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基辛格

亨利·基辛格,户籍登记姓名为海因茨·阿尔弗雷德·基辛格,于1923年5月27日出生在德国的菲尔特。1938年,由于纳粹分子对犹太人的迫害,他与家人一起离开德国,定居纽约。1943年成为美国公民。就读于哈佛大学,在国际事务领域的学习中表现杰出。他曾为联邦政府的很多机构提供咨询,又作为自由倾向的共和党人步入政界,从此青云直上。1972年11月,接受奥里亚娜采访时,他担任尼克松政府的国务卿。后经证实在水门事件中丝毫未染,因而在福特政府继续就任国务卿,在美国的对外政策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直至1977年。之后,他继续活跃在美国和世界的舞台上。2006年11月25日,在接受意大利电视一台詹尼·廖塔的采访中谈到奥里亚娜·法拉奇时,他说:“她是一位伟大的意大利女性。(在采访中,我的回答)实质上是准确的。”

这个人太著名,太重要,太幸运了。他被人们称为超人、超级明星、超级德国佬。他拼凑自相矛盾的联盟,签订无法实现的协议,使世界像他在哈佛大学的学生那样为之屏息。这是个不可思议的、难以理解的、实际上是荒唐可笑的人物。他可以在他想见毛泽东时就能见到,在他想去克里姆林宫时就能进去,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叫醒美国总统并进入总统的房间。在这个50岁、戴着黑边眼镜的人面前,詹姆斯·邦德的那一手黯然失色。此人不像詹姆斯·邦德那样开枪、斗殴或跃上奔驰着的汽车,可是他能建议发动战争或结束战争,他自认为能改变甚至已经改变了我们的命运。那么,这个亨利·基辛格究竟是何许人呢?

像记载其他历史要人的书一样,也有不少关于他的书。《基辛格和弄权》记述了他的政治和文化生涯,这本书是一个曾同他一起在大学任教的人出于对他的钦佩而写的。《亲爱的亨利》则专门颂扬他的富有诱惑力的才华,作者是一位爱慕基辛格的法国女记者。基辛格从来不愿与他那位大学里的同事讲话,也从来不愿与这位法国女记者睡觉。一提起这些作者,他就做一个表示厌烦的鬼脸,并扬起他那肥实的手,打一个表示否定的手势:“什么也不懂”,“没有一点是事实”。他的自传倒是一部可供研究的著作,读它的人都会对他感到敬佩。众所周知,亨利·基辛格于1923年生于德国的菲尔特,父亲叫路易·基辛格,是一个中学教师,母亲叫葆拉·基辛格,是家庭妇女。他的祖先是犹太人,亲戚中有14人死在集中营里。1938年,他同他的父母和弟弟瓦尔特一起逃往伦敦,后来迁居纽约。那时他才15岁,名叫海因茨而不叫亨利。当时他一个英文单词也不认识,但很快就学会了英语。父亲在邮局当职员,母亲开了一家糖果饼干店。他以优异的学习成绩进入哈佛大学,并以满分毕业于该校。他的毕业论文的题目是论斯宾格勒[1]、汤因比[2]和康德。毕业后,他留校当教授。21岁时去德国服役,被编入一支由通过考试选拔的青年组成的美军部队。这是一支精英云集的队伍,其成员都聪明过人。因此,基辛格尽管初出茅庐,却被委派去组织克雷菲尔德市政府,那是一个毁于战火的德国城市。就在克雷菲尔德,基辛格对政治产生了热情。这种热情使他后来逐步成为肯尼迪和约翰逊的顾问,继而成为尼克松的助手。人们把他看做美国的第二号人物不是偶然的。但是,也有人认为不仅如此,就像在我采访他前后那些日子里流传于华盛顿的说法那样:试想,要是基辛格死了会发生什么事情,理查德·尼克松会成为美国的总统?……

人们称他为尼克松思维的保姆,给他们两人杜撰了一个刻薄但却形象化的姓:尼克辛格。总统离不开他,做每一次旅行,参加每一项仪式,出席每一次正式宴会,度每一个假期,都把他带在身边。特别是每当要作出决策的时刻,更少不了他。要是尼克松作出了使周围的人目瞪口呆的去北京的决定,那是基辛格使他产生这个念头的;要是尼克松为缓和东西方关系决定去莫斯科,那是基辛格的建议;要是尼克松决定抛弃阮文绍而与河内签约,那是基辛格说服他走这一步的。基辛格的家就在白宫,当他没有出去当大使或密使,没有当国务卿,也没有去签订什么协议时,他一清早就进白宫,直到深夜才离去。他甚至把换下来的脏衣服也装在纸袋里从容地带进白宫,但谁也不知道他送到哪里去洗(也许是送到总统的私人洗衣房里)。他经常在白宫吃饭,但不在那里睡觉,因为不能把女人带进去。他已经离婚九年了,他的风流韵事被精心地编成神话,但是很多人并不信以为真。无论是演员、戏子、歌星、模特儿,还是制片人、记者、舞女、女财主,他都喜欢。然而对此抱怀疑的人认为他谁都不喜欢,认为他所以这样行事只是为了耍花招,因为他知道这样能增加他的魅力,使他更有名望,杂志上会更多地刊登他的照片。就这个意义来说,基辛格是在美国被人们议论得最多、最出风头的人物。他戴的那种近视眼镜,他的那种犹太人的小卷发,他身上那种灰色西服和蓝色领带以及那种讨人喜欢的假天真的神态,一时都成了时髦,人们争相模仿。

像他所取得的无与伦比的成就一样,此人一直是个谜。由于这个谜,他使人难以接近,难以理解。他不接受单独采访,只在官方记者招待会上发言。因此我可以发誓说,我至今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他在接到那封我并不抱任何幻想的信以后三天就同意接见我。据他说,那是因为他读了我1969年2月在河内采访武元甲的访问记。也许是这样。但是在他表示了那个意外的“同意”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提出了接见我的下列条件:他在接见中将什么也不告诉我,而我得讲话,他将根据我所说的来决定是否接受我的采访。最后,他答应安排时间。1972年11月2日,星期四,他如期在白宫接见了我。他气喘吁吁地向我走来,板着脸对我说:“早安,法拉奇小姐。”然后,还是板着脸把我让进了他那陈设华丽的书房,那里到处放着书籍、电话、纸张、抽象派的画和尼克松的照片。进去以后他竟忘了我的存在,背着我,开始阅读起一份打字稿。我站在房间中央感到有点尴尬,而他始终背着我念他的打字稿。他这样做既愚蠢又不礼貌,但是这种局面倒使我有机会在他研究我以前先把他研究一番。我发现他毫无诱人之处:粗壮的矮个子,顶着一个羝羊般的大脑袋。我还发现他并不从容自如,并不那么自信。在跟对手打交道之前,他需要一些时间作临场准备,需要凭借他的权势来壮胆子,其结果是表现得极不礼貌。这是怯懦者的经常表现:色厉内荏。也许他本来就是如此。

他读完了那份打字稿以后(从他所花的时间来看,他读得相当仔细和用心),转过身来请我在长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旁边一张比沙发高的安乐椅上,居高临下,开始向我发问,口气像一位教授在考问他所不信任的学生。这很像我在佛罗伦萨的伽利略中学读书时的数学物理教师。我恨那个人,他镜片后面那嘲弄人的眼睛紧盯着我时,我感到害怕,但他却以此为乐。甚至和那位教师一样,基辛格也有一个男中音的嗓音,准确地说是带喉音的嗓音。还有他坐在那里的姿势:靠着椅背,右臂抱着扶手,跷着二郎腿,以致上衣紧绷绷的,随时有绷掉纽扣的危险。如果他这时要使我局促不安,那是很容易做到的,因为学生时代的情景像噩梦似的浮现在我的眼前,以致我在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时都感到担心:“上帝,我答得上来吗?要是答不上来,他会让我留级的。”向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武元甲将军的:“就像我对您说过的那样,我从来不接受单独采访。这次我考虑接受您采访的原因是我读了您关于武元甲的访问记。很有趣,武元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提问的口气使人感到他似乎没有多少时间,于是我不得不简要地回答:“我觉得他是个法国势利眼,既和蔼,又傲慢,归根结底是个像下雨天那样令人讨厌的家伙。会见武元甲与其说是一次采访还不如说参加了一个大会。我毫不感兴趣,但是他对我讲的话可是千真万确的。”

在一个美国人面前贬低武元甲几乎是对他的一种侮辱,他们都对他怀有好感,就像三十年前对隆美尔一样。“法国势利眼”的提法使他不知所措,或者他并没有听明白;“像下雨天那样令人讨厌”的说法使他不安,他知道自己也有惹人讨厌的特征。他的蓝眼珠里两次闪着敌意。给他打击最大的是我说武元甲所作的预言都准确无误。他打断我的话,问道:“为什么?”我说,因为武元甲1969年所作的预言在1972年成为现实。“有什么例子?”我告诉他,例如,他说美国人将逐步从越南撤出去,最后放弃这场使他们花钱越来越多并即将把他们引向通货膨胀边缘的战争。他的蓝色的眼珠又转动了一下:“您认为武元甲对您讲的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告诉基辛格,武元甲谈到了新春攻势,并把这次攻势完全归罪于越共。这一次他没有评论,只是问道:“您认为是越共发动的吗?”“也许是的,基辛格博士。连孩子们都知道武元甲热衷于用坦克发动隆美尔式的进攻,实际上复活节的进攻就是采取隆美尔式的……”“但是他失败了!”他抗议道。“他真失败了吗?”我反驳说。“哪一点使您认为他没有失败?”“基辛格博士,您同意签署了一份阮文绍不喜欢的协定。”为了从他那里得到一点消息,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阮文绍是不会让步的。”他上钩了,说:“他会让步的。他应该让步。”接着他集中谈论阮文绍,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他问我对阮文绍的看法。我说我一向不喜欢这个人。“为什么您一向不喜欢他?”“基辛格博士,这一点您比我清楚,您曾经费力地与他打过三天交道,应该说是四天交道。”他表示同意地叹了一口气,并做了一个鬼脸,这一点很令人惊讶。基辛格是一个能出色地控制自己脸部表情的人,很少会让嘴唇或眼睛流露出他的想法和感情。但是在这第一次会晤中,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约束自己。每当我表示反对阮文绍时,他都点头表示赞同或会心地微笑。

谈完阮文绍后,他问我对阮高其[3]和杜高智[4]的看法。他说前者软弱无能,而且说得太多;对后者他表示很遗憾,不认识他。“他真是一位伟大的将军吗?”“对,”我肯定地说,“他是一位伟大的将军,一位勇敢的将军,是我所见到的唯一参加前线作战的将军。我想,正是这个原因,他们把他暗害了。”基辛格假装惊讶地问道:“被暗害?!谁暗害他?”“基辛格博士,当然不是越共。直升机的坠毁不是因为被迫击炮击中,而是有人破坏了推进器。显然阮文绍不会对此事感到伤心,阮高其也不会。当时杜高智已经逐渐成为传奇式的人物,而且他对阮文绍和阮高其都很不满意,在我采访他时,他还对他们进行了无情的抨击。”我的这个回答比我后来批评南越军队更使他不安。他问我最后一次在西贡时看到了什么。当我回答说看到一支分文不值的军队时,他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我可以肯定他是在演戏,于是我开玩笑地说道:“基辛格博士,您是世界上消息最灵通的人士,不应该依靠我来提供这些消息吧?”但是他没有听出这是在讽刺他,继续向我提问,似乎我的判断决定着宇宙的命运,好像缺了我的看法他就无法生存下去。他知道如何巧妙地使用手腕向别人谄媚,也许我应该说这是他的外交手腕。

当我们的会见进行了15分钟以后,我开始后悔接受这个我要采访的人对我进行的荒唐的反采访。此时,他把越南问题暂时搁在一旁,像一名热心的记者那样,问我哪一位国家元首给我的印象最深刻(他喜欢用“给以印象”这个动词)。我顺从地给他开列了一个名单。他首先同意我对布托的看法:“非常精明,非常能干。”他不同意我对英迪拉·甘地的看法:“您真的喜欢英迪拉·甘地?”他没有再说别的话,也不想为自己的错误开脱:他在印巴冲突中替尼克松作了一个错误的选择,站在战争中失利的巴基斯坦一面来反对得胜的印度人。在谈到另一个国家元首时,我说,我感到他并非绝顶聪明,但我十分喜欢他。基辛格说:“聪明不足以使人成为国家元首。对一个国家元首来说,必须具备的是魄力,是勇气和狡黠。”我认为这是他的讲话(包括被我录下的和没有被我录下的)中最有意思的几句话之一。这句话表明了他的特征和个性,这个人最喜爱的东西是魄力,是勇气和狡黠。聪明对他来说是次要的,尽管大家都说他很聪明。(究竟是聪明还是博学和诡计多端?据我看,真正的聪明在于对人的理解,我不认为他有这种聪明。因此,关于这个问题有待于进一步探讨,我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做的事。)

考试的最后一关是一个我没有预料到的问题:“您认为越南在停战后会发生什么事情?”突如其来的发问使我讲了实话。我说我已经把我的看法写在最近出版的书信集里了,也就是双方会进行大规模的血洗。“恐怕首先动手的正是您的朋友阮文绍。”似乎我把他得罪了,他跳了起来:“我的朋友?”“唉,总而言之是阮文绍。”“为什么?”“因为在越共开始屠杀以前,他将在监狱和感化院里先进行大屠杀。停战后不会有很多中立分子和越共参加临时政府的……”他皱了皱眉头,茫然不知所措,最后说道:“您也相信会有血洗……但是有国际监督!”“基辛格博士,在达卡也有印度人,他们却没能阻止伊斯兰堡的军队大肆屠杀孟加拉人。”“是的,是的,如果……如果我们把停战推迟一年到两年呢?”“什么,基辛格博士?”“要是我们把停战推迟一年到两年呢?”他重复了一遍。我真是无话可说,真想痛哭一场,但是我睁大了眼睛瞪着他说:“基辛格博士,不要叫我痛苦地认为是我使您产生了错误的想法。基辛格博士,相互残杀是免不了的,不管是今天还是一两年后。而如果把战争再延续一至两年,除了被屠杀的人以外,还要加上死于轰炸和战斗中的人。我说明白了吗?10加20等于30,是死10个人好呢,还是死30个人好?”为了这件事我有两夜没有入睡,当我们再次见面时我直率地向他说了。他安慰我,叫我不要为此事感到不安,因为我的计算是精确的,死10个人要比死30个人好。这件事也说明了他的特征和他的个性。他什么话都听在耳里,像计算机一样把所有的话都储存进去。当他宣布一条在别人看来是过时的、不好的消息时,他说起来却似乎是一条最新的好消息。

大约过了25分钟,他认为我已通过了考试,考虑接受我的采访。但是我是女人这一事实还是使他不安。因为正是一个女人,也就是写《亲爱的亨利》那本书的法国女记者弄得他狼狈不堪。虽然我是出于好意,但他仍担心我可能使他处于尴尬的境地。这使我很恼火。当然,我不能说出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就是说,我根本不会爱他。我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了这个意思:我请他别把我置于1968年在西贡所处的境地,那时由于一个意大利人干了不光彩的事,我不得不采取鲁莽的行为。他听明白了我这个暗示:我不能对一位同行的低级趣味负责,我不应该为她付出代价。如果必要,我可以戴上两撇小胡子去见他。他终于同意接受我的采访,可是没有露出一丝笑容。他告诉我也许可以在星期六安排一小时。11月4日,星期六,早晨10点钟我再一次来到白宫。10点半走进他的办公室,开始了也许是我所经历的最别扭的一次采访。上帝呀,太折磨人了!我们的谈话每隔十分钟就被电话铃声打断一次,都是尼克松打来要东西或询问事情的电话,就像一个离不开妈妈的、不讲礼貌的讨厌的孩子。基辛格关切地、恭敬地回答着他的问话,而对我的讲话则断断续续,使我更加难以听清。后来,当他谈得最精彩的时候,也就是他正在揭示他的个性中不可捉摸的实质时,电话铃又响了。还是尼克松打来的,他问基辛格博士能不能到他那里去一会儿?“当然可以,总统先生。”他霍地站起身,要我等着他,并答应设法再给我一点时间,说完就走了。我的采访就这样结束。两小时后,当我还在那里等他时,他的助手迪克·坎贝尔走进来,不好意思地向我解释说,总统去加利福尼亚州,基辛格博士陪同他一起走了,星期三晚上开票箱以前不可能回华盛顿。他表示最近不可能再接受采访,要是我能等到11月底,事情都比较明朗化的时候……

我不能等,也不值得等。对已经拿在手中的肖像再去证实有什么用呢?这幅肖像是由混乱的线条和色彩——不置可否的答复、吞吞吐吐的语言和令人恼怒的沉默——勾画出来的。显然,关于越南问题他不能告诉我更多了,他讲了这么多已经使我惊讶。他说,这场战争是否将很快结束或者继续下去,这不完全取决于他,他担当不起因多说一句话而带来的后果。如果要谈他本人就不存在什么问题。但是每当我向他提出明确的问题时,他就支支吾吾起来,像条鳗鱼似的溜走了,是一条比冰还要滑的鳗鱼。上帝,这个人真像块冰。在整个采访过程中,他没有改变过那没有表情的表情,以及那不是流露出讽刺就是表示出严厉的目光,他始终保持着那单调、表示忧虑、一成不变的声调。录音机上的音量指针本来总是随着讲话人的声音大小而摆动,但是在他讲话时却始终一动也不动。为了确认录音机的工作正常,我不止一次地对它进行了检查。你听见过雨点打在屋顶上的那种烦人的滴答声吗?他的声音就是这样。他的思维也从来不被胡思乱想、古怪的念头和错误的欲望所干扰。一切都经过精确的计算,就像一架无人驾驶飞机一样。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仔细推敲过的,绝不会漏出他不想说的话,而他说的每句话又都能为他所用。在那些日子里黎德寿[5]一定湿透了一百件衬衫,而阮文绍的狡黠一定经受了严峻的考验。基辛格有着棋手的神经和脑子。

当然,你也能发现他个性的另一些方面。比如他是一个无须争辩的犹太人,又是一个千真万确的德国人。作为一个犹太人和德国人,又移居在一个对犹太人和德国人另眼相看的国家里,他的内心世界充满了难题、矛盾和不满,也许还有隐藏着的人情味。是的,我说的是人情味,这种类型的人有时会有人情味的。你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基辛格身上具有电影《蓝天使》中那个爱慕马琳·黛德丽[6]的人物的成分,他为她失魂落魄。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在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做到的社会里的典型的英雄。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位腼腆的、善于撰写平淡无味的历史书和关于控制原子能的文章的哈佛大学教授,竟然能够成为与总统一起统治国家的大人物,成为调整大国关系和制止战争的一位风流人物,这是我们想去解开的谜。也许并没有什么,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解的,就像冒险活动蒙上了平凡的色彩总觉得是个谜一样。

《新共和》周刊全文刊登了我的采访记,华盛顿、纽约和几乎美国所有的报纸都转载了其中最引人注意的部分。基辛格访问记所引起的轰动和它所产生的后果都使我十分惊讶。显然我低估了这个人物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可能产生的反响。显然,我轻视了与他会晤的这个难以忍受的一小时。事实上,这件事成了人们谈话的中心。很快就传说尼克松对亨利十分恼火,为此拒绝见他。亨利给尼克松打电话,请求见他,还到他在圣克利门蒂的家找他,但都无济于事。由于总统继续生他的气,圣克利门蒂的大门关得紧紧的,请求会见遭到了拒绝,他的电话也不被理睬。总统不能原谅亨利对我说的他取得成功的原因:“关键在于我总是单枪匹马地行事,美国人特别喜欢这一点。美国人喜欢独来独往的骑马牧者,喜欢只身进入城市和乡村的骑马牧者,仅此而已……”报刊也为此批评了他。

新闻界对基辛格一贯是宽宏大量的,而对尼克松却冷酷无情。可这一回,正好相反,每个记者都谴责基辛格发表这样的言论未免太傲慢,至少也太轻率了。作为尼克松的使者,亨利·基辛格怎么可以把一切功劳都归为己有?怎么可以把尼克松置于旁观者的地位?当一位微不足道的教授以西部电影中亨利·方达[7]的风度进入乡村处理事务时,美国总统到哪里去了?最不留情的报纸还刊出了漫画:基辛格穿着牛仔服,骑着马去沙龙。另一些报纸刊登了脚蹬马靴、头戴大檐帽的亨利·方达的照片,下面写道:“亨利,孤独的骑马牧者”。尽管恼火,基辛格还是接受了一位专栏作家的采访,声称接见我是他“生平最愚蠢的一件事”,还说我歪曲了他的回答,曲解了他的思想,拿他的话做文章。他的做法实在笨拙,惹得我比尼克松更恼火,我便起来反击。他那时在巴黎,我给他发了一份电报,责问他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我还威胁他要把采访时的录音公布于世。我说,基辛格先生,别忘了讲话已经被录在磁带上了,这盘磁带可以提供给大家,也可以帮他恢复正确的记忆。我对《时代杂志》、《新闻周刊》、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和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电视台也这样说了,对一切向我询问此事的人都这样说了。我们的吵架几乎持续了两个月,双方都很不愉快,特别是我。对亨利·基辛格这个人我受够了,提起他的名字就使我紧张不安。我恨透了他,以至于没有理解到,这个可怜的人除了把过错推到我身上以外,没有其他办法。但是如果说我在那个时期祝他事事如意和幸福,那是不准确的。

我的诅咒是无力的,尼克松很快就与他的亨利言归于好,他们俩又像一对情人那样喁喁细语。他们策划的停战实现了,美国战俘回了家。总统先生为那些战俘操了不少心,而越南的现实是等待着下一次的战争。一年后,基辛格取代罗杰斯[8]当了国务卿,斯德哥尔摩还授予他诺贝尔和平奖。不幸的诺贝尔,不幸的和平。

奥里亚娜·法拉奇(以下简称“法”):基辛格博士,我在猜想您这几天的感受。我想知道您是否也像我们以及世界上大部分人一样感到失望。您失望吗,基辛格先生?

亨利·基辛格(以下简称“基”):失望?为什么失望?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会使我失望?

法:一件不愉快的事,基辛格博士。尽管您说过和平“已经在握”,尽管您确认已与北越人签了协议,但是和平并没有实现。战争像过去那样在继续,而且情况比过去更糟。

基:和平将会实现,我们已下决心要实现和平,因此它一定会实现。几星期内,甚至不用几星期,也就是在与北越人为签订最后协议而恢复谈判以后,和平即能实现。十天前我就这样说过,现在我再重复说一遍。是的,如果河内在签约前同意为确定细节再举行一次会谈,如果他们以10月份那次会谈时所表现出的同样的精神和态度来对待这次会谈,那么和平将在合理的短期内实现。这些“如果”是近日来唯一无把握的事,对这样的无把握我是不放在心上的,而您却为此惊恐不安。对这类事情大可不必为之惊恐,也不要因此失掉耐心。事实上……总而言之,几个月来我们一直在进行谈判,而你们记者却不愿相信,你们一直在说这些谈判不会有任何结果。后来,你们又突然叫喊和平已经实现。可是现在,你们又说谈判失败了。于是你们每天向我们试探,一天四次。但是你们是抱着河内的观点来进行试探的……请注意,对河内的观点我是清楚的。北越人希望我们10月31日签约,这是有道理也是没有道理的……不,我不想对此展开争论。

法:但是你们是同意10月31日签约的!

基:我说过了,现在我再重复一遍,是他们坚持这个日期。为了避免一场在当时看来纯属理论性的关于日期的毫无实际意义的争论,我们说我们将尽一切努力使谈判能在10月31日以前结束。但是很明显,至少我们是清楚的,不可能签署一份其细节尚待商定的条约。我们不可能只是因为我们答应过要尽一切努力在某个期限内结束谈判而遵守那个期限。我们谈到什么地方了?谈到细节待定的问题以及另一次会晤是必不可少的。他们说不是必不可少的,而是不必要的。我说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必将进行。一旦北越人召我去巴黎,谈判就将进行。今天才是11月4日,我能理解北越人不愿在他们要求的签约日期刚过几天就恢复谈判,我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推迟谈判。但是令人费解的,至少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他们在已经走了90%的路程,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拒绝再进行一次会谈。不,我没有失望。当然,如果河内破坏协议并拒绝讨论任何修改的建议的话,我会失望的。但是我不相信会这样,不会这样的。我简直不能相信他们会走得这样远,竟然由于威信、程序、日期问题和一些细微的差别就达不成协议。

法:基辛格博士,但是他们看来很固执。他们又重新使用强硬的措辞,进行严厉的谴责。对您的谴责几乎带有侮辱性……

基:噢,这没什么。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我们从来也没有把它们放在心上。我认为强硬的措辞、严厉的谴责,甚至侮辱性的语言都是正常的。实质上没有什么变化。10月31日(星期三)以后,也就是当这里一切都平静下来时,你们不断地问我们病人是否还病着。我看不到有谁患病。我的确认为事情大体上按我说过的那样在进行。我再说一遍,和平将在谈判恢复后的几个星期内实现,不是在几个月内,而是在几个星期内。

法:什么时候恢复谈判?这是关键。

基:当黎德寿再想见我的时候。我在这里等候,但是我可以告诉您,我心里没有感到不安。天哪!我们的会晤过去每次间歇的时间是两三个星期,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只过了几天就应该焦急。使你们大家不安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人们在问:“谈判会恢复吗?”过去,当你们嘲笑这个谈判,不相信它会有什么结果时,你们从未感到时间在流逝。你们开始时过于悲观,在我举行记者招待会以后又过于乐观,而现在你们又太悲观了。你们不愿意相信,从我说和平已经在握那时开始,一切都在按照我预想的那样发展,好像我当时就已经估计到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但是即使要多花几个星期……够了,我不想再谈越南了,在目前这个时期,我不能让自己再谈论它了,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成为新闻。也许在11月底……您听我说,为什么我们不在11月底见面?

法:基辛格博士,因为现在见面更有意思,因为阮文绍向您提出了挑战。请您看看这则从《纽约时报》上剪下来的消息,上面登着阮文绍的话:“你们去问基辛格,我们的分歧在哪里?哪些问题是我不能接受的?”

基:请给我看……啊!不,我不回答他,我不理他的挑战。

法:基辛格博士,他已经做了回答。他已经说了,根据您所接受的协议,北越军队将留在南越,这是产生分歧的原因。基辛格博士,您能说服阮文绍吗?您认为美国应单独与河内签约吗?

基:请别问我,我应该坚持我十天前公开讲过的话……我不能,也不应该考虑我认为不会成为事实,也不应该成为事实的假设。我只能告诉您我们决心实现和平,在我与黎德寿再次会晤的最短时间内无论如何我们要实现它。阮文绍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是他的事情。

法:基辛格博士,如果我把手枪对准您的太阳穴,命令您在阮文绍和黎德寿之间选择一人共进晚餐……那您选择谁?

基: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法:如果我替您回答,我想您会更乐意与黎德寿共进晚餐,是吗?

基:不能,我不能……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法:那么您能不能回答另一个问题:您喜欢黎德寿吗?

基:喜欢。我发现他是一位对他的事业富有献身精神的人。他很严肃,很果敢,总是彬彬有礼,很有教养。他有时也非常强硬,甚至很难对付。但是,这是我一向尊敬他的地方。是的,我很尊敬黎德寿。当然我们的关系完全是工作上的,但是我相信……我相信自己已经发现他身上存在某种程度的和蔼。真的,有时我们还互相开玩笑,我们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去河内大学教国际关系学,他会来哈佛大学讲授马列主义。可以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良好的。

法:跟阮文绍的关系您也作同样的评价吗?

基:我过去与阮文绍的关系也很好。过去……

法:对了,过去。南越人说你们相处时不像亲密的朋友。

基:他们说什么?

法:我再说一遍,他们说你们相处时不像亲密的朋友。您想说的正与此相反吗,基辛格博士?

基:关于这一点……当然我们过去和现在都有自己的观点,也无须强求一致。我们说,我和阮文绍像盟友那样互相对待。

法:基辛格博士,阮文绍要比人们想象的更强硬,这一点已经表现出来了。那么,对于阮文绍,您认为您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事,还是希望能继续再做一点?总而言之,您在阮文绍的问题上乐观吗?

基:对,我很乐观!我还有可做的事!很多可做的事!我还没有完成,我们还没有完成!我丝毫也不感到无能为力。我没有泄气,丝毫没有。我已经一切准备就绪,并且很有信心,很乐观。如果我不能谈论阮文绍,如果我不能告诉您我们在谈判的这个阶段在干什么,这并不意味着我对在我预想的时间内解决问题失去了信心。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阮文绍让你们记者来要我说出我们之间的分歧点是徒劳的,完全是枉费心机。这样的请求不会使我激动,而且我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感情用事解决不了问题,更不可能用来赢得和平。

法:基辛格博士,但是面临死亡的人很着急。今天的报纸上刊登了一张可怕的照片,是一张在10月31日的两天后死去的一位十分年轻的越共的照片。还有一条惊人的消息:10月31日的三天后,一架直升机被越共的子弹打中击落,机上22名美国人全部身亡。当您谴责匆忙行事时,美国国防部源源不断地给阮文绍运送武器和弹药。河内也在这样做。

基:那是不可避免的,在停火之前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您不记得中东停火后的军事演习了吗?至少持续了两年。要知道,我们给西贡运送武器以及河内给驻在南越的北越人运送武器并不意味着什么,不意味着什么。请您不要叫我再谈越南了。

法:很多人认为您和尼克松接受那个协议实际上是对河内的投降,对此您也不愿谈论吗?

基:真是荒唐!这样议论尼克松是荒唐的。他在苏联和共产党中国面前以及在竞选总统时持援助和维护南越的立场,而反对他认为的北越侵略……认为这样的总统会向河内投降是荒唐的。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投降?我们的所作所为不是投降,是要给南越在目前条件下生存下去的机会,这在当前需要的是政治上的条件而不是军事上的条件。就像我们一贯所说的那样,现在轮到南越人在未来的政治竞赛中取胜。如果您对比一下被接受的协议和我们5月8日的建议,就会发现几乎是一回事。我们5月份的建议和被接受的协议草案没有多大区别,我们没有加入新的条文,也没有做其他让步。我坚决、彻底地抵制“投降”的说法。真的不要再谈论越南了。让我们来谈论马基雅弗利[9]、西塞罗[10],谈论除了越南以外的其他事情。

法:我们来谈谈战争,基辛格博士。您不是和平主义者,是吗?

基:不,我想我不是。尽管我尊重真正的和平主义者,但是我与任何一个和平主义者都格格不入,特别是半截子和平主义者。您知道,就是那些从某个方面来说是和平主义者,而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就完全不是的人。我只同意与彻底反对暴力的和平主义者进行交谈。我愿意同他们交谈只是为了告诉他们,他们将会被强者的意志所压倒,他们的和平主义只能给我们带来可怕的痛苦。战争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由条件决定的。比如反对希特勒的战争是必要的。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战争本身是必要的,也不意味着国家必须通过战争来保持自己的威严。我的意思是国家对打仗应有所准备,这是有道理的。

法:基辛格博士,那么关于越南战争您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我觉得您从来没有反对过越南战争。

基:我怎么可能反对呢?即使在过去我不处在今天的地位时……不,我从来没有反对过越南战争。

法:施莱辛格[11]说越南战争只是证明了50万美国人带着他们所有的技术战胜不了装备极差、穿着黑色睡衣的人们。这种说法您不认为有道理吗?

基: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说越南战争是必要的,是一场正义的战争,而不是……作这样的判断完全取决于你在国家已经卷入这场战争时所采取的立场,而且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把它从战火中拉出来。总而言之,我的作用和我们的作用就是逐步减轻美国卷入这场战争的程度,以至最后使战争结束。归根结底,历史将判断谁做了更多的努力:是那些只批评别人,自己却不做任何事的人呢,还是像我们这些努力去缩小战争,最后结束战争的人?是的,让后人去作结论。当一个国家卷入了一场战争时,只是嘴里说应该结束战争是不够的,要使战争合乎情理地结束。但是,这与主张参与这场战争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法:但是基辛格博士,您没有看到这是一场无用的战争吗?

基: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同意。但是不要忘记我们参与这场战争的原因是为了制止北越对南越的吞并,为了使南越继续存在下去。当然,我并不是说我们的目标仅限于此……我们还有其他目的……但是今天我不是来判断越南战争是否正义,参与这场战争是否有用。我们怎么还在谈论越南?

法:对,一直在谈论越南。您是否认为这些谈判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您的事业的一部分,甚至是您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基:是最艰难的事情,常常也是最痛苦的事情。把它说成是最艰难的事情也许不正确,更确切地说是最痛苦的事情,因为谈判从感情上把我卷了进去。与中国接近从理智上说是一件难事,但是从感情上来说并不困难,而越南的和平从感情上来说却是件难事。至于说谈判是不是我从事过的最重要的事情……不,我的目的不只是越南的和平,我的目的有三,即和谈成功、与中国接近以及与苏联建立新的关系。我对同苏联建立新关系的重视程度,可以说不亚于对同中国接近和结束越南战争这两个问题的重视。

法:您已经成功了。中国这一炮打响了,苏联这一炮也打响了,越南和平这一炮也几乎打响了。基辛格博士,我向您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曾经向去登月球的宇宙飞行员提出过:“登过月球后你还准备做什么?作为宇宙飞行员你还能做什么?”

基:啊!他们是怎么回答您的?

法:他们不知所措,回答我说:“以后看吧……我不知道。”

基:我跟他们一样,我真不知道这以后要做什么。但是,与宇航员不同的是,我没有不知所措。在我的生活中总是有许多事情可做,我可以肯定,在我不做这个工作以后……当然我需要有一段休整的时间,一段休息的时间。担任我这种职务的人,一旦不干了,不可能马上就开始另一项工作。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我肯定会找到值得我去做的事。现在我不想去考虑这些……这会影响……我的工作。我们所处的时代是充满变革的时代,以至于连安排自己的生活都会被认为是19世纪小资产阶级的作风。

法:您会回哈佛去任教吗?

基:如果我愿意,可以回去,但很不可能,因为有更有趣的事情可做。我有那么多的经历,如果不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有意思些……那就是我自己的过错了。何况我还没有打算离开这个岗位,您知道吗,我很喜欢这个工作。

法:当然啰,权力是有诱惑力的。基辛格博士,权力对您有多大的吸引力?希望您说真心话。

基:我一定说真话。当你掌了权,而且掌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你就会把它看做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可以肯定,当我离开这个职位时,我会感到若有所失。但是,权力本身,作为一种工具,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每天早晨当我醒来时,我不会对自己说,我有一架专用飞机多好啊!我的家门口有一辆配备着司机的汽车等着我多好啊!谁会说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发生呢?不,我对这种想法不感兴趣。即使我有这样的思想,也不会成为决定性因素。我感兴趣的是有了权力以后可能做到的事,可以建立很多辉煌的业绩。请相信……总而言之,我干这项工作不是出于追求权势。如果回顾一下我的政治经历,您会发现尼克松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在三次竞选中我都反对他。

法:这一点我知道。有一次您甚至宣称尼克松“不适合当总统”。基辛格博士,您曾否为此而在尼克松面前感到困窘?

基:我不记得我可能说过的关于反对理查德·尼克松的确切的话了。不过我想我是说过类似的话,因为人们援引这句话时总是把它放在引号里。如果我说过的话,那就证明尼克松没有被列入我争取权势的计划之内。至于说我在他面前感到困窘……我那时并不认识他,我对他的态度,只是一般知识分子的习俗。我说明自了吗?但是我错了,尼克松总统表现出很有魄力,很有能力,他对我的聘请也证明了这一点。在他授予我这个职务以前,我从来没有接近过他(为此我感到十分惊讶),而且他知道我对他并不友好,也没有多少好感。噢,是的,在聘请我这个问题上,他表现出了很大的勇气。

法:基辛格博士,今天除了指责您是尼克松思维的保姆以外,他什么也没有损失。

基:简直是无稽之谈。请不要忘记,尼克松总统在认识我以前,在外交政策方面就很活跃。他对外交事务一向极感兴趣,他在当选总统以前就认为外交政策是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在这方面,他的思想很明确。他是一个坚强的人,如果他是个软弱的人那就不可能成为美国总统,不会两次被提名作为总统候选人,也不可能在政界活动这么久。对于尼克松总统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不会因为是某个人的工具而两次当选总统。某些说法是浪漫的,也是不公正的。

法:您很喜欢他吗,基辛格博士?

基:我非常尊敬他。

法:基辛格博士,人们说您对尼克松根本不在乎,说您关心的只是您干的这一行,同任何一位总统都可以合作。

基: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否与其他总统一起干我同尼克松总统一起干过的事。我的意思是,我与总统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的特殊,这完全是由于我们两个人的作风。换句话说,我认识的领导人很多,但是有勇气在不向任何人透露的情况下把自己的助手派到北京去的领导人却不多。我也没有见到过很多这样的领导人,他敢于把同北越人谈判的任务交给他的助手,而且只向极少的几个人通报这件事。说真的,有些事情取决于总统是什么类型的人。我之所以有可能做某些事,是因为总统为我提供了这个可能性。

法:可是您也曾经是其他总统的顾问,而且是尼克松的对手的顾问,我说的是肯尼迪、约翰逊……

基:我对所有总统的态度是让他们自己决定是否要听取我的意见,他们向我提出问题,我就回答他们。我一贯把我的想法告诉所有的人,一视同仁,不管他们属于哪个政党。我以同样的独立性回答肯尼迪、约翰逊和尼克松提出的问题,我给他们提了相同的建议。对了,同肯尼迪打交道最困难。事实上人们常说我同他相处得不太好……之所以这样,主要是我的过错。那时我比现在更不成熟,而且我只是一个名义上的顾问。其他的顾问每星期可以见到总统七次,而我只能见到两次,我想要影响总统的日常政策是不可能的。我是说……我与肯尼迪和约翰逊相处的情况是不能同今天我和尼克松相处的情况相比的。

法:基辛格博士,您没有马基雅弗利主义吗?

基:没有。为什么要问这个?

法:因为听您讲话,有时不禁要问马基雅弗利究竟对您有多大影响,而不是您对美国总统有多大影响。

基:丝毫没有影响。当今世界里可以被接受和利用的马基雅弗利的东西很少,我只是对马基雅弗利怎样来考虑君主的意愿感兴趣。它只是使我感兴趣,但没有达到对我发生影响的地步。如果您想知道谁对我的影响最大,我可以告诉您两位哲学家的名字:斯宾诺莎和康德。您把我与马基雅弗利联系在一起有点奇怪。人们更多地把我与梅特涅[12]的名字连在一起,但这也是幼稚可笑的。关于梅特涅,我只写过一本书,那是关于19世纪国际秩序的建立和瓦解的一系列书中的第一本,这套书我准备写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为止。情况就是这样,我与梅特涅不可能有共同的地方。他是首相兼外交大臣,在他所处的时代,从欧洲中部到其他大陆去需要三个星期。他当首相和外交大臣时,战争是由职业军人操纵的,而外交掌握在贵族手中。他那个时代和今天的世界,既不存在相同的领导集团,也不存在相同的国情和相同的文化,对这两个不同的时代怎能相提并论呢?

法:基辛格博士,那么怎样来解释您成了风云人物,甚至几乎比总统更出名这一事实呢?对此,您有什么理论吗?

基:有的,但是我不告诉您,因为我与一般人的理论不一致。就拿关于聪明的理论来说吧。对于掌权来说,聪明并不那么重要,甚至往往是无用的。对一个国家元首来说是如此,干我这一行的人也同样不需要太聪明。我的理论是完全与众不同的,但是我再重复一遍,我不告诉您。现在我还处在我的职位上,为什么要告诉您?还是把您的理论告诉我吧,我可以肯定,您对我在世界闻名这一点也会有您的理论。

法:基辛格博士,我不敢肯定,我想通过这次采访找到理论根据,但是没有找到。我想归根结底是成功使您出名,我的意思是说您就像一个棋手走了几步好棋一样,首先是中国这步棋,人们喜欢能吃掉国王的棋手。

基:是的,中国是我取得成功的极其重要的因素,但是关键还不在于此。关键在于……好吧,我来告诉您,这对我没有什么要紧。关键在于我总是单枪匹马地行事,美国人特别喜欢这一点。美国人喜欢独来独往的骑马牧者,喜欢只身进入城市和乡村的骑马牧者,仅此而已。即使不带手枪也没关系,因为他不开枪。只要他在行动,在正确的时候去正确的地方。一句话,就像西部电影里的人一样。

法:我明白了,您就像不带枪的亨利·方达,时刻准备为正直的理想伸出拳头。他是孤独的,勇敢的……

基:不一定需要勇敢。事实上,对这位骑马牧者来说不需要勇敢。他只需要向人们表明他单枪匹马地进了城,单独地行动。这个富有浪漫色彩和令人吃惊的人物适合于我,就是因为单枪匹马是我的风格,也可以说是我的技巧的一部分。还有独立性,啊,这一点在我身上和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最后还要有坚定不移的信念,我对自己应该做的事一向坚信无疑。人们感觉到这一点,也相信这一点。一个赢得别人的信任并因此受了感动的人是不应再欺骗别人的,也不应只为自己打算。有人说我对我的每个创议或努力都要认真考虑它会对公众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他们认为我始终存在这样的顾虑。实际上我的行动的后果,也就是公众的判断,它从来也没有折磨过我。我不要求享有名望,我不追求名望。如果您真的想知道,我告诉您,我根本不关心名望。我也丝毫不怕失去群众,我能使自己做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指的是我身上存在的真诚坦率。要是我被群众的反应所干扰,要是我只根据如意算盘来行事,那我就什么事情也干不成了。就拿演员来说吧,那些真正的好演员不是单靠演技,他们演戏时既用技巧又靠信念,他们像我一样纯真。我不是说这一点会永远持续下去,相反,也许会像它产生时那样迅速地消失。但是目前我是纯真的。

法:基辛格博士,您是否要告诉我,您的一切言行完全是自发的?我的上帝,要是不谈马基雅弗利,那么在我心目中,能与您联系在一起的第一个人物自然是一位冷静的、过分控制自己感情的数学家。我也许会弄错,但是,基辛格博士,您是一个冷冰冰的人。

基:那是从战术上来说,而不是从战略上来说。事实上我相信人情关系胜于相信出主意。就像我在工作中表现出来的那样,我出主意,但我需要人情关系。我身上发生的事情难道不是偶然的吗?天哪,我过去是一名默默无闻的教授,我怎么可能对自己说“现在我要想办法使自己成为国际上的名人”?那简直是发疯。我过去希望会发生这样的事,是的,但是我从来没有为此付出过代价。我从来没有作过让步,我总是听从自然的决定。也许有人会说,要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人们对发生了的事情总是这样说,而对没有发生的事情从来不会这样说,因为历史不记载没有发生过的事。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一个宿命论者。我相信命运。是的,我相信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必须去奋斗。但是我也相信人们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奋斗是有限度的。

法:基辛格博士,还有一个问题:您所担负的重大的责任同您所享有的风流的名声怎么能联系在一起?您怎么能使自己受到毛泽东、周恩来、黎德寿的认真对待,而同时却又被别人看做是个轻率地勾引女人的人,甚至是个花花公子?您不为此感到窘迫吗?

基:一点也不。我同黎德寿谈判,为什么要感到窘迫?在同黎德寿谈话时,我知道应该跟他讲些什么。在同姑娘们在一起时,我知道该怎样对待她们。而且黎德寿同意与我谈判并不因为我是品德纯正的典范,他接受与我谈判是因为有求于我,正如我也有求于他一样。无论是对黎德寿来说,还是对周恩来和毛泽东来说,无论过去和现在,我觉得花花公子的名声对我都有用,因为它可以使人放心,可以向人们表明我不是老古董。总而言之,风流的名声使我感到有趣。

法:我认为您不应得到这个名声,因为这只是表面现象而不是实际情况。

基:很明显,有一些事情被夸大了。但是我承认有一些是事实。重要的不在于到底有几分实情,不在于我在女人身上到底花了多少精力。重要的是女人在我的生活中起多大作用,是否是我生活中最关心的事。然而,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对我来说女人只是一种娱乐,一种业余消遣。谁也不会对业余消遣花过多的时间,只要看看我的日程表就可以知道我在她们身上花的时间是有限的。我还可以告诉您,我经常更愿意见见我的两个孩子。实际上我常常见到他们,尽管不像以前那样频繁。我们通常在一起过圣诞节、其他重要的节日和夏天的几个星期,我每个月去波士顿看他们一次。您肯定知道我已经离婚多年。不,离婚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影响,不和我的孩子们住在一起也没有使我感到内疚。既然我的婚姻已经结束,它的结束既不是我的过错,也不是她的过错,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不离婚。而且我同我的孩子们之间,现在比过去当我作为他们母亲的丈夫时更亲近得多。现在我与他们在一起也更加愉快了。

法:基辛格博士,您反对结婚吗?

基:不,结婚还是不结婚,这是一个不能像解决原则问题那样去解决的问题。也可能我会再结婚……对,有可能。但是,您要知道,像我这样严肃的人要与另外一个人共同生活是很困难的。一个女人和我这种类型的人之间的关系必然会非常复杂……要小心行事。噢,对我来说要解释这些事很困难,我不是一个能对记者吐露真情的人。

法:基辛格博士,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从来没有采访过一个像您这样避而不答问题或对问题不作确切解说的人,没有人像您这样不让别人深入了解自己。基辛格博士,您是不是有点腼腆呢?

基:对,我是个相当腼腆的人。另一方面,我觉得我还是相当沉得住气的。您看,有人把我描写成一个苦恼和神秘的人物,也有人把我描写成乐天派,整天嘻嘻哈哈:这两种形象都不准确。哪一个也不是我……我是……不,我不告诉您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对谁也不说。

1972年11月于华盛顿


[1]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 1880—1936),德国哲学家、历史学家,著有《西方的没落》,是对西方世界颇有影响的作品。

[2]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 1889—1975),英国历史学家,著有《历史研究》,被誉为“现代学者最伟大的成就”。

[3]阮高其(1930—2011),1965—1967年任南越总理,1967—1971年任南越副总统。1975年后定居美国。

[4]杜高智(1929—1971),南越将领,中将,第三军区司令。1971年2月23日乘直升机飞往前线途中,被越共击落。被美国人称为“越南的巴顿”。

[5]黎德寿(1911—1990),曾任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军事委员会副书记。1970年2月开始在巴黎与基辛格秘密会谈,1973年两人签署了停火协议,但战火在越南仍持续了两年才停止。1973年与基辛格同时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但因不愿与基辛格共同领奖而拒绝。

[6]马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 1901—1992),德裔美国演员兼歌手。1999年被美国电影学会评为百年来最伟大的女演员第9名。《蓝天使》是她1930年主演的德国影片。

[7]亨利·方达(Henry Fonda, 1905—1982),美国著名演员。1999年被美国电影学会评为百年来最伟大的男演员第6名。

[8]威廉·罗杰斯(William Rogers, 1913—2001),1969—1973年任尼克松政府国务卿,但在外交事务上完全被基辛格架空,几乎毫无作为。

[9]尼科罗·马基雅弗利(Niccol ò Machiavelli, 1461—1527),意大利著名政治思想家、外交家和历史学家。他和中国的韩非子一样,认为人性本恶,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后文中提到的马基雅弗利主义即由此而来。他被西方人誉为“政治学之父”,其著作《君主论》(一译《霸术》)是政治学必读书,也是文艺复兴的代表作之一。

[10]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年—前43年),古罗马著名政治家、演说家、雄辩家、法学家和哲学家。著有《论国家》和《论法律》。

[11]阿瑟·施莱辛格(Arthur Schlesinger, 1917—2007),美国历史学家、政治评论家、普利策奖获得者,曾任肯尼迪的白宫特别助理,被称为“最了解罗斯福和肯尼迪时代的人”。

[12]克莱门斯·梅特涅(Klemens Metternich, 1773—1859),奥地利政治家,奥地利帝国外交大臣、首相。19世纪最出色的奥地利外交家之一,擅长大国均衡术,被誉为“欧洲的马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