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好公爵”汉弗莱之死

一个是缺钱的国王,一个是没嫁妆的王后,尽管如此,双方的尊贵地位摆在那里,婚礼仍然不能太寒酸。1444年3月,北法洛林公爵领地的首府南锡,为安茹的玛格丽特举行盛大婚礼,法王查理七世、王后、王太子率众多大贵族前来庆贺,新郎官亨利六世未到场,英方由“背黑锅”专业户萨福克侯爵夫妇代理出席婚礼。

为期8天的庆祝活动少不了比武大赛,这是中世纪重大庆典中必备的娱乐项目,连查理七世也骑马持枪上阵一显身手,他的对手是新娘的父亲雷纳,结果毫无悬念,雷纳赢得胜利。按照规矩,婚典上的比武输给新娘父亲,这是向对方致以崇高敬意,若这个礼让来自国王,主人家将有无上荣耀。婚礼期间有无数宾客围着新娘奉送甜言蜜语,奉承不是白送的,很多人无非想谋个一官半职。

热闹的婚礼结束后,玛格丽特启程赴英格兰,查理七世夫妇把她送出数公里远。法兰西国王一路用手臂紧搂侄女,对她表示歉意,说自己不能为她做什么,只有祈求上帝保佑,“我把你送到了欧洲最大的王室之一……即便如此,那个王室是配不上你的,我亲爱的孩子”,说完眼泪掉了下来。查理七世的王后则始终哽咽说不出话,只是一遍又一遍亲吻侄女,缠绵许久姑父母才与侄女依依不舍挥泪告别。

如此感人至深的送别仪式只会让玛格丽特为法兰西的利益而奋斗,这与她英格兰王后的身份大为冲突,她当时也许没想到,自己正朝着西欧最动荡的巨大政治漩涡中心走去。一切政治、军事活动离不开“钱”字,英格兰议会为反对这桩婚事,愿意投票批拨5000多英镑争取国王悔婚,但已无济于事,王叔汉弗莱唉声叹气。

迎接新王后的开支远远超过预算,光接亲就动用56艘船。送亲队伍相当庞大,有5位男爵及其夫人,每人日薪4先令6便士;17名骑士,每人日薪2先令6便士;65名乡绅,每人日薪18便士;174名近身仆役,每人日薪6便士,还有由1200多名自由农组成的随从队伍。当然,维持颜面的所有费用最终由亨利六世埋单,不过需要时间筹集金钱,据说国王还典当了王冠上的珠宝。当下的开支还需新王后操心,她不仅“精明能干”,还显得“深明大义”,家里没有嫁妆,她就典当了自己很多银器,把钱交给陪同的萨默塞特公爵夫人用来先支付水手薪资。

王后将以旅行方式进入英格兰,到达巴黎时,约克公爵率600弓箭兵恭迎多时,负责把王后护送至诺曼底的鲁昂,再经哈夫勒尔抵达瑟堡,英格兰迎亲船队将在瑟堡载上王后穿越海峡返国。公爵与玛格丽特相处颇为融洽,两人可能都未预料到,今后他俩将是两大敌对派别领袖,不共戴天的仇敌——白玫瑰公爵vs.红玫瑰王后。

查理七世出嫁玛格丽特的决策老谋深算,似乎坐实了汉弗莱一派的观点——和约与亲事将会毁灭英格兰在法事业。顺道值得一提的是,查理七世在执政生涯中,在西欧各地安插“间谍”,收买“代理人”,常为他的事业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他能从逆境中翻身,重新统一法兰西,成功领导复国战争,最终获得“胜利王”美称,绝非浪得虚名。在平庸之辈看来,只有“强硬”和“英勇”才是取胜之道。实际上,若非力量强大到可目空一切,否则就是自毁前程,凡成大事者皆懂得“柔软”与“手段”。与其说汉弗莱“神机妙算”,还不如说瞎猫碰到死耗子,英格兰在法事业早晚都要失败,玛格丽特的到来只是加速这一进程。

玛格丽特到英格兰后的婚礼低调得多,英格兰国民对新王后的反应颇为冷淡。汉弗莱原本就极力反对这桩婚姻,认为亨利六世应该迎娶阿马尼亚克伯爵的女儿。听说亨利六世连嫁妆都不要,汉弗莱冷嘲热讽,跟自己的支持者们将此事渲染得沸沸扬扬,嘲笑“买回来”的王后“不值7英镑”,激起民间对国王婚事的反感。汉弗莱对王后充满敌意只会令国王对他更加厌恶,国王的宫廷亲信们为表明支持“和平政策”,纷纷与汉弗莱划清界限。

博福特大主教此时已老迈不堪,朝中的多塞特侯爵和萨福克侯爵是国王夫妇非常信任的人,王后还任命萨福克担任自己的首席私人顾问。汉弗莱一派风传王后与萨福克有“奸情”,这当然是谣言,他们只不过是忘年交,萨福克年长王后34岁,他赴法谈成和约与婚事,接亲旅程中对王后精心侍候,王后天然把他视为密友,大家的政治命运也将捆绑在一起。在这个阶段逐渐形成以王后为核心,萨福克和多塞特为前锋的“宫廷党”(后党),代替了以前的博福特派。

约克公爵当时的党派面目尚不明显,只是略为倾向汉弗莱的对法观点,政治上主张应改革混乱低效的朝政。约克的法兰西五年任职期满,对于怎么安排这位尊贵大王公,宫里需费一番思量。随着英格兰在法版图萎缩,镇守剩余领地的约克因其血统和职务缘故,必然会逐渐被不满现状的大众寄予厚望。约克原本期待两种选择,要么继续留任,要么返国担任要职。宫廷党既不愿见他留任法兰西积累声望,也不希望他待在朝堂,这样不利于执行密约。

1445年10月约克公爵被召唤回国,由多塞特侯爵赴法接任他的职位。宫廷党成员奇切斯特主教亚当·莫林斯在议会向公爵发难,指责诺曼底政治腐败,财政混乱,当然这些不过是欲“冷冻”约克的借口。经过一番抗辩,约克意识到宫廷党控制着朝政,对自己充满敌意,以前他与萨福克还有点交情,现在亦趋于淡漠。平心而论,以约克的血统、身份和成就来看,朝廷待他是不公正的,他索性回到自己在威尔士的领地,多数时间用于打理家族事务,到这会儿朝廷仍拖欠他3.86万英镑垫付款。

客观评价,新王后还是颇为称职的,只是在不恰当的时代嫁到英格兰。奥尔良公爵曾很夸张地赞美:“从未见过英格兰任何王后像玛格丽特一样配得上那顶后冠。”她不像爱德华三世、亨利四世的王后,不干预政治,只满足于富贵生活,丈夫的懦弱给她提供了展示机会;她精力充沛,对政治充满热情且信心十足,但又不像爱德华二世的“法兰西母狼”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只是努力扮演好“枕边辅政”角色。玛格丽特跟那个时代的大贵妇相较,生活已相当简朴,当王后五六年,服装和首饰全部加起来也没超过200英镑。嫁过来没多久,王后已经学习了一口流利英语,把家族事务张罗得井井有条;她有经济头脑,懂得通过提振贸易改善王室财政,热心慈善事业,常在民间施舍穷困之人,她还是剑桥大学王后学院的重要创建者。

查理七世和岳父雷纳不断遣使催促亨利六世履行密约,把曼恩和安茹交还法兰西,表明只有执行承诺,英法停战协定才可续约。解决这个问题相当棘手,议会和御前会议大多数成员一直不知情,否则将会炸开锅。王后为此发过几次脾气,非常疼爱王后的亨利六世只能支支吾吾。这个事儿对强势君主来说也是高难度任务,何况是胆儿小的国王,可外界传言已经甚嚣尘上,亨利六世只得拖一日算一日。

1446年4月和约即将到期,亨利六世感觉实在拖不下去了,硬着头皮颁令给曼恩和安茹的英军守将,要求他做好撤退准备,将此地移交给法军。此令一出等于坐实传言,国内外真的炸开了锅,当地守军将领公然宣布拒绝遵守王令,人们听到抗命消息一片欢腾。亨利六世惊慌失措,不敢强制执行,任由事态自然发展,王后在一旁干着急。

在此敏感的时刻发生的一桩“谋逆案”更令宫里坐立不安。年底,约克公爵手下一位军械官约翰·戴维斯的仆役对外宣称,他听自己主人说过,约克公爵才有戴上英格兰王冠的正当权利。萨福克将约翰·戴维斯逮捕,约克声明与此事无关,要求对涉案者审判和处罚,那名军械官否认自己曾说过那样的话,法官让约翰·戴维斯与他的仆役以司法决斗方式裁决胜负,约翰·戴维斯输掉决斗被处以绞刑。宫廷党相信这是神的意旨,对约克充满疑虑。

汉弗莱知道密约真相后愤怒至极,精神处于狂暴状态,四处发表演说痛斥“宫廷奸党”,力陈割让曼恩与安茹之弊端,认为中了查理七世的奸计。外界虽有关于密约的传言,但并不知道详情,宫廷党感到若再任由汉弗莱到处控诉,可能会造成事态失控,并且阻碍密约执行,决定采取“措施”令其闭嘴。亨利六世与汉弗莱的关系此时已冷至冰点,先是禁止他进入宫廷,然后把他从御前会议驱逐,然而脾气急躁的王叔没有妥协的意思。

1447年2月,国王在萨福克郡的贝里圣埃德蒙兹召集议会,汉弗莱到达这里即遭逮捕,以“谋逆罪”提交议会审问。汉弗莱的辩解面对有预谋的迫害是无效的,5天后他在关押地离奇死亡,尸体埋葬在赫特福德郡圣奥尔本斯修道院,一代文艺大王公以悲惨下场陨落,人们相信他惨遭宫廷党谋害而死。汉弗莱有性格缺陷,政治上不太务实,但一生对兰开斯特王朝忠心耿耿,他见证过亨利五世征法最辉煌时代,以完成兄长遗愿为己任,很难接受割地求和的现实。他的死暂时搬掉了执行割地密约的最大绊脚石,却没有解决英格兰政治危机,反而成就了好公爵的“烈士”名声。

汉弗莱死后不到两个月,72岁的博福特大主教也离开人世,冈特的约翰和亨利四世存世的最后两个儿子先后走掉了。“精于敛财,擅长算计,热衷扩充家族势力”,这是对博福特大主教最常见的评论,不过人性是复杂的,他死前留下遗嘱,慷慨捐赠2000英镑巨款给亨利六世。悲痛的国王拒不接受,他认为叔祖父对自己的奉献已经太多,遗嘱执行人一再坚持之下,亨利六世同意把这笔钱用于国王的教育基金。

最大障碍移除以后,反对派群龙无首,执行密约的难度降低。亨利六世1447年7月令驻法英军统帅多塞特侯爵负责撤军事宜,曼恩守将仍然抗拒移交命令,朝廷又没招儿了。令人厌恶的僵持状态最终超出查理七世的忍耐极限,派出军队开进曼恩包围其首府勒芒。直到第二年3月,守军面对英王命令和法军攻势的双重压力,无奈之下被迫投降,办理移交手续,英法停战条约再次被延长到1450年4月。

新一轮抨击风暴蔓延民间,可怜的萨福克充当了亨利六世的替罪羊,“娶来无嫁妆王后”和“出卖亨利五世征服的土地”,成为民间咒骂他的两大罪状,有时候还有另一条——“残害人民爱戴的好公爵汉弗莱”,他已被国人视为不折不扣的“大英奸”。所有冲着宫廷党和国王的怒气,通常都先集中撒向萨福克。人们懂得专挑软柿子捏的道理,不管对博福特家族多么不满,毕竟他们有尊贵的王族血统,萨福克的德·拉·波尔家族的先祖出身于商人,大家骂起他来毫无压力。

亨利六世看在眼中疼在心里,为回报多塞特和萨福克两位亲信的忠诚,1448年让多塞特承袭自杀的兄长的公爵衔,成为第二代萨默塞特公爵;萨福克同时也被晋封为公爵,这是首次把英格兰境内的公爵头衔授予非王族血统的异姓,激起了更多怨愤。

王后嫁到英格兰将近五年,却未生下一男半女,国王仍然没有继承人,这给讨厌她的人增加一个攻讦理由。在中世纪,国王有无子嗣有时直接关系到人们对王国未来的信心,决定着王座是否稳定,出于对目前约克公爵最优先继承权的忧虑,国王夫妇其实比谁都着急。为让反对者们闭嘴,亨利六世指定萨默塞特作为他无嗣驾崩情况下的继承人,博福特家族虽然享受王族待遇,但这个指定明显违反了亨利四世定下的条款——博福特家族不能拥有王位继承权。

这些举措未必出于懦弱的亨利六世本意,多来自王后和萨福克指使,但无疑再次严重羞辱了约克公爵。约克本想谋求御前会议首席之职,他当然也配得起这个职务。他一直向国王表达忠心与善意,甚至声明将朝廷欠他的债务减少1.26万英镑,但朝廷支付剩余债款的速度仍然缓慢。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1447年底约克只获得爱尔兰总督的委任状,任期长达10年,这实质上是宫廷党对他的变相流放,将其驱离权力核心。约克想尽办法拖延了两年才去赴任,结果在其爱尔兰任期上,朝廷又拖欠他1万英镑薪饷。

1448年约克公爵特意在自己名字后面加上“金雀花”姓氏,他倒不是觊觎王位,意在提醒亨利六世,请注意他血统的尊贵,当然也是对前述各种不友善举动含蓄地表达抗议。可这又被宫廷党理解成释放“野心”的信号,他们四处放风说约克有“篡逆”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