界第一产油国。我们有日产1100多万桶石油的能力,但现在我们把日产量限制在350万桶的水平上。这使我们处于强有力的地位,不论是对其他产油国来说,还是对石油消费国来说,都是如此。为了摧毁石油输出国组织的其他成员国,我们只要按我们的生产能力生产出全部的石油就行了;而为了摧毁石油消费国,我们则只需减少目前的石油产量。在前一种情况下,油价将大幅度下降;而在后一种情况下,油价则将上涨,但上涨的幅度将不是35%,而是40%、50%,甚至80%。总之,我们可以对所有人大声说话,在石油输出国内部也是如此。在石油输出国组织的会议上,严重的分歧常常使大家大吵大嚷,有时简直成了怒吼。但最终我们往往自行妥协,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石油输出国组织应该继续存在下去。没有它,每个成员都将一事无成。我们的协议并不是军事和政治的协议,而是纯经济的协议。只有团结一致,我们才能战胜整个世界。退出石油输出国组织,连我们沙特阿拉伯也会给自己招来严重损失。但是我们怀有对世界经济负责的责任感。我们明白,如果不想摧毁世界经济,那么我们应该反对石油输出国组织某些成员的政策。
法:像1973年伊朗国王迫使您强加给我们的那次臭名昭著的涨价吗?
亚:不应该同1973年底和1974年3月之间发生的事情作比较。那是一个特别的时期。你们产生反感是由于没有考虑到原来的石油价格已经维持了四分之一世纪这一事实,把价格维持在那种水平上是不可想象的。考虑到你们的产品价格,我们的石油价格理应更大地提高。当你们的小麦、大米和食糖的价格涨了四倍,汽车价格涨了两倍时,石油仍维持着40年代末期的价格,使我们继续遭受着剥削,这难道是合理的吗?扮演沙特阿拉伯这个角色是不容易的。然而我觉得,迄今为止,我们扮演得很成功。石油输出国组织是强大的。世界经济并不因为石油涨价而遭到损害,恰恰相反,它得到了恢复。
法:这是您的看法。
亚: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说的,是像曼哈顿银行那样严肃的商业机构说的。也许意大利的情况有所不同,因为意大利像个病人,一阵风就能使它患肺炎。我们没有忘记,1973年年底,你们的通货膨胀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但无论如何,在德国、法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经济都恢复得不错,美国也是如此。正因为这一原因,石油输出国组织的某些成员要求大幅度提价。他们认为西方将能够忍受。
法:亚马尼,你们这样做给我们带来了灾难。请您坦率地说,您认为值得吗?
亚:我们沙特阿拉伯人认为是不值得的。我们认为,如果你们遭到灾难,那么它也是我们的灾难。总之,我们知道,倘若你们的经济衰退,那么我们的经济也会随同你们一起衰退。金钱本身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有使它周转,并变成工业和技术时,它的作用才能得到发挥。换言之,西方国家不繁荣,我们就不可能从你们那里进口工业和技术。我们真的不愿意坐视你们垮台。就政治原因来说,我们之所以不愿意是因为我们正在进行着反共产主义的战斗;就经济原因来说,我们也不愿意。我还要说,我不相信石油输出国组织的其他国家愿意坐视你们垮台,不管是科威特、阿布扎比和伊朗那样的亲西方国家,或是伊拉克那样的亲东方国家,还是像阿尔及利亚那样的中立国家。人人都知道,不论什么地方发生的经济衰退,都是一把火。它很快就会蔓延开来,烧到我们的身上。但不幸的是并非所有的人都认识到石油再次提价将会导致灾难。
法:您认为它是会导致灾难的?
亚:我想,如果我们不冻结油价,不使我们的资金周转,不逐步地有计划地提价,那么将会有一场灾难。我一点也不同意石油输出国组织某些成员的说法。他们断言不会出现灾难,大幅度的涨价既有利于我们,也有利于你们,能使你们减少浪费,并促使你们去发现新的能源。是的,石油输出国组织的各成员国的立场并不都是合情合理的,并不是所有成员国都担心世界经济将会崩溃。
法:是世界经济,还是欧洲和亚洲经济呢?这种涨价损害了欧洲国家、印度和日本,却并没有影响美国。
亚:毫无疑问,同欧洲和日本的经济相比,美国经济可以从那种价格上涨中得到好处。这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美国进口的石油远远比欧洲人和日本人少,而且美国比他们更能经受得住价格上涨的压力;第二,因为所有的大石油公司都是美国的,像我已经谈到的那样,这些石油公司可以靠油价的上涨获得利润。去年,美国的财政收支没有出现赤字,美元升值,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但过了不久,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对石油公司课以重税,得到了他们很大的一部分利润。我们甚至可以把每桶石油的价格降低40美分,使美元贬值。我虽然这样说,但我向您保证,石油输出国中过去和现在都没有人打算以提高油价来取悦美国。
法:油价上涨以后,石油购买力下降了,对吗?
亚:是的,大约下降了13%。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因为我们可以减少资金的积压。
法:说得对。但有朝一日我们找到了办法,不需要你们了,那将怎么办?
亚:您说什么?
法:苏联不需要你们的石油,一些共产党国家出口石油,中国人不需要你们的石油,日本已开始从中国进口石油。
亚:对,中国有石油。它不仅可供应本国,还可以出口一部分。实际上,中国现在在出口石油,而且出口量将会越来越大。中国的前景是可喜的,应该祝贺她走运。不论在什么地方发现石油,它都是人类的财富。但是我不抱过多的幻想,因为即使将来,中国也只能出口世界所需石油的一小部分。说到苏联,它目前的石油确能自给自足,但是它能延续多久呢?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苏联将需要阿拉伯的石油。它现在的石油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多了,它的一些卫星国也减少了很大一部分石油出口。另一些国家,如罗马尼亚和捷克,正从中东购买石油,南斯拉夫也是如此。附带说一下,这是一件大好事,因为它减少了一场世界大战的危险。至于你们,能有什么办法可以使你们不需要我们的石油呢?
法:世界必将重新发现大量的石油。但有待发现的油矿并不一定都在阿拉伯国家,或石油输出国组织国家。
亚:我同意这一看法。在阿拉斯加、北极、美国西海岸、越南海岸和中国海岸都蕴藏着有待开采的石油。在苏联国内,也有少量可以开采的石油,甚至在爱琴海中也有石油,至少有这种可能性。我们可以说,这种可能性足以引起希腊和土耳其的纠纷。除了伊拉克以及其他类似的阿拉伯国家以外,阿拉斯加的大油田比世界任何地方都多,但其中绝大多数在200米到2000米的深海中,而开采深海石油所花费的技术代价是相当昂贵的。实际上,这些油田还有待探明。您知道哪个国家在内陆,而不是在海底拥有大量有待探明的石油吗?
法:不知道,请您告诉我。
亚:沙特阿拉伯。我们至少拥有世界石油储量的六分之一,这个比例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生变化。我现在用数字来向您说明。1974年已探明的世界石油储量为7400亿桶,其中640亿桶在共产党国家,其余的都在称之为自由世界的国家。在这几千亿桶石油中,中东占67%,沙特阿拉伯一家就占了27%。其次,世界上有待探明的石油储量估计为9630亿桶,其中3500亿桶在共产党国家,6130亿桶在西方和中东,其中至少有1000亿桶在沙特阿拉伯。你们怎么可能不需要我们呢?
法:靠发现其他能源。
亚:但愿如此。我马上给您解释所谓“但愿如此”的含义。我告诉您吧,1973年,石油提供了世界能源需要的48%,石油和天然气合在一起为67%。想抛弃石油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人们所谈的其他能源指的是什么呢?我们首先来谈合成石油。目前它每桶的价格为7美元,而不是天然石油的10美元46美分。但用合成石油解决问题是不经济的,因为天然石油的成本随着大量生产而降低,反之,合成石油的成本则将随着大量生产而提高。在大量生产情况下,合成石油的成本价格将为天然石油的两倍或三倍。现在我们再来谈核能源。有人认为,到1985年,核装置将每天提供相当于目前1400万桶石油所释放的能量。这确实是一种乐观的说法。实际上,需要核装置才能产生这一成果,但这些核装置现在还没有出现。不仅如此,要建造一个核装置,至少需要10年时间。如果要在1985年使这种核装置运转,除非这种装置现在已经建成。即使等到2000年才开始使用这种核装置,也需要从现在起就着手建造它。不幸的是你们不需要我们的日子还很遥远。
法:是我们的不幸,还是你们的不幸?
亚:我担心的是对我们双方都不幸。这也解释了我所说的“但愿如此”的含义。实际上,我们双方都需要代替性的能源,因为石油最终必将枯竭。即使把已经开采的和有待开采的全部油田都考虑在内,地球上的石油供应也不会延续太久。特别是在我们以现在的速度消耗它,甚至浪费它的情况下,更不会延续多久。因此问题不在于你们到中国、阿拉斯加或其他地方去购买石油,也不在于到新的地方去开采石油,问题在于世界石油即将告罄。我再用数字来说明。除了拥有不多的石油储量可供本国消耗的共产党国家外,在世界其他地方有待开采的石油总计有12490亿桶。如果继续按现在的速度消耗它,那么它仅够用37年。而如果像人们所预见的那样,消耗量在1985年以前将每年递增3.5%,以后将每年递增2%,那么这些石油最多将只够用30年。这意味着如果我们不尽快去开发新的代替性能源,到2000年,地球上的石油将仅够用6年,最多够用12年。
法:但是到了使用代替性能源时,我们将不再需要你们。
亚:在那一天到来时,我们将变得如此富足,以至于你们将在其他方面有求于我们。因为到那时,我们的国家已经具备了工业和技术基础,它不必再依赖石油收入。我们将把剩下的那些石油留给自己,以满足自己的需要。此外,我们也将利用原子能和太阳能,我们正在着手这方面的工作。
法:哪些国家将最先耗干他们的油田?
亚:阿尔及利亚、利比亚和伊朗。虽然伊朗是世界第二产油国,但现在它的油抽得太多。在中东,有可能在上述数国之后延续采油年限的国家,除沙特阿拉伯外,是阿布扎比、科威特和伊拉克。阿布扎比同我们一样,它有很多已经探明和有待探明的储量;科威特虽然不能指望获得新的储量,但它已经放慢了采油的速度;伊拉克尽管现在的产油量不多,但蕴藏量巨大。然而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而在我刚才提到的,你们想以减少石油订货来威胁我们,实际上并不能吓倒我们。恰恰相反,将使我们感到高兴,因为它不仅将使我们的采油年限得以延长,还可以使我们避免积压资金。
法:你们的钱已经太多了,是吗?
亚:是的。积压这么多的资金是与我们的利益相违背的。我们不花掉它,不使它周转,那么我们就不能再接二连三地积累。而我们除了到西方去花这些钱外,又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花呢?不是西方帮助我们耗光这些钱,卖给我们机器和食品,使我们的国家工业化,又有谁能帮助我们呢?譬如,我们有一项计划,要在五年之内花掉1400亿美元。如果我们不实施这一计划,那么我们就要遭殃,你们也跟着我们一起遭殃。
法:这是关键所在。你们要钱,也已经有了钱,并以此来摧毁我们。但是那亿万美元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到了什么地方了呢?我看到你们的橱窗里摆着金表、金打火机、金戒指,看到你们的公路上奔驰着豪华的轿车。但我看不到住房,看不到真正的城市。
亚:人们不能苛求在一夜之间改变某个贫困无知的人,也不能强求在一夜之间改变一个贫困无知的国家。这笔财富的积累还不到两年。在这些钱变成住房、高速公路、医院、学校,总之变成一个文明国家所需要的基础结构之前,谈论财富是毫无意义的。在沙特阿拉伯已经有了良好的开端:我们把钱存入了中央银行。如果您研究我们的财政收支,那么您会发现大部分的钱根本不是轻易花掉的。我们现在一天建一个学校,以惊人的速度建筑公路。这里的有钱人不购买金表,何况带金表是同我们的民族传统相违背的。至于那些豪华宽敞的汽车大多是旧车,也就是别人使用过的。因此,我们在国外购买一辆凯迪拉克牌汽车所用的钱,只相当于一辆丰田牌汽车的价钱。运到这里时,又不需要缴纳关税和其他税款,汽油价格又低得算不了一回事。当然,在这里挣钱是很容易的。首先是那些在不动产方面搞投机倒把的人。通过购买不动产,资金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成倍增长。我们可以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能成倍增长。
法: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
亚:不!我承认富人越来越富,但穷人不是越来越穷,而也是变得越来越富。目前,在这里不存在你们理解的那种资本主义,即垄断意义上的资本主义,一个人或一个集团寄生于公众利益的现象。现在我们正处在可能产生资本主义的转折时期。我同意这一看法,但是我们要设法防止它的出现。我们的方法是由政府掌握几乎所有的经济活动。没有一个人或一个集团垄断经济活动,因为股东们仅拥有公司49%的股份,51%的股份属于国家。而国家的这些股份是替公民购买的。国家把从中获得的利润以贷款的方式给了人民。譬如,谁想建造一所房屋,他可以从政府那里取得一笔相当建房费用的70%的无息贷款。当他偿还时,他只需交回这笔借款的50%。当然,也门人不能享受这种特权,因为他们是外国公民。在沙特阿拉伯工作的也门人可以享受免费医疗和免费教育的权利,但他们不分享沙特阿拉伯人的财富。另外,我还要强调一下,这是口头上的财富,因为它仅仅是以现金形式出现的财富。
法:行了,亚马尼!
亚:我宁愿触犯您,也要坚持我的看法:我们的国家仍然是个穷国。实际上,我们除了缺少工业、农业和文明国家的基础结构外,还缺少人力资源,即缺少受过教育和有专业知识的人。在沙特阿拉伯,教育,包括高等教育都是免费的。我们为年轻人提供学习的机会,包括到国外去学习。但是需要多年的时间才能培养出大学毕业生和技术员。同时,我们必须从国外聘请工程师、技术员和专业人员。但我们不知道把他们安排到哪里去住,因为这里没有旅馆。建造旅馆需要承包的人,而承包者又需要住旅馆。这种恶性循环使我们伤透了脑筋。再譬如,我们缺少水泥,今天苏伊士运河恢复通航了,我们开始从欧洲进口。但在这以前,我们一直不得不从朝鲜、日本,甚至绕过非洲从美国进口水泥。因为没有水泥等各种建筑材料,我们缺少港口;而为了建设港口进口水泥等建筑材料又需要通过港口才能输入。这又是一个恶性循环。另外,我们还缺少水,我们……怎么说呢?
法:像渴得要死的米达斯王。
亚:差不多。1000多年前,我们有河流和湖泊,但是后来河水和湖水都蒸发了,河湖干涸了。今天连一条河、一个湖泊也没有。只有一些山上的细小的溪流。从穆罕默德时代起,全国就完全处于干旱状态。我们只能靠雨水,100年来,雨量极少,25年来几乎没有下过雨。无论夏季或冬季,只要下一点儿小雨,牧民们就纷纷赶着牲畜到下雨的地方去,在那里搭起帐篷,同牲口一起饮食雨水。但很快大地又恢复了干旱,又必须等待另一个地方下雨。有植物的地方可以生成云彩,但这里没有植物,因为植物的生长需要雨水。这又是一个恶性循环。我们需要灌溉,需要一定的湿度。费萨尔国王曾设想过一个方案,即在红海和海湾之间开凿一条运河,使沙特阿拉伯的北部成为一个岛。靠这条运河将海水引到国内,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到较大的湿度,也就会有更多的雨水。另外,我们也就有了水上交通,可以不仅在沿海,而且在内地淡化海水。他叫我研究这方案。我发现,这在技术上是可行的,但要花费极大的代价。后来费萨尔国王去世了。
法:地下没有水吗?
亚:有。我们现在找到了,但一般都离地面很深。在我们这里钻井,发现石油比发现地下水更容易。无论如何,我们将把这些地层中的水保存到我们不太富裕的时候。今天,因为条件许可,我们宁肯依靠淡化海水,或建造堤坝和水库来储存雨水,以解决饮水问题。另外,我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案,可以满足目前的需要,即从进口我们石油的国家那里购买淡水。油船卸完油,不能空载航行,都在回程时灌入海水,到达目的地后,又再把海水放回大海。其结果是灾难性的,因为放回大海的是脏水,使海水受到污染,使人们再也不能在海上捕鱼。如果石油消费国卖给我们干净的淡水,那么油船在回程时可以装上淡水,盛于巨大而结实的塑料桶中。运回来后,注入贮水池或人工湖泊,为工农业服务。慢慢地我们将会变成一个工农业国家,只要25年的时间就可以达到这个目标。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要拒绝卖水给我们。你们需要我们的石油,我们需要你们的淡水,让我们达成协议吧。
法:亚马尼,您听我说:这个关于淡水的故事很动听,而且也很有趣,因为我们意大利有那么多的水可以用来与您交换石油。但这一切都不足以回答我向您提出的问题:石油输出国组织成员国从我们身上搜刮去的,也就是从我们的通货膨胀中得到的亿万美元都到哪里去了?
亚:您说什么?
法:不是所有的阿拉伯人都像沙特阿拉伯人那样聪明。我们很清楚,利比亚就是用这些钱资助恐怖主义分子和法西斯分子去搞类似罗马机场发生的那种惨案。我们也知道酋长们用这些钱购买金制马桶或伦敦的旅馆。我们也很了解伊朗国王用这些钱来购买或企图购买西方:从泛美航空公司到菲亚特汽车公司,从国际电话电报公司到德国克虏伯钢铁公司。
亚:如果伊朗国王购买部分克虏伯钢铁公司,那么这对克虏伯公司本身,对德国和伊朗都有好处;如果伊朗国王买下泛美航空公司,那么这对泛美航空公司,对美国,对伊朗都有利。至于那些酋长们购买无用的东西的传说,其中有很多是由于你们怀有不满情绪而想象出来的。你们觉得我们侵犯了你们,我知道这一点。这只是暂时的现象,你们很快就会明白我们根本不想侵犯你们,我们渴望与你们合作。我们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不想想你们需要我们的钱,而我们需要到你们那里去投资。我不认为需要把钱用来建造宫殿。但是,如果我想在英国买一座宅邸,那有什么不好?我知道这使一些人感到讨厌,特别是使那些不希望阿拉伯人和西方保持良好关系的政治集团感到讨厌。但这究竟有什么不好?
法:我们这样来提问题:如果您不想买一座宅邸而是像卡扎菲那样想买一枚原子弹呢?
亚:这是另一个我不能相信的科学幻想故事。谁能这样做:只因为那个人能付钱,就把一枚原子弹卖给他,而不考虑由此产生的后果?是美国、苏联、中国,还是法国?我不认为利比亚能买到原子弹。他最多只能自己制造。但是,如果没有西方的技术,如果不解除关于控制铀的协定,连做到这一点也是不可能的。而且问题又回到这里:谁能对它的后果负责?且不说埃及会立即仿效,从而导致全球战略平衡的改变……
法:也许正因为此路不通,卡扎菲才用那么多钱去资助法西斯分子和巴勒斯坦人在罗马机场搞残杀。
亚:关于这个,我一无所知。我憎恨暴力。这些事情我是从报上读到的。
法:这我知道。但是您既然憎恨暴力,为什么不设法劝他冷静一点?
亚:我们经常与利比亚人来往。几个星期前,利比亚的总理在吉达。我们向他阐述了我们的观点,并与他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卡扎菲也常来找我们……大部分的阿拉伯人不同意他的政策。他的政策与阿萨德、萨达特、沙特阿拉伯和许多国家的政策不同。但是同某个人看法不一样并不意味着要非难这个人。也许他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阿拉伯事业服务的。但我的看法与此相反。
法:我明白了。鉴于我们谈到了资助,那么请您告诉我:你们的钱有多少到了巴勒斯坦人手中去了?
亚:确切的数字我不知道。很久以来,我们沙特阿拉伯一直资助法塔赫,好像是从1967年以来,在六日战争爆发以前。
法:您与阿拉法特是老朋友,是吗?你们一起在开罗大学读书的时候就是朋友。我想您对他的评价是良好的。
亚:我想,如果没有阿拉法特,巴勒斯坦问题就解决不了。谁反对阿拉法特,他肯定不支持巴勒斯坦事业。即使在巴勒斯坦问题解决后,阿拉法特也不会销声匿迹。这不是因为他会成为主席、总理或总司令,而是因为他天生具备成为一个领袖的条件。他是一位可信赖的人,是一位温和稳健的人……
法:当我采访他时,他对我一点也不温和,他大喊大叫,一定要赶走以色列,一定要把它从地图上抹掉。
亚:如果没有1973年的十月战争,今天已经成为事实的和平就会完全听命于以色列。如果我们没有把石油当做政治武器,今天就没有人听我们的话。如果阿拉法特不这样说话,巴勒斯坦人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家园。有时人们不得不以某种方式说话,不得不说某些话。
法:事实上,他不仅说,而且做。最近他承担了发生在耶路撒冷的屠杀的责任。那只冰箱爆炸时也死了一些阿拉伯人。
亚:法塔赫和大部分阿拉伯人谴责发生在以色列以外的巴勒斯坦人的某些行动,譬如发生在罗马机场和沙特阿拉伯驻喀土穆和巴黎的使馆的事件,可是他们认为发生在以色列境内的事件不能称为恐怖主义活动,因为那里处于战争状态。以色列应该认识到存在一个在帐篷里居住了25年的国家。当这种情况消失时,在耶路撒冷和特拉维夫就不会再有恐怖主义。
法:您就是这样为恐怖主义活动开脱?
亚:我说过,这是法塔赫和许多阿拉伯人的态度。
法:那么您的态度是什么?
亚:一个舒舒服服地坐在屋子里的人是很难对这件事情作出正确的判断的。
法:难道您没有想过,关于这件事,也许双方都有理?您从来没有与任何一个以色列人谈过这件事吗?
亚: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认识过以色列人。当我在哈佛大学读书时,我曾在图书馆见到过阿巴·埃班[4],他那时是驻华盛顿的大使。我远远地看见了他。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了以色列人。
法:我懂了。您承认不承认以色列人在世界的那一边存在的权利?
亚:作为沙特阿拉伯人,我们说我们与这样的决定无关,因为我们没有卷入其中。我们与以色列没有接壤。我们不反对以色列周围各国的决定。
法:因此,如果阿拉法特和那些国家决定赶走以色列,您也同意。
亚:我不认为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如果以色列承认巴勒斯坦人的权利,我想巴勒斯坦人同样也会承认以色列的权利。阿拉伯国家已经承认了以色列存在的权利,他们表示准备签署和平条约。把以色列赶到海上去的想法已经不再是那些要求和平的人的立场了。重要的是以色列要同意在一定的区域内生活,与其他国家和平相处,并停止扩张政策。我不怀疑以色列的扩张主义政策。这在1948年、1956年和1967年以色列占领西奈和西岸,并声称“它们属于以色列”时就得到了证实。当巴勒斯坦被承认后……
法:……阿拉法特将承认以色列?
亚:也许他会承认。我期待他这样做。
法:关于叙利亚提出的把以色列从联合国赶出去的建议,你们沙特阿拉伯人持什么态度?
亚:如果以色列归还它占领的土地,问题就不存在了。把以色列从联合国赶出去不是我们的目标。如果它不交还所占领的土地,那么我们将使用一切武器——从联合国到石油。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再说一遍:一旦打起仗来,一切手段都是合法的。我们沙特阿拉伯人不喜欢把石油作为武器,如果您要知道我个人的想法,我可以回答您说:我憎恨,确确实实地憎恨把石油当做武器。这是过火的行为。如果有可能采用其他办法,我绝不采取过火行为。我们的目标是重新得到失去的土地、中东的和平以及巴勒斯坦人的国家。如果以色列能接受这些,我们不会采用过火行为。如果它不接受,我们将采取一切行动:把它从联合国赶出去,宣布石油禁运,发挥我们的货币威力。
法:换句话说,只有当巴勒斯坦问题解决时,石油问题才会得到解决。
亚:确实如此,我向您保证。
法:不然就会有另一次禁运,随之而来的是经济崩溃。是的,这就叫做讹诈。
亚:不是的,因为这与石油价格无关。禁运是一种政治武器,它只被用来对付在中东冲突中帮助和支持以色列的那些国家。1974年我们就是这样做的。对待其他国家我们有两种不同的方法:一种是对它减少石油供应以便提醒它注意一个它似乎没有完全意识到的问题,另一种是维持原来的石油供应。对待法国就是后一种办法。对我们来说,哪些国家说以色列应该归还占领的土地,巴勒斯坦人的权利应当得到承认,我们就重新向它们提供石油。我们只对那些不愿说我们要求他们说的话的人实行禁运。这种做法是成功的。对能源危机感到惊讶的老百姓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回答是:“由于阿拉伯—以色列问题。”
法:您对美国威胁要进行军事干预有什么反应?
亚:噢,我没有把它当回事。沙特阿拉伯政府也没有把它当回事。这是一场心理战,是一种花招,是为了证明我们用来做武器的石油根本不是什么武器。对美国人来说,采用军事干预的办法来占领石油输出国组织的油井,这简直是自杀,就像对莫斯科扔原子弹一样。在摧毁我们以前,西方经济将先被摧毁。基辛格本人来到这里时说过,这样的行动不包括在美国的政策和计划之内。福特也这样说。
法:您与美国人很友好,是吗?
亚:我看这种说法没有什么坏处。但请注意,任何一个与沙特阿拉伯友好的国家或与沙特阿拉伯有共同利益的国家都是我的朋友。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美国。我在那里读书并居住了差不多四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拜倒在美国人脚下。一旦发生利益冲突,我就会成为他们的敌人。反对美国石油公司攫取利润难道不是我吗?使美元贬值难道不是由于我的作用吗?
法:您对基辛格的看法如何?
亚:我一点也不反对他。我很尊敬他。他是一个头脑清醒,极为聪明和有见解的人。他很明事理。我完全不同意那种说他一事无成的指责。我认为他做了很多事,在中东他也做了很多事。有时,一个取得成功的人并不应该得到全部的荣誉,一个遭到失败的人也不应该受到全部的指责。基辛格还在台上,还不能给他下否定的判断。
法:您也很喜欢尼克松吗?
亚:尼克松?是一个不走运的硬汉子。他不该如此倒霉,如此不走运。
法:我明白了。那么您为什么回答美国人说一旦有人干涉,阿拉伯人就要炸毁油井?
亚:这不是我说的,这里没有人这样说,没有必要说这样的话。我再说一遍,美国人不会侵犯我们。除了俄国人,谁会威胁我们?俄国人……如果俄国人想要沙特阿拉伯,对他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我们肯定抵挡不了他们。众所周知,我们与他们之间甚至没有外交关系。30年前,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当我们发现他们准备在吉达组织共产主义运动来推翻我们的政权时,我们就与它断交。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害怕俄国人,甚至连他们的任何卫星国的大使馆我们也不要。我们拒绝同任何共产党人,甚至任何左派建立关系。我们这里十分害怕共产主义。我们甚至憎恨这个词,首先是我。
法:但是您在开罗时,却与阿拉法特时常出入于马克思主义小组。
亚:那是为了研究它们,以便懂得共产主义怎样葬送人的个性和人的尊严。我们没有必要与共产党人对话。
法:我懂了。不过,既然你们持这种反共思想,你们同某些跟苏联妥协的阿拉伯国家和巴勒斯坦人之间的联盟是怎样协调的?难道不正是通过某些阿拉伯国家和巴勒斯坦人,苏联才能渗透到地中海吗?
亚:不是通过巴勒斯坦人和阿拉伯人,而是通过以色列人。要是以色列人不迫使巴勒斯坦人去寻求苏联的帮助,就不会存在这样的联系。是的,是以色列的过错。是以色列给俄国人提供了进入地中海的借口,是由于以色列和美国的政策。制止苏联对地中海的渗透的唯一办法是解决巴勒斯坦问题。
法:您这种看法的根据是什么?
亚:这很简单:当失去帮助阿拉伯人和巴勒斯坦人的机会时,俄国人只好滚蛋。
法:这就是说,您的朋友阿拉法特现在常常去莫斯科,并不断向勃列日涅夫要钱要枪,还向联和国请求支持,但是,一旦到了那一天,他将对俄国人说:“谢谢,现在请你们滚吧。”这,也许苏联人不会同意。
亚:阿拉法特不必这么说,他不再去莫斯科就行了。他现在去是因为有必要,因为莫斯科向他打开大门,而你们却不。如果法国、意大利和欧洲给了他帮助,阿拉法特就不会去莫斯科,绝不会去,那么今天就不是俄国人的影响而是你们的影响。为了在某个地区建立自己的影响是需要打一个基础的,苏联影响的基础是阿拉伯—以色列冲突。为此,莫斯科希望这样的冲突能延续下去,它绝不希望在中东实现和平,一旦结束冲突,它的影响将消失。于是阿拉法特就会在某种程度上与萨达特一样行事。
法:政治上,您对阿拉法特的看法如何?
亚:当巴勒斯坦得到承认的时候,阿拉法特会阐明他的政治观点的。
法:那很容易。但是,依您看,他是不是左派?
亚:噢,不是。我说他不是左派。
法:我都懂了。当然,要与那些政治立场与阿拉法特不同的阿拉伯国家首脑打交道,对您来说是棘手的。您认识纳赛尔吗?
亚:我曾多次见过他,但从来没有同他真正交谈过。我应该说……是的,他是一位有魅力的人物,但是我一向不同意他的做法和想法。我认为他既没有为他的人民的利益着想,也没有为阿拉伯世界的利益着想。我与萨达特更合得来。他是埃及能找到的最好的首脑。他很狡黠,是一个真正的战略家。我也很喜欢阿萨德。他很讲道理,很客观,他也是一位伟大的领袖。
法:您对侯赛因国王,您的朋友阿拉法特的敌人,也持同样的看法吗?
亚:我从来没有机会与侯赛因国王长时间接触和交谈。关于他,我只能说,费萨尔国王如果能看到他收复耶路撒冷是会感到高兴的,把收回西岸的任务交给巴勒斯坦人的拉巴特决定是正确的。归根结底,西岸是巴勒斯坦而不是约旦的领土。
法:很可惜,您的狡猾刻毒的微笑没有被我的录音机录下来。
亚: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法:有,亚马尼。在结束这次谈话之前,,我想问您关于费萨尔国王的死。他的死因很不清楚。你们只是说凶手是他的一个发疯的侄子。但是你们从来没有解释是谁武装了那个发疯的侄子。
亚:其实他不是疯子,这在审讯中已查明。是的,我们尽了一切努力来调查其他人的责任,我们指的是外国的责任。经过再三调查,做了一切努力,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现。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说明在凶手背后还有别人,或者凶手是受这个或那个国家所唆使。他始终不承认其行动与别人有联系,也不承认是受别人的指使。如果将来发现新的线索,自当别论。但是我怀疑能发现新的线索。无论如何,今天我只能说据我所知,据我们所知,没有其他人参与这次事件。当然,要别人相信这个结论是另一回事。为了肯定我对这个结论的确信不疑,我是不是还应该去弄明白我所不知道而且在这个国家里也没有人知道的事?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个案子已经了结了。
法:有时候了结一个案子是因为了结比不了结好。至于推测……
亚:像费萨尔这样伟大的人物遭到暗杀时,很难使人相信这是出于个人的行动。于是就产生了推测。但是对事物的判断不能以推测为基础,如果这些推测不能提供追查实情的根据,它就会被抛弃。别忘了,我是律师,我的论据是以事实为基础的。当缺乏事实时,我不下结论。如果我们能发现事实真相并不像我们现在所接受的那样,我们将十分高兴。
法:即使牵涉到一个友好国家?
亚:一个参与谋杀我国国王的国家就不应是一个友好国家。我感到您似乎想根据推测,并把这个推测当成事实,从中得出一种看法,暗示美国是杀害费萨尔国王的凶手的后台。这样我们就会失去一位朋友。不,这样的推测是没有事实根据的,没有。
法:您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您是亲眼看到国王被杀的少数几个人之一。现在请您告诉我。当时为什么没有人能制止凶手?
亚:一切是在瞬间发生的。我听见枪声时已经太晚了,当凶手被抓住时他已经向国王头部开了三枪。我既没有看见他进来,也没有看见他开枪。当时国王正在接见科威特的一位部长。我在他的旁边,但不是面向着门而是面向着国王。枪声响后,我本能地朝国王扑去,而不是扑向凶手。国王倒下了,我跪在他身边。我和他的视线没有相遇,因为他两眼平视。国王说:“Amrar。”意思是:“真主的意志。”更确切地说是:“按真主的意志。”后来他什么也没有说。我相信他甚至没有看见是谁杀了他。不过我认为,即使他知道是他的侄子,对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后来……后来就是痛苦,休克和痛苦。
法:后来您审问了凶手,并密切注意整个审讯。您知道他的政治观点吗?
亚:是左的观点。我想我可以说他要的不是一个人的死,而是一个政权的灭亡。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制度的灭亡。
法:本来那天可能遭到暗杀的不只是国王一个人。按计划,暗杀的目标是五个人,几乎都是王族,其中之一是您,是吗?
亚:……
法:他要摧毁一个制度而不是杀一个或几个人,这一点没有使您对他产生一点敬意?
亚:一点没有,他是一个狂热分子。他要像破坏一件玩具那样毁掉一切。他是一个罪人。
法:当执行死刑、砍他的头时,您在场。他的表现如何?
亚:我不能不说他丝毫没有自豪感,连尊严都没有。他吓坏了,是的。但是我没有专心注意他。我指的是在那一瞬间,我没有专门去注意他,我不想去仔细观察。如果您想知道我的感受,我将告诉您,这是一种我永远不希望再尝到的感受,而且,最好是我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感受。我是偶然到现场去的。我到司法部去送哈立德国王签署的文件,这是在法院宣布维持原判后命令执刑的文件。因此我见到了……但是让我们结束这个问题吧。因为它伤害我的感情,使我又见到了鲜血。
法:得了,在您的国家里,正义是通过剐刑来实现的。您不会没有见过极刑。
亚:当我在埃及学法律时见到过一次,是一次绞刑,而这一次是砍头。我憎恨流血。当我看见大刀落在刺杀费萨尔国王的人的颈上时,我只有想到这是正义的胜利,才能冲淡我对流血的憎恨。我认为应该有死刑,特别是在某些社会里,我认为是必要的。如果没有死刑,在这个阿拉伯世界里就会充满罪恶。死刑不仅是用来做惩罚的手段,而且是作为预防犯罪的措施。当人们处于无知的时候,你或者警告他们,或者教育他们。他们当然应该受到教育,但是在他们还没有被教育所感化时,就得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警告他们。
法:亚马尼,有没有人对您说过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反动派?
亚:有的,有过一次。但我不认为自己是反动派。我也愿意信奉民主,而且我信奉民主。但是你们的民主概念并不适用于一切国家,我不要给社会带来混乱的民主。对自由也是如此,把某种类型的社会里的自由送到另一种类型的社会就变成了混乱。所以对一种社会结构你只能缓慢地、有步骤地加以改变,不可能使它发生突变。因此,革命从来不能取得胜利,它不能改变任何事物的实质。演变从来不是革命。真正的变化是那些缓慢地、温和地进行的演变。当然,变化是必需的。生活不是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吗?费萨尔国王就改变了很多东西:废除了奴隶制,实行中学和大学的义务教育。但是他没有改变制度。他要在不摧毁制度的情况下改变国家。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死留下了一个空白,使人们感到若有所失。
法:您的意思是他的死改变了一些事物?
亚:不,国家的政策没有改变。这个制度是如此的强有力而不会由于一个首脑的死去而有所削弱。也许会有不同的进程,因为不同的人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做同样的事。但是实质上什么也没有变,今后也不会变。我们的国家机器是一部运转着,而且将长期不冒风险地进行运转的机器。
法:因为您不能忍受冒险,是吗?
亚:我不能忍受赌博。我憎恨赌博。是的,我憎恨赌博,它腐蚀灵魂。我从来就不是赌棍,从来不是。
法: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但是,您从石油部长这个角度也不进行赌博吗?例如以提高石油价格来讹诈我们?
亚:从来也不。我从不轻易冒险。噢,我对我的冒险进行非常精确的计算,以毫米计算。当我去冒险时,那就说明我已采取了一切预防措施使危险降到最低的程度,几乎不存在危险的程度。
1975年8月于吉达
[1]阿布扎比和迪拜都是阿拉伯的酋长国,1971年12月与沙迦、乌姆盖万、阿治曼、富查伊拉等酋长国组成阿拉伯联合酋长国。
[2]米达斯(Midas),希腊神话人物。佛律癸亚国王,贪恋财富,求神赐予他点铁成金之术。最后连他的爱女和食物也都因被他手指点到而变成金子。
[3]哈菲兹·阿萨德(Hafiz al Assad, 1930—2000),1970年起任叙利亚总统。
[4]阿巴·埃班(Abba Eban, 1915—2002),以色列政治家、外交家、历史学家。曾任以色列外交部长、驻联合国大使、驻美国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