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明耀下落不明,其余高层被带走接受调查的这段时间里,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失去了主心骨谢氏内部陷入了一种群龙无首、管理混乱的境地。
为了使公司能够尽早脱离困境,剩余的管理层联合股东召开了本次临时股东大会。
会议共出席股东37名,另有13名股东通过网络平台实施表决权,目的是对现有管理层实施罢免以及重组。途中经由其他人的言语,谢景迟终于想起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秦深身边这位灰白色头发、神情严肃锐利的女士。
江行云的遗物中有一段VCR,拍的是某一年江行云和人外出赏花,而她就是那个负责拍摄,并在拍摄途中放下设备过来和江行云说话的人。
录像中,她身穿宽松的针织外衣,头发还是黑的,看镜头的样子很放松,像是遇到什么很值得高兴的事情,眼睛弯弯的,嘴角有浅浅的笑纹。
那时他天真地以为她是江行云的某个友人,后来才从其他人那里知晓,她是谢明耀同父异母的Alpha姐姐,他祖父真正意属的继承人,谢予书。
在失去了谢氏的继承权以后,谢予书便离开了谢家,在外自立门户。
如果谢景迟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她自败给谢明耀后首度没有使用远程连线,亲身出席股东会议。
会议拢共持续了四个半小时,待到37条议案全部投票表决完毕,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经过短暂的休息,会议发起人开始逐条公布结果。
首先是对包括谢明耀在内等涉案人员的罢免:没有任何悬念,除两人弃权,三人因立场问题回避,已经出席会议有表决权股东所持股份总数的三分之二以上通过,一致同意罢免谢明耀等人在公司内的一切职务。
再然后是下一任董事会的人选。
值得一提的是,根据最新公告所显示,从上一年三月起,通过一系列增持手段,谢予书的持股比例从4.5%提升至17.76%,完全超过她不在场的弟弟谢明耀,成为谢氏名副其实的第一大股东。除此之外,谢予书的背后还有着秦氏集团做推手。
因此在公开某条议案的表决结果时,会场内气氛一度十分微妙。
除了有着绝对话语权,没有任何悬念的谢予书,还有五人顺利进入董事会。
根据公司章程,两天后将召开董事会议,从这六位新任董事中决选出谢氏的下一任董事长。
不过这些都和谢景迟没有关系了。
37条议案,通过20条,不通过17条,差不多五五开,通过的比例要稍微高一些,具体到个人的话,有的人一共提出了六条议案,几乎全部通过,有的人一共提出一条议案还惨遭被毙,而谢景迟就属于后者——不止是他,和他走得很近的那位股东一共推举了三位候选人,三位全部落选。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秦深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来。
在他向谢景迟投来的目光中隐隐有几分关切的意味,可谢景迟只觉得讽刺无比。
再无法忍耐的谢景迟率先切断了两人之间的视线交流。
这是他第一次对秦深表露出如此直白的抗拒。
会议结束后,就像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失败者一样,谢景迟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会场。
谢景迟记得早上自己出门的时候还是阴天,这会倒是成了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夏天的十点到四点是一天中最热的时段,离开冷气充足的室内,潮湿的热气扑面而来,谢景迟毫不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中暑。
好在司机把车停在不远的地方,上车后,他和司机说去凯茂广场,然而一直到他被太阳烘烤得过高的体温再度降下来,司机都没有动。
平时的话,他可能会生气也可能会扭头就走,但是今天他没什么力气。他起得太早,一旦松懈下来,困倦如潮水一样从身体的各个角落里涌了出来。
他闭着眼睛休息,过了会,半睡半醒的他意识到车门被打开,有人坐到了他的身边。
和燥热的阳光一同而来的是熟悉的、冰雪一样清新干净的信息素,让他提不起哪怕一丁点警戒心。
对此谢景迟其实不是很意外。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秦深才是司机的雇主,自己只是一个顺带的服务对象。
身边多了一个人,谢景迟静下来没多久的心又变得浮躁。
他越是想要忽略那个人的存在,有些事情就变得越是清晰。
方才会议厅里发生的一切再度浮现在了他的眼前:总支持率33.2%,其中还包括12421支弃权股,议案不通过,与此同时,谢予书获得超过总股票数75%,压倒性的支持。
真讽刺,支持他的人连谢予书的一半都没有。
逃避不下去的谢景迟睁开眼睛,发现秦深同样在看自己。
我有什么好看的呢?为了从这近乎窒息的氛围里脱身,谢景迟拿出手机,假装自己还需要和其他人联络。
不看不知道,看了他才发现自己有错过了好多人的消息。陆栩、江敛、钱寿……还有学校里的辅导员,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拿毕业证和学位证。
平时琐碎如羽毛的小事全部变成了压力的来源,当沉重的压力累积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最大值,他把手机关机丢到一边。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防止崩溃,而最快的方法……
“议案15.03和19,你投了反对。”谢景迟轻声说,“我说得对吗?”
“是。”秦深很直接地承认,“我投了反对票。”
有些事情从猜测变为现实,给谢景迟带来的打击没有想象中那样大,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当他看到秦深和谢予书坐在一起时,他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都不认为自己能胜过谢予书。
饶是如此,谢景迟想,他还是会感到痛苦和羞耻。
“那……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话音刚落他便不由得痛恨起自己软弱。
——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信。
秦深完全没有领悟到他的这一层意思,“没有,我没有任何想说的,也没有任何要说的。”
谢景迟无力地扯了扯嘴角,近乎慌乱地把话题扯到了别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年半以前。”
原来从这么久以前就开始了。
谢景迟回想起那天电话中他无意听到的女声,想来应该就是谢予书了。
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推选谢予书上位呢……可能对于秦深这样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一桩随手就能做到的小事。
就算是这样的小事,他也做不到。
“你记得不记得,我之前说……我想和你谈一谈。”
秦深静静地凝视着他,“嗯,我记得。”
“我本以为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现在想想……好像也没什么要说的。”
在如今这种境地里,千言万语不过都是些无意义的废话,说出来也只会使人徒增烦恼。
谢景迟强迫自己不要躲避,直视这个人的眼睛,尽可能清晰地提出自己的诉求,“秦深,我们离婚吧。”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即使被彻彻底底地否认了,他还是会被这个人的好和温柔打动。
他只是终于对这样的相处感到厌倦,厌倦了去猜测这个人的心意,厌倦了去等待一次次的靠近和远离。
他不再想继续忍受这样的折磨了。
“为什么?”秦深皱起眉。谢景迟必须承认,他即使皱起眉的样子也很性感。
“因为我和你……我们确实不合适。”
看着秦深困惑的样子,谢景迟的心中生出了一种隐秘的报复快感。
他可能比自己想得还要记仇,一直记着那一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这样的快意没有持续多久,当短暂的痛快结束,剩下的只有悲哀和无可奈何。
时至今日他终于愿意承认,当初秦深说得没有错。
他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
在这段婚姻里,无关谁对谁错,只是单纯的不合适,偏偏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不合适的两个人,就像始终对不上的两枚齿轮,生硬地磨合在一起,最后只有两败俱伤一条路可以走。
他想要下车——他也不知道下车以后他该去什么地方,只是他受不了和这个人再继续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阻力,他停下来,而拉住他的人,秦深正定定地望着他。
有一瞬间,谢景迟怀疑自己的手腕可能被捏碎。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秦深的脸上,已经不是单纯的不高兴可以形容的。
他在生气,甚至可以说暴怒。
这个人到底是在为什么样的事情而感到不高兴呢?到底是因为不愿和我分开,还是单纯地被所有物驳了面子。
“你捏痛我了,请放开我。”谢景迟低声恳求。
这一句话仿佛一个魔咒,秦深闭了闭眼,那些暴戾阴暗的情绪如潮水一般退却。
他又变回了谢景迟十五岁初见他时那副冷淡疏离的样子。
高高在上,完美得像一架精密的机械,唯独没有活人的感情,往日里的耳鬓厮磨、哝哝情话都只是谢景迟的错觉。
“过两天我会让我的律师来和你谈财产分割。”秦深松开手,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恢复正常,“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告诉我。”
当听清楚秦深说了什么,谢景迟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也最可悲的那个人。
他到底在奢求什么,奢求秦深低头请他不要走还是告诉自己,他还对这段婚姻有所留恋。
不可能的。他已经用四年的时间证明了,这段关系里放不下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不,不用了,我什么都不要。”
“不要任性。”仿佛在训斥一个说了幼稚话的小孩子。
“我什么都不要,我本来就不是……”谢景迟没有再说下去。
他想说他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些才你和结婚的,但提离婚的人是他,现在再说这些未免过于可笑,而且就算说了也没有办法再改变什么。
他还是爱这个人,却没有办法相信这个人同样爱自己。
如果爱的话,为什么会这样有距离感呢?
“你的年中答谢宴……”谢景迟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秦深已经不再看他了。
他的目光落在别处,仿佛身边的谢景迟只是空气一样,“我自己可以想办法,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我就算一个人出席,其他人也不会说些什么的。”
“对不起。”
谢景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说些什么。
言语在这一刻变得苍白无力。
“谢景迟,为什么你一直在道歉?”秦深叹气,“你从来都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谢景迟抓着袖口,“其实我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说的话,他会控制不住自己去怨恨。
他不想恨这个人,唯独这一点他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