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约克党与兰开斯特党

“瑟堡沦陷了,瑟堡沦陷了”,国王夫妇回到伦敦还没安稳几天,又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跨海传来。瑟堡位于科唐半岛顶端,是诺曼底地区英军手中最后一个要塞。1450年8月12日瑟堡向法军投降,意味着诺曼底全境沦陷,英格兰在法领地只剩下北部的加莱港和西南部的加斯科涅。两年多时间,亨利五世征战法兰西创下的功业大多数化为泡影。

从小在长辈庇护下成长,依赖性极强的亨利六世失去萨福克公爵后缺乏安全感,瑟堡沦陷的好处是他信任的叔叔萨默塞特公爵能返国了,总算有点心理上的安慰。远在爱尔兰的约克公爵密切关注着英法时局,听说诺曼底全境丢失怒不可遏,致信国王要求把萨默塞特当作“卖国贼”逮捕。亨利六世勉强回复约克“会认真考虑你提出的建议”,王后坚决不同意约克对萨默塞特的指控,在她的干涉下,萨默塞特不仅重新进入御前会议,还被委以“英格兰元帅”(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大司马)之职。

让亨利六世夫妇更加恐慌的消息接踵而至,9月7日,约克公爵在未获得国王诏令的情况下擅离职守,从爱尔兰渡海返回威尔士,在威尔士召见了多名地方小贵族后聚集起4000余人向伦敦进发。宫廷党大惊失色,认定约克造反了,“乌合之众”的暴乱容易平息,大王公领导的反叛则后果不堪设想。王后认为,约克返国的威胁比丢失诺曼底还要严重,他们劝说亨利六世下诏逮捕约克。

约克公爵不是起兵造反,而是决定不再继续忍让,乱局之下应该采取行动反对宫廷党,以“改革者”面目入主中枢,但这的确有点“兵谏”的味道。他一要力求自保,担心总有一天落得汉弗莱和萨福克的下场;二要给自己讨个公道,为自己的血统和贡献在朝廷取得一个相称的职位;三要敦促朝政改革,结束社会混乱状态。约克一路上打出“建立好政府”的口号深受欢迎,不断有人踊跃加入,并且顺利避开前来拦截他的人。据编年史家称,抵达伦敦时人马扩充到5万人,这个数字可能太过夸张,但表明民间对这位大贵族的期待。

9月29日,约克公爵浩荡的人马进抵首都,生米煮成熟饭,但没有发生宫廷党预料的骚乱,约克径直来到威斯敏斯特宫发表演说,痛诉心中的怨气。亨利六世被迫接见约克,约克首先抱怨国王对他下达逮捕令,其次向国王表示自己忠诚不二,再次向国王声明他作为当下最优先王位继承人的高贵血统,最后递交国事控诉状和人民陈情书。约克不忘对国王强调,王室拖欠他的巨额债务迄今大部分仍未还清。

见对方申明忠诚,亨利六世忐忑不安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尴尬地给予安抚,说“逮捕令”只是一个误会,愿意倾听改革建议,以后会让约克公爵在朝廷分享他应有的权力。国王如此表态,约克也不好再说什么,撤退到自己在北安普敦的费斯林罕城堡,等待11月份国王召开议会看讨论结果。

11月6日议会开幕前,伦敦比往常更为热闹,街道上人马喧哗,前来参会的各地领主率领穿着自己家族号衣的武装随从陆续抵达,约克公爵从费斯林罕进入伦敦开会也带来3000人马。这届议会非比寻常,空气中充满着火药味儿,约克与萨默塞特将有一番激烈角逐,约克党和兰开斯特党的成形正是源于这段时间的议会斗争。

上院在两派之间保持“中立”,下院热情支持约克公爵。事态的发展并未如约克公爵盘算的那般顺利,他想谋求御前会议首席大臣的企图落空,唯一最大的胜利就是他的追随者威廉·奥尔德霍尔爵士被下院推举为“发言人”。约克大主教约翰·坎普试图把大家的焦点从党派之争转移,主张多讨论强化加斯科涅防务的事宜,警告大家法王查理七世蠢蠢欲动,但无人关心他的提议。

约克公爵血统高贵,民间有良好口碑,镇守法兰西有过贡献,深受驻法官兵同情,得到下院支持。身为英格兰最富裕贵族,为何总在仕途上不得志,与中世纪常情相悖?这与约克的性格有关,他身材中等,长着一张严肃国字脸,高傲自负,荣誉感强烈,思想传统而保守,处事作风理性,与人交往总保持距离,给人不易亲近的印象。约克在大贵族中虽然敌人不多但朋友也少得可怜,这在完全由大贵族主宰的时代是政治博弈的劣势,多年来约克备受宫廷党挤压,御前会议和上院几乎无人为他抱不平。多数贵族就算不喜欢宫廷党,也很难垂青性格高冷的约克。约克经常强调自己王位继承序列的双系血统,令亨利六世夫妇相当反感,对他入主中枢反倒是个障碍。

除了英格兰地产收入最多的大领主这个天然优势外,约克可以利用的就是兰开斯特王朝内忧外困的时局,其次是平民和下院的支持,约克家族的支持者主要是来自东部和南部的骑士、乡绅、士绅、工商业者。博弈态势不明朗的情况下多数贵族宁愿保持中立,必须站队时以利益为导向选择阵营,当然有时候局势太过凌乱,力量对比不分明,并非每个人都能判断准确。若不是时局崩坏至此,约克想出头真是难于上青天。

目前支持约克公爵的大贵族有第三代诺福克公爵约翰·莫布雷,他与约克有几重亲戚关系,他的母亲凯瑟琳·内维尔是约克公爵夫人的姐姐,诺福克本人与埃莉诺·鲍彻结婚,妻子的兄长为亨利·鲍彻子爵,亨利·鲍彻的夫人是约克公爵唯一的姐姐约克家的伊丽莎白。约克是诺福克的姨父,同时又是诺福克大舅子的妹夫,中世纪贵族的重名令人眼花缭乱,家族、政治、利益三大关系同样盘根错节,说起来约克跟博福特家族关系也不浅,他的岳母博福特·琼是现任萨默塞特公爵的姑姑。

另一位支持约克公爵的大贵族是第十三代德文伯爵托马斯·库特尼,他的妻子正是现任萨默塞特公爵的妹妹。德文伯爵原本为正宗博福特派成员,博福特大主教去世后萨福克成为新兴的宫廷党领袖,他与宫廷党的关系逐渐淡漠。德文伯爵支持约克有私人目的,他正面临领地内的权威危机,想拉拢这位最富裕的大王公当盟友,在家族私战中给自己壮大声势,压制库特尼家族领地内崛起的本维尔家族。

威廉·本维尔,乡绅家庭出身,追随亨利五世征战法兰西,因才干出众得以不断提拔,获封为骑士,先后担任过德文郡长、王室康沃尔公爵领总管、加斯科涅王家总管等职,他的靠山是萨福克的朋友、宫廷党的中坚人物威尔特伯爵詹姆斯·巴特勒。有此依凭,本维尔家族在德文郡团结起很多士绅、佃户对抗库特尼家族,德文伯爵不容领地内出现挑战,频频发起私战,却多次碰壁,拿对方无可奈何。

御前会议曾调停过两个家族私战,亨利六世把他们召集到面前要求和解,让威廉·本维尔在法兰西服务,委任德文伯爵为康沃尔公爵领总管,利益上做出了平衡。两人都调离德文郡后,家族争斗在15世纪40年代中期暂停了几年。1449年威廉·本维尔被册封为男爵,正式跻身贵族行列,家族势力进一步增强,德文伯爵因此对宫廷党大为不满,出于自身利益考量转而支持约克公爵。

大贵族中约克公爵还有两位潜在支持者。

第五代索尔兹伯里伯爵理查德·内维尔——第一代威斯特摩兰伯爵拉尔夫·内维尔与第二任妻子琼·博福特所生之长子,威斯特摩兰的领地和爵位由拉尔夫第一任妻子所生的长子继承,理查德·内维尔与第四代索尔兹伯里伯爵托马斯·蒙塔古的独生女艾丽斯·蒙塔古结婚,托马斯·蒙塔古死于1429年奥尔良围城之役,理查德·内维尔以妻之名承袭蒙塔古家族的爵位与产业。

理查德·内维尔有位与自己同名的长子——第十六代沃里克伯爵,发迹过程亦跟他相同。小理查德·内维尔娶第十三代沃里克伯爵理查德·贝切姆的女儿安妮·贝切姆为妻,老沃里克伯爵逝世后,儿子和孙女承袭爵位不久皆先后病死,女儿安妮就继位为第十六代沃里克女伯爵。小理查德·内维尔的婚姻为他带来极为丰厚的回报,以妻之名兼领了贝切姆家族的爵位与领地,他与约克公爵、白金汉公爵同列英格兰三大最富有贵族。

索尔兹伯里父子分别是约克公爵夫人塞西莉·内维尔的兄长和侄儿,双方家族关系比较亲近,但目前约克与宫廷党的斗争中,他们父子仍保持中立态度。

萨默塞特与约克公爵较量同样有其优势和劣势。

他的血统同样高贵,与约克公爵都是离王冠最近的人,他是冈特的约翰之孙子,若从兰开斯特王朝的角度审视血统,他的王位继承权当然优于约克,何况约克的父亲是被亨利五世处死的“反贼”。亨利四世1407年颁发“博福特家族继承王位禁令”,这是萨默塞特身份的最大缺憾,不过若现任国王无视先王法条,也不是多大障碍。

因为并非家族长子,博福特家族的遗产多被已故兄长的独生女玛格丽特·博福特继承,萨默塞特每年仅有300英镑地产收入,与其地位不相吻合,但他最大的优势是属于兰开斯特支系,深受亨利六世夫妇信任,在宫廷党大贵族中人脉深厚。国王夫妇为强化萨默塞特的力量,用私人收入给他发放年金,通过委任他担任各种职务获取地产和薪水,使其年收入达到2000英镑。

约克公爵常以对法军事崩盘讥讽萨默塞特“平庸无能”,不尽然符合事实。1436年勃艮第公爵翻脸围困加莱港,成功领导防卫的正是现任萨默塞特公爵。约克在法的军事履历中也没多少值得大肆炫耀的功绩,他们两个人只是机运问题,面对查理七世当下的进攻,谁主政法兰西都无力回天。

11月开始的议会斗争一直延续到第二年,约克公爵试图利用下院抗争将宫廷党一网打尽,这个谋划的难度非常大,那个时代的下院权力与17世纪末期有天壤之别。宫廷党成员多为大贵族或其代理人,他们很多人同时是御前会议成员和上院议员,如果约克控制朝廷,必然会有损他们现在的地位。利益决定着政治立场的抉择,况且没有哪位大贵族会希望平民的下院主导政治。

内维尔与贝切姆家族关系图

12月1日,约克党激烈抨击萨默塞特,亨利六世为了保护萨默塞特安全,暂时把他“拘押”在伦敦塔,王后收到消息后强力介入,坚决要求放人,萨默塞特被关押数小时后获释。一群被激怒的约克党徒和伦敦平民袭击萨默塞特并洗劫了他的临时住所,要不是德文伯爵及时把萨默塞特接到泰晤士河上的船里避难,他恐怕已一命呜呼。第二天,又有数名宫廷党的士绅遭洗劫。

第三天亨利六世忍无可忍,带着自己全副武装的领主们和两个都铎弟弟,率1000余士兵在伦敦城里武装游街以示抗议,随后前往格林威治庆祝生日。伦敦市长那阵子就没睡过安稳觉,每天率领巡逻队四处戒备,生怕哪里擦枪走火给城市带来战祸。那年亨利六世的生日和圣诞节都过得相当郁闷,约克党的发难让他心烦不说,靠四处借钱才勉强应付了节日开销。

1451年1月议会再度开幕,威廉·奥尔德霍尔在下院发起动议,要求放逐和审判30名宫廷党成员,名单上萨默塞特名列首位,还包括萨福克公爵夫人、林奇菲尔德主教威廉·鲍斯等一干宫廷党要人。亨利六世表示“不明白为何要把自己身边的大臣都驱逐”,但他试探性表态,同意把他们解职并把一些人放逐出宫一年。

约克党只取得一点小成就,有几位地方上的宫廷党低级成员被送去审判,接下来的行动很快遭遇阻力,大贵族们对约克党的建议越来越冷淡。亨利六世敷衍一阵后拒绝兑现诺言,进一步采取强化宫廷党的措施,加封自己弟弟埃德蒙·都铎为里奇蒙伯爵,委任萨默塞特出任加莱镇守。国王是想让政敌集中火力攻击的萨默塞特出国暂避政治漩涡,另外加莱镇守掌握着可观的武力,还有一份不菲的薪水。如果争取不到御前会议首席的职位,加莱镇守是约克公爵的次要选择。为安抚反对派,稳住约克潜在的盟友,亨利六世册封索尔兹伯里伯爵的另两个儿子约翰·内维尔、托马斯·内维尔为爵士。

约克党提出的另一建议相当中肯,力陈王室负债37.3万英镑的财政窘况,要求对王领土地重新整顿,压缩庞大宫廷开支,不过目前激烈的党争中,财政改革根本无法实施。

斗争拖延到5月份未果,约克公爵情急之下使出一记“昏招”,让自己的支持者、下院议员托马斯·扬提出动议:“鉴于国王与王后至今未生下子嗣,为确保王国的安全,请立约克公爵作为国王的继承人。”这个动议在大贵族中引发严重不安,可怜的托马斯·扬被逮捕入狱。议会向国王递交请愿书,抗议侵犯议员的言论权和人身权,要求释放扬,可约克党的诉求在贵族中应者寥寥,宫廷党置之不理,亨利六世趁势宣布解散议会。

内外危机夹逼下的激烈斗争中,宫廷党再次获胜。亨利六世与理查德二世的情况大为不同,虽然前者性格软弱,后者性情刚烈,但亨利六世有兰开斯特家族几位王叔长期忠心庇护,还有一个强势的宫廷党大贵族集团支撑,冈特的约翰通过子孙构筑的关系网络遍布朝野,挑战者约克公爵却贵族朋友寥寥;理查德二世是金雀花长支独苗,身边只有一群根基浅薄的小朋友,撼动他的却是兰开斯特斯和约克两位大王公家族。

英格兰党争期间,法王查理七世同样忙碌不已,攻陷诺曼底全境后他惊喜地发现忙于内讧的敌人无暇他顾,遂将目光投向英王在法最后的大块领地——加斯科涅。英格兰派人传话给查理七世,若能保住诺曼底和加斯科涅,英王愿放弃法兰西国王的头衔和王位诉求。可惜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查理七世实力强大,岂容英王用无人在乎的空虚头衔交换唾手可得的土地。

1451年4月,查理七世挥兵攻入加斯科涅,包围首府波尔多,同时命令布列塔尼舰队封锁纪龙德河的出海口,阻止英军前来救援。6月23日,进行象征性抵抗后,波尔多投降,一周之后查理七世在万名士兵簇拥下入城宣示主权,一时风光无限。两个月后,加斯科涅第二大城市巴约纳也向法军投降,英王在法领地仅剩孤零零的加莱港,查理七世奋斗30余年终于完成光复国土的伟业,迎来人生最辉煌时刻,全国皆颂“胜利王”。

约克公爵发现自己在贵族中过于孤立,决定暂时回到什罗普郡的鲁德洛行宫,在地方发起舆论战,加斯科涅沦陷给他提供了更多攻击宫廷党的口实。约克意识到用合法手段挫败宫廷党几无可能,开始考虑动用武力。内战幽灵徘徊在英格兰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