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英格兰国王疯了

“国王适合退隐于修道院更胜过待在王宫里,他放逐自己的方式是把权力让渡给一位女人,根据英格兰法律,王后除了头衔之外不该享有政权权力”,1451年秋天,约克公爵的情报人员四处传播这样的说法。

利用教堂、市集发布政治观点,使用情报员刺探消息和散布传闻,通过云游诗人传播影响力,这样的公关战与情报战手法在西欧15世纪政治斗争中已司空见惯。肯特、东盎格利亚、苏塞克斯在杰克·凯德起义期间闹得最凶,成为约克公爵重点公关地区,他向地方主教、贵族、议员、骑士送去呼吁信,希望大家支持他的政改观点。

约克公爵的作为让王后和萨默塞特与之誓不两立,王后认定约克是为谋反制造声势,不断敦促亨利六世采取军事行动,性格宽厚的国王支支吾吾难置可否。恰值苏格兰的南境守护道格拉斯伯爵前来访问,王后与他拉近关系,希望双方缔结军事同盟。道格拉斯承诺,若英王不能打赢约克,他将率军前来协助。王后自以为精明却不具备成熟的政治头脑,苏格兰是英格兰的宿敌,引仇敌军队入境只会增加国人的恐慌,幸好道格拉斯回国不久就遭谋杀,两人的密谋未能实现。

国王派人送信给约克公爵,指责他对自己顾问们的攻击令人心烦,希望赶紧罢手。约克召见舒兹伯利伯爵约翰·塔尔波特、赫里福特主教,恳请他们捎话,自己绝对忠诚于国王,若不信可请国王派几位领主来接受他最神圣的宣誓礼仪。国王再派人通知约克,他可以到考文垂去参加御前会议,约克考虑到那里是兰开斯特家族的重镇,怀疑是阴谋,拒绝前往。只要王后能轻易摆布亨利六世,这样的交流就毫无意义。

约克公爵犹豫是否再度武装逼宫,德文伯爵怂恿他尽快行动,承诺可以提供支持。1452年2月,约克召集部队发起“向伦敦进军”的运动,王后催逼亨利六世召集王军前来围堵,委托第一代白金汉公爵、威廉·本维尔男爵指挥。两边仍继续开打公关战,要求各地领主响应。重视荣誉的约克尽量避免与王军遭遇,仍然不想引爆内战,担心被扣上“叛国”罪名,行军至伦敦,发现曾经欢迎自己的首都居然已布好防御,不准约克军进入。他绕开伦敦开拔到两次平民大暴动的起源地肯特郡,试图吸纳更多支持,行军至肯特的达特福德时,约克大感失望,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

3月1日驻扎达特福德,约克公爵发现肯特郡异常安静,率兵前来响应自己的领主只有德文伯爵及其朋友科巴姆男爵。贵族和主教们都应召跑到国王那边去了,其中包括老朋友舒兹伯利伯爵、内兄索尔兹伯里伯爵、侄子沃克里伯爵,他们之前一直持中立态度,就连热烈支持自己的诺福克公爵这次也站到国王一边,去年议会斗争期间诺福克虽然支持约克,但不表明到了愿意支持武装对抗的程度。

贵族们纷纷写信要求伦敦市长不准约克公爵进入,伦敦就算再喜欢约克党人,但眼见领主们几乎都站在国王一边,岂敢不给面子。当然需要说明,约克虽然贵族朋友不多但敌人也很少,诺福克、索尔兹伯里父子、舒兹伯利他们并非跟约克敌对,只是不赞同武装对抗国王,试图扮演调停人角色。两军陈兵列阵已毕,约克在兵力上占优势,但仅获得两个贵族支持,向来理性的约克必须考虑发生冲突的后果。

一个热爱和平的国王率领一群不想开战的领主,面对一位缺乏贵族朋友的公爵,两边的战斗欲望都不强烈。尽管气氛如此紧张,这个仗要打起来很难。

王后派温彻斯特主教、伊利主教、索尔兹伯里父子几位较中立的贵族前去与约克公爵谈判,希望他立即“悬崖勒马”。约克立马表明他一向忠诚于国王,绝不想刀兵相见,只要满足两个条件,他即刻解散军队:一是惩罚罪人萨默塞特;二是获国王指定为无子嗣情况下的王位继承人。

两位主教回营,趁王后不在国王身边时汇报情况,敦促国王尽快允诺以解除战争危机,亨利六世犹豫片刻,批发一张萨默塞特的逮捕令,两位主教松了一口气,赶紧前往约克军营告知情况。约克公爵听说国王已答应自己的要求,重视荣誉感和诚信的他果不食言,马上下令解散军队,准备随两位主教第二天前去晋见国王。

第二天早上王后得知国王批捕心腹重臣,怒不可遏,拉着萨默塞特冲到亨利六世的营帐大吵大闹,患有严重“妻管严”的国王突然慌神,不知如何处置。正在这时,约克公爵和德文伯爵走进国王营帐,他俩顿时惊愕不已,发现萨默塞特居然站立在亨利六世身旁。约克克制住情绪向国王行礼,随后继续数落萨默塞特的罪状,他还没说完,就被国王和王后的争吵打断。王后要求立即逮捕约克,亨利六世拒绝执行,但表示会让萨默塞特获得自由。约克实质上遭到“软逮捕”,被押解回伦敦的途中,被强令骑马在国王前面开道。

返回伦敦后,国王未审判约克公爵,首先是自己违背诺言在先,其次这样做等于拂逆居间调停的索尔兹伯里父子颜面,况且公审约克很容易演变成对宫廷党及萨默塞特丢失法兰西领地的指控,引起舆论沸腾。朝廷召集了一场大型集会,约克被迫在圣徒保罗画像前宣誓,今后将绝对忠诚于国王,不再“制造混乱”,否则以叛国罪论处。数周后国王释放约克,一切恢复正常,萨默塞特仍然领导着宫廷党控制朝政,改革事宜也无人问津。约克这些年来的所有政治努力无一成功,反而屡遭羞辱,多少有点心灰意冷,几乎不再过问政事,党争倒暂时平息下来。

亨利六世、王后玛格丽特、约克公爵的独特性格共同铸就玫瑰战争令人啼笑皆非的开篇,他们三人缺一不可。亨利六世的懦弱仁慈对危机时代的国家治理无甚裨益,但在与约克斗争中又成为他的优势,所有贵族都喜欢一位宽纵下属的国王;如果国王对政敌果决老辣,或者不受王后干扰能摆平争端,也不至于令危机久拖不决。约克太过重视荣誉,处事刻板,为人冷傲,不善于拉帮结派和施展权谋,关键时刻缺乏豪赌勇气。王后争强好胜,不懂妥协,政治上不够成熟,她的积极干政常让争端难以消解,屡次制造政治危机。

诺曼底爆发战事以来,当地一部分识时务的贵族及时转变立场投靠法王,保全了地位和财富,而那些在法拥有领地的英格兰贵族、法兰西亲英人士,则丢失土地和财产,家族衣食无着,不是向英王发去求援信,就是加入难民大军渡海逃亡至英格兰,一派末日景象。亨利六世和萨默塞特明白,要重振王室威信,彻底瓦解约克公爵的挑战,扭转宫廷党的困境,唯有对外战争取得胜利。

至1452年,基于对新时局的判断,朝廷对加斯科涅还未死心。加斯科涅与诺曼底不同,已被英格兰统治300年,当地人视自己为英王臣民,相较法兰西直接的苛严统治,加斯科涅人更喜欢英王隔着海峡的宽松自治政策。波尔多方面派来密使,殷切企盼英王收复加斯科涅,承诺将群起响应。恰值根特等低地城市发生反法暴动,查理七世分兵前往镇压,加斯科涅的法军防守力量薄弱。亨利六世和萨默塞特感觉到希望,认为这是收复加斯科涅的大好机会,若成功则能堵住约克党人嘴巴。

谁可担当远征加斯科涅的重任呢?朝廷自然想到名将舒兹伯利伯爵——“英格兰英雄”、“我们的老塔尔波特”。

1449年10月“鲁昂之役”战败,塔尔波特作为俘虏被囚禁到1450年7月才获释,他完成罗马朝圣之旅,回到自己领地原本打算安享晚年。塔尔波特接到国王诏令赶往伦敦,得知要他再度挂帅出征,为英格兰收复加斯科涅。时年66岁[1]的塔尔波特在中世纪已属罕见高龄,他不敢辜负国王重托,欣然接受“法兰西总督”之职,答应率军远征。

因缺乏经费并且要低调行事,远征计划进展缓慢,小心翼翼筹备半年之久,塔尔波特1452年9月2日才率领3000士兵登船出发。10月17日,英格兰舰队驶入纪龙德河,波尔多全城沸腾,欢呼声响彻云霄。当地人纷纷暴动,攻击法兰西官员,迎接英军。6天之后,塔尔波特在市民的热烈欢迎中进入波尔多,从市长手中接过城市钥匙。在波尔多站稳脚跟后,塔尔波特兴兵对周边地区攻城拔寨,重新恢复英格兰对加斯科涅的统治。

老塔尔波特貌似真的创造了“奇迹”,这可能是亨利六世人生中难得的幸福时光,他欣喜若狂,就指望扭转战争颓势重振王权,这场胜利对他来说如同久旱逢雨。

亨利六世和萨默塞特决定借着胜利顺势强化王室亲族们的地位。11月份,国王加封幼弟贾斯珀·都铎为威尔士的彭布罗克伯爵。前任萨默塞特留下的独生女玛格丽特·博福特原本许配给萨福克的儿子,亨利六世取消婚约,决定把她嫁给长弟埃德蒙·都铎。国王到现在仍无子女,埃德蒙·都铎是国王信任的同母异父弟弟,但缺乏王族血统而没有王位继承权,玛格丽特·博福特有兰开斯特王族血统,虽然有亨利四世当年的禁令,但国王可想办法突破障碍,如果他们能生出儿子,亨利六世可指定其为无嗣情况下的继承人,断绝约克公爵想当假定继承人的念想。国王夫妇认为,指定博福特家族和都铎家族生出的孩子当继承人,比指定被约克党仇恨的萨默塞特当继承人阻力更小。

1453年初,传来另一个天大喜讯,王后终于怀孕了。塔尔波特创造的奇迹、两位弟弟的政治与婚姻布局、王后的喜讯、约克党的静默,都让亨利六世和萨默塞特感到时局已拨云见日。一切照此发展下去,国王和宫廷党的确可以高枕无忧,但不要忘记,时代不同了,英雄改变不了大趋势!

时局进展的最关键一环在加斯科涅。塔尔波特的远征,查理七世早有所闻,但法方最初判断英军可能会按老惯例在诺曼底登陆,并未强化加斯科涅的防范,英军收复加斯科涅后,查理七世整个冬天都在备战。1453年3月低地城市的叛乱被彻底平息,入夏后一切准备就绪,查理七世令法军主力集结南下,兵分三路挺进加斯科涅,会师地点定在波尔多。

法军一方,查理七世指派63岁久经战阵的老将简·比尔奥担任指挥官,比尔奥带着7000名士兵和300门大炮率先攻入加斯科涅的波尔德莱斯镇。6月法军攻陷夏莱斯,以“反叛”罪名处决了当地的市长和元老。7月初,9000法军推进到离波尔多50公里的市镇卡斯蒂永,完成包围部署。

面对敌人优势兵力,塔尔波特承受着极大压力,他原本打算以防御为主。虽然上一年入冬前,他最心爱的第四个儿子莱尔子爵托马斯·塔尔波特率领3000名士兵前来增援,但仍然处于敌众我寡的态势。

卡斯蒂永市长骑马奔赴波尔多紧急求救,经不住波尔多和卡斯蒂永市镇官员的一再劝说,塔尔波特改变了原定计划,决定驰援卡斯蒂永。7月16日,未配备炮火的情况下,塔尔波特率军向卡斯蒂永开拔,日落前他领着500披甲骑兵和800骑射兵先期抵达卡斯蒂永附近的利布尔讷镇,把主力部队远远甩在后头。

次日清晨,塔尔波特发现卡斯蒂永附近的圣劳伦修道院驻扎着小股法军弓箭兵,向他们成功发起一次突袭,几个捡了小命的法军士兵拼命往修道院东边逃去。初战小捷令英格兰骑兵士气大振,塔尔波特通过一位前来报信的村民获悉,原来修道院东边有法军大营和炮兵阵地,村民声称看见营地上空卷起大片尘土,法军应该在仓皇逃跑。

法军营地卷起尘土其实是得知英军已抵达,营中的仆役、杂工等非战斗人员策马驱车紧急撤离,而非法军仓皇逃跑。这个不实信息导致塔尔波特做出致命的错误判断,他改变了此前等待后续部队抵达才发起进攻的决定,打算用手头现有1300余人突袭法军大营。

简·比尔奥布下的营地,三面由尖桩和沟渠防护,一面是陡峭的河岸,营地周边密布各种尺寸的大炮。塔尔波特派出侦察骑兵前往观测敌营,已得知法军阵地的坚固与强大。估计放不下“英雄骑士”的荣誉和尊严,且已下达进攻令,做完战前动员,大家已喝过“壮行酒”,塔尔波特执行了鲁莽的进攻决定。

骑士时代即将终结,塔尔波特仍守护着“骑士精神”。1450年他作为俘虏被释放时发誓:“今后不能穿着铠甲反对法王与法军”,这次上阵他不愿食言,果真未穿护甲上战场。塔尔波特拔剑出鞘喊出冲锋的瞬间,他的形象似乎被定格了——身穿一袭深红色绸缎长袍,头戴贵族的紫色无边帽,两鬓和后脑露出半头白发,这是一幅悲壮的图景。

英格兰骑士们下马拔剑向法军阵地冲锋,口中狂热呼喊着“塔尔波特,圣乔治……塔尔波特,圣乔治”。法军阵地火光闪烁,先是阵阵炮声轰隆响起,待英军冲到火枪射程范围内时,枪声大作,英军遗尸遍地。

眼见大量英军被法军炮火所伤,塔尔波特没有决定撤离,莱尔子爵率后续部队赶到时,他仍然下令继续投入战斗,兴许他认为凭着英勇定能拿下法军阵地,结果后续部队惨遭相同命运。正激战并处于劣势的情况下,突然间1000余布列塔尼士兵突然出现于战场,从南边切进英军右翼阵地,阵脚顿时被冲乱,士兵们纷纷被砍倒,旗帜跌落满地。伤亡实在惨重,塔尔波特与儿子聚集起一部分人马,向浅滩方向集结,试图后撤稳住阵脚,不料反而暴露在法军火枪手眼前,他的马被一枪撂倒,一位法军弓箭手拎着斧头冲过来砍死了塔尔波特。

即便没有布列塔尼士兵加入战阵,法军也能轻易粉碎英军。这场以炮火为主的屠杀持续了一个小时,塔尔波特与爱子还有3500英军含恨长眠于此。世易时移,英格兰长弓兵和下马作战骑士为主的战术不能再称霸欧陆,面对配备大炮与火枪的新式法兰西常备军,英格兰的军事体制和战术已显得陈旧。

塔尔波特军队的覆灭,导致英格兰刚在加斯科涅恢复的统治再度全面崩塌。当法军围困波尔多时,这个心向英格兰的城市仍独立支撑了数月,频频发去求援信息无果,绝望的波尔多最终于10月19日向法军投降,英格兰在加斯科涅地区长达300年的统治史这次是真的终结了。

当世谁也想不到,“卡斯蒂永战役”发生的1453年7月17日,是英法百年战争最后一天,查理七世和亨利六世舅甥二人30余年的较量圆满画上句号。“胜利王查理”、“克职尽守查理”,这些无比荣耀的称号永远加诸查理七世身上,与此同时亨利六世注定要永远戴上“懦夫亨利”、“无能者亨利”的帽子。

“英格兰英雄,尊敬的老塔尔波特阵亡了!”1453年8月第一个星期,消息传到海峡对岸,前不久还沉浸于喜悦之中的英格兰举国震动,人们再度陷入悲痛与恐慌之中。

莎士比亚说:“懦夫在真正的死亡来临前,已经死亡了千次,而英雄只死亡一次”,不少评论者赞同把这个说法加诸亨利六世和塔尔波特身上。1450年丢失诺曼底后,接连发生下院疯狂围攻萨福克、莫林斯主教惨死、杰克·凯德暴乱、约克党相逼等事件,卡斯蒂永之败令国王回想起过往令人心惊肉跳的情景。32岁的亨利六世终于心理崩溃,患上间歇性精神失常,当时他正驻跸在威尔特郡索尔兹伯里市附近的克拉伦登王家猎苑。

后世有史家认为亨利六世的精神病可能遗传自他的外公法兰西疯王查理六世,可查理六世的子女并未患过这种疾病。即便一个性格坚强的国王,面对连续的重大打击也很难情绪如常,可怜的亨利六世已在内外交困中煎熬了数年,卡斯帝永噩耗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何况他不是骆驼,仅是温和的小羊。

注释

[1]民间都传说他80岁高龄挂帅出征,很多早期的史书亦采纳了错误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