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和宫廷党能屡次挫败约克公爵,除了约克自身性格因素以外,主要依靠国王这个金字招牌的权威。尽管亨利六世性格软弱,缺乏主见,但他是涂过圣油的君主。国王精神失常后,无法识别自己妻子和廷臣,甚至不能自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已经丧失执政能力。王后和宫廷党彻底慌了神,消息又不能长期隐瞒,一个急迫的问题摆在面前:英格兰该如何治理?
宫廷党另一个麻烦出现在1453年下半年,缺乏贵族朋友的约克公爵赚到一个强大后援,时局永远是约克最好的盟友。
15世纪中期,英格兰的家族恶斗愈演愈烈,为争夺地产、佃户、资源,全国多个地区都有德文郡库尼特家族与本维尔家族那样的捉对厮打,东盎格利亚有帕斯顿家族vs.莫林斯家族,格洛斯特郡有特尔伯特家族vs.伯克利家族、斯坦利家族vs.哈灵顿家族。规模最大的私战发生在北方的内维尔和珀西两大家族之间,家兵们穿着领主家的号衣厮杀,俨然正规战争。
贵族们为增进家族影响力广纳家臣,与他们签订服务契约,向他们支付薪水,为他们提供庇护,家臣们平时则穿着绣有领主族徽的号衣,称为“号衣家臣”。其起源可以追溯到爱德华一世时期,15世纪中期从法兰西源源不断退役回来的军人们加速了号衣家臣体系的发育。亨利六世时期变种封建制下的“庇护制社会”已然全面成形,从平民到贵族,每个家族为保障和扩充地产利益,纷纷寻求更大领主庇护,大领主又寻找大王公或宫廷重臣当靠山,逐级输送利益和寻求保护。
国王有权对私战的贵族处以罚款和监禁,亨利六世的御前会议多次实施惩处,私战仍然屡禁不止。频繁的贵族私战也是王廷权威衰败的表现。领主们多生活在农村,乡村深受家族恶斗之害,致使治安状况糟糕,抢劫、强奸、偷窃、诬告层出不穷。只要有靠山,可以巧取豪夺他人的地产和庄园。缺乏庇护的业主,若试图状告势大的侵财者,无人愿为你辩护,没有证人敢出庭作证。强横者如范霍普男爵,在贝德福德市政厅居然召来家兵粗暴地中断法院审判。
《帕斯顿信札》是玫瑰战争时期留下来的最完整的家族信件。生活在诺福克郡海边的帕斯顿家族经过几代人奋斗,从自由农逐渐演变为富裕乡绅,拥有大量地产和庄园,家族子弟接受了较好的教育,通过为地方政府、大领主、宫廷服务最后跻身贵族阶层。信札比较详细地揭示,15世纪40—70年代帕斯顿家族面临各种侵犯财产的挑战,他们为了捍卫家族利益采用过各种手段,包括政治联姻、寻求庇护、打官司,甚至使用武力。
1449年初,帕斯顿家族递交给国王一份请愿书,记录了莫林斯男爵武力抢夺他们家格雷沙姆庄园的情景:“派往上述宅邸的暴徒数以千计……他们全副武装,配备着胸甲、锁子甲、铁盔、短刀、弓箭、盾牌;他们用撬棍推倒房屋,用丁字镐凿破墙壁,用大树干撞门,攻进宅邸后,在下的妻子带着12人在屋里,被他们逐出宅邸……抢劫中他们拿走在下及仆人的所有财物,价值200英镑……他们还公开扬言,如果发现在下和在下的顾问约翰·戴姆及其他仆人,将格杀勿论。”
莫林斯家族声称对帕斯顿家族购买的格雷沙姆庄园有合法继承权,使用法律手段未果便仗势以武力劫夺,莫林斯家族的靠山正是亨利六世最信任的萨福克。那时候帕斯顿家族还未封爵,四处寻找庇护试图夺回家产。直到萨福克倒台后,气焰嚣张的莫林斯家族方才退缩,帕斯顿家族最终拿回庄园。玫瑰战争中帕斯顿家族的政治立场亦经常随利益而摇摆。
北方两大家族——威斯特摩兰伯爵的内维尔家族和诺森伯兰伯爵的珀西家族,因为子弟众多,实力强悍,他们之间的争斗影响广泛,规模蔚为壮观,王权强势时可以约束他们,中央王廷衰弱时则很难调解。
第一代诺森伯兰伯爵反叛兰开斯特王朝遭剥夺爵位,亨利五世时让他孙子亨利·珀西恢复家业,是为第二代诺森伯兰伯爵,但家族有不少地产转移到内维尔家族手中,使得两家为争夺地产与佃户不断增长仇恨。内维尔家族子孙现在又承袭索尔兹伯里伯爵和沃克里伯爵的家业,所以时至15世纪40年代,内维尔的势力占据上风。
进入15世纪50年代,第二代诺森伯兰伯爵的次子埃格雷蒙特男爵托马斯·珀西、索尔兹伯里伯爵的次子约翰·内维尔爵士站在家族私战最前沿,两个家伙在北方领地内纠结人马多次斗殴,驱逐对方佃户,互相毁坏庄园,弄得乌烟瘴气。国王曾三次召唤托马斯·珀西进宫廷调解,他从没来过,并非不给国王面子,而是约翰·内维尔带人四处抓捕他,他担心遭遇伏击。约翰·内维尔曾带人冲到约克郡北部的珀西家领地托普克利夫,威胁佃户们说,如果不告诉他托马斯·珀西藏在哪里,他就把大家吊死。国王多次写信给诺森伯兰和索尔兹伯里,叫他们管束好自己儿子,但没有多大效果。
1453年7月,两大家族纠集5000兵马准备厮杀,御前会议接到报告,数次发去警告要求他们克制,不得破坏王国的和平。8月24日还是出事了,索尔兹伯里伯爵的三子托马斯·内维尔前往塔特沙尔城堡与克伦威尔男爵的侄女成亲,婚礼结束返家途中在约克郡休沃斯突遭托马斯·珀西的上千家兵袭击,双方展开了一场小型血战。托马斯·内维尔控诉对方想谋杀他,他说对了,只不过说对一半,因为两边都有杀死对方的意图。他的二哥约翰·内维尔为报复此次遇袭,随后突袭诺森伯兰伯爵在约克郡卡顿的一处宅邸,诺森伯兰的另一个儿子理查德·珀西又领兵去烧杀内维尔家族的一处庄园施以报复。
恰好此时沃里克伯爵与萨默塞特卷入一场威尔士的地产纠纷,这处地产原本属于沃里克妻子的贝切姆家族,1450年转归沃里克名下,一般的说法是1453年6月国王稀里糊涂地把这处地产的监护权赠与萨默塞特。两个人互不相让,一直把官司打到宫廷,王后自然力挺萨默塞特,最终惹怒沃里克伯爵,迫使他与兰开斯特分道扬镳。王后在政局微妙的情况下如此处置自然欠缺政治头脑,但也不能说萨默塞特获得这块地产绝无半点道理,背后有错综复杂的家族财产公案,这段家族恩怨的确有力助推了玫瑰战争爆发。
第十三代沃里克伯爵理查德·贝切姆有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叫伯克利的伊丽莎白(伯克利男爵之女),他们生有三个女儿:长女玛格丽特·贝切姆,嫁给舒兹伯利伯爵约翰·塔尔波特,男方为二婚;次女埃莉诺·贝切姆,嫁给现任萨默塞特,女方为二婚;三女伊丽莎白·贝切姆,嫁给乔治·内维尔男爵,即拉尔夫·内维尔第五个儿子。
理查德·贝切姆第二任妻子是德斯潘赛的伊莎贝拉,女方也是二婚,前夫为第一代伍斯特伯爵,名字也叫理查德·贝切姆,两任丈夫是堂亲关系。德斯潘赛的伊莎贝拉是约克的康斯坦丝与格洛斯特伯爵德斯潘赛的遗腹女,约克的康斯坦丝即当年坚决反对亨利四世的女豪杰,现任约克公爵的亲姑姑。第十三代沃里克与第二任妻子育有一子一女,儿子亨利·贝切姆娶索尔兹伯里伯爵的长女塞西莉·内维尔为妻(与姑姑约克公爵夫人同名),女儿安妮·贝切姆嫁给索尔兹伯里伯爵的长子理查德·内维尔。
内维尔与贝切姆两个家族的男女互相嫁娶,关系盘根错节,辈分也是乱套的。贝切姆家长支的三女伊丽莎白·贝切姆的丈夫乔治·内维尔,其兄长索尔兹伯里伯爵是自己妻弟的岳父,侄儿理查德·内维尔娶自己妻子的异母妹妹,叔侄俩又是连襟。
第十三代沃里克伯爵去世,唯一的儿子亨利·贝切姆继位为第十四代沃里克伯爵毫无争议。亨利·贝切姆1446年逝世,他年仅两岁的独生女继位为第十五代沃里克女伯爵,这也没有争议。由于小女伯爵尚未成年,家族财产由萨福克、索尔兹伯里伯爵等四人监护。
小女伯爵1449年早夭,继承权就产生了争议。按照先男后女和先长后幼的综合原则,这时候第十三代沃里克伯爵前妻所生的三个女儿应该有优先继承权,他们的丈夫以妻之名也可以提出继承主张,论理大姐夫舒兹伯利伯爵拥有最优继承权,但理查德·内维尔以“妻子是第十四代沃里克伯爵的全血亲妹妹”为由承袭爵位和地产,从而以妻之名成为第十六代沃里克伯爵。
理查德·内维尔继承妻家财产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他父亲索尔兹伯里伯爵因担任小女伯爵监护人,手里掌握大量地产文件,并在萨福克死后获得实际控制权;妻子安妮·贝切姆的母系出自德斯潘赛和约克两个家族,血统上远比三个异母姐姐高贵;正好姐夫们全在法兰西服役,在家业继承的争夺上理查德·内维尔处于优势。
对于贝切姆家族爵位和财产的继承,长支三个姐姐及其丈夫虽有抱怨但基本上予以认可,但复杂的联姻和财产转移致使部分地产的归属存有争议,引起家族龃龉,官司打了几年。伊莎贝尔与前夫伍斯特伯爵有一独女,女儿虽去世但遗有一未成年儿子,按“全血亲原则”,这孩子对伊莎贝拉从德斯潘赛家作为嫁妆带来的地产可以有全部继承权。理查德·内维尔继承岳父家财产时主张全血亲原则,争夺岳母从娘家带来的财产时却又违反这一原则。威尔士的地产即属有争议的情况,理查德·内维尔使用手段获得一半监护权与实质上的控制权,并力图排斥岳母前夫的后人,同时也是他自己侄儿的继承权。
理查德·内维尔争夺岳父母财产不遗余力,擅长使用法律、收买、恐吓甚至武力在内的各种手段,贝切姆的大多数家臣很快就被他降服。但也有不服气的人,老沃里克伯爵的重要家臣——管家约翰·布罗姆就拒绝服从理查德·内维尔,而是向大姐玛格丽特·贝切姆宣誓效忠,理查德·内尔维解除布罗姆的职务,并两次唆使人袭击对方的领地。
萨默塞特是第十六代沃里克伯爵的表叔,两人又是连襟,沃里克已经通过妻子之名承袭爵位,获得庞大家业,让出一点利益又何妨。萨默塞特继承的博福特家族地产本就不多,加上有王后袒护,自然不愿放弃有争议的地产并只获得一半监护权。萨默塞特是公爵,又是国王夫妇最心爱的宠臣,沃里克心怀忌恨又不便采用非常手段,两个人就这么结下仇怨。沃里克一怒之下决定站在姑父约克公爵一边,约克是英格兰当下最大王公,借助他的力量可以抗衡宫廷党,打赢一切地产官司。实力的天平朝着约克的方向倾斜了几度。
王后犯下弥天大错,沃克里伯爵的倒戈会把势力庞大的内维尔家族推向约克公爵一方,让约克捡个大便宜。约克不擅长交朋友,作为英格兰最大领主,缺乏经济头脑也不谙熟地产经营;沃里克正好相反,头脑机敏,魅力出众,政治手段娴熟,待人接物热情豪爽,尤其擅长经营产业,到1453年地产遍及18个郡,拥有至少12个壮丽的城堡和数百处庄园。一般的公爵岁入约3000英镑,沃里克岁入3900英镑,号称“英格兰第一伯爵”。作为索尔兹伯里伯爵的长子,沃里克未来能继承父亲的爵位和产业,他背后还有庞大的家族人脉背景,实力非同寻常。
家族政治立场的变迁令人唏嘘,内维尔家族原本是正宗兰开斯特党,现在投向约克家的怀抱,那么内维尔家族的世仇珀西家族,自然站到兰开斯特一边。
事态进展颇为戏剧化,在亨利六世疯掉让王后失去王牌,约克公爵拥有强大盟友多了筹码之际,王后非常争气地生下一个儿子。1453年10月24日,王后顺利产下一名健康男婴,取名为爱德华以示纪念忏悔者,约克作为国王无嗣情况下的继承人资格自动取消。约克的支持者四处传播谣言:“孩子不是国王的,而是萨默塞特的。”谣言基于这样的逻辑:王后与国王结婚9年从未怀孕,国王的禁欲观念众所周知,为何在继承人危机的紧要关头,突然间就生了儿子。这听起来似乎很难反驳。萨默塞特可能是中世纪绯闻中最具桃花运的王公,连续被传与两任王后生下儿子。
以约克公爵刻板守旧的性格,他不会编造和谈论这种谣言,但他乐见人们中伤王后,因为符合自己利益。如果人们普遍相信儿子不是亨利六世的,这个孩子就没有继承资格,每当听大家笑谈绯闻时,他只报以沉默,从不加以驳斥。10月24日,萨默塞特以王后的名义召集一次大御前会议,希望让小王子的身份和继承权得到公开确认。他起初悄悄在参会大贵族名单中抹掉了约克的名字,激起诺福克公爵为首的几位贵族抗议,最后被迫邀请政敌参会。
会议期间谣言越传越火,并出现很多离奇版本。沃里克伯爵现在是这类谣言的热心传讲者,他曾在一个公众场合信誓旦旦地表示孩子绝对是通奸所生,王后对他恨之入骨。会上以沃里克为首的贵族质疑孩子的身份,如果亨利六世处于正常状态,按惯例只要国王能识别并承认自己的孩子,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当贵族们把孩子抱到亨利六世面前时,他目光呆滞,无动于衷,结果议会不能确认孩子的继承权。
伦敦的气氛依然紧张,满城都是领主们带来的家兵,沃里克伯爵派1000人护送约克公爵前来参会。御前会议目前由1452年从约克大主教转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的约翰·坎普统领,开会期间他给家兵都发放了武器,叫他们严阵以待,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武装冲突。
王后有了孩子,原本好强的性格被母性激发至狂热模式,她不遗余力地为儿子的继承权奋斗,愿意为此迎接任何挑战,也不惜挑起战争。约克公爵谋求摄政的要求让御前会议很为难,他目前虽有沃里克伯爵支持声势大增,但宫廷党贵族仍不愿见他上位,即便他们深知缺乏国王支持,继续留用萨默塞特很难维持政局稳定。王后明白,约克党如果得逞,定会威胁儿子的继承权。她索性提出由自己摄政的请求,获得萨默塞特、里奇蒙伯爵、彭布罗克伯爵等人的热烈响应,但这也让御前会议犯难,贵族们很难接受女人摄政,英格兰没有先例。
经过数月激烈商讨,为难的御前会议同时否定约克公爵和王后的诉求,只答应约克提出的拘禁萨默塞特的条件,他们打算拖延数月寄望于亨利六世恢复正常,这个两边都不讨好的决定把约克和王后同时惹火。
1454年3月约翰·坎普去世,御前会议失去核心人物,而国王病情始终未见好转,实在拖不下去,御前会议终于同意约克公爵担任护国公,但不使用摄政名义。这个安排与当年好公爵汉弗莱的情况相似,只不过约克实际能发挥的作用可能小得多,御前会议对他的权力和任期做出严格限制,规定一旦国王恢复正常,护国公之职自动失效。无论如何,约克多年来入主中枢的愿望终于实现,可以推行他的政改举措了。
御前会议为了安抚王后情绪,同意小王子承袭威尔士亲王、切斯特伯爵之头衔,加封为嘉德骑士。既然约克公爵的目标基本达成,约克党人也不便反对这样的平衡措施,一场国王疯掉之后的政治危局暂时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