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上的北大文研所

“栗峰文史集英才,北大愚生老大回。故旧重逢惊岁月,暂时谈宴亦心开。”为纪念1992年6月26日在北京的一次同学会,海外知名的校雠学大家王叔岷题了这首小诗。“栗峰”一词,是指1941年至1946年,北大文科研究所办事处迁到四川南溪县李庄镇的栗峰山庄,他们在那里完成学业。“惊岁月”是因海峡阻隔,当年同学一别重逢竟用了四十五年。可堪告慰的是聚会者任继愈、张政烺、马学良等,分别在哲学、史学、语言学等领域,已卓然大家,著作等身。此次聚会,还有一段花絮:王叔岷想去看看梦寐已久的北大校园,当驱车来到北大,“抵校门,有卫兵把守,遂不愿进入,摄影而去”。他叹道:“岷为北大生,未进入北大校门一步,既可笑,亦可怪也!”1山坳上的北大文科研究所,是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只是不为史载,亦鲜为人知。

北大文科研究所自1918年草创,那时的名称叫北京大学国文门(此外还有英文门和哲学门),导师有陈独秀、胡适、刘半农、周作人、陈汉章、田北湖、黄侃、钱玄同、沈尹默、沈兼士等,学生有傅斯年、冯友兰、范文澜、陈钟凡、孙本文、顾名、袁振英、崔龙文约四十人。此阶段办学的主要形式是集会(讲演会、讨论会)、办刊、调查,既似英美现代高校的Seminar(研讨班),又有中国传统书院的意味。

1991年原栗峰书院的北大文科研究生同学会上,王叔岷(左)、任继愈(右)合影。

1921年11月,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正式成立,研究所国学门委员会委员长蔡元培,委员有顾孟余、沈兼士、李大钊、马裕藻、朱希祖、胡适、钱玄同、周作人等。研究的范围包括文字学、文学、哲学、史学及考古学等五大类,并以此建立了五个研究室。此时的导师有沈兼士、刘半农、钱玄同、周作人、胡适、陈独秀、陈万里、林语堂、马衡、顾颉刚、常维钧、单不庵等,可谓盛极一时;学生有魏建功、罗庸、张煦、郑天挺、容庚、冯淑兰、董作宾、李正奋等三十二人,尽皆一时之选。

1932年胡适担任北大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主持北大研究院文史部。1934年经他提议,北大研究院文史部易名为北大文科研究所(以下简称“北大文研所”)。北大校长蒋梦麟把胡适与傅斯年,视为治校的两位高参。他说,“事无大小,都就商于两位。他们两位代北大请了好多位国内著名教授。北大在北伐成功以后之复兴,他们两位的功劳,实在太大了。”

那时,中研院史语所办公地在北平北海静心斋。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回到母校兼任教授,在文研所开课,科目有“史学方法导论”、“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上古史单题研究”等。他讲授“史学方法导论”,介绍中国及欧洲的史学观点、自然科学与史学之关系、史料之整理方法等;讲授“中国上古史单题研究”,“此科所讲,大致以近年考古学在中国古代史范围中所贡献者为限,并以新获知识与经典遗文比核,如地理与历史、古代部落与种姓、封建、东夷、考古学上之夏、周与西土、春秋战国间社会之变更、战国之大统一思想、由部落至帝国、秦汉大统一之因素”等。傅斯年的汪洋恣肆,让北大学生大开眼界。他对北大的另一贡献是推荐了一批史语所的研究员到北大兼任教授。他怕影响所里工作,只允准了陈寅恪、赵元任、李济、李方桂、董作宾、劳榦等几位。涉足北大,傅斯年暗藏心思:为史语所选才。时在北大读书的邓广铭回忆:“傅斯年、董作宾、李济、梁思永诸先生都在北大讲课,想发现选拔人才。后来,北大毕业生到史学语所去的很多,我的同学中就有胡厚宣、张政烺、傅乐焕、王崇武等人。”此外还有何兹全、全汉升、逯钦立等。而今这都是些响当当的名字。

卢沟桥事件爆发后,北大、清华、南开等校南迁,在湖南长沙筹组“临时大学”。不久,长沙遭轰炸,学校再迁昆明,经傅斯年建议,北大、清华、南开合组“西南联大”。昆明复校,按西南联大的规定,研究所由三校分设,导师、研究生均各自负责。1939年5月,经傅斯年提议,北大文科研究所决定恢复招生,从全国各大学优秀毕业生中遴选,报考者须先交论文,论文通过后再行笔试,笔试之外还有口试。录取入学后由政府按月发给助学金。

所址设在史语所原租用的靛花巷3号一幢三层楼的宿舍。所长由傅斯年兼任,副所长是北大史学教授郑天挺。文研所设有语言、文字、文学、哲学、史学等组,语言组导师有罗常培、李方桂、丁声树、魏建功等,文字组导师由唐兰担任,文学组导师有罗庸、杨振声等,哲学组导师有汤用彤,史学组导师有陈寅恪、姚从吾、向达、郑天挺等。

乱世之中的读书种子闻讯如得佳音。只是战火阻隔,道路迢递,要来读书,也不容易。王明于1939年2月4日致函傅斯年:“闻历史语言研究所已徙昆明,生以前考取之研究生资格,请求入所研究,可否?敬乞核示。”傅斯年很快回信应允。但王明6月12日再函傅斯年:“生本拟即日离桂,奈何忽患疟疾缠身未痊,俟病愈则俶装入滇。” 2

周法高在中央大学中文系上大三时,卢沟桥事件爆发,他随校迁到重庆沙坪坝。大学毕业,报考北大文研所。那时大学四年级通常要写一篇毕业论文才能毕业。他的论文利用了《经典释文》的部分材料,使用陈澧《切韵考》系联反切上下字的方法,写了一篇《经典释文反切考》。他将论文寄往昆明,取得考试资格,笔试过后,又在重庆上清寺傅斯年寓所参加口试。周法高答辩的时间很长,也很放得开。外国人喜欢在会间吃茶点,据说周法高就是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回答老师的问题。傅斯年对他相当满意,最后对他说:“你的研究属于历史音韵学的范畴,将来可以从事汉语历史语言学的研究。”几句话就铸定了一个未来的语言学家的模型。

语言学者周法高。

南开历史系学生杨志玖随校南迁,先在云南蒙自县读西南联大分校,1938年暑期毕业后到达昆明。据他回忆:

学校推荐我和同班同学余文豪(行迈)及清华大学历史系毕业生汪籛到史语所。傅先生对我们说史语所暂不招研究生,但所里有一笔中英庚款,你们可从中每月领取三十元,自己看书学习。那时三十元已可供每月的房租、伙食、买书和零用。中间先生还召集我们座谈,询问我们学习情况并予指导。这一年,我写了一篇《元代回回初考稿》。1939年秋,北大文科研究所恢复招生,由先生任所长,郑天挺先生任副所长。先生劝我们报考。先生对这次考试非常重视,亲自主持了一些口试,并检阅每个人的英文试卷。3

新恢复的文研所首届招收了十名研究生,其中语言组有马学良、周法高、刘念和,文学组有阴法鲁、逯钦立,哲学组有任继愈、王明,史学组有杨志玖、汪籛、阎文儒等。师生们同灶吃饭,彼此关系亲密。文研所傅斯年与郑天挺的姓氏与正副所长音同义乖。治音韵学的周法高编过一副对联:“郑所长,副所长,傅所长,正所长,正副所长;甄宝玉,假宝玉,贾宝玉,真宝玉,真假宝玉。”对仗并不工稳,同学喊起倒也有趣。后来传到周法高的导师罗常培耳中,他把周法高叫来,要他把心思用在正道上,不要逞歪才。任继愈回忆:

研究所刚成立时,这里住的都是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师生。这一间房间原是陈寅恪先生的住室。陈先生身体素弱,冬天用纸条把窗户封死。砖木结构的楼房不隔音,难免互相干扰,但大家对陈先生都很尊重,晚上九时以后,他要休息(左右邻居,楼上楼下,研究生的导师如罗常培、郑天挺、姚从吾、汤用形诸先生都住在这里),大家都不敢高声说笑。有一天,楼下傅斯年、罗常培、郑天挺几位正高谈阔论,陈先生正好在楼上房间,用手杖把楼板捣得咚咚响。傅、罗、郑几位连忙停止了议论,一时变得“四壁悄然”。4

在敌机的轰炸下,北大文研所很快结束了这段在城里的日子,迁到史语所所在的龙泉镇龙头村外宝台山响应寺。傅斯年既是史语所所长,又兼北大文研所所长,有时两头受累顾此失彼。他在1940年8月14日给胡适的信中诉:“北大文科研究所去年恢复,向中英庚款会捐了点小款,除教授兼导师外,请了向觉明(向达)作专任导师,邓广铭作助教,考了十个学生,皆极用功,有绝佳者,以学生论,前无如此之盛。汤公(汤用彤)公道尽职,指导有方;莘田(罗常培)大卖气力,知无不为,皆极可佩。此外如毅生(郑天挺)、公超(叶公超)、膺中(罗庸)皆热心,只有从吾(姚从吾)胡闹。此人近办青年团,自以为得意。其人外似忠厚,实多忌猜,绝不肯请胜己之教员,寅恪断为‘愚而诈’,盖知人之言也……我自求代理此事,一年中为此进城不少,又由史语所借出一大批书,弄得史语所中颇有怨言:真不值得。”5对此,傅斯年也有顾虑,几次想推掉北大文研所的事。因昆明再遭轰炸,史语所拟迁四川南溪县李庄。他也就想借坡下驴。9月7日郑天挺致信傅斯年:“此外尚有一事,即北大研究所所址,非随史语所不可,此事已数向兄言之,而兄皆似不甚以为然。但细思之,北大无一本书,联大无一本书,若与史语所分离,其结果必养成一般浅陋的学者。千百年后探究学术史者,若发现此辈浅陋学者,盖我曹之高徒,而此浅陋学风为北大所韧始,岂不大糟!”6文科研究生治学主要靠图书资料。而战时中国唯有史语所拥有最完善的图书。

卢沟桥战事一开,北大仓皇南迁,图书资料全都陷在沦陷区,南开的校园整个被日军夷为平地,清华的图书只抢运出一部分,后在重庆又遭轰炸。1937年11月,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在长沙办临时大学开学,中外文图书仅有六千册。1938年年初到昆明,西南联大的中外文图书总数也只有四万八千册。傅斯年未雨绸缪,战事未爆发前,史语所就将珍贵的中西文图书杂志昼夜挑选,装为六十箱运赴南昌。至8月间,所有图书完全装妥为321箱,分三批运至长沙。1937年年底,存藏南昌和运至长沙的220箱精品书转运重庆,后又转昆明。“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矣。”(王船山语)在傅斯年看来,抢救图书文物不仅是做学问的需要,也是一次保存历史文化的“衣冠南渡”。郑天挺是比傅斯年低一届的北大国学门研究生,他知道傅斯年的性格,劝解不如激将。再说,他也不会无视那些嗷嗷待哺的雏鹰。

20世纪40年代龙泉镇的响应寺。

于是,史语所迁川,因导师归属不同,刚恢复一年的北大文研所分置昆明和四川两地。首届研究生阴法鲁、王明、汪籛与阎文儒留在昆明,马学良、周法高、刘念和、逯钦立、任继愈、杨志玖等随同史语所前往四川;第二届招收二十名研究生刚发录取通知,魏明经、李埏、程溯洛、王永兴、王玉哲、王达津、殷焕先、董庶、高华年等前往昆明求学,李孝定、王叔岷、王利器、胡庆钧诸生则直接到李庄板栗坳完成学业。

那时陆上交通困难,主要借助河道舟楫之利。李庄,是长江上游重要的水路驿站,上叙府(今宜宾市)下南溪县两地皆二十五公里。李庄也是“湖广填四川”的重要集散地。傅斯年曾感叹:“益惊其一邑中人文之盛,诗人辈出,后先相踵。”1940年年底,小小的李庄镇,除了勉强塞进先期到达的同济大学、中博院和中国营造学社等单位,中研院社会所和史语所都只能安置在乡下。史语所选在距离李庄镇七八里地的板栗坳。当地还有几位老人至今记得,栗峰书院的一户农舍门前曾挂过“北大文科研究所办事处”的牌子。那是一块柏木牌匾,字是毛笔书写的甲骨文,出自董作宾之手。何兹全曾详述史语所的分布情况:

田边上斜对面是傅斯年先生住的桂花院。田边上是图书馆,也有几间研究室。进大门往右手转,三间厢房还住了两家青年研究员,我和胡庆钧各占一头。图书馆面对大门。后面还有院子,单身职工都住在这里。山东省图书馆馆长王献唐也住在这里。柴门口是眷属宿舍,长方形四合院,主房五大间,各有隔扇隔开。中间一间空着,左手间劳榦家住,右手间潘悫家住。左手头上还有一间,逯钦立家住,向跨院开门。右手头上一间,是管财务的萧家住,向院中开门。岑仲勉先生家、黄彰健家、何兹全家、董同龢家、李连春家住对面。芮逸夫家住左手边偏房,劳榦的父亲住在对面。柴门口去牌坊头过道处有个跨房,王叔岷家住。牌坊头是主院,史语所占用前厅,后院厅房和配房仍由主人家住。前厅中间大厅是史语所子弟小学的课堂。左手边是小卖部,卖些油盐酱醋日用品;右手是职工食堂,没有家属的人都在这里吃饭。小卖部的后面有个小跨院,住着董彦堂先生一家。戏楼院,真有个戏楼,可见四川地方乡绅的气派。考古组住在这里。戏楼院外顺小路再往前走,还有一个茶花院。院子不大,院中有两棵茶花,枝叶茂盛,可遮盖大半个院子。傅乐焕、陈槃庵,住在这院子里。7

20世纪40年代李庄镇的长江码头。

板栗坳的绿树丛中,掩隐着一座战时中国最好的文科图书馆,一大批学人如蝶恋花、蜂采蜜,含英咀华,日复一日。邓广铭写道:“我跟傅先生去,除了想求得他指导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北大、南开、武汉大学南迁,都没有带图书资料去;后方南迁的,只有史语所带了个图书馆,大家都要利用它的图书资料。有了这个便利条件,我就在那里完成了一系列关于宋史的论文、著作。”8

王利器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恰逢首届全国大学生会考,他的毕业论文《风俗通义校注》得了满分。其时,北大文研所在重庆招生,王利器接到考试通知时已误了考期。他奔赴重庆找到傅斯年。傅先生对他单独考试。当时敌机来袭,王利器第一场英语考试还没完,就躲避轰炸七次。中午,傅斯年招待王利器吃饭时告诉他:“你明天回江津去,敌机滥炸很危险,不要考了。你早就取了,还准备给你中英庚款奖学金。你去昆明,还是去李庄?随你选择。昆明有教师;李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那里,有书。”9

王利器到了李庄,成了傅斯年亲自指导的研究生。回忆那段岁月,王利器写道:“李庄,古六同地也。历史语言研究所在离李庄十来里地的板栗坳,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在那里设有办事处,由邓广铭先生负责。其时,文科研究所的同学王明、任继愈、马学良、刘念和、逯钦立、胡庆钧、王叔岷、李孝定诸人已在那里。……我和任继愈、马学良、李孝定同住一屋,是书斋和寝室合为一体的,傅先生时常下来检查我们的工作,逐事加以具体指导。”他很感激傅先生的教诲:“我选定《吕氏春秋》为研究题目,采用注疏体来写论文,并取高诱序意,定名为《吕氏春秋比义》。我拿半天来写论文,半天来读书,主要是读我尚未读过的书。史语所藏书丰富,因得纵观群碧楼藏书,并通读了《大藏》和《道藏》。所里定期举行学术报告会,傅先生指定我作一次报告。我遵命作了《“家”、“人”对文》的报告,颇获得傅先生和其他先生的赞许。”10

李庄栗峰山庄田边上的史语所图书馆。

1941年6月,西南联大常委会主席梅贻琦、北大文研所副所长郑天挺和教授罗常培从昆明来到板栗坳,参加研究生的论文答辩。罗常培写道:

二十八日下午四点,方桂领我们到田边上参观西文书库,第二组办公室和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办事处。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的学生留在李庄的有任继愈、马学良、刘念和、李孝定四个人。
马刘两君受李方桂、丁梧梓两先生指导,李君受董彦堂先生指导,李董丁三位先生对他们都很恳切热心。据马君告诉我说,李先生常常因为和他讨论撒尼语里面的问题竟致忘记了吃饭,这真当得起“诲人不倦”四个字。任君研究的题目是“理学探源”,他在这里虽然没有指定的导师,可是治学风气的熏陶,参考图书的方便,都使他受了很大的益处。
这一天听说有空袭警报,但是史语所同人仍然照常工作没受影响,专从这一点来说,就比住在都市里强得多。天还是照样闷热,汗不断地在淌, 中午太阳晒在背上好像火烤一样。11

1941年秋,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王叔岷得到北大文研所的录取,背一包书、抱一张古琴,兴冲冲赴李庄报到。沿途所见,异常兴奋,抵李庄栗峰,欣然作五古抒怀:

李庄栗峰山庄祠堂。1941年3月31日,徐旭生来此讲学后与史语所同人合影。

宿读李庄书,今向李庄行。
行行八百里,山水路纵横。
秋色澹无际,秋兴转凄清。
适然居得所,山坳屋数楹。
奇书十万卷,随我啖其精。
素琴常在壁,信手陶吾情。
庭前多好鸟,时时弄巧声。
户外多修竹,翠色拂新晴。
人生适志耳,即此寄浮生。12

“李庄”,暗寓李耳与庄周,仿佛冥冥中有个约定。王叔岷回忆第一次见到傅斯年的情景:

我将写的诗文呈上,向他请教,他说说笑笑,学识之渊博,言谈之风趣,气度之高昂,我震惊而敬慕;我又奇怪,傅先生并不老,怎么头发都花白了!(那时傅先生才四十六岁。)既而傅先生问我:“你将研究何书?”答云:“《庄子》。”傅先生笑笑,就背诵《齐物论》最后“昔者庄周梦为蝴蝶”章,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傅先生忽又严肃地说:“研究《庄子》当从校勘训话入手,才切实。”怎么研究空灵超脱的《庄子》,要从校勘训话入手?我怀疑有这个必要吗?傅先生继续翻翻我写的诗,又说:“要把才子气洗干净,三年之内不许发表文章。”我当时很不自在,又无可奈何,既然来到研究所,只得决心下苦工,从基础功夫研究《庄子》。13

王叔岷吟诗弹琴,恃才傲物。傅斯年背后夸他“有才性”。“才性”典出《世说新语》,指有史才、史识,悟性好。其实那正好是傅斯年本人,讲到《左传》他背一段《左传》,讲到《国语》背一段《国语》。王叔岷回忆:

随后傅先生赠我《四部丛刊》影印明世德堂本《南华真经》一部五册,卷末附有孙毓修《庄子札记》即校勘记一卷。傅先生虽叫我洗净才子气,却又赠我《四部备要》本王士祯《古诗选》一部六册,及姚鼐《今体诗钞》一部两册。傅先生函请在昆明北大教书的汤用形(字锡予)先生挂名为我的导师,我写信去请教,言及研究《庄子·齐物论》,参考章太炎先生《齐物论释》。《齐物论释》贯通道、释,学术界莫不称道。不料汤先生回信说:“参考章先生《齐物论释》要小心,他在乱扯。”真使我惊心动魄!汤先生信中又谈到研究学问,只有痛下功夫。14

王叔岷的论文选题为“庄子研究”。庄子既是哲学家,也是文学家。在史语所缜密学风影响下,王叔岷逐渐深入史料考据,他以校勘训话为基础,博览群书,广辑资料,于1943年秋完成了有关《庄子》考校及思想论文十余篇,集成《读庄论丛》,毕业论文评审通过,再由汤用彤、罗庸两先生自昆明寄题笔试,成绩优异,获准毕业。他在史语所任助理研究员,继续校释《庄子》,于1944年8月20日完成《庄子校释》专书及附录共六册,二十余万字。任继愈回忆:“王叔岷的《庄子校释》刚完成的时候,傅斯年要给他写个序推荐,他不用,这不只是表明他很傲气。北大的学生有独创性,有人说北大的学生是一盘散沙。胡适做北大校长的时候说,老虎狮子都是单独作战,只有狼才一群一群的。”15

研究古文字学的李孝定也在板栗坳开始研究生学业,他跟随董作宾研究甲骨文。他回忆:

民国三十年的春天,我就到重庆拜见傅先生。傅先生听我说明来由之后,哈哈大笑曰:“此北京大学之所以为北京大学也。”然后傅先生说:“如果你愿意上课,就去昆明;如果你愿意自修,现在史语所搬到四川李庄,那儿的参考书及第一手资料最为丰富,你就到那儿看书好了。”当时我选择了自修,以北大文科研究所研究生的身份,到史语所借读。16

李孝定的学业受到师长们的关照。1941年,罗常培写道:“李君孝定今年春天才到李庄,他的研究范围是古文字学,彦堂教他先把甲骨文现有的材料编成一部字典,等完成后,再定论文题目。他能够跟着董先生看到外边罕见的材料,受到踏实谨严的训练,将来的成就应该很可观的。”17研究生毕业后,李孝定留史语所作助理研究员,在李庄栗峰山庄一个叫戏楼台的小院里,作董作宾(字彦堂)的学术助手。他回忆:

20世纪40年代李孝定跟随董作宾整理甲骨文的戏楼台。

彦堂将自藏朱芳圃《甲骨学文字篇》借我,我将研治诸家考释甲骨文字之作,以毛边纸录成笺条,尽行粘贴其上,天地图中,也朱墨灿然,批注殆满。如此又一年,那本《文字篇》,成了胖胖厚厚的一大本,第三年才开始撰写《甲骨文字集释》,又一年而成书。这三年中,师徒二人,据大门板摆成桌子的两边,猫在戏楼院的戏楼上,唱了三年戏。我是跑龙套的,戏码就是这本《集释》,彦堂先生是京朝名角,唱的是大轴,戏码是《殷历谱》。这可算学术界的一段小掌故。18

从学生到助理研究员,李孝定换了一种身份,也换了一种心情。他向史语所学术“集刊”投了一篇文稿,不久就被退回。他猛然悟道这是违背了傅所长“进所三年内不得撰文的明训”。当初的心境,李孝定说:“这是我生平所受最严重的打击,因此造成的自卑感,压抑了我至少十五年。”然而经此“打击”,李孝定继续坐“冷板凳”,日后在甲骨研究领域终成大家,撰有《甲骨文字集释》《汉字的起源与演变论丛》两部专著,被誉为甲骨文研究的“拓荒者”之一。

马学良师从李方桂,攻读语言学。他的前期学业是在田野中完成的。1940年,他随老师至云南路南调查,记录倮倮语。倮倮,也写作“罗罗”,即现代的彝族,是中国最古老的少数民族之一,人口多,支脉复杂,有独特的宗教信仰、社会制度和文化形态。19

李方桂与马学良去的云南路南县尾则村不足百户,偏僻贫困,对外交流少,类似语言孤岛。李方桂选中尾则村调查,重点是倮倮语中的撒尼语。他们找到村里一位小学老师做发音人,采用随机的方法,实指现问。从身体的器官,室内的陈设,到门外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瓜果蔬菜、山川人物等,边问边用国际音标记音。当晚,把抄下来的卡片再请发音人重新核查一次。

中国非汉语语言学之父李方桂。

尾则村的住宅,是下边养牲口堆柴草上边住人的干栏式建筑。阁楼仅半人高,进出都要弯着腰。平时臭气弥漫,做饭时浓烟呛人。当地缺盐少菜,只有干胡豆和干辣椒就饭。快乐的天性总是勃发于原始蛮荒的环境。马学良发现,房东每晚都要把他那十六七岁的女儿撵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村外有一处共房,每天晚上青年男女都要到那里唱歌跳舞,调情欢闹,寻找配偶。共房是禁止外人的。于是老师李方桂托人,把他们偷偷领进去。藏在漆黑的角落里,他们欢喜莫名地听着篝火边男女歌手的对歌……路南一月,老师和弟子都瘦了十多斤。撒尼人的词汇总算完成了记录,还整理了语音系统。囿于时间和经费,却不能再记录语法系统。回到昆明后,马学良在李方桂的安排下,找了一个撒尼人中学生作讲述人,日积月累竟记录下四五十个故事。

1940年秋,马学良随着史语所转移李庄板栗坳。当时语言组从事少数民族语言研究的仅有李方桂和马学良、张琨师生三人。在李方桂的指导下,马学良继续整理倮区的语言调查,写成论文。他发现了元音松紧的特性,强调了其在倮语及藏缅语系的重要性。1941年6月,语言学教授罗常培在板栗坳考察马学良的学术水准,他写道:

三日上午约马学良君来,评订他所作的《撒尼倮倮语语法》……李先生对我说,他这篇论文在已经出版的关于倮倮语的著作里算是顶好的。这虽然含着奖掖后学的意思,但是我看过论文初稿后,也觉得李先生的话不算是十分阿好或过誉。我一方面佩服马君钻研的辛勤,一方面更感谢李先生指导的得法。自从几个文化团体流亡到西南后,大家对研究藏汉系的语言感觉浓厚的兴趣。但是我们却不想一个人包揽好些种语言,我们只想训练几个年轻的朋友各走一条路,然后汇总去作比较的研究。这几年来,除马君外,还有陈三苏女士治苗语,傅懋勣君治倮倮语和麽些语,张琨君治摆夷语和民家语,那庆兰君治仲家和水户语,葛毅卿君治苗傜语,高华年君治纳苏语和窝尼语,都有相当的成绩。20

论文《撒尼倮倮语语法》几经补充修改,终于完稿。这是语音学20世纪20年代传入我国后,第一部用现代语音学理论,描写实地语料的少数民族语言学著作,通过对撒尼倮倮语的研究,揭示了藏缅语的重大语音和语言特征。1949年后,倮倮改称彝族。1950年,马学良的论文最终以《撒尼彝语研究》为书名,由中国科学院编辑,商务印书馆出版。在原来的序言中,马学良对恩师李方桂充满感激,后来的版本中这几句话被完全删去了,或许是迫于情势。彼时,李方桂已远渡重洋,执教美国夏威夷大学。那时的美帝国主义是中国的头号敌人。

任继愈读北大文研所的导师是汤用彤,副导师是贺麟。他做的论文是《理学探源》。理学盛于宋朝,但源自隋唐,且涉及佛教,需查考《大藏经》。当时昆明没有《大藏经》,只有史语所有一部,于是任继愈随史语所到了李庄。1941年7月4日,罗常培参加了任继愈的毕业答辩,他后来写道:

四日上午,约任君继愈来评订他的《理学探源》。他在论文节要里自述宗旨:“治哲学史首在辨其异同。同者何?心也,理也。异者何?象也,迹也。凡人同具此心则同具此理,语其真际东圣西圣若合符节。万民虽众,即是一人之心;百世虽久,即是当下之理。万象森然不碍其为一本,此即所谓同。理诚一矣,然其表诠之际,其语言文字之习惯, 当前所受之尘境,问题之结症,则各民族不尽同,各人亦异,故西洋印度各有其精彩面貌,则所谓象也,迹也,此其所以异也。”任君在汤锡予、贺自昭两位先生指导下, 两年工夫居然深造自得,穷源竟委地作出这样一篇论文来,足见他很能沉潜努力。论文全稿虽然还没抄完,看过旨要和纲目也约略可以窥见一斑了。我和他谈完话觉得很满意,只对于全文结构上表示几点意见。21

年轻的哲学家任继愈,就在板栗坳的田坎茅屋之间开始了治学生涯。

1946年北大文科研究所迁回北平。同年,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长。三年后的时代大变局中,这批研究生绝大部分留在大陆,少部分如周法高、李孝定、王叔岷等跟随傅斯年去了台湾。1952年,已办了三十三年的北大文科研究所停办。

青年学者任继愈。

1978年,当年陈寅恪指导的隋唐史研究生王永兴调回北大任教,他去天津南开大学拜谒昔日的北大文研所副所长郑天挺。回首当年,师生俩感慨人事凋零,欲说还休。最后,郑天挺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培养的二十余名研究生无一废品。你现在培养研究生,不要忘了在昆明时北大文科研究所办学的方向和精神。”囿于当时的情势,郑天挺未提及跟随所长傅斯年在李庄完成学业的那十多位毕业生。也许,他能想到那批人同样不会是废品,甚至还可能是学术精英。只是他已等不到师生重聚,三年后就与世长辞。

而今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的人与事已是广陵散绝矣。

(本文照片由台北“中研院”史语所、董敏、李光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