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月二十三日,魔术帮成员在清晨七点钟起床,夜晚的寒冷已渐渐散去。“卡车九点钟到,”马斯基林提醒大家,“还有什么事,现在快去做吧。”

正如所有准备上战场的士兵一样,他们利用最后一个小时写下家书遗嘱。这些信件封好后全放在马斯基林的办公桌上,只有在他们无法回来时才会被寄出。马斯基林也写了一封给妻子的信,但语气快乐,几乎不提这次攻击的事。“千万别忘记,”他在结尾处写道,“我是如此爱你。”

接送他们的卡车迟至九点三十分才出现。“真是好的开始啊。”希尔抱怨着,他仍认为这次水陆两栖攻击将会遇到麻烦。他们把六辆折叠坦克、留声机、扩音器和几箱器材杂物一起搬上卡车后座,在十点整出发前往亚历山大港。

沙漠中,英军步兵安静地躲在狭窄的壕沟里。任何不必要的活动都被禁止,而除了赶开蝎子之外,其他任何事都被视为是不必要的。他们虽想睡上一觉,却被大群出没的虫子骚扰得毫无可能,只好躺在那儿,任由烈日烤晒,看着远方的海市蜃楼,就这么等待下去。不出几小时,他们即将前往隆美尔用五十万枚地雷、机枪、迫击炮、反坦克武器和重炮构筑起来的坚强屏障“恶魔花园”,发动北非战史上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魔术帮抵达亚历山大港时,紧张的情绪已被兴奋掩盖。毕竟,他们终于实现了参战的心愿。他们草草吃完午餐,立刻赶赴港口,把装备搬上船。港湾里,三艘快艇已加好油等在那儿,另有三艘木制驳船。码头过去约百米,还有四艘大型运输舰系缆在港边。

“他们果然准备好了,”马斯基林朝那四艘运输舰偏偏头,“就像他们答应的那样。”

“我们需要的其他东西呢?”格利高里问。

马斯基林伸手指向一座有卫兵看守的仓库。

他们分成几组卸下纸板坦克,并把道具装备搬到船上。忙了一会儿,罗布森突然停下动作,笑了起来。“你觉得这件疯狂的事真会成功吗?”

希尔正使劲把一台空袭警报器拖上驳船。“最好别打赌。”他说。

下午三点,八百名作好战斗准备的士兵抵达码头。他们鱼贯从卡车上跳下,整好队伍,然后井然有序地登上那几艘运输舰。与此同时,码头上的大型起重机也忙着将约三十辆坦克吊上船,安置在甲板下方。

这些登船装运的动作全被港口的埃及工人看在眼里,通过他们的联络人,这个情报很快便传给了非洲坦克军团的情报机构。

马斯基林和魔术帮员站在快艇上,满意地看着码头上的景象。这支假攻击队伍正在顺利成形。那八百名“野战步兵”其实是从开罗的英军总部、后勤部队和维修基地抽调出来的人力,那些“坦克”则是魔术山谷的招牌产品。这些假坦克一被吊进甲板下方,脱离码头上那些人的视线后,就马上被拆开分解,一块块搬下船运回仓库,在里面重新组装,然后再拖上码头重复装载。

下午四点三十分,舰船装载完毕,靠在码头上的舷梯被收起。

五点整,四艘运输舰起航驶出亚历山大港。几分钟后,英军出动的消息便传到了利比亚的德军总部。

五点三十分,一架德军侦察机在沙漠中进行了当日最后一次侦察,汇报道:“熔炉”和梅里菲特的装甲师正在进行过夜的准备。

六点过后,魔术帮最后一次行前检查。马斯基林和希尔操纵第一艘驳船,福勒和格利高里负责第二艘,格雷厄姆、汤森德和罗布森在第三艘。半小时后,三艘英军快艇各拖着一艘驳船,向暮色中的大海航行。

一入夜,阿拉曼防线上的第八集团军士兵也都如从藏身洞穴中爬出来的沙漠地鼠般活了过来。数以千计的士兵从壕沟中爬出,舒展疼痛的关节,然后享用了一顿后方送来的热腾腾的晚餐,互相检查装备。每个人都配了一把枪、五十发子弹、两枚手榴弹、可供他们做沙包保护自己的小圆锹和四个空沙袋,以及一个印有X形十字架的背包——此白色十字记号的作用是在夜间辨识,以减少行军时的掉队现象。背包中装有一条毯子,刮胡膏和剃刀,一天份的罐头牛肉、面包和随身口粮。所有人都再三检查了水壶是否已装满清水。

在等待上级吹哨通知前往攻击发起线的这段时间,有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些人则单独躲到一旁写信,在纸上写下给上帝的最后几句话。

车厢外漆有巨大吸血蝙蝠标志的鲜血冷冻车已悄悄停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在后方,医生和护士们也检查好医疗器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忙乱。

然而此刻德军的总部仍一片平和,施登姆将军正和幕僚们共进晚餐。今天晚上他们还特别加了菜,只希望桌上这道新鲜的羊肉能让他们暂时忘却眼前恼人的处境。

因为就在当天下午,德军情报部门才送来报告,称英军有能力集结二十万名士兵、一千辆坦克和一千门大炮投入战场,无论士兵还是武器都超过德军两倍以上。此外,非洲坦克军团的油料仅剩下三天存量,清水所剩不多,粮食也即将用尽。

不过,情报也指出,英军至少还需要两星期才能发动大规模攻击。施登姆相信,希特勒答应要送来的补给物资一定能在此期间抵达。他倒不担心部队人数比英军少的问题,因为非洲坦克军团的士兵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战士。更何况,他们还拥有军事天才隆美尔,只要英军露出发动攻击的迹象,这位指挥官就会马上赶回沙漠。施登姆知道,胜利与否全系于补给一身。

晚餐准时在八点开始,他们吃的是新鲜的田园色拉,配上好的摩萨尔白葡萄酒。

夜间的地中海微波荡漾,令人稍觉寒冷。三艘快艇吃力地拖着驳船前进。格利高里向马斯基林担保,凌晨一点左右他们便会抵达目的地。

离开亚历山大港五英里后,他们经过停在海上的那四艘运输舰。“再过三小时,他们就能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了。”格雷厄姆对罗布森说。

“你忌妒了?”

木匠露齿而笑。“你开什么玩笑?”

就连希尔也不再怀疑这次的任务。“现在,我们得小心点,”他谨慎地提醒马斯基林,“万一在这里迷路,整场表演就要搞砸了。”

嘈杂的快艇引擎声中,马斯基林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浪花溅起,浸湿了他的头发,在他的胡子上挂上一颗颗水珠,他只偶尔用手背揩揩嘴,感觉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充满活力。

他每隔几分钟便看一眼手表。原本极平常的时间间隔,此时突然有了新意。秒针转一圈的时间像是需费一个小时,而五分钟的时间就足以成为永恒。他感到心不停怦怦跳动,宛如摇摆舞乐团的打击部分。

傍晚七点三十分,阿拉曼附近的宪兵戴上白手套和红帽子,拉开白色的攻击发起线,把攻击部队引导入六条二十四英尺宽的通道,排好队形准备出发。负责开道的是巨大的天蝎式扫雷车和携带金属探测器的工兵,然后依次是喷洒水花避免尘沙飘扬的水车、步兵、坦克和各式装甲车辆。

暮色中,蒙哥马利进行了最后的巡视,与士兵们谈论目前的战况。八点过后,他才一个人回到宿舍。在他床边的墙壁上挂有他的对手隆美尔的相片,相片下则是他从《亨利五世》中抄录的一句话:“噢,战神!让我的士兵拥有刚强的心。”

八点三十分左右,整个玛尔特罗突然醒了过来。本该一片安宁的沙漠之夜,此刻已被数千车辆的喧天引擎声搅碎。坦克和自行火炮除去伪装外壳,后勤支援车辆则在后方集结,形成了一个规模极大的战斗团体。

蒙哥马利的部队就要出发了。

九点整,全副武装的士兵们走向攻击发起线。不久,他们就会知道马斯基林的这场大魔术能否成功,他们的生命全都与这场表演紧紧相联。

希尔看了看手表,现在的时间是九点十五分。“那边应该开始行动了。”他对马斯基林说。

马斯基林只感觉喉咙干渴,仿佛当时被困沙漠中的感觉。听见希尔的话,他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九点三十分,四十八架威灵顿轰炸机越过天际,向德军的火炮阵地飞去。地面的英军炮兵部队也已奉命就位,大部分炮兵都戴上手套,并用橡胶塞或棉花团塞住耳朵。在攻击发起线,士兵们彼此握手互道好运,士官们则不忘提醒自己的兵:“注意保持距离,不要挤在一起,小心脚下的绊索,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继续前进。”

埃及夏令时九点四十分,阿拉曼战线上的炮兵指挥官下达命令。“准备发射,五发一轮。”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传来一声干脆的指令:“弟兄们,开火!”

宛如一场古代的战役,阿拉曼之战也在密集鼓声中展开,那是第八集团军的火炮,以古老的节奏撼动这群将名垂青史的士兵们脚下的沙漠大地。炮兵每分钟将九百发炮弹射向德军阵地,远在六十英里外的亚历山大港的平民家中也杯盘乱响。

在海上,尽管离炮兵阵地有八十英里,马斯基林仍能看见地平线那端升起了红光。几秒钟后,他真切地听见一连串轰隆巨响,那是炮弹击中目标爆裂炸开的声响。

他想象第八集团军的千辆坦克褪下“遮阳罩”现出原形,一起把炮口指向敌军,在暗夜中朝敌营杀去的景象。“变,”他先轻说了一声,然后大声喊道:“变!”接着,他转向希尔,声嘶力竭地大叫:“变!”

希尔听见他的声音,便把手高举过头和他一起高喊,两人发了狂似的吼声回荡海上,一遍又一遍……

凶猛的弹幕在沙漠上掀起一阵阵由烟雾尘埃构成的浓烟,遮蔽了战场上的视线。英军士兵将大手帕绑在脸上,只露出眼睛,静静等待上级下达前进的命令。

后方的指挥部里,无线电通讯小组开始广播事先准备好的稿子,不停地放出英国坦克大军即将攻打阿拉曼战线南段的消息。

第一发炮弹落在德军的阵地上时,施登姆将军和幕僚刚吃完晚餐。他们先是面面相觑,接着陷入惊慌恐惧。巴奇丁上校奔至窗前,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这不可能!”他喃喃地说,完全不敢相信。

施登姆的第一个念头是隆美尔此时还安安稳稳地待在奥地利的山区,接着他才叹了口气,把最后一口酒喝掉,然后冷静地离开餐厅,走向三十码外的作战指挥中心。

英军初期的炮火已轰掉了他的通讯网,切断了他与其他部队的联系。在告知柏林方面英军已展开攻击之后,他镇定地等待各部传令兵的报告,以弄清目前的情况。

蒙哥马利的炮兵以炮弹“走过”恶魔花园,引爆为数众多的地雷,也把铁丝网障碍炸出不少缺口。许多德国士兵身上毫无外伤,却死于炮弹的强大震荡,更多人则被活埋在倾圮的战壕、防空洞和观测站中。

施登姆将军耐心地在地下碉堡中等待英军结束炮击,他对己方的防线仍深有信心,认为英军无法突破每寸土地皆有地雷、机枪和火炮把守的德军阵地。

在夜色掩护下,魔术帮悄悄向利比亚地中海岸边的西迪拉赫曼前进。在第二艘船上的格利高里想,不知此刻那些准备进攻的士兵们会想些什么。“如果你是他们,”他忍不住问和他同船的福勒,“这个时候你心里会想什么事?”

“我会想‘记住保持低姿’。”福勒很实际地回答。

在扫雷车开路下,第八集团军闯进雷区。工兵标出安全区域后,士兵们提着枪,装上刺刀,以每分钟五十码的速度走进战场。他们排成长列,相互间至少保持三码以上的距离,宛如在微暗的梦境中渐渐模糊的精灵般消失在漫漫扬起的尘沙烟幕之中。曳光弹不时从他们头上低空掠过,引导他们攻向大战开始的第一个目标。

在北边,第三十军的四个步兵师一口气推进了七英里,而南边的第十三军(法国自由军)开始对阿拉曼战线南段的隆美尔军队发动牵制性攻击。

英军的行动让非洲坦克军团完全措手不及。在德军反击之前,第八集团军已深入雷区,只遭遇到一些零星且分散的抵抗。不过,施登姆的自信还是有道理的——想穿越“恶魔花园”,确实比蒙哥马利预计的还要困难。

进攻一个小时后,大部分天蝎式扫雷车便已损坏或因过热而被抛弃,排雷的工作只能靠那五百名手持金属探测器的工兵,以及拿着刺刀跪在地上摸索前进的步兵,但仍有不少地雷是靠士兵们的脚“拆除”的。一枚二百五十磅的大型地雷可炸死一个排整整三十人,而小如罐头的小型诡雷也足以对人造成严重伤害。尽管如此,以“捷足行动”整体的规模说来,通过“恶魔花园”时造成的损伤已算相当轻微。

战报开始陆续传至德军总部,指出英军正对整条阿拉曼防线进行攻击。施登姆将军决定把装甲部队保持在战线南北向的中点,保留最关键的兵力,等局势明朗后再调度。然而由于英军第十三军团猛攻希美梅特高地,他坚信英军主要的攻击是针对南段而来。

第八集团军凶猛的炮击一连持续四个小时,但第三十军团仍未通过雷区,原本井然有序前进的队伍,已变成慌乱向前爬行的一大群人。时间已超过蒙哥马利的预计,而足以让坦克安全经过的通道仍未辟出,此时德军开始以轻武器射击,给英军造成惨重伤亡。

炮击结束后,魔术帮已航行至离德军海岸线约二十英里的位置,离德军极重要的福卡机场相当近。此前马斯基林已连闪三次灯,指示魔术帮的船队开始行动。

他们在驳船上点燃烟雾筒,三艘快艇排成梯队沿着海岸线航行,在海上制造出浓浓一道烟雾,让岸上的观测员无法看清他们所在位置的情况。在与海岸线保持平行行进了半英里后,这三艘船又掉头重新航行一遍,让自己得以安安稳稳地躲藏在烟雾之中。

折返航行时,船上的水兵开始操炮对岸发射,同时魔术帮也启动装在驳船上的扩音设备,模拟出两栖登陆作战的声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就要在这只有少量德军守卫的海岸登陆。

岸上的德军吓坏了。浓浓的烟雾遮蔽了视线,他们只能看见落在海滩上的炮弹炸出的弹坑和各色射进夜空的信号弹,他们听见的是舰炮发射声、船锚铁链声和人员喊叫下令的声音,他们嗅到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舰船柴油味。他们判断这毫无疑问是英军一次大规模的登陆作战行动,目标可能是机场。于是,他们在惊慌中飞快把这个消息向总部报告。

马斯基林在为首的驳船上来回奔跑,忙着引燃火药,制造大炮发射的焰光假象,又大声对不存在的士兵下达命令,每隔两分钟便回放一次大炮射击的音响,同时又敲响船上的钟。希尔猛摇曲柄播送出空袭警报声,并朝海滩投掷毫无杀伤力的烟幕弹。他兴奋地就像一个刚考完期末考的学生,每投一枚手榴弹便带着一声咒骂。“去你妈的希特勒!”他大叫,“吃屎吧,该死的纳粹!”

第二艘驳船上的福勒和格利高里负责点燃油桶,散发出呛鼻气味模仿真舰船引擎的柴油烟味,他们发射各种颜色的信号弹,同时也播放装在驳船上的扩音设备。在第三艘驳船上,格雷厄姆、汤森德和罗布森不停投掷烟幕弹,狂打着完全无法理解的灯语,同时猛拉船笛,播放扩音装置。

岸上的德军急忙要求总部增援,报告此地的情势万分危急,极有可能失守。“敌军正进行登陆,”在嘈杂的环境中,他们朝着无线电大声喊道,“重复,敌军正进行大规模登陆行动,地点在地图坐标……”

德军先被第八集团军以猛烈炮火袭击,接着阿拉曼战线全面受到攻击,现在后方的福卡机场又遭英军入侵,整个局势简直如火上浇油。施登姆的幕僚根据从亚历山大港传来的情报分析,先前有四艘运兵船装载人员后出港,极有可能是开到他们的后方来登陆。简短商议后,他们决定派遣第九十步兵师火速开赴海边迎敌,同时抽调出前线的轰炸机和战斗机,改飞海上轰炸。

与此同时,驻守在岸上的德军炮兵开始盲目地朝海上的“进犯船舰”开火。

第一批炮弹落在魔术帮的船队几千码外的地方,这时他们正在进行第三次巡航。看见海面上冒出一连串毫无伤害力的水柱,希尔忍不住喊了起来:“他们朝我们开火了!我们真的开始打仗了!”

第二批炮弹落在船舷右侧,距离比前一批近了许多,炮弹掀起的浪花让船剧烈颠簸起来,也让希尔受到了惊吓。“搞什么鬼……”他大声抱怨,仿佛受到了侵犯,“他们‘真的’朝我们开火了!”

四十分钟内,魔术帮沿着海岸线来回巡行了四次。有几次德军的炮火相当接近他们的驳船,欢闹中的他们被高高掀起的浪花淋了一身,但幸好没人受伤。马斯基林大声下令众人返航,大家便匆匆爬回快艇,解开绳索放开驳船。马斯基林在离开时点燃了延迟引信,当驳船爆出一阵宛如大炮开火的光焰、岸上的德军急忙找地方隐蔽的同时,魔术帮已利用这个机会加速返航了。

德军第九十步兵师匆匆赶至海边展开部署进入战斗位置,准备迎击登陆敌军,但此时魔术帮早已逃之夭夭。赶来助战的德军轰炸机往烟雾弥漫的海上乱扔了一批炸弹,但烟雾散去后进犯的敌军竟然全不见了!直到天亮,德军飞行员在海面上发现那三艘驳船,才明白他们上了英军的当。

在曙光中,返航回家的魔术帮成员彼此握手、互拍肩膀,一想到德军此时的感觉就禁不住兴奋起来。最为欢欣雀跃的人是希尔,他一遍遍讲着自己英勇作战的过程,仿佛昨夜的事迹已成为他一生中最传奇的事件。“真想看看他们现在脸上的表情,”他大声说道,“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被谁攻击了。哈哈,料他们搔破脑袋也想不到神出鬼没的我们。”

马斯基林也感到高兴,但他克制住情绪。希尔的样子令他莞尔。在返航途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驾驶舱里听着零星从前线传回的有关“捷足行动”的消息。魔术帮的攻击只是一个小戏法、一道开胃小菜,“捷足行动”才是主菜,是最后的那个伟大幻术。不过此刻他心中洋溢着喜悦,感到一股成功的暖意,若非有成熟稳重的个性克制,他早已雀跃地跳起舞来。

其他人的反应也可想而知。福勒站在船首,定定地凝视着前方的海面。他总算参加了一场战争。在敌军朝他们射来的炮火中,他一点也没有畏缩。他让浪花不断打在脸上,如此才没人知道他脸上那些水珠是因快乐而流下的泪水。

“我们办到了,上帝啊!”格雷厄姆说。这次任务的巨大成功让他在喜悦中丧失了正常的语言能力,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说:“我们办到了,你相信吗?”

罗布森坐在后甲板,默默看着远方沙漠上空因大炮发射而闪出的亮光。不过,偶尔他还是会忍不住大笑起来。

汤森德几乎和希尔一样兴奋。他的反应完全和平常不同,仿佛得了某种热病,歇斯底里得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三艘快艇回到亚历山大港,所有“攻击人员”下船走上码头时,他们先彼此对视了几秒,然后在希尔的大叫声中,大家争先恐后围向马斯基林。马斯基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被他们高高抬起。这时,他终于也和大家一样高声欢呼起来。

回到魔术山谷,他们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尽管他们已成功执行了分内任务,但真正的战斗仍在沙漠中激烈进行。他们回到活动室,围在收音机旁耐心等待胜利的消息,因为那时才是真正值得大肆庆贺的时刻。

第一波从BBC新闻传出的消息是乐观的,但还无法断定英军的计策究竟获得多大成功。在首波奇袭造成的惊人效果退去后,德军的抵抗渐趋强硬,非洲坦克军团在好几处发动反击。尽管蒙哥马利宣称他对英军第一阶段的进展十分满意,但第十装甲师却无法在第一天晚上突破隆美尔的雷区,只得在天亮后撤到德军火炮射程之外的区域。

施登姆将军一直得不到足够的情报,无法决定该把防御部队调往何处,于是他决定天一亮就亲自到战场一看究竟。在巴奇丁上校的陪同下,他坐上吉普车离开指挥部,没想到却遇到致命的伏击。一支澳大利亚部队在近距离用机枪扫射他们,巴奇丁上校当即身亡。施登姆将军急忙站起身想离开吉普车,驾驶员伍尔夫下士却在此时急转弯,想冲出敌军的包围。施登姆将军被甩了出去,捂着胸口倒在沙地上,因心脏病发而殉职。

接下来的那一天,非洲坦克军团虽然没有了指挥官,但他们谨记隆美尔的日常教导,仍继续英勇地顽强抵抗。

此时,在希特勒急电催促下,陆军元帅隆美尔急忙动身赶回北非战场。

巴卡司少校在上午赶来魔术山谷,想听听魔术帮第一手的“攻击”过程详情,但反被马斯基林逼着讲“捷足行动”目前的战况。“毫无疑问,我们的确把德国佬打得措手不及,”巴卡司说,“但你还是祈祷吧。看来德国人还不知道我们的打算,他们的第二十一装甲师仍留在战线南段,这对我们来说可大大有利。不过,我们大部分扫雷车都报销了,不管蒙哥马利怎么说,只要隆美尔的主力部队在我们通过雷区前赶来,我们就只好马上打包回家。”

“蒙哥马利怎么说?”

少校皱起了眉头。“一切进展顺利,继续前进、继续前进。”他一耸肩,“他还能怎么说?”

他们一起走到户外空地。以往这里总是忙碌喧闹,但在战斗进行中的此刻,这里却静悄悄没有半点声响。到了这节骨眼,魔术山谷工房生产的装备已经失去作用。现在双方完全是在以意志力拼死相搏。

听完马斯基林报告昨夜的详细经过后,巴卡司也讲了他获知的一些情报。“在你们展开攻击时,我们截获敌人的通讯,看来他们真以为你们是一大批部队,派了第九十师的部分兵力前往海岸支持,还把大部分空军都调往那里寻找你们。我真想看看那些纳粹的脸,看他们在发现那几艘驳船时会有什么表情。”

马斯基林点点头。这个情报让他感到高兴,但他仍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走着。

“你好像不怎么开心。”

“我很开心啊,”马斯基林连忙否认,“真的。我只是有点累。”

巴卡司能体会他此时的感受。他知道在战斗过后出现的往往是一股沮丧情绪。“你还好吧?”

“不知道。我想,大概有些惊讶。”

“哦?”

马斯基林并不十分明白自己此刻的感受,想用言语形容更是困难。“我只是……就像……我不知道,感觉那并不是我所想象的样子,大概就这样吧。”他终于参与了一次真正的战役,终于在敌人炮火下完成了任务,通过了这一次考验。然而他心中的感受却没有任何不同,这次的体验仍无法排解他对自己的怀疑,无法驱逐他父亲和祖父留给他的阴影,也并不如他希望的那样借由一场大战让自己的灵魂获得澄净。他并不沮丧,只感到巨大的失落。事情应该不只是这样的——这点令他最为诧异。

巴卡司颇能体会他的心情。“你知道吗?这很奇怪,不过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实永远是依赖期待而生的,战争也一样。”

马斯基林一直低头看着自己覆满沙尘的鞋子。“感觉好像有点虎头蛇尾。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发生什么事,但应该是更……”

“在我看来,你想寻找的可能是某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瞧,我可不想把话说得像学究一样,但或许你要找的东西并不在战场上。依我看,你应该向内心去寻找。”巴卡司点燃一根香烟,整理一下思绪,“第一次世界大战给我上了很重要的一课:即使冒生命危险,也不能改善任何事情。事实上,我发现一个人真的不能让自己成为标靶,如此只会招来难以想象的厄运。”

马斯基林笑了起来。“我知道这种想法很傻,尤其是在战斗还在前线进行……”

“贾,你应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你办到的事情,一百个此时在沙漠中战斗的人也不可能做到。如果冒生命危险是你在乎的事,那么,这你也经历过了。你毫无保护地置身于敌人的炮火中,这样还不够吗?”

“但是,我知道那是安全的。”马斯基林说。

“不,”巴卡司纠正他,“你‘相信’那是安全的,但这完全是两回事。我很抱歉没能让你们上战场,但你们并非为此而来。你有你的任务,而这唯有靠你的能力才能完成。现在战争的结果还未明朗,但由刚开始的情况来看,你的努力确实已收到极大成效。也许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在我看来,却是个惊人的成就。”

巴卡司的每一句话都让马斯基林不得不同意。他知道少校说得没错,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只是不知为何,尽管他心知肚明,却无法消除心中的失落。

非洲坦克军团在战斗的第一天虽勉强撑住战线,但南北两段都蒙受严重损失。由于北段的英军第十装甲师无法顺利突破雷区,隆美尔的第二十一装甲师得以保持在南段,等英国发起下一波穿越“恶魔花园”的行动时再作打算。为牵制住他们,英军第四和第八轻装甲师加速赶往绰号“一月”的南段雷区,并拖来一大批马斯基林制造的假坦克。德军侦察兵很快发现他们,并马上向总部汇报有大群英国装甲车辆正朝战线南段发起攻击。天黑后,这两支部队在装甲车辆的带领下进入部分已开辟出通道的雷区。他们用扩音器播放坦克前进的声响,同时把车上的引擎声开至最大,以增强欺敌的效果。

德军第二十一装甲师立刻朝他们猛烈开火。

当晚,战线北段的英军第十装甲师再度企图穿越雷区。这次,英军一支二十五辆运输车组成的队伍遭到纳粹空袭,冒出的熊熊烈焰照亮了附近的区域。德军第十五装甲师利用光亮攻击附近的英军。一小时内,英军便有二十七辆坦克被毁。

鉴于损失严重,蒙哥马利手下的将领立刻请求下令停止攻击。他们在十月二十五日凌晨三点召开紧急会议,但蒙哥马利态度强硬,他指出战场上仍有九百辆坦克可用,并威胁将就地撤换那些不敢推进的将领。

二十五日,马斯基林终日待在收音机旁。显然,“捷足行动”目前正困在敌人的雷区,尽管德国人无法集中兵力对英军发动大规模反击,但他们似乎打算化整为零,分头迎击来犯的英国第八集团军。

格雷厄姆听到一个谣言,说头两天的战斗中英军已有一万人阵亡。“那些可怜的人正在那边挨打,”他一脸难过地说,“蒙哥马利根本不应该把他们扔进那里,实在太疯狂了。”

“这是谣言,”马斯基林说,“伤亡数字被夸大了。”魔术帮从亚历山大港回来才两天,但整天待在收音机前等待消息让这两天像两年一般漫长。他们虽参与过一次短暂行动,却感觉与现在沙漠中进行的激烈战斗毫无瓜葛。此时马斯基林只有一种感受,觉得自己就像被换下场的选手,只能无能为力地坐在场边替己方加油。“我敢说这一定是夸大后的数字。”他又重复了一次。

“好吧。”“钉子”叹了口气,此刻他与所有魔术帮成员心中都有和马斯基林一样的想法,“我要去外面找点事做,整天坐在这里不发疯才怪。”

二十五日傍晚,一支德军坦克部队企图攻击穆纳西伯洼地的“假炮阵地”。英军真正的大炮已藏了整整两天以避开敌人炮火,此时正好全拖出来,对德军近距离齐射,瞬时歼灭攻过来的敌军。

隆美尔于当晚回到北非沙漠的指挥部,迎接他的是一大堆令他苦恼的报告:在战线北段,第十五装甲师原本有一百一十九辆坦克,如今已损失了八十八辆,而剩下的油料顶多再撑三天。更糟的是英军在北边已逼近海岸公路,第九澳大利亚师几乎快通过雷区,马上就会使德军面临补给线被切断的威胁。

为眼前局势所迫,隆美尔无奈之下作出决定,将待命的第九十轻装甲师北调,并下令第二十一装甲师向北进击。由于马斯基林的“贝特兰行动”,这两支部队在主战场以外的地方整整被拖住了两天,这对英军在北段的战情有相当大的帮助。

在阿巴西亚,魔术帮成员整天就只能急躁地在活动室中度过。虽已浅尝过行动的滋味,但他们还想体验更多,只可惜目前陷于胶着的战况并不需要他们的专长。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浮躁地在桌面上敲打手指,等待十五分钟一次的战况报道,情绪越来越焦躁。

接下来的几天,非洲坦克军团奋力向北增援,把第八集团军成功阻挡在雷区。战役已打了五天,但许多英军部队仍待在第一天就抵达的位置。一些幕僚向蒙哥马利建议撤军,但他不仅断然拒绝,还决定把“捷足行动”的范围往南扩展,正面迎击隆美尔北进的部队。十一月一日,这个被命名为“增压行动”的计划正式展开,希望一举突破敌人的防线。

第三十军团在弗莱伯格将军指挥的第二新西兰师引领下,如潮水般攻向隆美尔介于德军和意大利军队防线之间的一处阵地。蒙哥马利知道这次攻击将遭受顽强抵抗,敌人会动用所有武器对英军予以重击,但他也已作好承受这次攻击将会造成的损失的心理准备。弗莱伯格手下的将领估计这次攻击伤亡率可能高达百分之五十时,弗莱伯格只简短地回答:“可能不止,总司令说他已准备接受百分之百的人员伤亡。”

在魔术山谷,随着时光虚度,人们心中的压力越来越大,情绪得不到发泄,彼此之间的摩擦渐渐增多。马斯基林虽已努力维持和谐氛围,尽可能想一些事让大家去做,但紧绷的气氛仍无法解开,浓得几乎可以装箱打包。

又一次,巴卡司适时出现化解了这股情绪。十月二十九日那天,他神采奕奕地冲进魔术山谷。马斯基林猜他这星期来一定没睡过一场好觉,但少校仍表现出一贯的专业素养。“希望没打扰你们,但你们应该没事可忙吧?”一开始他便打趣说。

“这可不一定,”马斯基林咬着铅笔头说,“山谷附近的草都长了,需要花点时间整理修剪。”

“那就抱歉了,”巴卡司说,“因为我有新的任务要派给你们。”

在沙发上打盹的汤森德此时睁开眼睛小声说:“既然这样,就别管什么草长不长了。”

巴卡司向魔术帮说明目前的情势:隆美尔的第二十一装甲师正在北上,蒙哥马利的第三十军团则开始南下。“增压行动”正在准备,一场坦克大战在所难免。为了掩护第三十军的行动,蒙哥马利希望扰乱敌人,让他们在战线北段各处都能看见小规模坦克部队活动的迹象。“他希望集合所有伪装部队人员,以假坦克投入这个区域。这方面各位都是专家,类似的任务你们早已做过。”

魔术帮成员希望获知更详细的任务内容。他们该前往何处?该在何时工作?除坦克外是否需要增添别的道具?他们在那边要支持多久?是否会有人提供补给?

少校回答,由于目前战况吃紧,不会有正式的命令下来。“这次任务必须见机行事。”他坦承道。

“钉子”仍一头雾水。“见机行事?意思是我们跑到沙漠某处,随便布置一些假坦克就好?”

巴卡司点点头。“恐怕就是这样。不会有正规军队掩护你们,你们必须找几个好地点,把伪装物布置起来让敌人看见,达到目的后就马上收起,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去摆设。记得避开坦克大军会出现的地方,还有,无论如何都要记住保持低姿。”

汤森德哼了一声,轻蔑地说:“我不得不说,用这种方式打世界大战,还真是窝囊啊。”

翻过工房的存货后,他们仅找出四辆可用的假坦克,这个数量难以威胁敌军。先前他们生产的假坦克大多被弃置在梅里菲特和“熔炉”,其中有些可能已被摧毁、被人连同其他装备打包带走或原封不动留在当地。“我记得亚历山大港那里还有五辆。”福勒说。

“就算它们还在,”罗布森说,“谁知道会不会已被海军破坏,或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希尔看向马斯基林。“我们可以用最快速度再制造一批出来。”

马斯基林摇摇头。“为了‘捷足行动’我们已用光了所有材料,现在剩下的帆布不到两码,油漆也不够。不过……”他又说,“还有别的办法。”

希尔闭上眼睛。“又来了。”

“就算帆布足够,可光等油漆晒干的时间就需要两天,这样我们也顶多只有七八辆假坦克。但大家想象一下,只是想象,我们可以变出一整队坦克,想象我们拥有十五甚至二十辆坦克会造成的效果。”

“这样当然很棒,”汤森德回答,“不过当你把它们变出来的时候,可不可以顺便也把一些石头变成黄金?”

“我们办得到,”马斯基林坚持说,“我们办得到,就像我能在舞台上办到一样。”他把话打住,转头环顾活动室,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站在这里的是魔术帮,跟随他打这场特殊战争的好伙伴,他的好兄弟。于是,他笑了,露出迷人的笑容,那个曾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出现、吸引无数观众的招牌笑容。这是魔术师的笑容,信心满满随时准备带给观众惊奇。这是在法兰克·诺斯死于赫利奥波利斯机场后,便再也没出现过的笑容。“我们用镜子来做,这很自然。”

“什么?”希尔叫道。

格雷厄姆看着希尔,仿佛把他当成聋子。“你没听到他说什么吗?”他问,“他说我们要用镜子来做,这很自然。”接着他看向马斯基林,皱起眉头,提醒道:“这次,你袖子里最好要有万无一失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