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英国海军急需魔法以使小型快艇能在敌人控制下的地中海安全航行。“这些快艇必须经过妥善伪装,才能通过U型潜艇近距离的观察。”格利高里上尉解释道。他是极具经验的海军伪装人员,不久前在塞浦路斯附近的一次夜航中受了伤,上级派他在养伤期间来协助魔术帮。“而且,它们还必须能在战斗爆发时迅速除去伪装物。”格利高里继续说。这些快艇的主要功能是把敌后工作人员和必要物资载运过海,“以及担负总部那些家伙可能想到的所有任务”。

马斯基林很清楚这次任务并不是那种“有明显差别”的伟大幻术,不过在那场大幻术自动现身或被他构想出来前,他还得继续做这些规模相对较小的工作。尽管如此,这次的任务也足够棘手。有了“胡迪尼”号的经验,他知道不能只靠上漆的帆布来伪装,尤其是在必须保持船只速度的情况下。所有的修饰伪装都必须适合快艇的基本结构,不能拖慢应有的速度。考察过各种可用的快艇型号后,马斯基林和格利高里选定皇家空军的流线型迈阿密救援汽艇。这种快艇形状较圆,类似鱼雷,拥有低矮的前舱、一根通信桅杆和长而窄的后甲板。船身全长大约一百英尺,大部分是空旷的甲板。

他们利用侦察机和舰船从各种角度拍摄快艇,一共拍了六十张相片贴在马斯基林办公室的墙上。但在仔细研究后,马斯基林却迟迟无法决定该如何伪装。“我们要让它变成什么样子呢?”他问格利高里。

这位身材瘦高的上尉只耸了耸肩。“怎么都行。”

于是,他们开始列出各种享有豁免权、能在战时自由航行在地中海的船只。他们分析,其中最安全的就是大亨富豪们插着某个富足的中立酋长国国旗的游艇,或海上作业的地中海小帆船。马斯基林要汤森德绘出这两种船的草图,找出和这艘皇家空军快艇类似的部分合并后,便把这些设计套在快艇上。

格利高里把两张草图钉在墙上,然后退到汤森德、马斯基林和诺斯身旁,和众人一起研究。“各位觉得如何?哪张比较合适呢?”

马斯基林叼着已熄灭的烟斗,从这张看到那张,来来回回比较。“两张都不错,”他终于说,“我们两个都可以做着看看。”他拿起铅笔,上前修改汤森德的草图。“有些必须做出来的组件,可以同时用在游艇和平底作业船上。例如这个烟囱,”他边说边用烟斗指着游艇后甲板上一根短短的烟囱,“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把它隐藏起来,然后在这里再加上一根桅杆……”

马斯基林一席话引得大家纷纷发言,每个人都有一两个主意。擦擦改改中,在草图已开始出现破洞时,他们总算都满意了,认为这些大大小小的改变在理论上说得过去。

“好,这样就解决了比较容易的部分,”格利高里上尉说,“现在我们得把心思集中在真正的问题上。”

“什么?”汤森德仿佛没听清一般,“问题不就是把这条船变得不一样吗?”

格利高里摇摇头。“看看这里,”他伸出食指沿着被擦得有点模糊的船壳移动,从船尾直到船首,“任何有经验的水手一看见船壳的轮廓,就能立刻辨识出来。不管我们如何改变船体上部结构,除非我们能改变船壳的形状,否则就会像把一块木板放在牛背上,然后想让人以为那是书桌一样。”

“我们根本无法改变船壳的形状。”汤森德立刻说。

马斯基林研究了一下草图。“还必须考虑到快艇的速度问题,”他想了想说,“所以不能增添任何东西。”

“就算增添了,只要船一开动,海水也会马上把它们扯掉。”格利高里表示赞同。

诺斯默默看着草图,整理脑海中因为这个问题而自然出现的一些思绪。他想到许多动物和昆虫都具有改变外观的能力。渐渐地,他开始把这艘船想象成某种动物,想象它跃出浪头,正飞奔着躲避某个看不见的掠食者的追捕。他仿佛看见它紧闭的利齿,看见它竖起的耳朵,也看见它正为了生存而拼命飞驰。于是,他谨慎地说:“我大概有解决的办法了。”

三个人一起转头看着他。

他的目光仍盯在草图上,开口说话时,眼前仿佛仍浮现出那个充满恐惧的动物身影。“在自然界,”他硬邦邦地说,口气死板地像在背诵课文,“有些动物和昆虫是二态的,意思是,它们具有伪装成两种截然不同形态的能力。例如,孔雀蛱蝶以一双美丽的大翅膀得名。然而当这种蝴蝶察觉危险时就会立刻收起翅膀,改变外观,伪装成一片普通的树叶,以此骗过敌人,避免遭受攻击。顺带一提,还有为数不少的动物甚至具有三种形态的变化能力,不过变化的道理大致相同。相信各位都已经理解了。”

所有人都表示同意,像一群唯唯诺诺的学生。

“那么,”诺斯说下去,仍是教授上课时的口吻,“这些不凡的生物是如何做到这种变化的呢?”没等旁人回答,他便又接着说,“是利用它们天敌的视觉条件限制!”

“你们看,”诺斯从汤森德的笔盒里拿出红、黄、绿三种颜色的蜡笔,走到墙上的草图前,“很抱歉我没有适当的图表可以说明,不过对我来说,只要运用适当的色彩,是有可能改变船壳外观的。技术性地说,这是‘塞耶原理’的变体。我想你们一定没听过这个原理吧?”他回过头瞄了三个沉默无言的人一眼,笑了起来:“当然,你们不可能听过。”

马斯基林看向汤森德,而汤森德只摇了摇头,对教授的表演表示惊讶,旋即露出了笑容。

“塞耶的理论,是基本上对人类的眼睛来说,如果物体表面的颜色呈现色度渐递的变化,我们就难以看出色调最淡的那条边界。所以,我认为如果我们在船壳漆上某种由浓至淡的色彩,这样船壳的边界就会很难分辨。我觉得这样做的效果一定会非常好。”说完,他退后几步,欣赏自己刚完成的画作。船壳中央部分是非常深的绿色,然后渐渐变浅转为莱姆酒颜色,接着是更浅的黄色。诺斯示范的这招明暗技法画得十分不平均,但重点已经表现出来了。尽管大家离草图只有几英尺远,已很难看出黄色的边界。“我相信,只要采用这种办法,就能把船壳变成任何我们想要的形状。”

“你是说,从一定的距离之外观看。”格利高里上尉纠正道。

“没错,要有一定的距离。”诺斯同意。

格利高里被这个想法迷住了。他熟悉各种使用色彩来伪装的技术,但诺斯的这个想法对他来说既新鲜又让人兴奋。他建议诺斯从“欧米茄灰”开始试,这种灰是南极海燕的颜色,带有一点浅蓝。“上次大战时,”格里高里解释说,“美国海军曾试过各种色彩的伪装效果。研究发现,当南极海燕低飞掠过海面时,人几乎无法辨识。于是他们依照这种鸟身上的颜色调制出欧米茄灰这种色彩,并从此大量使用。”

诺斯点头答应。

“等一下,”汤森德急忙说,“我现在已经不去搜集骆驼粪了,也不知道以前那些人是否还……”

格利高里瞪大眼睛看着这位艺术家,以为听错了什么,不过马斯基林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噢,那已经不需要了,”他安抚道,“我们已有几千加仑的颜料。你也知道,情况已经改变了。现在我们已站稳脚跟,和当初不一样了。”

汤森德仍半信半疑。

周末前,格雷厄姆便做好了一艘快艇的木头模型,上面没有任何装饰,让诺斯得以去试不同的颜色。尽管工作明显有进展,但困难依然存在,他们必须定期对这个模型加以刨磨清理,才能让诺斯重新进行实验。

马斯基林和格利高里共同负责快艇的上部结构,在主要部分的改造之余,也增添了许多小细节的变化。例如,一个挂在舱壁上的普通救生艇,鲜艳的一面朝外,看起来就像豪华游艇上干净清爽的逃生装备;但一旦把它翻个面,将肮脏朽坏的一面朝外,就能造出看似已吊挂多年、历经长期风吹日晒的效果。他们还竖起后桅杆,伪装成游艇时就挂上色彩鲜艳的三角信号旗,伪装成作业船时就挂上水手们的脏衣服。他们连船名也动了手脚,可随意更换。

伪装快艇的工作以令人满意的速度进行,其余各项进行中的任务也在魔术帮成员的分工下进展顺利。于是马斯基林告知克拉克将军,可以继续为部队举办逃生术的演讲。克拉克的幕僚立即安排,定好在四月十六日星期四举行首场。

然而十五日早上,巴卡司一通电话打到魔术山谷,将原本的计划完全改变。他要求马斯基林十六日下午到灰柱廊参加军事会议。“一场战略研讨会,我认为如果你来参加,将会对众人有很大帮助。”

马斯基林说自己明天已有行程,上午十一点三十分要飞去格查拉防线的某处阵地。

“别管那件事了,”上校坚持说,“我会替你去跟克拉克的人讲,叫他们把演讲挪到下礼拜,就这样。”

马斯基林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但多年来的舞台生涯也造就了他不愿轻易更改演出计划的习惯。“我有更好的办法。过去的演讲一直是法兰克·诺斯在旁协助,现在他可以独当一面了。”

这点巴卡司倒不反对。“不过,那些家伙大概会有点失望,毕竟他们希望看到的是希特勒最喜欢的魔术师。”

“我相信法兰克很快就会博得他们的喝彩。”

诺斯教授欣然接受,但旋即担忧起自己的表演能力。“我必须加紧练习手技才行。”他专业地说。

“没错。”马斯基林说。

“那你得帮我复习一下那些台词行话。”

“没问题。”

“那么,我也要表演铁连环戏法喽?”诺斯又说,原本的自信已消失无踪。

“的确如此。”

诺斯叹了口气。“看来我最好找时间预演一下。”

当天晚上,魔术帮所有成员和几位特别来宾齐聚活动室,观赏诺斯的预演。“记住,”当诺斯站在临时吊起的白色帘幕后准备上场时,马斯基林提醒他,“这只是预演,到正式表演时台下绝对不会有观众敢刁难你。”

“放心吧,各位,”诺斯在幕布后愉快地喊道,“今晚绝对会让你们值回票价。”顿时,台下嘘声四起。

马斯基林等众人安静下来后大声宣布:“今晚,我们很高兴地请到独一无二、举世无双、保证各位绝对没在其他地方见过的魔术师——诺斯教授!”

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诺斯披着一件极不协调的斗篷从幕后走出。“这次演讲是专门为各位设计的。”他开门见山,但语气中明显带有紧张。“你们务必要记住今晚看到和听到的一切,这相当重要,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你们很可能实际运用这些知识。”他大步走到格雷厄姆面前,朗声问:“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狗,长官。”格雷厄姆回答,“二等兵阿狗。”

诺斯不为所动,把六张纸牌展开成扇形,对格雷厄姆说:“请你帮个忙,替我把这几张牌发下去。”格雷厄姆照做后,诺斯请拿到纸牌的人把名字写在上面。“别害羞,如果不识字,可以请旁边的弟兄帮忙。”

众人完成后,“钉子”把纸牌收集起来交还给诺斯。诺斯拿着牌走到一张道具桌后,在众目睽睽下把牌放下。“你们最不希望发生的,”他说,“就是落入敌人的袋子。”他边说边拿出一个帆布袋子,打开展示给台下观众以证明里面是空的。接着他把袋子放在桌上,摆在纸牌边。

马斯基林站在活动室最后面,倚着墙叼着烟斗,对诺斯目前的表演相当满意。

“……但是,假设你和同伴在沙漠中失散了,你可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掩蔽。沙漠中能供人掩蔽的地方到处都是。”诺斯一边演说,一边把手伸进衬衫口袋,掏出一张写有姓名的纸牌,“你可以躲在沙丘或高地后,也可以躲在干河床里,”他继续说,同时从短裤口袋和袜子中取出三张纸牌,“当然,也别忘了废弃的装甲车,那也是极佳的掩蔽点。”他走向刘易斯,从她的左耳后取出第五张纸牌,上头有她的签名。

台下观众的掌声稍微热烈些了,尽管他们早已看过马斯基林无数次相同的演出。

“很不幸,”诺斯边说边走回道具桌后,“你们中有些人可能会成为隆美尔的俘虏……”他熟练地把手伸进帆布袋,“然后被装进袋子……”他从袋子中掏出第六张纸牌,上头正是希尔丑陋的字迹。观众再次哈哈大笑,而笑声最大的便是马斯基林。

教授把这张纸牌扔回袋子里。“那么,既然被敌人俘虏了,你的第一个措施是什么?”他暂停片刻,想令众人紧张,但显然没什么效果。“是逃亡。”他低声说,仿佛紧张的情绪已经造成。“逃亡!”他加大音量重复了一次。“这应该是你早上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你入睡之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逃出敌人的掌心,回到同伴那里。”

罗布森拉尖嗓子,装出女人的声音笑问:“这可能吗?”

诺斯没理他。“可以,已经有数百人成功逃出敌营,关键全在于如何计划安排。”说到这里,他又把袋子打开,而刚才那张纸牌已经不见了。他把袋子放回桌上,提醒他们万一被俘要努力逃跑,逃不掉也要尽一切努力帮助自己人。说完,他又拿起帆布袋。“有时为了同伴,你必须把自己的计划放到一边。”他再把手伸入袋中,取出了四张黑桃A。

“上帝啊,”希尔开心地大喊,“这家伙简直和马斯基林没两样嘛!”

刘易斯用肘撞了他一下,以严肃的表情要他闭嘴。

马斯基林颇为满意,诺斯正使出浑身解数,尽力取悦台下的观众。他面露笑容,语气坚定,每个动作都充满自信。此时的他就像不靠福尔摩斯而自己把握机会解开悬案的华生,并且乐于享受这美妙的时刻。尽管马斯基林从他的表演中找出了十几个缺点,但都很小,唯有受过训练的行家才看得出来,沙漠部队的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发现。为了不让诺斯感到困窘,他决定暂不提及。

“……逃出来后,你要判断最近的友军阵地在哪里。”

马斯基林想,诺斯的转变才是真正的魔术。为此,他不禁得意起来。

翌日早上,“魔术师”诺斯十一点钟抵达赫利奥波利斯机场,几分钟后,他搭乘的那架达科塔运输机准时起飞。今天的目的地是第八集团军在前线建构的那六个绰号“箱子”的要塞之一。教授旁的乘客还包括五名休假回来的军人、一名美军中尉、两位年轻的女护士、两名见习军官和一名足踝上打着石膏的皇家空军飞行员,此外,还有大量的补给物资。

飞机安全升空后,诺斯闭上眼睛,想趁机小睡一番。

与此同时,早在上午八点便到灰柱廊报到的马斯基林还在等待。会议在下午一点开始,奥金莱克将军亲自主持,超过五十名军官坐进礼堂,马斯基林的位置被安排在最后面。

“邀请各位来这里,是为了筹备一场历史上最伟大的装甲战。”奥金莱克对着鸦雀无声的礼堂说。他拿着指挥棒,指向挂在墙上的一张军事地图。“这次我们的部队获得的补给超过以往,势必将敌人赶出沙漠。无论在人员还是武装上,我们都已取得绝对的优势;无论在心理还是生理上,我们都已作好万全的准备……”

会议一直持续到傍晚,内容包括对格查拉防线形势的全面性报告,也包括现有和未来将运抵的补给物资情况分析。马斯基林从未像现在这样一下获知如此多的重要军事情报,他全神贯注地聆听将军及其幕僚们一一上台详细报告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

第八集团军目前正沿格查拉防线部署,这条布满碉堡和地雷的防线长达六十英里,从地中海岸开始往南延伸,一路穿过沙漠的心脏地带。根据报告,隆美尔的非洲坦克军团根本不可能穿过这条防线,无法对尼罗河盆地造成任何威胁。然而当马斯基林听着他们信心满满的演说时,却不禁想到先前法国同样被夸耀成坚不可摧的马其诺防线。该防线的瓦解让他吸取了一个教训:有时候,将领们的自信心极端危险。

当马斯基林在总部聆听一位位军官如走马灯般上台报告时,诺斯正在沙漠中开始处女秀。在夕阳下,他高举在手中让台下观众检查的铁连环正映出耀眼的银色光芒。

诺斯在前线要塞的演讲大获成功。表演结束后,他与当地的军官共进晚餐,之后才踏上归途。尽管他绝对不会对马斯基林承认,但他倒是颇为陶醉在这种成为名人的感觉中。这架返回开罗的飞机上除了诺斯,还有一位在足球赛中摔断髋部的士官和三名因急事请假离营的士兵。有人提议打牌,诺斯拒绝了,他只想看看书。

起飞后几分钟,驾驶员获悉在西迪雷泽格区有一场大沙尘暴,便朝北转向,往图卜鲁格飞去。他们不知道,德军的梅塞施米特战斗机最近已悄悄开始在该区域附近活动。

灰柱廊的会议总算结束了,总部宣布每位与会军官都必须提交一份心得和意见报告。“越快越好,不能晚于五月一日,”一位军官提醒道,“这是让大家动脑筋的好机会,我们希望能看到创新、甚至大胆的计划和想法,当然,得合乎道理。”

他们想要的还是那些老东西,马斯基林一边收拾笔记一边想。他们想从他这里得到的还是那些假坦克、假枪炮、假士兵和“遮阳罩”。

一位少校邀请马斯基林前往谢菲尔德饭店共进晚餐,但他想抽点时间放在伪装快艇的工作上,便婉拒了,直接返回魔术山谷。

当诺斯正津津有味地读着伊夫林·沃的小说《独家新闻》,被故事中那位传奇的舰队街记者逗得发笑时,搭乘的运输机突然遭到攻击。德国战机是从夕阳的方向来的,因此运输机飞行员毫无察觉,直到飞机右翼被一排机枪子弹扫中后才猛然惊觉。飞机立刻进入紧急状态,副驾驶要求机舱内所有人都趴下。

诺斯趴在地板上,一手搭在那位受伤的士官身上。霎时间,机舱里充满喊叫声、祷告声,但很快便陷入一片死寂。驾驶员立即采取躲避措施,先猛拉机头爬升,再向下俯冲。同时,副驾驶慌忙呼叫支援。

一架梅塞施米特战机咬住俯冲中的运输机,先射出一排子弹击中机腹的起落架,然后转过来打算再次攻击。突然,高空有两架英国空军的喷火式战机接近,德国战机遂低飞逃逸。

运输机飞行员立即检查飞机受损情况。有几发子弹射入机舱,幸好没造成什么伤害;一根油管被子弹贯穿,油料正汩汩流出,但另一边引擎的油料足以撑回开罗。最严重的问题是起落架现在已无法自动降下,而能否以手动方式放下也颇堪怀疑。飞行员知道万一轮子无法放下,就必须采用平降法以机腹着陆,而这是在油管漏油沾满机身时最糟糕的情况。“有降落伞吗?”他问副驾驶。

对方报以苦笑。

飞行员皱眉道:“我开玩笑的。”他决定直接飞回开罗。这段航程虽长,但比起距离较近的机场,赫利奥波利斯机场拥有最完善的迫降抢救设备,而且这段时间也可以用来抢修起落架,也可以把大部分油料消耗掉。他很清楚有办法使这架飞机降落,唯一担心的就是飞机撑不到降落就在空中爆炸。

马斯基林回到魔术山谷,刚坐下来准备工作,福勒便开着吉普车十万火急地冲进营区,直接开到马斯基林的办公室前,不待将引擎熄火便下车冲进办公室。“快来,贾,”他喘着气大声喊道,“我刚从城里回来。我们有一架运输机被德国战机攻击了,诺斯刚好就在上面!”

马斯基林愣住了。“不……”

“他没事,目前机上的人都没受伤,但起落架卡住了,没法把轮子放下来。他们待会要用机腹迫降!”

希尔和罗布森看见福勒慌慌张张冲进来,便好奇地过来打听,一听到这消息,便立刻跳上了吉普车的后座。

“抓稳了!”福勒吼道,猛力踩下油门。他火速飙往开罗,完全不理会沿途的交通标志和埃及警察,像个赛车手似的牢牢抓着方向盘,目光向前,不停超越和闪躲路上的车辆。“别担心,”他喊道,“飞机迫降之前我们一定赶得到机场。”

马斯基林坐在这辆横冲直撞的吉普车前座,默默看着前方。

运输机上,诺斯和一名休假的士兵一起抓住副驾驶的脚,让他倒吊在机舱底的狭小空隙中,企图以手动的方式降下起落架。“支杆受损太严重了,完全动弹不得。”被拉回机舱后,他说。

飞行员仍十分镇静。“那只好以机腹迫降了。所有人尽可能远离机翼,等飞机一停下,就以最快速度离开。”

诺斯坐在那位髋骨受伤的士官身旁,这个大男孩正冒着冷汗,浑身颤抖。“你觉得我们完蛋了吗?”他恐惧地问。

诺斯摇摇头,笑了一下。“还不至于。事实上,我遇过几次更糟的情况。”他温和地对众人说起上次“自己”从迷幻灯光中逃生的经过。“上次我以为自己完蛋了。这次呢?和上次比起来……”他轻轻把手一挥,对眼前的危险似乎不屑一顾。“这次根本算不了什么。”

马斯基林和魔术帮的几位成员站在停机坪,翘首望向暮色中的天空,寻找那架即将归来的运输机。各式消防车辆已把跑道浇湿,然后聚集在跑道两侧,准备飞机落地后便全速营救。“别担心,”希尔大声说,“这只是小意思,小意思。”

赫利奥波利斯机场已经关闭,禁止所有飞机起降。当福勒从望远镜看见天边出现那架飞机的身影时,他指着天空大嚷:“我看到他们了!”消息立即传遍整个机场,所有人都停下工作。消防车的警笛开始呜呜响起。

机舱内,诺斯平静地对那位受了伤的士官说:“待会飞机一停下我就背你出去,你一定要抓牢我。明白吗?”

大男孩点点头。

“很好,”诺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大腿,“现在别想太多,再过几分钟我们就安全了。”但诺斯发觉自己的嘴唇干得像夏天的沙漠。

马斯基林垂下双肩,宛如荷上了飞机的重量。他开始祷告。

“来吧!”运输机飞行员关掉引擎,高声喊道。飞机优雅地滑翔过天空,像风中的一只海鸥,然后以低于一百节的速度触地,开始擦地滑行。在机腹被跑道的水泥地面撕开的同时,诺斯听见一阵刺耳的巨大刮擦声,尽管他已用力捂住耳朵,但身旁那位受伤士官的尖叫声仍钻进他的耳膜。

运输机倾向一边,像一根巨大的焰火筒不停喷出火花。飞行员已将襟翼角度放至最大,一心只想让这头巨兽快点停下。

罗布森以骇人的声音喊道:“飞机要爆炸了!”

飞机完全停下之前右翼引擎便冒出火焰,迅速裹住了整个机身。消防队员上前想接近,却被熊熊烈焰逼退。

“噢,上帝啊,不要!”马斯基林大叫,“不!千万不要!”说完,他先慢慢向前走了三四步,然后拔腿朝燃烧中的飞机狂奔。

“回来!贾!”希尔吼道,立即追了上去。

两名飞行员奋力从驾驶舱的窗户爬出,安全回到地面。机舱里,诺斯扶起那位受伤的士官,一名士兵则奔至机舱后面试图把门打开。他回头高喊着要其他人过来帮忙。

就在这时,飞机轰然爆炸。站在舱门口的士兵被炸飞出去,像一粒毫无价值的果核被人吐出一样。他飞了二十码远,全身都着了火,重重摔落在跑道上。

希尔飞扑上去,抱住马斯基林的双腿把他拖倒在地。马斯基林拼命挣扎,猛蹬着双腿大叫:“救救他们!上帝啊,快去救他们……”

“来不及了,”希尔呜咽着,“来不及了,贾,一切都来不及了。”

飞机变成了一个金属火球,烈焰照亮了幽暗的黄昏,几百米外的人都感觉皮肤发烫。

消防队员束手无策。渐渐地,运输机的外皮被烧剥落了,此时在众人面前出现了一幅恐怖的画面:在烈焰中,有两个人影以古怪的姿态万般艰难地移动,仿佛在一座炙热的红色海洋中泅泳。接着,很不幸,两个人都倒下了。

“法兰克!”马斯基林放声尖叫,发出令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哭喊。

但哭喊无济于事,法兰克·诺斯就这样殉职了。

马斯基林整个晚上都待在机场,直到罹难者的遗体全部从焦黑的机身残骸中寻获。接下来的几天,他痛苦不堪。这是一段极其恐怖的时光,他感觉上帝似乎把手伸进了他的胸膛,直接拽走了他的心脏。光是早上一个起床的动作就足以消耗掉他全身的力量。他感到疲惫,尽管他已睡得够久。他感到寒冷,即便是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吃不下东西,却不感到饿。他觉得自己整个麻木了,现在他看到的世界缺乏明亮的色彩、希望、笑声和令人兴奋的事,同样也缺少任何身心上的疼痛与恐惧。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也没有任何意义。而生活却必须这么持续下去。

他想借日常生活的一些例行活动摆脱目前这种状况,可是除了窝在床上大睡一觉之外,他什么也不想做。

这不可能,他不断对自己说,诺斯不可能死。他很快就会再踏进办公室,说不定还和过去一样,老是不小心被门槛绊上一跤……

所有魔术帮成员、所有马斯基林的朋友都想尽办法安慰他,但他拒绝他们的好意,甚至对这种怜悯深恶痛绝。他只知道一个事实:在那架飞机上的人应该是他。那本来是他的座位,是他的工作。诺斯是代他而死。他还觉得如果那天在飞机上的人是自己,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不会遭遇德军攻击,不会迫降,不会起火爆炸。他一定有办法防止。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一定可以。

葬礼结束后,他花了一整天时间想写那封恐怖无比的信给诺斯的女儿。他有太多事情要好好解释,但一落到纸上就完全变了调、陷入混乱。最后,他写道:“你的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善良而勇敢的人,平日乐于助人,如今因为英勇救人而殉职。他将让我永远怀念,也永远崇敬。”

他也写了一封长信给玛丽,把心情倾诉无遗。在信中,他没忘记告诉玛丽搭那架飞机的人应该是他。

他想用大量工作来埋葬悲伤,却难以集中精神。种种和诺斯有关的回忆不断闯入脑海,让他回到法汉镇,回到“苏马利亚”号上。他不断想起和诺斯一起尾随商队捡骆驼粪便、一起在迈尔尤特湾设计骗局的日子,他时常以为听见了诺斯那熟悉的笑声,便急忙回头,只希望看见他站在那儿,衬衫下摆露在短裤外的样子。有时,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诺斯实际上就在这个房间。然而在明白这些全是幻觉后,接踵而来的往往是一种全新的悲伤。

比心灵的寂寞和肉体的苦痛更糟的,是排山倒海的失落感与自责。他渴望为诺斯的死寻求一个合理的意义,但越是这样,越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夜复一夜,他脑海中不断重复那天在机场的景象,他苦苦思索当时任何一个能让结局不一样的做法。于是,他的生命变成了一大群“如果”的合体:如果他延后沙漠的演说,如果那架运输机早点或晚点起飞,如果当时没有沙尘暴,如果德军战斗机的机枪子弹偏几英寸没射中起落架……如果、如果、如果。如果那架飞机不起火……他越是思考,便越感到愤怒。如果不起火,他们就都可以生还。是迫降后的那场大火害死了他们,在类似的迫降中也同样害死不知多少人。

火、火。火是恶魔的气息。噢,火是多么令他痛恨和恐惧啊!在剧院里只要有和火有关的演出,他就会冒汗头疼。当年他祖父表演“消失的飞蛾”,让一位漂亮的女助手消失在熊熊烈焰中,这对站在舞台侧翼观看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酷刑。

法兰克·诺斯在飞机迫降后还活着,他死于之后的那场大火。

正是这点不容否认的事实促进马斯基林投入研究,想制造出一种能避免赫利奥波利斯机场悲剧的东西——防火软膏。这种神奇的东西是对诺斯的最佳纪念,因为它能拯救无数人的性命。

他知道一定能制造出来。他父亲在一九一六年曾为英国海军部提供某种类似软膏的黏糊状物体,以保护战舰上的炮手不被炮管倒喷出的烈焰灼伤。他相信将其改良后就能应用在飞机上,让飞行员和机上乘客得以拥有几分钟宝贵时间从烈焰中逃生。往往,这短短几分钟就能决定生与死。

他没对任何人提这件事,也没要求任何人协助。他利用早上处理一些例行事务,午后便一个人关起门来工作。魔术帮成员费尽心思想把他从沮丧忧郁中拖出来,却没人成功。

几天后,马斯基林便制造出第一批防火软膏。

“钉子”带着几份文件到马斯基林的办公室时,看见他正把手伸进一个冒着烈焰的桶里。格雷厄姆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上帝!”他大叫一声,把文件一扔便扑过去抓住马斯基林,把他的手拉离火焰,不但差点把马斯基林撞倒,还不小心烫伤了自己的手。“你怎么搞的?”他大喊,徒手抓起炙热的桶往办公室外冲。“你疯了吗?”

马斯基林没回答,只凝视刚才伸进火里的那只手。

格雷厄姆飞快挖了几铲沙把火弄熄,然后冲回办公室找马斯基林算账。“去你的!贾,我受够了!我们都受够了!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我们都想念诺斯,但你却窝在这间办公室……”

马斯基林默默剥下手上的一层白色硬皮。

“别这样,”“钉子”稍微使语气和缓些,“贾,求你听我说。这件事我们都无能为力。他死了,法兰克已经过世了,难道你不明白吗?在战争中免不了会死人。我知道这令人很痛苦……”他突然停了,注意到马斯基林的动作。“你在干什么?”

马斯基林把手举起来给他看。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白色的黏糊,皮肤也被烤成了粉红色,但仅此而已,这只手并未被烧伤。

“我不懂,你怎么会……”

马斯基林深吸了一口气,把防火软膏的事告诉格雷厄姆。

“管用吗?”格雷厄姆怀疑地问。

“你刚才也看见了,的确管用。”马斯基林说。初步实验已经完成,但他仍冒着汗,心脏狂跳不止。对他来说这极其困难,他不知犹豫了多少次才敢把手伸进火里。这必要的决心与勇气完全来自于深烙在脑海里的记忆——那两个在大火中从机舱里走出又倒下的人影。

格雷厄姆仔细察看马斯基林的手,证实的确毫发未伤。“神奇,真是太神奇了!我刚才只碰一下就立刻被烫伤了。”

“这只是科学,没什么大不了的。”马斯基林拿出急救箱为格雷厄姆敷上药膏,说接下来他打算全身都涂上这种软膏走进火场。一旦实验成功,就要推广这种软膏,让部队所有人都能使用。

格雷厄姆把马斯基林的计划告诉魔术帮其他人,得到的却是一致反对。“我们绝不同意,太危险了。”希尔嚷道,“你有那么多点子、那么多好东西,你实在太重要了,绝对不能冒这个险。”

“你真的很过分,”罗布森也责怪他,“老想一个人出风头,站在聚光灯下。”

马斯基林拒绝妥协。他欠法兰克·诺斯太多,这只是一点点补偿。他要亲自完成、亲身实验,即使失败,承受后果的人也只有他。他绝不再让别人替代他。

他研发的防火软膏类似那些在嘉年华上表演吞火的艺人使用的药膏,由石炭酸皂、石棉粉或普通的白涂料、水,以及其他几种量少但不可或缺的物质组成。软膏在高温下会结成厚厚一层硬壳,在完全蒸发之前有三四分钟可保护人体不受火焰伤害。

巴卡司听说马斯基林打算不穿防护服便走进熊熊火场,不禁大吃一惊。“白痴!”他大叫着火速冲进魔术山谷。“绝对不行!”他奔进马斯基林的办公室,对一脸惊讶的魔术师吼道,“门儿都没有,我绝对不同意你进行所谓魔术软膏的实验!”

马斯基林想开口解释,但巴卡司继续咆哮:“不管你心里想什么,任何人都不能不穿防护服就走进火场。你真让我惊讶,像你这种背景的人怎么会相信那种事,就算只是暂时……”

“你想救人性命吗?”马斯基林平静地说。

“救人性命?没错,我绝不会让人因为这种哗众取宠的把戏而丧命。”

“我的防火膏可以救人性命,”马斯基林坚持说,“它可以拯救许许多多像法兰克那样的人。”

巴卡司总算坐下来,试图理性地和马斯基林谈论这个问题。“贾,我知道法兰克对你造成的影响。他是个好人,那件事真的很不幸,但我们无法冒任何失去你的风险。你去灰柱廊开过会,很清楚目前的局势,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去玩这些游戏。”

“这不是游戏,”马斯基林很克制地说,“而且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你见过当地人赤脚走过炭火,或伸舌头舔烧得火红的铁柱吧?少校,别告诉我你相信那是魔法。”

“这两件事根本毫不——”

“不,它们当然相关。像这样的药膏早已被艺人们使用几百年了。我只是把它拿来用在新的用途上,就这样。”

“很抱歉,贾,”巴卡司仍固执己见,“我就是不能答应。”

“那么,我也很抱歉,”马斯基林不为所动,“不管你同不同意,我的实验都会照计划进行。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东西可以救很多人的命。”

巴卡司无计可施,只好跑到活动室向魔术帮其他成员求救。“难道没人可以说服他吗?”

“当然有,”希尔说,“那个人就是法兰克·诺斯。”

无奈之下,巴卡司总算同意安排一场公开展示会,条件是必须有一位身穿防护服的消防队员陪同马斯基林一起进入地狱般的火场。“如果你拒绝,”他威胁道,“以后你在开罗的这段时间爱怎么玩火就怎么玩火,但绝对不会有半个人目睹你有了什么发明。”马斯基林虽不情愿,但也只能接受。

他继续工作了一星期,尝试添入不同物质以延长软膏防火的时间。各种调配出来的成品都由他亲自测试,他先把手伸入软膏桶中形成硬壳,再用废纸引燃火焰炙烤。

他对火的恐惧依旧没有衰减。每当有人突然擦着一根火柴,他那敏感的神经就不由得畏缩。然而,除了勇敢面对,他别无选择。他深信这种防火膏可以救人性命,他非得实验证明不可。

巴卡司颇费周章才说服英军高层,想让他们明白这并不是魔术表演,但没人相信马斯基林使用的是真火。“这只是戏法。”他们嘲笑道。但巴卡司少校就像街头的推销员一样,当着这些怀疑者的面擦着一根火柴,然后直接烧灼自己涂上防火膏的手。

有些高层军官以为他用的是道具火柴,但在被火烧疼了指尖后,便相信了巴卡司。

防火膏展示定于四月三十日在赫利奥波利斯机场举行。马斯基林打算在此之前先在魔术山谷私下进行实验。他称之为“预演”,地点选在山谷中一个僻静的角落,并嘱咐所有参与者都要绝对保密。“万一消息传出,说有人走入火焰中而毫发未损,”马斯基林解释说,“要不了多久,所有北非的宗教狂热分子就会打上门了。”

预演前一晚,他必须靠药物才能入睡,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吃安眠药。尽管如此,整个晚上他仍翻来覆去,醒过来好几次,感觉茫然迷惘。

次日早上晴朗而温暖。“这倒是去地狱进行短暂之旅的好天气。”开车载大家前往实验地点的福勒挖苦道。马斯基林穿了一条泳裤,一件刘易斯用废军毯替他缝制的带帽连身工作服,穿戴了焊工用的防强光护目镜、一张自制的面罩、手套和靴子。为防止热浪灼伤喉咙,他还戴了一个呼吸防护器。

空地上,六个木头板条箱已排成一个圆形,箱子高达五英尺,里面装满浸过汽油的木屑和破布。只要马斯基林一个信号,希尔就会引火点燃,让它们变成名副其实的大火圈。

进行准备时,马斯基林一直避免看那些板条箱。他想转移注意力,不去思考和火有关的事,却完全办不到。他这一生中从未下过现在这样大的决心,也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过。

他坐进一个装满防火膏的大盆里,开始往身上抹软膏。其他人也围了上来,七手八脚拿着刷子往他的工作服、面罩、手套和靴子上涂,很仔细地让他全身上下都布满厚厚一层白色乳膏。当他从盆中站起时,已完全不像英国皇家部队的军官,倒酷似传说中的喜马拉雅雪人。

魔术帮的人全围在马斯基林身边,宛如拳击擂台上在回合钟敲响前围住拳手进行最后叮咛和整备的教练组成员。希尔又抓起一把软膏涂在他身上仔细拍平。罗布森提醒他,一觉得被火灼伤就马上退出火场。马斯基林根本已无心注意他们说什么,他的目光、心思全都集中在对手身上——那六个立在空地中央、排列的形状类似巨石柱的板条箱。他毅然挣脱魔术帮成员的包围,大步走向这些箱子,走向他亲手造就的地狱。

走到箱前约十五英尺时,他停了一下,调整护目镜,把手伸进面罩搔了几下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右手一挥。

希尔立即点燃火把上饱浸汽油的破布,向木箱圈走去。他就像一个拿水果喂大猩猩的人,尽可能把手臂伸长,将火把放在离他最近的箱子前,然后转身抱头飞奔。

轰的一声,板条箱喷出火焰。接着,就像装在一个盒子里的火柴,其他五个箱子也在瞬间接连冒出火光。顿时,浓浓的黑烟笼罩了这个圆圈,高温逼得所有旁观者都不禁后退。

第一道烈焰喷出时,马斯基林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但他坚持站住,然后毫不迟疑地大步笔直走进火场。

“上帝啊!上帝!”看着马斯基林的身影消失在烈焰中,福勒不禁喃喃自语。

马斯基林站在火场中心,烈焰凶猛地扑上来,想从他身上的保护膜中寻找侵入的缝隙。火焰连番不断扑袭而来,仿佛因不能将他吞噬而狂怒不已。火焰怒吼出令人害怕的声响,比马斯基林听过的任何声音都更响亮。他缓缓转着圈子,只见板条箱中的易燃物质四处纷飞。

他十分平静,害怕的情绪似乎已在遥远的世界之外。此时置身于恐惧核心之中的他,竟体验到一股安详静谧。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躺在夏日的海滩上,照在脸上的是八月炽热的阳光,而他知道只要晒到傍晚就会全身通红。他开始平静地读起秒来。“……九十二、九十三、九十……”

“……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两分钟过去了,一直盯着手表的罗布森抬起头。火势开始减弱,但仍看不到马斯基林的人影。罗布森一直读着秒,心中却很明白时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就算马斯基林需要救援,他们也完全无计可施。

马斯基林开始对火感到适应,也在火势衰退时精确地察觉火焰的变化。这场火的愤怒已经消散,原本雷鸣般的咆哮也已转弱,现在发出的声音有如被强风吹动而啪嗒作响的床单。他感觉呼吸有点困难,全身发烫,但别无大碍。他读秒计时,三分钟一到便快步走出火场。

“好家伙!”福勒忍不住钦佩地说。其他人也兴奋地大喊大叫着一起奔向马斯基林。“别碰他!等他身体凉了再说!”福勒喊道,但根本没人理他。

待马斯基林身体凉下来,用清水冲洗过后,魔术帮成员便簇拥着他,几乎一路把他扛回活动室。

巴卡司并不知道这次预演,因此当他在四月三十日早上以部门代表的身份出现在赫利奥波利斯机场时,紧张和闷闷不乐的心情可以想见。在展示开始之前,少校再次劝告马斯基林放弃,但还没开口就知道马斯基林绝对不会认真聆听。

对马斯基林来说,展示前的一晚非常难熬。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漫不经心弹着四弦琴直到深夜十一点。他疲惫极了,但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又回到了火场,而这一次烈焰毫不留情地撕咬他,把他往下拖,仿佛穿着铁鞋一脚踏进流沙。他无法摆脱这样的梦魇,虽然预演大获成功,也无助于他平息这有生以来最大的恐惧。相反,先前被烈焰包围的经验让他的恐惧变得更加真实可怕。

午夜,他走出房间在营区散步。繁星高挂天顶,几只夜行动物正愉悦地低吟,卫兵则在营区边缘巡逻。他把双手塞进短裤后兜,走了很久,想的绝大部分是明天早上的事,只偶尔和路上遇到的熟人点头招呼。他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地,最后发现自己竟然来到诺斯的办公室前,而这是空难以来的第一次。他觉得好像应该进去看看。

他打开灯,但仍一只手握着把手站在门边。这间办公室依然保持着诺斯教授那天离开时的样子,他喝了一半的水杯还放在档案柜上,办公桌上杂乱散置着纸张与铅笔,工作台上仍摆着那艘尚未完全上漆的木头快艇模型,紧邻模型的是一本摊开的教科书,上面有一只鸟的全彩图画。马斯基林默默凝视这个房间好一会儿,才熄掉灯转身离开,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砰然关上。

次日早上,当他在赫利奥波利斯机场坐进软膏盆时,心里想的全是法兰克·诺斯。

这次展示使用的不再是板条箱。马斯基林请人拖来一架轰炸机的残骸,其中包括一只完整的机翼和部分机身,放置在机场上一处偏僻的空地。机翼用粗大的木头撑起,临时装上的油箱灌满航空燃油,机翼下方四散堆满稻草和浸过汽油的破木箱等易燃物质。最后,一根雷管被埋进残骸中,引信足足拉了五十码长,连接至有严密安全防护的观测区。

九点过后不久,一位空军救援人员开着吉普车到场,全身密不透风地裹在一件在北非只有寥寥数件的石棉防火装里。他戴着手套,把头盔抱在怀中,万般艰难地爬下吉普车,向马斯基林蹒跚走来。“我叫迪克·梵格兰,”他说,“待会儿由我负责陪你去散个步。”

坐在软膏盆中的马斯基林抬头看着他。为了这场展示,他换上了一套标准的空军飞行员服装,但还是加上自制的头罩、护目镜、靴子和手套。“我们走一趟不会太久,”他回答,“不过,里面想必很热。”

梵格兰拍拍自己的头盔:“所以我才把我朋友带来了。好了,有没有什么事是我该知道的?我是说,你身上只漆了这些糨糊,待会儿我应该注意什么?”

马斯基林摇摇头。“没什么。我们只进去三分钟,时间一到就出来,就这样。你跟着我就行了。”

这位救生员沉默了一下,咧嘴笑道:“你真打算这么做?不再考虑一下?”

马斯基林一脸平静地看着他。“这样做很必要。”

“好吧,我跟在你后面就是了。祝你好运。”

九点三十分,马斯基林戴上呼吸防护器向飞机残骸走去。和上次一样,他觉得头痛恶心且四肢无力,一时以为要吐出来,但还是忍住了。他走到离机翼二十英尺的地方,转身查看梵格兰的情况——现在这位救生员已裹在防护服里,变成一个完全无法辨认的怪物。梵格兰对他竖起拇指。

观测台后面,救护车和消防车已悄然开到指定位置待命。

几秒钟后,一阵爆炸声打破了宁静,机身残骸顿时变成一个猛烈燃烧的大火炉。马斯基林挺起胸膛,迎向这阵烈焰风暴,有如一位走在暴风雪中的旅人,拖着脚步万般艰辛地走进火场。

进入机身内部后,他再度转身,看见梵格兰跟了进来就站在他后面几英尺处,并再次向他打出“没问题”的手势。

观测台上的高级军官们都默默地看着这位不穿任何防火装备的怪人就这么走进地狱般的火场。烈焰引发的狂风刮走了几位军官的帽子,迫使几名运气不佳的侍从立即拔腿在空地上追逐,但军官们全聚精会神,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五十码外不可思议的景象。

马斯基林让梵格兰注意他,然后竖起一根指头,表示已经过了一分钟。

大火撕裂了机身,一片片残骸掉落在水泥地上,慢慢卷曲,像缩起长脚濒死的蜘蛛。随着一声巨响,一大块机壳剥落,空开的缝隙在被浓烟填补之前露出一片蓝色的天空。出于表演者的本能,马斯基林立即往缝隙移动,从熊熊大火中探出脑袋。

“他又在表演了。”希尔低声说。

这样只过了几秒,他便离开破洞的位置。机身仍不断有破片落下,他可不想被这些残骸砸中。防火膏挡得住烈焰,却不能保护他被这些钢铁砸中而不受伤。他再度看向梵格兰,对他竖了两根手指。两分钟过去了。

观测台那边,罗布森正拿着相机猛拍,救护车和消防车上的人都下了车,以便看得更清楚。

马斯基林感觉脚掌越来越烫,仿佛赤脚站在被烈日晒了一天的石板上。他开始把左右脚轮流抬起,看起来就像用慢动作跳某种土著舞。数到一百六十秒时,他向梵格兰打出信号,示意可以出去了。

他骄傲地走出火场,知道防火膏已完全展现出成效,一定会被上级采用,将会配置在每架飞机上。他兴奋地边走边想,直到抵达火场外的安全位置才回头查看那位救生员是否跟上来。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自满顿时被恐惧取代——梵格兰举步维艰,似乎难以脱离火场。突然,他摇晃了几下,差点倒在地上。

马斯基林立即转身冲过去想帮他,但梵格兰又跳了起来,举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马斯基林等梵格兰也安全走出火场后,才继续往前走。他怀疑是自己眼花,要不就是那个救生员踩到了残骸。他频频回头,只见梵格兰低着头,脚步蹒跚地费力移动,看似有办法离开。

一回到观测台所在的安全区域,马斯基林便马上脱掉面罩和护目镜,吐掉嘴里已有点烧焦的呼吸防护器残屑,深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他总算放松了,正打算好好再吸上一口气时,却听见一声惊叫。

梵格兰突然跪倒,一只膝盖抵地,像一名准备接受国王册封的骑士。他歪歪斜斜地想爬起来,却又突然扑倒在地。细小的火苗从他的头盔缝隙间冒了出来——防火衣没烧坏,里面却起了火。他正生生地被文火炙烤。

马斯基林立刻冲上去。他的手上还涂着防火膏,可以抓住防护服上已烧得发红的金属扣夹而不被烫伤。他拼命扯开防护服上的扣夹拉链,发了疯似的想把梵格兰救出来。

观测台上立即骚动起来,所有人都奔上前想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名消防队员出于善意,本能地拿起橡胶水管往马斯基林和梵格兰身上浇水。

“等一下!”马斯基林惊叫,拼命想用手挡住水柱,但他的叫声却被骚乱淹没。

梵格兰身上发出嘶嘶声,一阵白烟自防护服中钻出。水柱让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浇水的消防队员大吃一惊,赶紧扔下手中的水龙头,橡胶水管在地上像蛇一样扭动着,漫无目的地向空地喷洒水柱。另一位消防队员立即关掉水管阀门。

马斯基林紧抓住梵格兰的头盔,想快点拔下来让他呼吸。但刚才那阵冷水使头盔上的金属紧缩,他怎么用力也打不开。

高级军官们围在这名倒在地上的救生员身旁,却个个束手无策。马斯基林愤怒地对他们高喊:“快把他弄出来!帮帮忙,妈的!快点帮忙!”听见他的话,众人反而退开了几步。

一名消防队员挤过人群,用钢锯和剪刀熟练地剪开梵格兰的防护服,一股蒸气立即从破洞中喷出,像水开时从壶嘴喷出的那样。梵格兰发出凄惨的哀号,但大部分声音被头盔闷在里面。马斯基林抓起一把铁钩打算替梵格兰扯开防护服,却被一名医护人员阻止。“剩下的我们接手就可以了。”他温和地说。

希尔和格雷厄姆拉起马斯基林,扶着他站在一边,看着消防队员费力地解下梵格兰的防护头盔。

他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他的脸肿得骇人,两颗变得混浊的眼珠凸了出来,已烧黑的舌头吐在嘴边,身上的皮肤被烤成暗棕色,布满水泡。他仍有意识,不停发出凄厉的惨叫。

格雷厄姆眉头紧锁,一脸不忍:“可怜的家伙。”

梵格兰被火速送往医院,医护人员却叹息摇头,认为他幸存的机会不大。

马斯基林脱下手套,剥掉身上已变成硬壳的防火膏,匆匆换上一套制服便打算前往医院。希尔建议他先回山谷清洗。“就算你去医院也帮不了忙,能做的医生都一定会全力去做。”

马斯基林十分坚持。“我非去不可,这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希尔反驳,“这只是意外,没有人料到——”

马斯基林的情绪失控了。“别安慰我!妈的!少告诉我这是谁的责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

格雷厄姆忍不住了。他把马斯基林的手套往地上一摔。“够了!迈克说得对,这不是谁的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战争中发生的意外都往自己身上揽,但我已经受够了,听够了你鬼哭狼嚎。”

马斯基林转身瞪着他。“你竟敢这样说!”他吼道,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敢这样跟我说话!法兰克死了,现在又有一个人快要因我而死,你们竟然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

“别忘了,未来也会有许多人因为你的防火膏而平安走出失事的飞机。我真不知道你以为自己是谁,但你不是魔法师。看看你,把自己弄得像……像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福勒插了进来,挡在他们之间。“够了,你们。”他严肃地说。

但马斯基林毫不理会,又向前踏上一步,对格雷厄姆咆哮:“你听好,格雷厄姆,我——”

“闭嘴!”福勒朝他吼道,“我说够了!”

马斯基林猛然转身,气呼呼地大步离开。希尔和格雷厄姆对望一眼,叹口气,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