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军事崩盘引发社会动乱

1448年3月29日,天色已晚,在曼恩首府勒芒,英法两军正举行交接仪式,说难听点就是法军接受英军投降。整个流程中包含一个最重要步骤,签署《图尔停战协定》的延期文件。英方在文件中玩了一个小花招,悄悄把布列塔尼公爵领修改到自己的“藩属列表”中,可能光线昏暗的缘故,法方未注意到这个细节,反正延期文件签署又不是第一次了。

布列塔尼有“小不列颠”之称,这里居民的血缘与不列颠岛上的凯尔特人更亲近,他们与威尔士人有着最相似的语言和风俗。从理论和法理上讲,布列塔尼的最高领主是法兰西国王,只不过它像诺曼底、安茹、阿基坦一样长期保持着实质性独立。亨利五世发动英法战争,布列塔尼与英格兰结盟,可以理解为在英格兰占优势情况下的自保策略,因为它在地理上离英格兰更近,且被英占法兰西所包围。

《图尔停战协定》签署后,布列塔尼频频向查理七世示好,保持着微妙的中立态度。亨利六世把曼恩和安茹割给查理七世,意味着风水倒转,法王处于上风且其势力范围已逼近布列塔尼,布列塔尼公爵弗朗西斯一世倒向法兰西只是时间问题。弗朗西斯一世的弟弟吉尔斯是狂热亲英分子,1446年查理七世施压之下他被囚禁起来,英格兰颇有微词。

割让曼恩和安茹在民间遭到激烈抨击,驻法英军将士满腔怨愤,查理七世的武力相逼也让宫廷党感到对方非良善之辈。试图挽回点颜面,亨利六世敦促萨福克和萨默塞特在布列塔尼问题上有点作为。1449年3月,萨默塞特授意阿拉贡雇佣兵攻陷布列塔尼最富裕的城镇富热尔城,结果却迫使弗朗西斯一世彻底倒向法兰西。查理七世接到求助信息怒不可遏,遣使告知萨默塞特,布列塔尼公爵是法王封臣,此地天经地义是法兰西领土,要求英军把富热尔物归原主。萨默塞特冷淡地回答说,布列塔尼是英格兰的藩属,攻占富热尔纯属内政,请法方不要干涉。

萨默塞特的回答确有文件依据,《图尔停战协定》延期条约上写得明明白白。法方发现这个问题后大呼上当,在外交解决无望,得到布列塔尼公爵将完全站到自己一边的承诺的情况下,一贯谨慎的查理七世索性撕破脸皮,宣布和约失效,今后自己的行动不再受节制,对英格兰宣战。

宫廷党弄巧成拙,反倒给查理七世提供了开战的良机。法王的实力已今非昔比。查理七世这些年不断强化王权,已获得不经议会许可的征税权,任用富商出身的包税人雅克·库尔担任财政大臣,建立完善的财税体系,在国库充盈之后大力整军备武。

1445年查理七世开始着手建立15个新式枪骑兵团,每个团由100支枪骑队构成,每支枪骑队配备重甲骑士1名、弓箭手2名,武装随员3名,1446年进一步扩充至20个团,每个团选择精明能干的贵族统领。1448年法王组建规模达8000人的弓箭兵部队,由每个行政区域提供兵员和装备;同时花费大量钱财铸造大炮,训练炮兵,率先拥有欧洲一流的炮兵部队。

查理七世另一大创举是颁布《军队建制条例》,组建大规模王室常备军,这是自罗马帝国衰亡后欧洲史上首次出现中央常备军。常备军由国库支付薪金,不从城镇、教区、贵族那里领取军饷,保证了军队忠诚和指挥体系统一;和平时期训练,战争时期出征,亦是协助国王维护治安以及削平叛乱的支柱力量。

正是凭着常备军,当年英格兰花费数年才征服的广袤土地,法军一路势如破竹,轻松攻城略地,一年半载即收复失土,自然也不再畏惧与英军野战。此后几代法王在查理七世奠定的基础上,用常备军收回一个又一个领地,用大炮轰平贵族们一座又一座城堡,使得再无人能挑战王权,完成中央集权君主专制建设,与英格兰走上相反的政治道路。

1449年7月31日,查理七世以英格兰违约为由打响收复诺曼底的战争,3万法军兵分三路从北、东、南三个方向挺进诺曼底,第四路军队由布列塔尼公爵率领。法军兵锋所到之处,诺曼底各城镇纷纷沦陷。有的地方是居民暴动开城迎降,这源于行贿也被查理七世作为强大武器,愿意投降的城镇长官都将获得法王赠送的一笔金钱;对付拒降的城镇,法军用大炮轰塌它们的城墙。才一个半月,英格兰在诺曼底就丢失了30个有防御的城镇。各条战线打通后,10月9日,查理七世与奥尔良私生子杜诺瓦伯爵亲率大军围困诺曼底首府鲁昂。

缺钱少兵的英格兰朝廷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自从安茹的玛格丽特嫁过来,宫廷开支水涨船高,至1449年已膨胀至2.7万英镑,同一年朝廷却欠下加莱守军2万英镑薪饷,驻诺曼底的留守部队1444年从3500人削减到2500人。朝廷曾紧急筹款1万英镑送给防守鲁昂的萨默塞特,但鲁昂当前更需要的是援军。萨默塞特手头只有1200名士兵,外无援军内无粮草,鲁昂六个星期没有粮食和酒类运进来,他曾试图与查理七世谈判,对方回答“除了投降,一切免谈”。

1449年10月,托马斯·克瑞尔爵士召集一支部队准备从朴茨茅斯港赴诺曼底增援。这支部队每日住在客栈寻欢作乐,吃饱喝足就出去抢劫,水手们也因欠薪牢骚满腹。因为逆风天气和军纪败坏,这堆人马被耽搁在此处数月,根本未起到救援诺曼底的作用。

面对优势法军萨默塞特一筹莫展,10月29日,鲁昂向法军投降,查理七世骑马入城接受城市大门钥匙。鲁昂是圣女贞德殉难之地,国王进城后就立即下令彻查贞德遭受火刑的事件,要为她平反。查理七世同意释放萨默塞特夫妇,允许他们移驻到上诺曼底的卡昂,但扣押了诸多英格兰贵族作为人质,其中包括威名显赫的舒兹伯利伯爵约翰·塔尔波特,英方需支付7.5万英镑才能将人质赎回。两个月后法军攻克哈夫勒尔港,夺回塞纳河口的战略重镇,因风传法军将以此为基地入侵英格兰,南部沿海地区的居民被恐慌情绪笼罩。

奇切斯特主教亚当·莫林斯意识到宫廷党闯下弥天大祸,从萨福克的支持者变成批评者,辞掉掌玺大臣之职。1450年1月,他南下朴茨茅斯协调海运事宜,还带来了少许经费。水手们领到钱时发现比拖欠他们的少,咒骂莫林斯主教是“卖国贼”,主教喝令他们不许辱骂上帝的使者,提示大家真正的“卖国贼”是萨福克,狂怒的水手们把主教大人活活打死。莫林斯之死是英格兰走向社会动乱的标志性事件。

托马斯·克瑞尔率领的2500人拖到1450年3月才在瑟堡登陆,此时他受命救援卡昂附近的巴约,却擅作主张去围攻瓦洛盖镇,结果被阻滞于此,给了法军充分的调整时间。在克瑞尔的请求下,萨默塞特给他东拼西凑了1500人的军队增援,部队才改道去解救巴约。4月15日,部队在福尔米尼村遭遇查理七世的猛将克莱蒙特率领的3000法军围堵。克莱蒙特令法军骑士下马冲锋数次皆未成功,后来用手铳把英军弓箭兵轰离阵地,从侧翼突袭。英军作战仍然勇敢,当双方杀得难分难解时,法兰西王室总管阿瑟·里奇蒙(弗朗西斯一世的叔叔,后来的布列塔尼公爵阿瑟三世)率1200人从南面赶到,英方顿时溃不成军。“福尔米尼战役”英军折兵近4000,几乎全军覆没,这是自1314年“班诺克本战役”以来英格兰最大的惨败。

莫林斯死后议会集中火力猛批御前会议首席大臣萨福克,内忧外困夹击的亨利六世被吓唬得坐卧不安,他被迫顺从大家的意思,表面上暂时把萨福克“拘禁”于伦敦塔,却又悄悄筹划增强萨福克地位,下令把自己年仅7岁的表妹玛格丽特·博福特(1444年自杀的第一代萨默塞特公爵约翰·博福特的独女)许配给萨福克的儿子。亨利六世的初衷是保护岌岌可危的宠臣萨福克,使他与具有王族血统的博福特家族联姻,能提升其家族血统地位,表明国王对他的支持。

议会获知消息后炸了锅,他们认为王后还未生下子女,这是“大奸臣”萨福克的狼子野心,意在让自己未来的孙子谋夺王位,以前对萨福克只是言辞激烈的抨击,现在已接近咆哮式的咒骂。不能说萨福克担任御前会议首席没有半点私心,但议会控诉萨福克的大多数罪名纯属子虚乌有,如“充当法方间谍”、“出卖英格兰领土”、“盗用王室资金”,另一些指控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萨福克只是奉旨办差,大家不敢直接攻击国王,只能拿他撒气而已。

亨利六世命令萨福克1450年3月17日前往议会辩解,萨福克态度傲慢地指责那些罪名均为捏造,不仅进一步激怒议会,伦敦城里亦民情汹涌。对外军事不断失利,王后眼见大势不妙,说服亨利六世适当让步,承认议会指控的部分罪名,流放萨福克以让他躲避政治风暴。

萨福克给儿子写去一封言辞悲壮的告别信,要他继续忠诚于上帝和君主,4月30日乘舟出海流亡,准备前往加莱,勃艮第公爵菲利普已答应收留遭国人唾弃的萨福克。萨福克的船只驶出不久被一艘名为“尼古拉斯塔号”的英格兰战舰拦截,舰上的人盘查出萨福克的身份后对他实施了一场羞辱性审判,宣布判处“卖国贼”死罪,用生锈的剑连砍数次,将萨福克的头割下来,剥去他的赤褐色长袍和带有金属铠甲的天鹅绒紧身衣,把尸体扔在多佛港海滩。这次私刑处决案从未得到追究,也不知是否有幕后主使者。

诺曼底军事崩盘还在持续,内部社会动乱已经开始。诺曼底陆续撤离或逃回的散兵游勇首先在南部沿海地区造成治安问题,有些身无分文四处乞讨,有些大肆偷抢为祸乡间,有些因犯罪被绞死,还有些借着民众对战争失败的怨愤,煽动大家发泄对朝廷的不满,攻击地方官员。萨福克遇害之后两个月,暴力活动在东部和南部各郡蔓延。7月份萨福克郡两个农民在集市上张贴传单称:“国王是个蠢货,应该另择明君”,两个农民虽然遭受严惩,但平民公然如此侮辱国王的事件实在罕见。

进入夏季,肯特郡发生有组织的反朝廷起事,这是1381年“瓦特·泰勒起义”以来最大规模的民间暴动——“杰克·凯德起义”。起义领袖杰克·凯德的生平资料匮乏,从他提出的口号来看,其身份绝非普通平民,明显阅历丰富,颇有胆识,很可能是来自苏塞克斯的士绅。他曾在一位骑士家效劳,从诺曼底服役归来,属于平民中的佼佼者。

暴动参与者的阶层分布广泛,以工人、水手、农民为主,还有一些小吏和商贩,领导阶层有18名大乡绅、72名士绅、3名治安官、2名议员、1名参加过阿金库尔战役的骑士。他们认为自己发起的不是“军事叛乱”,只是诉求清明政治的“武装抗议”,同时表达对法军事失利的愤怒。

起义发源地肯特郡以及诸多民众参与的苏塞克斯郡、威塞克斯郡恰是英格兰最富裕的地区,工资与生活水平高于其他地方,人们的受教育程度高,民族观念较早萌芽,政治意识的发育走在前面,贫穷的北方反倒比较安静。另外还有更深层次的经济原因,肯特郡作为纺织和贸易中心,1448—1450年呢料出口量从2078匹剧降到237匹,当地遭受严重的经贸萧条冲击,有些士绅和商人对政经形势不满,与怨愤的下层破产者、失业者共同酿成这次大起义。

杰克·凯德的矛头直指宫廷党,要求收回国王赐给腐败权贵的土地,呼吁整顿财政,惩治贪吏,改善征税方法。他们明显同情约克公爵,反感宫廷党,向社会发表声明:“国王应该重用真正血统高贵的贤能之士约克公爵,而他却被虚伪的卖国贼萨福克及其狐朋狗党驱逐,也应该重用埃克塞特公爵、白金汉公爵、诺福克公爵等高贵王公……”杰克·凯德向伦敦进军时,故意把名字改成“约翰·莫蒂默”,意在暗示人们约克公爵母系的莫蒂默家族血统早年曾有王位继承权,此事已多年无人提及。

宫廷党相当恐慌,认为造反者实质上想“改朝换代”。约克公爵对朝政的批评在民间已广为人知,很多方面与造反者们的诉求吻合,不过没有证据显示当时在爱尔兰的约克操纵了这些事件。但他任职法兰西多年,在驻法英军中拥有很多支持者,这说明某些返国的驻法英军官兵在起义中发挥了影响,那些隐藏多年的王室家族恩怨史,绝非不出远门、目不识丁的平民所能知晓。

起义部队6月初推进至伦敦南郊,伦敦有产者们被近期各地暴乱中的烧杀抢掠消息吓坏,沿泰晤士河岸摆上大炮,用驳船封锁河道。宫廷党断然拒绝造反者们的政治诉求,征集军队准备镇压,杰克·凯德决定暂时撤回肯特,等待苏塞克斯的支援。宫廷党劝说亨利六世果断追击,但王后却主张把军队分成两支,一支保护国王,让汉弗莱·斯塔福德爵士兄弟俩率另一支追击起义军。一番血腥搏杀之后,起义部队损失惨重,但居然击败了兵力被分散的王军,斯塔福德兄弟阵亡。消息传来导致亨利六世身边的王军大部分哗变,他们宣布加入杰克·凯德的队伍,高喊:“我们要处死卖国贼”,随后掳掠和焚毁诸多宫廷党大臣的宅邸,国王夫妇率余部仓皇逃到伦敦东南的格林威治避难。

亨利六世被迫下诏答应造反者的要求,宣布将组建一个委员会来审理腐败官员和“卖国贼”,还下令逮捕造反者最痛恨的肯特郡长——宫廷党成员威廉·克劳莫,把他关进伦敦塔。这些举措未能安抚造反者,他们被先前的胜利鼓舞,认为继续进军将获得更大的胜利。6月29日,杰克·凯德率领人马以高昂士气再度推进到伦敦南郊,国王夫妇逃到沃里克郡的肯尼沃斯城堡避难。同一天,宫廷党重要成员,威尔特郡的索尔兹伯里主教,萨福克的密友威廉·艾斯库被当地暴乱者打死,他的罪名之一是曾经给安茹的玛格丽特主持婚礼,暴乱者认为他最大的罪状是“经常劝说国王节欲,尽量避免夫妻生活,以至于生不出继承人”。

伦敦下层平民热烈欢迎造反队伍,事已至此,伦敦市长召集市议会商讨是否让起义军进城,结果仅有一个市议员反对。杰克·凯德7月2日以胜利者姿态傲气地开进伦敦,立即处决了威廉·克劳莫等数名宫廷党官员。临时大规模聚集的人群缺乏组织性,随着造反者数量膨胀,杰克·凯德对鱼龙混杂的队伍失去约束。这么多人的开销从哪来?他们开始偷窃和抢劫(以肯特郡人为主),很多人掳到财物后远走高飞,连杰克·凯德自己亦参与抢夺了大量珠宝,伦敦市民发现他不再是“正义的捍卫者”,“革命队伍”中的正直士绅们对当前状况灰心丧气,离他而去。伦敦市议员作为有产者代表对迎接造反者进城后悔莫及,他们开始商议如何驱逐杰克·凯德。

军官马修·高夫率领伦敦塔守卫部队对杰克·凯德实施突袭,街头搏杀异常血腥,马修在战斗中被杀,20余名伦敦人和200多名肯特郡人死亡。杰克·凯德意识到在伦敦已站不住脚,下令烧毁吊桥,撤退到泰晤士河的萨里郡一岸,把自己与伦敦塔守军隔开。王后派人与杰克·凯德谈判,承诺满足他提出的改革要求,只要放下武器回家便既往不咎。杰克·凯德别无选择,率领自己还能号令的小股武装,带着劫掠的财物沿河而下,曾试图夺取泰晤士河口谢佩岛上的王后镇城堡,未取得成功。苏塞克斯郡长已悬赏600英镑通缉杰克·凯德,对他的特赦形同作废。

声势浩大的起义瞬间作鸟兽散,国王夫妇7月12日返回伦敦,杰克·凯德同一天被肯特郡新任郡长亚历山大·伊顿抓获,不过他在受审判前因为战伤而死亡。起义虽被平息,但它是社会动乱的开幕式,而且外忧仍在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