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约克家孤儿崛起

“镇守法兰西者,应该是具有王室高贵血统的大王公”,贝德福德公爵去世,急需有人代替他的位置,亨利六世如此焦虑地表达过他的看法。这个原则大家认可,但需要一番人事博弈。

当时汉弗莱血统最高贵,在贝德福德公爵辞世的情况下,若国王无嗣驾崩,他排在王位继承序列首位,作为护国王公,他不可能去镇守法兰西。博福特大主教也有王室血统,但与汉弗莱是死对头,皆不愿意对方任此要职。无党无派的第三代约克公爵理查德就成了最佳人选,贝德福德死后耽搁了大半年时间,朝廷才于1436年5月下令,让25岁的约克公爵暂代法兰西统帅之职。

约克公爵临危受命,法军收复巴黎之际,他正前往巴黎赴任路上,6月份在哈夫勒尔登陆,听说巴黎失陷的消息,只得改道前往鲁昂就职。年轻的公爵以前并无统筹军政事务的经验,这是首次出任要职。英格兰的政治天空突然出现一颗闪烁的新星,约克家族重新荣光焕发。

第一代约克公爵兰利的埃德蒙仅有两个儿子,长子诺威奇的爱德华承袭爵位,他在阿金库尔战役阵亡,没有留下子女。次子康尼斯布朗的理查德是第三代剑桥伯爵,因企图谋反被亨利五世处决。剑桥伯爵留下一子一女:约克家的理查德、约克家的伊丽莎白。亨利五世将堂弟这个孤儿的监护权委托给北方大诸侯第一代威斯特摩兰伯爵拉尔夫·内维尔。约克公爵的爵衔中断十年,家族的声势衰败至极。

一个贵族家庭的兴衰强弱与子女数量有密切关系,子女众多人气旺盛,能互相声援,可通过政治联姻广布强大的关系网络。当年兰开斯特家族正因冈特的约翰子孙数量众多,实力盖过所有兄弟,这是成功扳倒金雀花长支独生子国王理查德二世的重要原因之一。

拉尔夫·内维尔的第二任妻子是兰开斯特系博福特家族的琼,亨利四世的异母妹妹。拉尔夫跟两任妻子的生育能力非常强悍,共生了23个子女,存活率在中世纪相当惊人,仅有3个夭折。拉尔夫早就看中约克孤儿这个金贵宝贝,把自己与琼·博福特所生的女儿塞西莉·内维尔许配给约克家的理查德,反正他女儿多的是,一大堆等着嫁人。

孤儿的血统相当显赫,祖父是爱德华三世的四子约克公爵兰利的埃德蒙,母亲安妮·莫蒂默是第五代马奇伯爵的妹妹,母系血统可追溯到爱德华三世的次子克拉伦斯公爵莱昂内尔。理查德的父母两系血统皆享有王位继承权,并且从他的母系来看,其王位继承权还要高于兰开斯特家族。这还不算完,他的外祖母埃莉诺·霍兰德(第四代马奇伯爵夫人),是黑太子的妻子肯特的琼与前夫的孙女,根据外祖母的血统还能追溯到爱德华一世的子女。

1425年开始,幸运之神不断亲吻约克孤儿,作为家族唯一幸存的男性,理查德先继承了祖父的约克公爵领,接着继承了父亲的剑桥伯爵领。约克孤儿的舅舅——曾具有最优王位继承权的第五代马奇伯爵——死后无子嗣,凭着母亲血统他又继承了莫蒂默家族的爵衔和产业;他的外高祖母即莱昂内尔的妻子是爱尔兰的阿尔斯特女伯爵,这个爵衔与领地也转归他名下。年轻的约克公爵,其父母家族有关的爵位,除克拉伦斯公爵的爵衔转封给兰开斯特家族,都被他一人承袭,地产分布于威尔士、爱尔兰和英格兰13个郡,收入最高时超过7000英镑。短短几年间,约克孤儿摇身一变成为英格兰贵族首富。

第三代约克公爵理查德·金雀花家世关系图

注:第三代约克公爵理查德1448年于名字后面加上了“金雀花”姓氏。

15世纪中期,兰开斯特家族人丁逐渐萎缩,亨利四世的四个儿子中,只有亨利五世留下一个儿子亨利六世,克拉伦斯公爵托马斯早逝无后,贝德福特公爵约翰死后未留下合法子嗣,格洛斯特公爵汉弗莱仅有情妇生下的一对子女,且都在1450年前离世。约克公爵理查德与妻子塞西莉·内维尔同样继承了岳父母的强悍生育能力,夫妇俩共生育13个子女,其中7个活到成年。

约克公爵的财富与家世都令人炫目,唯一欠缺的是建立功勋,得到授命时他踌躇满志,来到鲁昂才发现形势令人沮丧。所幸鲁昂的英军将领中还剩下军事经验最丰富的老将约翰·塔尔波特男爵,公爵与塔尔波特筹划了数场小战斗,重新恢复几个城镇的秩序,塔尔波特一度率小股部队袭扰巴黎,在城墙旁边打闹一阵,但也仅此而已。试图重建1429年前的格局根本无望,若说“征服法兰西”以前是个梦想的话,现在连梦都碎了一地。

党争致使政府效率低下倒在其次,在法英军常得不到援军和经费令政府一筹莫展,后来这种状况不断恶性循环。约克公爵几乎指望不上御前会议帮助,常自掏腰包垫付部队薪饷,公爵的绝望和抱怨情绪日盛。公爵任期到1437年4月结束,御前会议物色不到合适人选,要求他延长任期,他一看朝廷拖欠自己的钱没说个还字,自己留任岂不是还得继续自掏腰包,不愿再当这个冤大头。怀着对朝廷“腐败无能”的愤慨之情,公爵一怒之下撂挑子返回英格兰,国王早年的监护人沃里克伯爵贝切姆只得以55岁之龄出镇法兰西。公爵没搞清楚状况,其实不是朝廷不愿拨款,而是财政困窘,国库空虚。

1246年切斯特伯爵领和1337年康沃尔公爵领被永久并入王室,加上兰开斯特公爵领地收入,国王的土地岁入还是相当丰厚的,可亨利五世发动战争以来,王领土地不断封赏给有功之臣,面积逐年缩小,如兰开斯特公爵领的土地岁入1433年已从之前的6000英镑降到4000英镑,国王的领地总收入降到2.5万英镑。

国王的另一项巨大收入来源——关税和羊毛补助金,因为频繁战争与海上劫掠导致贸易萎缩,从15世纪初的5万英镑降至1433年的2.5万英镑,出口不振又引发国内经济萧条。亨利六世亲政时,王室正常平均岁入5万多英镑,防务支出2.5万英镑,政府开支2.3万英镑,宫廷开支1.5万英镑,此为三项最大支出,王室每年财政赤字1.5万英镑。1437年王室债务已积欠至16.5万英镑,到1450年总负债将滚至37.3万英镑。

政府与宫廷开支有其惯性,随着机构和人员膨胀,只会日益增多,很难逐渐削减,因为这会触碰利益集团的奶酪,应该用钱的地方使不上去,应该减少支出的地方降不下来。国王的船队因搁置年久而腐坏,1437—1439年拨付的维修费用只有可笑的8英镑9先令7便士。

阿金库尔战役后法军早学精了,尽量不跟英军野战,只找机会打游击,英格兰此时亦无力大举进军,双方进入小规模袭扰的拉锯状态。法军越来越多地进入英占地区骚扰,英军疲于奔命,这种局面有利于主场的法兰西,不利于客场的英格兰。

英格兰大贵族中只有汉弗莱对征服法兰西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若不是他顽固的好战态度,其实查理七世方面也想暂时休战。法兰西刚开启统一进程,财政也很紧张,欲争取时间整顿内政。亨利六世更宠信的博福特大主教、萨默塞特伯爵、萨福克伯爵则主张寻机找个好价码缔结和约,汉弗莱在御前会议里愈显孤立。英法1439年7月有过一次密谈,因为英方仍不愿放弃英王的法兰西国王头衔致使谈判未果,拉锯战继续。

1439年4月,沃里克伯爵在极度焦虑的煎熬中病逝,主和呼声略占上风。亨利五世当年抓获五位法兰西大王公,没用他们来换赎金,他知道征法事业艰巨,企图扣押重要人质增加博弈砝码。这个计谋并未显出多大威力,而且现在只剩下奥尔良公爵还活着。作为奥尔良公爵的监管人,萨福克伯爵主张把他释放回国协助斡旋和平事宜,公爵也同意支付4万英镑赎金。巨额赎金实在诱人,博福特大主教支持这个决策,只有汉弗莱写了封公开信给国王,痛骂两大“奸臣”误国。勃艮第公爵闻听此讯,倒也真心诚意执行和解政策,帮助奥尔良公爵筹集赎金。奥尔良公爵1440年底回国后还真没体现出有何斡旋能力,很快就到自己城堡过着吟诗作赋的生活,把这事儿忘个干净,英格兰除了得到一笔钱缓解财政,和谈毫无进展。

恰好这个时候,汉弗莱因妻子卷入“巫术案件”被政敌一举挫败。汉弗莱与女公爵杰奎琳的婚姻被破坏后,娶了骑士的女儿埃莉诺·科巴姆为妻(此前是他的情妇),女方身份卑微,这桩婚事遭到大贵族们鄙视。贝德福德公爵之死让埃莉诺·科巴姆权欲膨胀,产生了诸多幻想,与占星师托马斯·索斯韦尔、罗杰·布鲁克林过从甚密,这两个人对她预言,亨利六世将于1441年病逝,根据继承法则汉弗莱能登上王位,她自然成为英格兰王后,埃莉诺·科巴姆遂制作亨利六世小蜡像施以毒咒。此事走漏风声,传到国王和御前会议耳中,博福特一派力主彻查到底,埃莉诺·科巴姆与她的占星师朋友皆遭逮捕。

审判中埃莉诺·科巴姆否认大多数“谋害国王”的指控,但承认从女巫玛格蕾那里得到“助孕药水”。三位“共谋者”均被处死,埃丽诺·科巴姆则被判终身监禁。的确没有证据显示汉弗莱与此事有关联,但他知道这个案件凶险,如果表态支持妻子则自身将陷入“谋逆罪”,干脆从头至尾保持沉默,最后与埃莉诺·科巴姆离婚。巫术案件之后汉弗莱就像斗败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声誉大受损伤,在御前会议中抬不起头,他只列席会议,很少发言,再不像从前那样言辞激烈地抨击博福特一派,20年的党争终于以博福特一派的获胜告终。

萨默塞特伯爵被派往法兰西短暂顶替沃里克伯爵,很快被召回,大家还是认为需要一个血统与身份可与贝德福德公爵相当的人镇守法兰西。1440年7月约克公爵被说服二度挂帅赴法,但真正的指挥官仍然是老将约翰·塔尔波特,公爵与他密切配合使自己的五年任期有了光彩,积累了不少人脉和声望。这两年在困境中充当救火队长,塔尔波特接连创造数次防御战和救援战奇迹,1440年10月他还夺回被法军占领的哈夫勒尔港,第二年公爵与塔尔波特共同率兵救援重镇蓬图瓦兹,两度让查理七世抛弃指挥部后撤。

塔尔波特驰骋法兰西多年,骁勇善战已名扬英法两国,沮丧已久的英格兰人此时掀起崇拜塔尔波特的热潮,视他为“民族英雄”,亲切称呼其为“我们的老塔尔波特”,凭着这些战功他被加封为舒兹伯利伯爵。莎士比亚在文学作品中把塔尔波特刻画成令法兰西人闻风丧胆、战无不胜的军神。可每当塔尔波特离开,法军又卷土重来,这个游戏玩得两方都疲惫不堪。

眼见约克公爵崭露锋芒,一向不好战的博福特大主教私心大萌动,提议对法实行一次大规模远征,主张自己侄儿萨默塞特伯爵领军,他为侄儿谋划到手价值400英镑的封地,弄到“英军总司令”的职务。这一职务在法军事行动不受约克公爵节制,大有把约克沦落为“诺曼底总督”的羞辱之意。博福特大主教的本意一是提携侄儿建立功勋,增强家族力量;二是想助他摆脱经济困难,萨默塞特1421年巴格战役被俘,付出大笔赎金,经济不太宽裕。在博福特大主教的运筹下,萨默塞特一年多时间内以火箭速度从伯爵先后晋封为侯爵、公爵,他的弟弟埃德蒙·博福特以同样的速度先后成为多塞特伯爵、侯爵。

1443年8月,新晋的萨默塞特公爵率7000余人在瑟堡登陆,开启一场漫无目的的滑稽征程。部下问他这次远征的计划与目标是什么,他的回答令人喷饭:“我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如果我的衬衫知道这个秘密,我也得把它烧掉。”其实他自己的确搞不清楚远征要干什么,领着军队在曼恩与安茹之间烧杀掳掠一阵就返国了。回到英格兰,萨默塞特成为大家的笑柄,亨利六世只得把他逐出宫廷。1444年春天,萨默塞特羞愤难当在家自杀身亡,留下一个独女玛格丽特·博福特。

闹剧式远征花费2.5万英镑,居然全是现金支付,耗尽一年的防务经费。这些资金原本应该拨付给约克公爵率领的驻法英军,在此期间塔尔波特谋划围困北法港口迪普耶,因缺乏军费而作罢。博福特大主教的谋私举动意在羞辱约克公爵,孰料自取其侮,造成约克与其家族的裂痕,还损害了王室威信。

约克公爵愤怒地写信给亨利六世,要求朝廷立即支付拖欠他的2万英镑军费,国王只能勉强安抚说,钱已拨给萨默塞特公爵的军队了,希望约克“忍耐与等待”。驻法英军的将领们与约克形成命运共同体,团结在他身边表达对博福特家族的怨愤,玫瑰战争中的“约克党”和“兰开斯特党”已初现雏形。

远征失败另一意想不到的结果是严重打击了主战派气焰。博福特大主教急于找台阶下,力劝国王与法谈判,若能缔结和约也好给这场闹剧画上句号。亨利六世正有此意,索性解除汉弗莱在御前会议的职务以向法方表明诚意。萨福克伯爵再次奉命前往法兰西谈判,英格兰低估了查理七世的困难,其实他此刻也休战心切,但英方显得更为着急,这次双方避开敏感议题,很快就和谈成功了。1444年5月,英法签署《图尔休战条约》,双方同意停止军事行动两年,法兰西把公主嫁给亨利七世。

休战条约是查理七世又一次重大外交胜利,他现在终于可以全副精力着手强化王权,整顿财政,训练新军。查理七世比同时代的英格兰政治人物们老辣,他膝下虽有女儿,但汲取英法战争中英王以母亲和妻子名义诉求法兰西王位的教训,再不给对方任何借口,所以只把妻子的侄女安茹的玛格丽特许配给亨利六世,血缘关系离瓦卢瓦王室较远。亨利六世为促成谈判,授命萨福克伯爵可私下答应查理七世的要求,割让曼恩给法兰西,但不写入条约之中,暂时瞒着议会与贵族。

曼恩与诺曼底毗连,是英格兰在北法地区仅存的一个省,若查理七世得到此地,以后向英格兰在法核心地区诺曼底挺进就有了桥头堡。萨福克伯爵的心情十分沉重,他知道一旦缔约成功,自己在大众中的名声会“臭不可闻”,将背负“叛国贼”骂名,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他从未对此表现出热情,老早就请求国王另觅人选。亨利六世却坚持要最宠信的萨福克帮助完成艰巨任务,为感激他忍辱负重帮自己背黑锅,特意晋封他为侯爵。

安茹的玛格丽特以美貌和才干著称,她父亲安茹的雷纳头衔众多,如“洛林公爵”和“安茹伯爵”、名义上的“那不勒斯国王”,其实多徒有虚名,因为他的大片领地都被英格兰占领。“我乐意把女儿嫁给英格兰国王,但我要声明我付不起嫁妆”,雷纳曾向萨福克表达过如此心声。查理七世派人把玛格丽特的画像送给亨利六世过目,亨利六世写信给萨福克称赞“非常漂亮和聪慧的女子”,他决意一反中世纪惯例,同意连嫁妆也不要。

与当年父亲的婚姻——亨利五世以胜利者姿态娶回法兰西国王的女儿不同,亨利六世在一败再败的情况下割地求和,放弃嫁妆,只娶了个法兰西王室旁支郡主,这桩婚姻被国人厌恶在所难免。

安茹的玛格丽特性格强悍,使亨利六世患上越来越重的“妻管严”。英格兰再次出现“君弱后强”的局面,她就是玫瑰战争中著名的“红王后”。当亨利六世可依赖的叔叔和心腹一个个去世后,玛格丽特独自挑起大梁,立于政治狂风暴雨的中心,成为兰开斯特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