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响,周遭的人声鼎沸,闹哄哄一片。
荆舟和戚无所讲了几句,因为周围实在闹得慌,少年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见戚无所点头,荆舟便拉着少年往长庆街的反方向走。
“去哪?”
“带你去个好位置。”
“你不要你徒弟们啦?”
“他们有手有脚有轮椅的,自己玩去。”
玄寂山一门有门规,不许在凡人多的地方动用灵力仙术,荆舟此刻才不管这么多,悄悄的用了开路决,两人逆着人流畅通无阻。
不到片刻,他拉着少年来到人群相对稀疏的地方,将长寂剑召来,抱着少年御剑飞向夜空。
正月风寒,荆舟的手却是温热的:“他们在下边看,我们在上边看,不挤,视野还好。”
“你不怕在城内明目张胆御剑飞行,坏了门规?”
“怕什么?我自己就是守山人,坏了门规也没人敢罚我。”
少年笑:“嚣张。”
长寂剑飞得并不高,在玄寂城的夜空低低划过,游刃有余的停在揽月楼的上空,此刻他们的视野要比最贵的雅间好上百倍不止。
从高处往低处看烟火,就像一地火树银花绽放在脚边,似谁打翻了万花筒,流光溢彩的景致铺陈一地,流动在夜色里。
荆舟和少年坐在剑上,彼此挨得近,肩膀靠着肩膀,静默不语低头看烟火。
人群里有个别视力好的,他们指着荆舟的方向跟身边的人说:“看那儿,是不是有仙家也来看烟火了?”
“你别乱说,仙家的人喜清净,怎么会来灯会凑热闹。”
玄寂城的烟火会是几大富商出资办的,每年放半个时辰,欢闹到了尾声,荆舟侧过头,看到少年的眼底映着花火将尽。
他没言语,直到最后一朵烟火熄灭,少年的眸子又回归深不见底的沉寂。
荆舟将手叠在对方手上,许久:“该到百姓家里放了,走,我带你逛逛。”
说着,他将少年拉了起来,长寂剑破空而下,低掠过玄寂城大街小巷,如他所言,家家户户开始自己放起了烟火,街市上的廊檐也挂满花灯,就连沿街的树枝上也系了风灯,各家各色花灯烟火相映,匆匆掠去,真似跌入琉璃万花筒幻境。
兴许是热闹的声响映衬着,显得今夜少年的话格外少,荆舟从他脸上也瞧不出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你要是喜欢,我买些回玄寂山,日日给你放。”
少年这才回过神:“好啊,我要去镜湖放,舟哥哥同意不?”
传言镜湖景致极好,同时也通向封印鬼域的结界所在,是任何人轻易不得踏足的禁地。
荆舟只略略一思考:“行啊。”
少年一愣,旋即笑道:“你若是一国之君,大抵也能干出烽火戏诸侯的事。”
“也没什么不好。”两人挨得近,荆舟亲眼看到对方耳根变红。
他刚想再浪几句,少年却突然沉下声:“如果哪天我要你死,你愿意么?”
荆舟的身子突然一僵,理智和求生欲按头让他回答愿意,可实际上他却迟疑一瞬:“我不确定。”
少年终于心满意足笑了:“难得,你说了句实话。”
荆舟讪讪的,心想良辰美景花好月圆,说什么要生要死的扫兴话。
在玄寂城上空盘旋了几转,各家各户的烟火也接近了尾声,荆舟终于舍得放少年下来,两人到说好的汇合点去找三个徒弟。
他们的汇合点竟是月娘庙。
十五这夜月娘庙灯火通明,许多年轻男女来求姻缘,庙外还有一颗几百年的姻缘树,树上挂满相守符,树下是一汪池水,有名姻缘池。
池中星星点点的亮着并蒂莲花灯,沿着池水朝东南方向的玄寂河流去,传言相爱的男女在莲花灯里刻上彼此姓名,上元夜在姻缘池放灯,只要灯能顺利飘到彼岸,两人就能相守到彼此生命尽头。
月娘庙不燃香火,没有乌烟瘴气的烟味儿,烛信上插满胭脂红的姻缘烛,点了数千盏相思灯,反而弥漫着清淡的木槿花香,姻缘池中养着几尾红鲤,跟随者喂食足迹,一簇簇乱红摆动,让人有种置身春日夜晚的错觉。
“怎么,舟哥哥想算姻缘?”
无数男女在庙外的挂摊上排队,为求看姻缘。
“卦就不算了,放莲灯玩玩。”
“为什么不算?”
“你要想算,我给你算就成。”
少年笑:“好啊,那你算算。”
荆舟也笑,有模有样的:“小道长求什么?”
“姻缘。”
“哦,和谁的?”
少年啧了啧:“你是算卦的,自己算去啊。”
荆舟掐了个决,他俩的手腕上立刻虚虚的浮着一根红线:“哦,我知道了,这不,姻缘线都有了。”
少年微微眯了眼看向荆舟:“算命先生,我怀疑你学艺不精,动了手脚。”
荆舟晃了晃手中红线:“你没证据。”
少年笑:“好,我没证据,不过,相守符舟哥哥不给我求一对么?”
“好啊,相守符子时才开发售卖,我们且等着。”
戚无所在旁看到两人这一幕,啧啧。
戚无谓却眼睛都没离开过莲花灯:“哥,我去买莲花灯。”
说着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你身上有钱吗?”戚无所问。
“有。”
“那你把我们的都买了。”
“好。”
顷刻,戚无谓提了三盏灯回来,众人面面相觑,这三盏灯如何分?
戚无所扶额:“你是不是身上的钱不够…”
戚无谓摇头:“没有,我算好的。”
“师尊师娘的、我和哥的、小师弟的。”说着,他将莲灯分别交到荆舟和顾成妄,留给自己和戚无所那个抱怀里。
戚无所扶额:“……我的呢?”
荆舟和郁辞共用一盏还能理解,可他凭什么也没有…
戚无谓平静道:“哥,你我共用一盏就好。”
戚无所噎住:“这是姻缘灯,不是兄弟…”
“难得无谓一番心意,横竖意思差不多的,都是长长久久。”荆舟解围。
“”对荆舟的理论戚无所很无语,不过和无谓通放一盏莲灯这件事
他并不排斥。
荆舟抱着莲灯坐在少年身侧,从储物袋里掏出笔:“你来写吧。”
少年接过笔:“舟哥哥想写谁的名字?”
“嗯?”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我的意思是,是写郁辞,还是熹儿?”
荆舟笑:“随你,你爱用哪个名字就用哪个。”
少年的笔沾了池水,在半空中停顿片刻,终于在莲蕊的素笺上写下了荆舟郁辞两个名字。
荆舟在一旁看着,心里微微有些意外,他以为对方会写熹儿的。
原来是郁辞么…不过没差。
“你们不是讲究道侣间白头偕老么?希望舟哥哥如愿以偿。”少年望着莲灯渐行渐远,汇入星星点点的灯海,声音凉得就似在说旁人的事。
兴许是这夜看了太多良辰美景,荆舟此时此刻也愿说几句真心话:“说什么白头偕老的,太远了,朝朝暮暮就够了。”
“我看你是想,云朝朝与暮暮吧?”少年面上的寒意散去,又是那副似真非真的笑。
“你若愿意,也未尝不可。”
彼时戚家双生子的莲灯也放了下来,顾成妄在水边驻足许久,最后才让莲灯顺流而下。
他看着莲灯远去,水面上映着荆舟和郁辞的身影,言笑晏晏,在闪烁的火光里灼人视线,他避开,又看到阴暗处自己的倒影。
阴沉、冷漠、毫无生气的坐在轮椅上。
他想起他的道,无情道,斩断喜怒哀乐,从此与风月无关。
可是,用这副残疾的身躯坐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再无怒马鲜衣御剑临风的可能…
他不甘心。
这一边,荆舟怕少年无聊,为他在旁边的小摊买了一兜子鱼料,递给少年让他喂鱼玩儿,等子时放相守符。
荆舟陪在一旁闲闲的逗鱼,他看着池里自在的游鱼,心里有些好笑,在现实里活了二十七年,从没机会好好谈恋爱,像这样陪心爱的人求姻缘相守的经历,可真是一次没有过。
——心爱的人。
当荆舟发现自己在心里这样形容郁辞时,有些被自己吓到。
姻缘池里倒影的,不是他,而是荆宗主。
他扔了一把饲料,打碎这张脸。
“舟哥哥,我饿了。”
荆舟被少年的声音拉回现实:“想吃什么?”
“元宵。”少年从不与他客气废话,都是想要什么,直说。
荆舟笑着站起身,把兜里的鱼饲料都搁少年的篓子里:“好,刚路过时看到附近好像没有,我去隔壁街买几碗回来。”
说着他转向三个徒弟,“谁想吃元宵。”
戚无所:“我要芝麻的。”
戚无谓:“我要花生的。”
顾成妄:“……”
荆舟:“成妄你要什么馅儿的?”
“红豆,多谢。”顾成妄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想吃元宵的。
荆舟说了声好,便闪身消失在人群里,到隔壁夜市街买元宵去了。
他刚拐出月娘庙行不多远,就被一声巨大的炮响震住了,与他逆流的人群开始骚动——
“祝衍祭开始了!”
“走去看看,说不定真能一睹祝衍真容。”
“就算看不到,沾沾祝衍的好运也行。”
“走走走!”
荆舟看着盲目崇拜凶兽的百姓,心里哭笑不得,正在他事不关己的要转到夜市街时,突然嗅到一股极清淡的香气。
这缕香虽然淡,却如一根细弦绷在他神经里,荆舟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心脏蓦然狠狠跳了一下。
一下。两下。
萦绕在鼻间的香味越来越浓,而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荆舟捂着胸口调理气机,可这副肉身就跟中了邪似的,完全不受控制,全身灵力似被香味吸引乱了规矩,开始在他灵脉里横冲直撞。
不消片刻,荆舟已经站不稳了,额上冷汗涔涔,背后衣衫已经被汗湿。
人群熙熙攘攘,嘈杂混乱的声音却渐渐淡去,他的耳畔,响起泠泠不绝的铃铛响。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好像在召唤着他,从远古,从山河尽头,从他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荆舟的身子越来越热,神志也随着迅速飙高的温度变得混沌模糊,他扶着墙,艰难的逆着人流走。
身体变得沉重,而肚子里的饿感却分外明晰。
荆舟勉强维持着一线清明,艰难的、克制的、滑了滑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