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国王爱心日”通往全面战争

国王怀揣一颗善良的心欲维持和平,首先得安抚萨默塞特公爵、诺森伯兰伯爵、克里福德男爵三个丧父贵族,不然他们将没完没了地策划报复行动,挑起党派仇恨。中立派白金汉公爵亦鼓励国王出面调解。亨利六世1458年2月着手制定一个赔偿计划,希望约克三巨头拿钱抚恤圣奥尔本斯战役中死亡贵族的家属,双方恩怨就此两清。国王下达诏令,让全英主教和贵族共计92人前来伦敦开会,专门商讨和解事宜。

各路领主依旧率领号衣家兵陆续进驻伦敦,约克公爵带来140余人,索尔兹伯里伯爵带来400人,喜欢热闹的沃里克带着600人浩荡进城。兰开斯特一方,埃克塞特公爵与萨默塞特各领来200余人,北方的诺森伯兰伯爵、埃格雷蒙特男爵、克里福德男爵排场最大,可能把这次开会当作武装示威机会,带着1500多骑兵进入首都。伦敦市长再次如临大敌,召集5000人提心吊胆日夜巡逻,生怕哪里擦枪走火让城市陷于战祸。

讨论持续近两个月,和平当然还是贵族中的主流观念,约克党答应为和解掏腰包。约克公爵同意赔付萨默塞特遗孀5000马克,沃里克伯爵赔付克里福德家族1000马克。亨利六世喜不自胜,指定3月24日天使报喜节作为全国和解日,命令所有领主在威斯敏斯特宫出席和解协议签署仪式,民间笑称这是“国王爱心日”。

那天上午,领主们齐聚威斯敏斯特见证协议签署,国王特意举办了一场盛大庆典,亨利六世身着貂皮与天鹅绒长袍,戴上王冠,领着贵族们穿越伦敦街道,朝圣保罗大教堂方向游行。国王不停地向人们招手致意,约克公爵与王后手牵手紧随身后,貌似久别重逢的老友,贵族们脸上皆洋溢着灿烂笑容。只是街道边的两党支持者们神情凝重,各自的家兵全副武装,欢乐的表象掩饰不住仇恨的神情。庆典完毕,约克回到鲁德洛城堡,索尔兹伯里伯爵返回约克郡的米德尔汉姆,沃里克前往加莱。

15世纪中期若英格兰政治舞台上缺少沃里克伯爵将显得平淡无味,玫瑰战争是否会全面爆发,是否能持续那么长时间都得打个问号。沃里克头脑敏锐,性格豪爽,政治手段灵活,能把任何事情都折腾得风生水起。王后慢慢发现,真正最头疼的对手不是约克公爵,而是沃里克。王后前年让自己人夺回财务大臣的职位,最重要的意图之一就是卡住拨给加莱镇守的经费,逼迫沃里克知难而退,谁都知道军费短缺情况下加莱镇守是相当棘手的职务。沃里克知道王后暗地下绊,但他采用一般贵族根本不敢想象的怪招应对。

先后获得加莱镇守和海洋守护职位,沃里克着力肃清外国海盗的同时干起打劫营生,他组织了一支私掠船队,带领加莱驻军从事海上劫掠活动,把目标对准外国商船,但对英格兰船只秋毫无犯。沃里克袭击西班牙船队,抢来6艘船壮大自己的“海盗”队伍,压根不在乎朝廷的拨款。他的海上劫掠甚至导致德意志汉萨同盟的贩盐船队改变航线,对西欧多个地区的经贸产生影响,西班牙、德意志纷纷向伦敦发出外交抗议。

海上劫掠在国际上臭名昭著,却大幅提升了沃里克的国内威望。获得丰厚军饷和战利品的加莱驻军,以前从未过上如此开心的生活,视沃里克为英雄。排外的英格兰平民认为沃里克打击外国商船,保护本国船只,胸中涌动自豪感,称赞他是真正的“爱国者”。长期穿梭海峡两岸,沃里克特别善于迎合伦敦商民的排外情绪,有一次听说3艘意大利商船获得王家特许状装载羊毛即将离港,他派出武装船队在泰晤士河口将其劫持,赢得伦敦人拍手称赞。

古今中外,大凡人缘极佳者,秘诀无外乎大方散财。沃里克只要办理公务前来伦敦,就每天派人宰杀6头牛制作成美味烤肉送到平民和商贩们出没的小客栈,提供“沃里克牛肉早餐”,慷慨豪爽的美名早在民间传扬。

王后倒不在乎外国商船的利益,主要感到沃里克备受加莱驻军拥戴,在民间大获称赞,其声势增长是十足的隐患,决定以从事海上劫掠为由拿掉沃里克的职务。1458年7月,王后说服御前会议召唤沃里克回来质询他的罪行,沃里克仍旧带着600人马来到伦敦,他知道御前会议的企图,反倒先发制人。沃里克声称御前会议的质询在于败坏自己名声,纯粹是一场阴谋,厉声控诉王后自“国王爱心日”以来就扮演不光彩角色,并不关心英格兰的海上利益和荣誉。

沃里克的表演深深打动伦敦市民,大家岂容“英雄”遭到迫害,包括大量市议员在内的伦敦人聚集起来抗议王后和宫廷,争吵中街头出现骚乱,致使检察官被打死。王后派兵抓捕参与示威者,把他们投入监狱。沃里克根本不把御前会议放在眼里,留下乱作一团的伦敦,一拍屁股径自潇洒渡海返回加莱。

王后记恨在心,未善罢甘休,10月份再次说服御前会议召唤沃里克来伦敦,沃里克在威斯敏斯特的会议上与王后的支持者们大吵大闹,他声称如果没有议会的批准,拒绝辞掉加莱镇守和海洋守护之职,随后宫里发生了一次小规模混战。关于这次混战的起因大致有两个版本,一种说法是沃里克的人跑到宫廷厨房找食物,与杂役们聊天时说王后的儿子是私生子,两方发生打斗。另一种说法是沃里克经过厨房时,国王的一个杂役朝他扔烤肉叉,他大喊王后要谋杀自己,随后两方的人马厮打起来。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是随从与杂役们打群架,沃里克经过的时候正好有人扔出的烤肉叉从他身边飞过。

总之,沃里克的随从与宫廷杂役们扭打成一团,王家卫队紧接着加入其中向沃里克发起攻击,但他带来的人比较多,打斗中很快占据上风,他在随从护送下一路逃至约克郡。王后怒不可遏,宣布沃里克及其随从们煽动骚乱,要求御前会议下达逮捕令。沃里克听闻消息后快速回到自家在沃里克郡的主城堡(沃里克城堡),从那里渡海回到加莱。

沃里克把王后和御前会议视作无物,每来开一次会都整出乱子,自然进一步激怒兰开斯特党贵族们,11月份他们要求沃里克把加莱交给萨默塞特接管,沃里克居然大胆地重返伦敦又跟他们扯开嗓门大吵一架,坚称自己的职务为议会任命,其他人的命令绝不服从。当他走出会场时,萨默塞特和威尔特伯爵的侍从向他发起攻击,幸而身边随从较多,掩护他安全撤离。沃里克对外宣布,王后想谋杀自己的企图已经确凿无疑,他跟父亲索尔兹伯里伯爵匆忙协商后急速返回加莱,依然我行我素。

1458年初,白金汉公爵与国王夫妇的关系通过联姻进一步强化,亨利六世让13岁守寡的堂妹玛格丽特·博福特嫁给白金汉的次子亨利·斯塔福德爵士。事态发展到11月份,一向中立的温和派白金汉也被沃里克的狂妄不羁激怒,公开站到王后一边,英格兰第二富强的王公态度转变,最终促使王后下决心尽快武力解决约克党。亨利六世现在已经对“约克公爵想篡夺王位”深信不疑,再不阻止王后的谋划。

王后汲取圣奥尔本斯战役的教训,这次首先进行周密的军事布局,然后将宫廷搬到中部。1459年头几个月她穿梭于柴郡、兰开郡游说贵族和士绅,加紧筹划征兵事宜,同时为自己能募集到的3000弓箭兵逐批购置装备。王后说服国王,要求贵族们5月带兵马先齐聚莱斯特开会,6月在考文垂举行大御前会议,唯独将约克党三巨头排斥在外。萨默塞特唯王后马首是瞻,积极响应号召募集私家军队,彭布罗克伯爵则奉王后之令在威斯敏斯特设立司令部,指挥保卫伦敦的宫殿。

类似圣奥尔本斯战役之前的情形再度出现,约克党三巨头深感不安,约克公爵发表声明抗议王后召集军队的举动,并特意暗示“法兰西的入侵不受英格兰人民欢迎”。

沃里克于1459年初亦大规模策划宣传活动反击,他充分发挥传播谣言的天分,派出间谍到各地散发传单,故事编得有声有色,大谈王后的私生子问题,指责王后勾结法军洗劫三明治,为了清除约克公爵,还打算把北方土地转交给苏格兰。沃里克在南部平民中威望甚高,人们容易相信他散播的流言,对兰开斯特“暴政”和“腐败”厌恶的商人团体尤其青睐这些中伤王后的故事。针对甚嚣尘上的谣言攻势,王后快被怒火所熔化,但兰开斯特党的反宣传显得苍白无力,仅仅批驳说“英格兰人民正在遭受奸人欺骗”。

约克党面临两难,如果不下达动员令提前准备,届时有可能被王后一举歼灭,若召集军队,则王后顺理成章地批评他们“叛乱”。约克公爵和索尔兹伯里伯爵曾想前往肯尼斯沃斯晋见国王,但国王被王后控制,根本无法接近。先保证生命安全才是重要的,做事一向顾虑重重的约克经过思想斗争,最终与索尔兹伯里决定动员军队,他们通知沃里克,要求他从加莱领兵前来支援。整个夏季,兰开斯特党和约克党都在召集军队备战。

约克党三巨头约定三路军队9月份在鲁德洛城堡集结,然后一起朝伦敦进军。索尔兹伯里伯爵从约克郡领兵南下,沃里克把加莱驻军分成两部分,委托自己的叔叔福肯贝格男爵威廉·内维尔担任加莱代理镇守,自己率领600多兵马渡海,在肯特郡登陆,与他同行的还有久经战阵的两位驻法军官詹姆斯·布朗特爵士和安德鲁·特罗洛普爵士。沃里克原本想在沿途各郡多征募些士兵,听说朝廷派军来拦截,只好急速驰往鲁德洛。

切斯特郡和兰开郡的地方豪强斯坦利家族,拥有马恩岛国王的头衔,在英格兰西部势力强大,家族早年支持博林布鲁克的亨利缔造兰开斯特王朝,连国王都要给几分面子。现在当家的托马斯·斯坦利男爵是索尔兹伯里伯爵的女婿,他同时收到岳父和王后要求派兵支援的命令,这让他相当为难。家族纹章有个“三条腿”的图案,斯坦利男爵用他的政治手腕完美诠释了这个图案的意义,他是15世纪英格兰最成功的机会主义者。斯坦利男爵想出一个妙招,自己率兵加入兰开斯特军,向王后宣誓忠诚,却对岳父说自己去当“卧底”,同时让弟弟威廉·斯坦利爵士领兵投奔约克军。

索尔兹伯里伯爵领军南下时得到威廉·斯坦利爵士增援,兵马扩大到5000余人,部队行军情报被兰开斯特获知,王军总指挥白金汉公爵决定阻止索尔兹伯里与约克公爵会合,派出奥德利男爵詹姆斯·塔切特、杜德利男爵约翰·萨顿领兵1万前往拦截。奥德利男爵虽然是百年战争老将,但从1431年起未上过战场,两军9月23日在斯塔福特郡的布洛尔希斯遭遇时,他信心十足。

面对王军优势兵力,索尔兹伯里伯爵颇有胆魄,没有撤退或逃离,也未敢贸然进攻,下令将辎重车排列成环状作为屏障。两军之间隔着一条溪流,双方先以长弓互射,处于僵持状态。索尔兹伯里认为哪一方先渡过溪水就必然吃亏,他叫部队诈败引诱对方跨溪追击,等对方踏至水中央时突然回身冲杀过去。4小时激战,王军方面损失2000余人,索尔兹伯里损失1000余人,奥德利男爵阵亡,杜德利男爵被俘。第二天,索尔兹伯里的军队在市集附近再次遭到袭击,以较惨重的代价击退对手。

托马斯·斯坦利男爵领着2000人在离战场约几公里远的地方观望,没有参加战斗,不过他给岳父发去一封虚情假意的祝贺信,表示自己会继续“秘密地”支持约克党事业。此后,斯坦利家族在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下总是采用“脚踏两条船”策略,不管哪一方赢了,家族利益都能得到保全。

布洛尔希斯之战作为玫瑰战争第二场战役,标志着英格兰贵族全面大厮杀正式开幕,约克方面又旗开得胜。

索尔兹伯里的部队赶到鲁德洛会合时,已历经两次战斗,实力遭到严重削弱。约克三军会合后于10月行军至伍斯特,三巨头在伍斯特的教堂公开发誓,声明尊重王权,不触犯国王本人。从三巨头的言行即可窥见,中世纪要与涂过圣油的国王公开武装对峙,需承受很大的心理压力。听说萨默塞特率领王军从东北方向前来堵截,而且亨利六世全家随行,约克军只得中止前往伦敦的计划,步步后撤,一路退至鲁德洛,王军则紧随其后。

两军前后抵达鲁德福桥,因有国王同行,王军沿途获得诸多贵族率兵加入,兵力已是约克军的两倍,号称有4万。王军中著名的大小贵族云集,包括萨默塞特公爵、白金汉公爵、埃克塞特公爵、诺森伯兰伯爵、舒兹伯利伯爵、阿伦德尔伯爵、威尔特伯爵、埃格蒙特男爵;约克公爵的前盟友德文伯爵已于1458年病逝,他儿子第十四代德文伯爵率部加入王军。

除约克公爵本人,约克军中还有六位贵族:索尔兹伯里伯爵父子,约克的两个儿子马奇伯爵和拉特兰伯爵,英格兰最穷的贵族克林顿男爵,还有波伊斯男爵格雷·理查德——其实也是实力弱小的贵族,他的家族领地原本册封在诺曼底,随着百年战争结束而丢失。威尔士老牌约克党人威廉·赫伯特爵士未能前来支援,让翘首企盼的约克大感失望。

约克军在鲁德福桥西侧设立防御阵地,布下大炮,但士气比较低落,敌军数量上的压倒性优势令大家愁眉苦脸,三巨头先发誓不能触犯国王,再一路往后撤退,声势上早输人一筹。沃里克曾欺骗加莱的布朗特和特罗洛普两位军官,国王已经死了,需要回来保卫王国,恢复秩序,两人才欣然允命跟随渡海,当然约克公爵也是这样对自己士兵说的。王后故意让国王站在敌人能看到的地方走动,以动摇对方士气,约克军士兵们远远望到对面营地里扎眼的国王旗帜,增添了巨大心理负担。

10月12日黄昏,王军开始炮击约克军阵地,约翰·贾德为王后打造的优良大炮发挥了作用,王军大炮的精准度和射程均占据优势,一轮炮击后将约克军阵地的炮位摧毁。雪上加霜的事紧接着发生,布朗特和特罗洛普看见对岸的国王旗帜满腹狐疑,打听到亨利六世正生龙活虎与萨默塞特待在一块儿,顿觉上当受骗;双方的兵力差距也足以让他俩信心动摇,据说萨默塞特私下派密使向他们传递过信息,两位军官立即率部临阵倒戈。

沃里克带来的加莱驻军是约克军最精锐部队,他们的叛变导致军心大乱,不断传来士兵丢弃武器跑到王军阵地投降的消息。约克三巨头眼看局势失控也无心与优势王军作战,连夜放弃军队星散。约克公爵带着次子拉特兰伯爵一路策马狂奔至德文郡,乘船逃到威尔士海边,再从那里渡海前往爱尔兰;索尔兹伯里父子带着马奇伯爵往南逃跑,在一位士绅帮助下潜藏数日,随后渡海前往加莱。对贵族而言,丢弃军队临阵脱逃是最耻辱的事情。

鲁德福桥战役,一场非常怪诞的战斗,王军莫名其妙获得胜利。13日早上王军原以为将有一番激烈厮杀,冲过去才发现失去统帅的约克残军已经六神无主,纷纷放下武器投降。王军迅速占领鲁德洛,统帅们同意军队把未发泄出去的精力用于狂暴劫掠约克家的领地,酩酊大醉的士兵们奸淫了不少当地妇女。约克公爵夫人塞西莉被捕获时,表情僵硬但保持着傲慢神态,手中牵着两个小儿子乔治和理查德,士兵们不敢冒犯尊贵的妇人,恭恭敬敬把夫人押解给她妹妹白金汉公爵夫人,后者被国王指定为约克公爵夫人的监管者。

约克党巨头星散,军队化为乌有,志得意满的王后认为秋后算账的时机成熟。1459年11月20日,260名经过精心挑选的两院议员被召集到考文垂开会,约克党称之为“邪恶议会”,约克公爵夫人被迫出席会议目睹羞辱丈夫的全过程。这届议会的合法性确实存在争议,下院是否合法有两道重要程序——国王的召集令、郡骑士和城镇议员选举代表;但王后明显想要一个听话的下院以达成大清洗目标,忽视选举的规制。会上公布约克党三巨头及其支持者的惩处名单,宣布他们犯下叛国罪,剥夺一切爵位、财产和权利,只要他们被逮捕,除非国王特赦,将处以死刑。托马斯·斯坦利男爵的弟弟与约克党人获得同等处罚,他本人因观望战斗遭到王后训斥,不过他以未接获奥德利男爵的进攻通知为由给自己辩解,获得国王夫妇宽恕。

对约克党人的逮捕令与判处结果诏告天下,约克党成员的财产、官职转移给兰开斯特的忠臣,克里福德男爵获得几个薪资不菲的职务,萨默塞特被正式任命为加莱镇守,威尔特伯爵则获得约克已担任多年的职务——爱尔兰总督。

12月2日会议结束时,贵族和主教共66人向国王行屈膝礼,重新宣誓效忠,其中32名封爵贵族约占全国贵族总数的一半,他们的誓言内容也包括对王后和威尔士亲王的忠诚。多年来的政治斗争中,王后从未如现在这般意气风发,她看起来已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