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新月高挂在沙漠夜空中,微弱的光芒映照出在广阔大地上移动的一个个黑影。韦维尔的部队已全面实行灯火管制,等待命令随时出击。整个沙漠显得异常宁静,只有装备偶尔碰撞发出的声响,或有人一巴掌拍死小虫子的声音。黑暗中有野狗低吠几声。没有人入睡,士兵们三五成群围坐着检查武器装备,用湿炭抹在脸上涂黑皮肤,以便在黑夜中掩蔽自己。他们小声交谈,讲的全是这次战争的事。老兵告诫第一次上前线的新人:“如果能撑过前十五分钟,那么你平安度过这场战争的几率便超过百分之五十。”
士官们在所辖士兵之间走动,检查各人的背包和水壶,一边分发盐片一边替大家打气。他们祝福的话语是:“我们的黎波里见。”
毋庸置疑,这次战役中扮演关键角色的是坦克部队。在西沙漠部队往攻击发起地集结的这两天,所有坦克装甲车辆都已罩上了“遮阳罩”,天一亮,坦克部队便会带头发动攻击,到时,所有伪装会一起揭开。
尽管没人知道攻击发动的时间,持续数周的最高级别的保密工作却功亏一篑。一整天下来,德国的无线电监听人员好几次拦截到英军总部和前线部队的通讯,得知攻击行动将于当晚展开。刚开始他们并未理会,不相信英国人竟然会如此大意。但随着时间流逝,英国的西沙漠部队明显出现准备行动的迹象,这才使隆美尔下令非洲军团全员进入战备状态。
韦维尔将军已尽可能拖延攻击发起的时间,最后仍屈服于丘吉尔一次强过一次的压力。在展开攻击前的晚上,他发电报给伦敦的战事局:“我必须事先告诉你们,我个人对这次行动相当怀疑,不敢保证这次战役能够成功。”接着,他才勉为其难地命令属下的军官开始作战行动。
“战斧行动”计划攻击的目标与“简短行动”极为相近。韦维尔原本希望把非洲军团逐出通往沙漠高地的重要隘口,后来又更改计划,企图向前移动,解救被围的图卜鲁格。虽然沙盘推演显示他的军力优于敌军,但他知道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西沙漠军队的准备时间不够,他无法充分训练这批抵达不久的坦克部队,尚未适应的装甲兵在沙漠特殊的气候条件下恐怕难以发挥应有的战力。
六月十五日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宁静的沙漠夜晚被一阵尖锐的哨音划破。“行动!行动!”的命令声在前线此起彼伏。数以千计的士兵起身,打起精神爬上十吨卡车的后车厢,出发前往战场。
第十一印度师在第四装甲旅一个连队的支持下,计划沿海岸线突破哈法雅隘口,朝小港口索伦前进。其余坦克则加入第四印度炮兵营和第二十二机动化近卫旅,先攻打卡普佐要塞,然后再右转,与第十一印度师会合,一起攻击索伦。第七装甲旅负责保护左翼,前往哈菲德山脊,计划牵制敌人的坦克部队。
然而,在哈法雅隘口附近地势崎岖的制高点、卡普佐要塞和哈菲德山脊的阵地,德国和意大利炮兵早已巩固好防御阵地以逸待劳。
当天夜里,英军的进击行动相当顺利。虽偶尔遭遇少数敌军,但都是巡逻兵,总部至此仍相信奇袭战大有可为。
天亮时,藏身在哈法雅隘口山头上的隆美尔八十八毫米防空炮兵部队,远远便看见一长列英军坦克在晨雾中出现。火炮阵地指挥官巴赫上尉严令部下不可开火,必须等到敌军坦克完全进入陷阱为止。“时间还早。”他告诫手下。
英军的坦克队伍在隘道入口停了片刻,旋即继续前进。日出之前他们就拆下了坦克上的“遮阳罩”,收起放在车尾。各坦克彼此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前进。上午九点左右,最后一辆马蒂尔达坦克也已进入哈法雅隘口。九点十五分,随首车前进的装甲连指挥官迈尔斯少校用无线电呼叫指挥部,汇报进攻过程未遭遇任何抵抗。汇报完毕,迈尔斯放下望远镜对坦克驾驶员说:“看来我们已骗过隆美尔了,这里根本没有敌军。”然而,这句话说完几秒后,他便阵亡了。
德军的八十八毫米炮开火了,近距离直接朝英军坦克射击,把整个隘道变成一座血腥的靶场。
几分钟内,迈尔斯的十二辆坦克就有十一辆爆炸起火。第二波前来救援的部队全卡在雷区与德军准确无比的炮火中,完全动弹不得。印度师的步兵企图抢下火炮阵地,但死伤太过惨烈,多数士兵只能就地寻找掩蔽躲在山脚下的大石块后面。他们冒着四十八度的高温趴在那儿一整天,眼睁睁看着面前恐怖的景象。第三波攻击又被无情地击退了,第四度企图强攻德军炮台的计划也宣告失败,第五次突击也被纳粹的炮火彻底粉碎。到了晚上,整个隘道就像一个巨大的蛋糕,到处点缀着蜡烛。幸存的人或跑或爬退出隘口,双眼被弥漫在战场上的辛辣浓烟熏灼得刺痛不已。六月阳光普照的这一天,哈法雅隘口成为真正的“地狱通道”。
在哈菲德山脊,克雷率领的第七装甲旅也被德军另一座八十八毫米炮阵地阻挡,不过第四装甲旅倒是成功占领了卡普佐要塞,并在二十二近卫旅巩固山头后,成功抵挡住敌人凶猛的反攻。
马斯基林的伪装实验小组在营区闲晃了一整天,因关心战事的进展而无心工作。他们无处发泄紧张的情绪,只好到处乱逛,无意义地拌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喝饮料便举杯遥祝战场上的人胜利。
“结果还没传来。”下午,从开罗探听消息回来的福勒对众人说。
“如果我们亲身上战场,感觉会不会好一点?”希尔觉得自己安全地待在尼罗河盆地中,仿佛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
拿着小刀把手中的一段木头雕成飞机模型的格雷厄姆说:“如果你能活着回来,我想答案才是肯定的。”
诺斯倒不这么想。“也许刚开始会有一点自信,但造成的阴影却会……”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罗布森问希尔:“你想离开这里去战场吃子弹?”
希尔耸耸肩:“大概吧。”
汤森德怀疑地看着他,然后笑了出来:“希尔,你少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有点可笑。我是说,现在我坐在这里,喝着汽水看着夕阳,安全得有如奢华舞会上的国王。可就在几英里外,有一万名‘沙漠之鼠’的队员正在以沙土当晚餐——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他低头看着地面,“我感觉很怪,就是这样。”
马斯基林抓起一把埃及烟草塞进烟斗。“我们每个人扮演的角色不同。”他安慰希尔。然而,他完全能体会希尔此时的感受。
六月十六日上午,隆美尔通过截听到的无线电通讯得知,韦维尔已将所有兵力投入第一天的战役中,而西沙漠部队的两百辆坦克已有半数以上被摧毁或击伤。这次战役对隆美尔来说已是游刃有余,于是他下令所有预备队投入作战。在卡普佐要塞,固守阵地的英军在六小时内便将来犯的八十辆德军装甲-4型战车击毁五十辆,但德国的第五轻装甲师却突破了哈菲德山脊,对英军形成包夹之势,迫使韦维尔将军从前线撤离。
“战斧行动”陷入一团混乱。第七装甲旅仅剩二十五辆坦克,通讯系统几乎全部中断,而少数尚能传递的讯息也被隆美尔轻易解读。六月十七日早晨,第四印度师指挥官梅瑟维少将在无法与总部取得联系的情况下,判断自己已无法守住卡普佐要塞,于是下令撤退。这一决定让西沙漠军团大部得以从隆美尔迅速成形的钳夹中逃脱。事后,韦维尔将军对梅瑟维的当机立断表示赞许,但也不忘提醒他,下次最好还是等正式命令下达后再行动。
“战斧行动”的失败让英军损失了九十九辆坦克、三十三架飞机以及一千人以上的伤亡,同时也重重打击了英国人的士气。脆弱的马蒂尔达坦克挡不住德军的八十八毫米防空炮,而漫不经心的通讯系统更让西沙漠部队的行动完全收不到奇袭的效果。当疲惫的士兵从战场回到后方的营区,随后进入尼罗河三角洲的城市时,他们传颂的全是隆美尔的天才。Fingerspitzengefühl这个字又一次被搬了出来,整个埃及遍传隆美尔具有很强的第六感。一位在卡普佐要塞攻防战中肩膀中弹的下士对汤森德说:“在我们开始行动之前,他就是有办法知道。我们连厕所都还没上,他就知道我们会冲水了。”英军参谋总部担心,如果士兵都相信敌人是由具有超能力的指挥官所领导,那么士气将大受打击而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于是,参谋总部发动密集的宣传攻势,企图阻止人们把隆美尔奉为神明的行为。他们大肆宣扬隆美尔人格上的缺点,为了摧毁“沙漠之狐”的神话,编出了许多完全虚构或夸大其词的故事,以造成污蔑对方的效果。
“很难形容此间人们对隆美尔的敬畏。”马斯基林在给玛丽的信中写道,“他们坚信他绝非凡人,相信他一定具有某种神奇的魔法,而如果有人敢质疑这种论调,势必立刻引发一场争执。当我听到这样的说法后,我不禁想起祖父,想到他会怎么嘲笑这些人。‘魔法,’他一定会这么对他们说,‘我告诉你什么叫魔法。孩子的诞生是魔法,玫瑰花的香味是魔法,夕阳的西沉也是魔法。但你说战场上的军人?那是技巧和准备。只是技巧和准备而已。’至于我本人,毫无疑问,我相信隆美尔确实具有战略天分,而且可能还强过我们国家最优秀的将军。但是,我的家族过去已揭穿太多江湖郎中的骗术,因此我绝对不相信世上真有具有魔法的人。”
玛丽在回信中说,英国所有报纸全“塞满了隆美尔的报道,记者描写他的方式会让人误以为他领导的是我们自己的士兵,而非纳粹的军队。不过,要是真的有魔法不也很好吗?如此一来你就可以把魔杖一挥,把战事结束,这样我们就可以团圆了。隆美尔有妻子吗?”
无论如何,马斯基林已没时间争辩隆美尔究竟是否拥有魔力,因为他和组里所有人已开始忙着进行下一个任务:让一整座海港消失。
早在“战斧行动”彻底失败的消息广为人知之前,巴卡司少校就已在六月十八日再度来到伪装实验小组的营地。他满脸胡碴,双眼深陷,一副缺乏睡眠的样子。身为中东战区伪装部队的主官,他必须四处奔波才能让手下这些分散在各处、组织松散的机构持续运作,而且必须恩威并施。为此,巴卡司少校付出了相当多的心血。
希尔端上热咖啡,这是他弄来的好东西,而不是一般像黑泥的劣质咖啡。巴卡司喝着咖啡,久久不发一语,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把前几天的悲惨记忆赶出脑海。他挺起肩膀,开始进入正题。“情况实在很糟,”他直截了当地说,“那里真是惨不忍睹,都是那些八十八毫米炮……”他停了一下,才又简述“战斧行动”的战况。“我们的人被打惨了,根本没有任何东西挡得住那些大炮。而隆美尔他……”
马斯基林点点头。这些事他早已知道。
“你的伪装装置做得非常好,问题不在它们,而是在隆美尔。他似乎老早就知道我们的计划,把我们的一举一动瞧在眼里。老实说,他简直神准得不可思议。”
“你是说‘指尖上的感觉’?”
少校勉强露出微笑。“倒不如说,是他的情报人员太强,而我们这边的保密工作又太松散。”他喝了一口咖啡,接着又说,“你别担心‘遮阳罩’的事了,我敢保证,以后我们绝对还用得上。你也知道,战争毕竟还没有结束。”
“当然还没。”
“现在倒是有了新的问题,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巴卡司放下咖啡杯,走向帐篷角落的桌子。马斯基林在这张桌上设置了一座沙盘,模拟沙漠地图,用来试验一些伪装用途的点子。巴卡司站在沙盘前说:“你看这里。”
马斯基林走了过去。
“隆美尔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获得增援,发动下一次进攻。你知道,他也受了点伤,需要花点时间舔舔伤口。如果我们能在他获得越过沙漠而来的补给前先壮大自己的部队,我们肯定能胜过他。反之,如果他抢在我们前面完成整编,那么毫无疑问,接下来他就会在开罗的谢菲尔德饭店吃晚餐了。现在的局势已成为简单的运补竞赛,而胜利的关键就全在……”巴卡司的手指滑过沙盘,指向用牙签插在角落的一面迷你英国国旗。“这里,亚历山大港。”他把指头戳进了沙子。“德国佬知道我们有多么倚重这座港口,他们过去已经频繁轰炸了,但在现在这段增援竞赛期间,天知道他们会用什么东西对付这座港口。虽然防空部队已尽可能把高射炮全部署到港口附近,空军也答应全力保护,不过我们自己还是得尽点力量。”
“你要我们去把港口伪装起来?”
巴卡司看着他,一脸严肃。“我希望你率领组员把那个地方藏起来,让埃及国王法鲁克就算划着小船也找不到它。”
马斯基林也把食指插进了沙盘,一边沉思一边画圈。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位魔术师能在亚历山大港这么大的舞台表演。过去曾经被他变消失的,有摩托车、女人、各种箱子,甚至包括一头大象,但一整座港口几乎可说是完全不可能的。那里没有假墙、暗门或黑色幕布,没有任何道具来帮助他完成此事。然而,这个挑战却让他兴奋起来。“我想我们可以试一试。”
马斯基林的自信让巴卡司露出早上以来的第一个真心笑容。“太好了。港区防卫司令希望你们马上过去,车辆我已经安排好了。”
“你早知道我会答应?”
“我就知道你一定抗拒不了这种挑战。”
次日一大早,马斯基林和魔术帮的成员便已站在一座悬崖上,俯瞰整个呈不规则形状分布的港区。亚历山大港约有一个小村镇大,里面挤满货轮、客船、巡逻艇、驳船、拖船、补给船、巨大的起重机、平板卡车、货柜车、货物拖吊设备、堆积成山的板条箱、大大小小的仓库、低矮的办公建筑、车辆维修厂,以及上千名工人。一座巨大的灯塔矗立在港口外的法洛斯岛,在这个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旧址上守卫这座交通繁忙的港口。
即使敌人的轰炸机到目前为止都是在夜间发动攻击,但想把如此广大的地区、如此频繁的活动全隐藏起来不被德国空军发现,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考察过整个港区后,小组成员回到暂住的活动小屋,开始天马行空地讨论个人的构想。格雷厄姆建议采用在英国本土成功使用过的方法,以极大的帆布盖在舰船和建筑物之上,如此就能把它们伪装成海水的样子而不被发现。“我们可以改变这个地方的外貌。”
马斯基林推翻了他的构想:“我们的任务不只是隐藏一部分港区,而是整个海港。”
画家罗布森也提出了意见,向来喜爱遨游在荒诞幻想世界的他,提出用巨大的镜子来迷惑敌人轰炸机投弹手的可能性。
“这的确有可能,”马斯基林回答说,“不过效果只能维持到第一颗炸弹落下、镜子被震碎之前。”
“这么说来,这次我们没那么走运了。”希尔说。
虽然有些点子经常是从这样的闲谈中生成的,这次却未得出半个可行的方法。他们连晚餐也在这间活动小屋里解决,好让讨论不被打断。到了晚上十点,就在贝尔格莱德电台开始夜间节目,播送由蕾尔·安德森演唱广受欢迎的德语歌曲《莉莉·玛莲》时,敌人空军的容克-88型和萨伏亚-79型轰炸机又自沙漠低空飞越而来。顿时,空袭警报响彻夜空。几秒钟内,几千名士兵便冲向各自的岗位或避难所,许多人还边跑边穿上衣服戴上钢盔。港区所有灯光都熄灭了,有些已抛锚停泊的船只连忙发动引擎,准备在必要时逃出港口。一群皇家空军的飓风式战斗机在美国P-40战鹰式战机支援下升空迎敌。虽然敌人的轰炸机尚未进入视野,各炮台上的高射炮却提早开始射击,在黑漆漆的天空织出一张防空火网。
魔术帮所在的活动屋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位下士冲了进来。“各位,请跟我走。”他镇定地说,旋即引领众人进入一条狭窄的防空壕沟。在这个安全的地方无法看见港区的情况,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双方的战机就从他们的头上飞越,在被防空炮的浅黄色火光和探照灯银色光束照亮的夜空中交战。他们看见一架意大利的萨伏亚战机被高射炮击中,但很快就逃进高空云层中消失了。
尽管许多炸弹落进了港区海面,但仍然有不少炸弹击中岸上目标物。爆炸的威力让几公里内的大地都随之震动。
“太壮观了!”在一片嘈杂声中,罗布森大吼道,兴奋得连鼻梁上的眼镜都滑了下来。
希尔也吼了回去:“如果你喜欢看这种表演,就应该回到伦敦去。”
若从飞机的驾驶舱往下看,亚历山大港实在是一个相当容易辨识的目标。灯塔的光线远在沙漠中就能看见,一支负责探路的机群先朝灯塔光线飞行,然后沿熟悉的埃及海岸线前进,飞抵港区投下燃烧弹照亮港口。跟在后方的轰炸机只需把炸弹朝地面上熊熊燃烧的火焰投下便可。除了讨厌的英国战机和持续不停的防空炮火,这趟轰炸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打带跑”任务。
空袭只持续了二十分钟。两栋仓库、六辆卡车和一台起重机被炸毁,一间无人的办公室被炸弹直接命中,两艘小船被落在附近的炸弹掀翻。一座码头被大火严重烧毁,一堆等待装运上船送回家乡的棺木也被炸成了碎片。各处的火势很快得到控制,但仍需几个小时才能完全扑灭。
回到临时小屋,魔术帮的人给暖炉添了点煤,重新升起炉火,一群人像冬夜里的渔夫般围坐在火炉边,继续讨论将港口隐蔽起来的方法。马斯基林独自坐在一旁,在屋里唯一的桌子前,研究工兵部队提供的地形图。直到午夜时分,他才往椅背一靠,大声宣布:“好了,我想到办法了。”
“太好了,”诺斯有点不高兴地说,“也是时候了。”
所有人都围到了桌边。
“刚开始,”马斯基林说,“我们都觉得这个港口实在太大了,几乎什么也没办法做。我们不能把它盖住,不能加以伪装,也不能把它藏起来。因此,现在只剩唯一一个解决办法,不是吗?”
没有人回答。
“我们必须把这个港口搬走。”
希尔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好主意,”他讽刺道,“真是的,我怎么没早点想到呢?”
马斯基林老练地把每个组员的好奇心都挤了出来,但在他们等着他解释这个不可思议的解决办法时,他却慢条斯理地摸摸口袋,寻找火柴。他摸了半天都找不到,只好把两根指头一弹,啪嗒一声在指尖变出火焰去点烟斗。诺斯早已注意到,马斯基林只有在信心满满的时候才会玩一些这样的小戏法。
烟斗点燃后,他安安稳稳地在椅子上坐好,跷起二郎腿,开始向大家解释:“大约在本世纪初,我祖父曾在埃及剧院表演一种极出色的升空魔术。在一阵烟雾中,他看似从舞台上飞起,飞上水晶吊灯,然后坐在那里回答底下观众提出的问题。”他停了一下,品尝烟草的芳香。“谁能猜出他是怎么做到的?”
“骑女巫扫把?”罗布森信口说道。
诺斯倒是读了一些魔术相关书籍。“易位术?”
“是替代法。在烟雾掩蔽下,一个用框线模型做成的假人从暗门升起,然后用非常细的导线拉高升到水晶吊灯上,观众的问题则用早期的扩音设备回答。假人穿着和我祖父完全一样的衣服,因此观众便相信这个假人就是他。我想,我们也可以采用类似的方法解决港口的问题。”
他俯身看着地形图,用烟斗柄敲了一下亚历山大港。“港口的位置在这里,而再过去一点点,”他一边说,一边移动烟斗越过地图几英寸,“约一英里远的海岸就是迈尔尤特湾。看看海岸线的弯度,这个海湾看起来和亚历山大港并没多大差异,不是吗?”
福勒隔着马斯基林的肩头看向地图。“如果从八千英尺的高空,大概很难分辨出来。”
格雷厄姆也点头表示同意。“尤其是在晚上。”
“也尤其是在皇家空军紧盯他们、高射炮又猛烈开火的时候。”马斯基林补充。
“可灯塔怎么办?”诺斯问,“那东西实在太大了,根本搬不走。”
“我们什么也不必搬,这就是这个计划最妙的地方。我们只需要在迈尔尤特湾布置类似亚历山大港的地面灯光和建筑物。一接获德国佬过来的消息,我们就把港口的灯光关掉,打开迈尔尤特湾的灯,再引燃一些预先埋好的炸药。火焰会把他们吸引过去,就像蜂儿扑向花蜜。”
事实上,英国空军的特纳爵士就曾创造过类似的假目标,命名为“Q点”,以诱使德国轰炸机远离英国的机场。他命令部下在机场外几公里远的地方装设两道平行的灯光,模拟出机场跑道的样子。随着战事进行,特纳又发展出更复杂的“K点”,以保护工厂和大型机场免于在白天遭受敌军空袭。然而,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之前,没有人敢像马斯基林这样针对亚历山大港提出类似的构想,毕竟这座港口不像从夜间的高空中看起来都一模一样的机场跑道,敌人根本不可能弄错这座广阔的港口以及旁边的亚历山大城。
杰克·福勒提出质疑。“那第二天早上怎么办?”他问,“如果敌人的侦察机回来察看轰炸效果呢?”
“那就要用一点手段了,杰克。当观众听见我祖父的声音从空中发出时,他们就完全相信他真的坐在吊灯上面。同样,只要德国的侦察兵看见亚历山大市出现一些断壁残垣,就会相信他们已正确击中目标。我们只要布置一些碎石场景便行了,这种方法彼得·普劳德曾在图卡鲁格成功运用过,我们在这里也能这么做。”
汤森德仍有些怀疑:“法兰克说的还没解决,那座灯塔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用一个架在长杆上的大灯就能替代,从空中根本无法辨别它的高度究竟有多少。只有透视的问题需要解决,但我们一定可以克服。”
格雷厄姆凝视这张地图好一会儿,最后才发表意见。“我想我们可以用木头做出灯塔的构造,”他说,但底气不足,“也许还可以用灯光投射造成月光下的阴影效果来蒙过敌人的眼睛。”他瞄了希尔和罗布森一眼,然后耸耸肩。“我们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罗布森笑了起来:“我还是认为,我们应该试试女巫扫把。”
到了早上,魔术帮已有了初步的计划。当他们把构想呈给港区防卫指挥官时,指挥官虽然因为这些构想缺少魔术成分而有点失望,但还是批准实施,同时调拨大约两百名工兵和平民劳工。
次日,荒无人烟的迈尔尤特湾被封锁起来,开始秘密进行诱饵港口的建造工作。他们使用夜间航拍图为蓝本,工兵部队比照亚历山大港地面灯光的分布,在迈尔尤特湾的泥地和沙滩上竖起数以百计的灯架,再用电线一一串起来,宛如在玩一个复杂的“连连看”游戏。在木匠格雷厄姆的指导下,他们用夹板在湾区建造了大小形状各异的假屋,有些假屋中还预藏会喷火冒烟的火药,以模拟出被德军飞机炸中房舍的样子。
希尔被派去和海军士兵一起工作,监督他们建造一支以帆布和支架构成的小舰队。他们在这些假船上挂上海事信号灯,又在湾区中遍插木头灯柱,以制造出大量舰船抛锚停泊在港中的假象。
罗布森和福勒负责建造假灯塔,他们用六根长木头撑起一个夹板结构,并在上面装设数具探照灯。一位颇具巧思的工兵技师设计了一个定时器,可依序点亮这些探照灯,以制造出灯光旋转的样子。他们戏称这个假灯塔为“罗布森灯塔”,但它和真正的法洛斯灯塔一样,也能在敌军轰炸机接近时切断灯光。不过,在他们关掉灯光前会故意留给对方飞行员足够时间,好让他们以这座假灯塔作为辨别方向的依据。
身为这场表演的导演,马斯基林必须亲身参与所有环节。他似乎随时会出现在每个地方,忙着监督工程进度、解决现场问题、重新设计伪装道具,甚至催促动作太慢的工人。“这和在皇家歌剧院进行一场演出没什么差别,”在驾车返回真正的港口时,马斯基林对诺斯说,“剧本已经有了,我们要做的只是搭起背景,然后让演员进行排练。”
诺斯坐在他旁边,偶尔提供一点意见。他很清楚,只有全心投入工作,才是马斯基林最快乐的时候。但他也纳闷,究竟是这位魔术师天性喜欢工作,还是因为工作能让他忙得忘却一切烦忧?
所有灯光开关都连到法洛斯灯塔高处的主控台,由马斯基林和诺斯在此负责操控。尽管诱饵港的规模比实际的港口略小,但他们费了不少功夫,精心让诱饵港呈现出和亚历山大一样的地标,并保持相同的比例。只要诱饵港的比例与真港口一致,德军飞行员就很难发觉港口的大小差异。
汤森德负责“破坏”真正的港口。他在许多地方堆积石块,并盖上防水布,故意布置成断壁残垣的样子以供德国情报人员拍照。此外,为了加深敌军侦察员的印象,工作人员还制造了一些“残骸”,他们在帆布上漆上边缘呈焦炭色的弹坑,准备吊挂在建筑物上,以模拟出受轰炸损害的场景,并且从垃圾场拖来报废的卡车与吉普车,布置在假弹坑附近,同时还在街道和屋顶上遍撒纸糊的砖块和石头。在港口,他们在舰船上布置碎裂的木头,又把三根真正的木头桅杆竖在阴暗的海水中,以制造出舰船被炸沉的假象。
为了让假象看起来更真实,马斯基林希望能把护卫亚历山大港的探照灯和高射炮台全移到诱饵港口去。港区防卫司令鲁特里奇上校只勉强答应移动灯光,却拒绝把为数不多的高射炮也搬过去。“那里除了沙子泥土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固执地说,“我不可能把炮兵调离亚历山大港去保护一个空沙滩!”
但高射炮是绝对必要的,马斯基林态度坚决:“如果德国佬没遭遇平常的‘欢迎’,他们就会知道事情不对劲了。在剧院里我们常说:‘给观众预料之中的东西,他们就会满意地回家。’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这点我很清楚,”鲁特里奇说,“但是我别无选择。”他的门牙之间有道很大的缝隙,使他说话时不断发出嘶嘶声,让有些字眼听起来很像炸弹飞来时的声音。“这里是整个中东地区最重要的港口,而我的职责就是保护它。假如你的计划出了差错……我是说万一,这谁也说不准。如果风声走漏给哪个埃及人知道,而他们又刚好认识哪个家里有发报机的家伙,到时怎么办?我一定会在历史上留名,自己的港口被摧毁了,而我竟然去保护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海滩,人人都会认为我是个傻瓜。”
“换个角度想,”马斯基林以满怀希望的语气回答,声音轻柔得让鲁特里奇必须伸长耳朵才能听清,“你也可能一举成名,成为亚历山大港的英雄。”
上校皱起了眉头。他的经验和职业天性都反对自己接受这样的冒险行动。“服从命令,照章行事。”这是他在英国陆军军官学校时牢牢根植于心的信条,一切跟着规定走,不能有个人意见。然而,他的另一个自我,那个向来被抑制住的冒险性格却蠢蠢欲动,一直等待在最适当的机会脱缰而出。正是这个自我让他无法断然拒绝马斯基林。他知道这是一次难以抗拒的大好机会,如果让这个机会溜走,那么未来的日子里他肯定会天天嘲笑自己是个懦夫。“你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对不对?万一失败了,他们会蜂拥在这港口上空,而我们除了拿苍蝇拍向他们挥舞之外,什么也不能做。如果我们让他们封锁了这个港口,不管时间有多长,都等于替隆美尔缩短进入谢菲尔德饭店前的时间。”
马斯基林深知这一后果。万一德军轰炸机不中计,亚历山大港就会被彻底摧毁,断送英军的补给线路。如此一来,苏伊士运河和波斯湾油田数量庞大的原油都将落入隆美尔手中。这次诱饵计划就像一块投入宁静池塘中的小石子,万一失败了,石头激起的漪涟将会扩散至整个世界。“绝对不会失败。”他说。
万般勉强地,鲁特里奇总算答应调动一半高射炮兵部队至迈尔尤特湾,同时也下令留守在亚历山大港的那一半不要开火,除非港口直接受到攻击。不过,这些高射炮仍需暂时留在亚历山大港一带,要等诱饵港口完全准备好开始运作,才会利用夜色掩护向那里移动。
交涉成功了,但舞台的布景仍需加紧赶工。魔术帮成员白天在酷热和苍蝇的骚扰下尽可能休息,晚上则彻夜工作,只在十点钟左右暂停,等待敌人结束例行的轰炸行动。到了六月二十二日星期天,大部分场景已布置完毕,地面所有灯光都已设好,格雷厄姆搭建的假房屋也全部完工;希尔领导的“海军”已正式成军,那些用帆布制成的假船虽然浮得有点勉强,但总算还能保持在水面上。此外,汤森德已做好几可乱真的断壁残垣,而罗布森的灯塔也已高高架起,在三十英尺的空中迎风微微摇晃。白天的迈尔尤特湾看起来像一座贫民窟,但马斯基林相信,在如黑丝绒般的夜色掩护下,它将成为全世界最繁忙的港口。
尽管魔术帮成员一直待在已封锁起来的迈尔尤特湾,几乎和外界隔绝,但一连串关于“战斧行动”失败的消息仍不断传进他们耳中。这次攻击行动确实已一败涂地,医院和救护站里挤满了伤兵。悲观的谣言四起,说隆美尔已作好准备,即将对开罗进行最后一击。店主们又拿出他们预先做好的德文招牌,拂去上面的灰尘。
但局势的复杂程度还不仅于此。由于西沙漠部队打了大败仗,加上附近的伊拉克发生了短暂的军事政变,埃及的民族主义者纷纷燃起了希望。在反英示威活动和少数炸弹攻击事件下,尼罗河三角洲开始动荡不安,民众极有可能全面反抗法鲁克国王和已疲惫不堪的英联邦军队。
韦维尔两败于隆美尔,使丘吉尔愤而将他撤职。“我不得不作出这个决定,”他在给这位失败的英雄的电报中说,“为了国家的利益,我任命奥金莱克将军接替你的职务,负责指挥整个中东战区部队。”
“首相一点也没错,”韦维尔接到这消息时冷静地说,“这个职务确实需要新的双眼和双手。”他知道自己站在历史舞台上的时刻已经结束,便忠贞地接受命令与奥金莱克互换位置,转任相对北非而言较平静无事的印度战区司令。
在迈尔尤特湾工作的人中,杰克·福勒是少数从北非战役一开始便跟随韦维尔的人。他是韦维尔最早的三万军队中的一员,并深深引以为傲。“他拿到的是烫手山芋,”他抱怨道,“他们一开始先把他手下所有人和装备都送到希腊,然后又指望他用一批烂坦克和一群新兵去和整支德军交战。”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马斯基林听见这位中士拉高嗓门,公开表达对上级命令的反对意见。
但福勒的脾气根本没时间爆发。在调职命令下达的当天下午,英国BBC电台突然中断节目,插播德国以一百二十个师、三千二百辆坦克和一千九百四十五架飞机大举进攻苏联的消息。希特勒出人意料地破坏了两年前与斯大林签订的互不侵犯协议,开启了第二条战线。“我认为,这家伙肯定是疯了。”希尔大声说。
“你不是开玩笑吧,福尔摩斯先生?”汤森德挖苦他,“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眼前的局势豁然开朗。苏联战线的开启势必稍稍缓和英军在中东的压力,诡谲的情势发展说不定还可能把并非心甘情愿的美国人拖入战团。一时间,在迈尔尤特湾人们议论纷纷,但渐渐又各司其职。到了晚上,地面的灯光已全部架设完成,可以准备测试了。马斯基林和诺斯扛着沉重的装备吃力地爬上老灯塔的回旋梯,把最后一个控制器材搬进灯塔顶端的控制中心。尽管在这座灯塔上可以同时看到亚历山大港和迈尔尤特湾的景象,但面对德国飞机的轰炸,它本身却没有任何防护。“往好处想,”马斯基林对诺斯说,“万一我们的计划失败,我们也不必对它负责了。”
诺斯斜眼看着他。“我们的?”
太阳下山后,汤森德登上一架奥斯特侦察机,和飞行员一起升空观察。
在狭窄的灯塔顶上,马斯基林站在电子控制台前,俨然一个站在台上准备命令乐团开始演奏的指挥家。“准备好了吗?”他问诺斯。
教授看着控制台上复杂的按钮和拉杆,一脸迷惑地摇了摇头。“我向来都在准备好的状态。”他说得有点勉强,“不过,我还是希望你知道这些开关都连到什么地方。我可不喜欢自己的双腿被锯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别担心,这东西比看上去要简单。”马斯基林说,接着又补了一句,“我是这么想的。”说完,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用力拉下一根长长的金属把手。一张巨大的黑毯席卷而至,整个亚历山大港顿时消失在夜色中。虽然还有零星灯光散布在港湾中的舰船上,但在灯火管制命令下,大部分都迅速跟着熄灭了。
“很好,看起来还不错,对吧?”诺斯大感欣慰。
不远处的亚历山大城仍是一片灯海,但这个港口已经不复存在。
“开灯。”马斯基林下令。
诺斯立刻操作控制台。几秒钟后,这座港口仿佛被整个打包搬到一英里之外,迈尔尤特湾诱饵港的灯光全亮了,在夜幕中闪烁着光芒。
马斯基林仔细观看迈尔尤特湾。“你觉得如何?”他问。
诺斯一时说不出话。这座假港湾在夜间逼真的程度远远超过他先前的想象。“几可乱真。”他露出大受震动的神情。
汤森德从空中汇报,说假港湾的外貌几乎无懈可击。
确认假港湾的效果令人满意后,他们便关掉灯光匆匆下楼,赶在德国轰炸机空投“服务”抵达前离开灯塔。在防空炮和探照灯光就位之前,假港湾还不能正式启用。
次日,一切准备全部大功告成。汤森德把最后一批做好的残骸伪装物搬到指定位置,指导工兵和工人按照他希望的方式摆放。
入夜后,鲁特里奇的防空炮开始移往迈尔尤特湾。马斯基林和诺斯再度爬上法洛斯灯塔顶端,汤森德和福勒则带领一群人在附近的码头上等待,担任假海军舰队指挥的希尔安安稳稳地躲在迈尔尤特湾的一个壕沟中,格雷厄姆则负责担任那些高爆炸药的保姆,罗布森坐在亚历山大港的一位无线电收发员旁边,准备随时提供所需的信息。魔术帮的成员一入夜便早早就位,在夜间骤降的气温中,他们只能发着抖,咒骂这该死的天气。
到了晚上九点四十五分,马斯基林开始频频抬头看向夜空。十点钟到了,过了,德军轰炸机却还没出现。“他们今晚迟到了,”他紧张地说,“真是没礼貌。”
“一定会来的,”诺斯安慰他,“他们才不会错过这场大戏呢。”
十点三十分过了,马斯基林开始在狭小的灯塔主控室里来回绕着圈子,想不通敌人为什么延迟了今晚的空袭。
诺斯试图安抚:“放松点,贾。”他一边说,一边摘下眼镜擦拭。四十五分钟内这已是第八次了,眼镜上早已没有半点污痕。“没什么好担心的。”
到了十一点,马斯基林开始咬起指甲来了。“你看看我,”他大声吼道,“幸好玛丽没看到我狂啃指甲的样子,否则她一定会骂死我。”
当晚,敌人的轰炸机始终没有出现。午夜过后,马斯基林凝视着夜空,心中交织着失望和欣慰的复杂情绪。他体内属于艺人的那个部分,渴望表演能快点开始;而属于军人的那个部分,却又为这暂时的缓刑而感到高兴。不过,敌人突然中断这已成惯例的空袭,不免让他万分焦虑。难道德国人已经知道这里设下了圈套在等待他们?万一他们已经……
“说不定他们觉得已经炸够了。”当他们一起走下长长的回旋梯时,诺斯猜测道。
“这样也好。”马斯基林回答。
第二天是六月二十四日,天一黑他们便又重新各就各位。然而,就在蕾尔·安德森开始演唱那曲哀伤的情歌时,沙漠中的侦察兵便报告发现了敌人的轰炸机。敌机的出发时间稍有延迟,飞行路线也略作调整,不过总算还是来了。这个消息立刻传到马斯基林所在的灯塔。“他们过来了。”他对诺斯说,整个人因忍不住今夜这已拉开的序幕而兴奋地颤抖。“开灯!”他朝着无线电大吼。
罗布森的假灯塔立即大放光明。几秒钟后,整个诱饵港区的灯光全亮了,五道明亮的探照灯光束也扫向夜空。
马斯基林和诺斯屏住气息,在黑暗中耐心等待。港湾中只有几道被轻风掀起的白浪,除此之外,真正的亚历山大港几乎完全隐形不见。这个时刻,马斯基林却不免想起过去在舞台上发生的一些意外:他记得有一次助手在道具箱中睡着了,有几次大锁卡住了无法打开,几次绳索突然断裂,甚至,在他上休伊·格林的电视节目 “空中魔术”时,他藏身的箱子竟然无法打开,他只好猛敲箱壁高声求救,而格林不得不替他掩饰,高唱几首歌曲来混过时间。
敌军轰炸机嗡嗡的引擎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它们飞行的高度比平常低,直接朝真港口飞去,完全不理会那座明亮的假港口。敌机一出现在视线范围内,马斯基林和诺斯便立刻关掉迈尔尤特湾的灯光,摆出亚历山大平常遭受夜间空袭实施灯光管制时的样子,但敌人的轰炸机群仍按往常的路线,往亚历山大港飞去。
不过,在轰炸机群最前方那架飞机的驾驶舱里,德军的飞行员队长确实有些困惑。他注意到前方的亚历山大港已迅速关掉灯光,但根据机上仪器,这座港口的位置有一点点偏差。如果仪器没有出错,就表示这座港口被整个搬移了位置。
马斯基林屏住呼吸,看着敌军轰炸机仍保持在飞往真正港口的航线上。“他们被搞糊涂了!”他对诺斯高喊,但这与其说是结论,不如说是他心中的希望。接着,他低声开始祈祷。“来吧,你们这群浑蛋,快过来上我的当、快上当……”
“高射炮,贾,”诺斯吼道,“快叫他们射击。”
“开始射击!”马斯基林对着无线电大喊,“快!快!快!”几乎在命令发出的同时,迈尔尤特湾周边的高射炮台便开始射出炮弹。然而,敌人的轰炸机仍保持原本的航线。
在诱饵港的地面上,迈克尔·希尔爬出壕沟,摘下帽子朝轰炸机挥舞。“傻蛋,来这里!”他朝着天上大叫,“我们都在这里!”
看见地面的高射炮开始射击,德军领航员更加迷惑了,而且不到几秒,他又发现一群英国战斗机向他们接近准备交战。没时间仔细选择了,他决定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放弃信任机上的仪器。他握紧操纵杆,向右急转。
“他们中计了。”诺斯先是有点迟疑,接着才完全肯定地大吼,“真的!他们中计了!”
敌人的轰炸机群全跟着领航机在空中优雅地转了个弯。此时,英军机群已赶上来展开攻击。刹那间,夜空中布满机枪子弹划过天际形成的光束。德军的轰炸机仍保持队形,机上的枪手则拼命用机枪扫射这群碍事的战斗机。突然,一架容克轰炸机偏离了队伍,冒着浓烟下坠,最后迫降在地中海海面上。其他轰炸机立刻调整队形,迅速补上空缺。
德军轰炸机尚未飞抵那座“港口”,就开始仓促地丢下炸弹。当第一颗炸弹落在沙滩上不痛不痒地炸出一个大坑时,马斯基林和诺斯马上做出下一个动作。“趁现在,法兰克,”马斯基林大喊,“现在!”教授立刻拉下控制杆,力道大得把眼镜都撞掉了。控制杆拉下后,一开始什么也没发生,过了好一会儿,迈尔尤特湾才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一簇簇火焰窜上了天空。紧接着,第二波爆炸跟着响起,声音大得盖过了飞机隆隆的引擎声。
“变!”马斯基林一边操纵控制台,一边兴奋地大喊,但叫声却被噪音淹没。
第二群容克和萨伏亚轰炸机都看见了地面升起的火焰,于是,数以百计的炸弹便雨点般落向马斯基林的“沙滩舞台”。又一架敌机被击中,这架飞机就没那么幸运,不断旋转着直接坠入了海湾。
当敌机领航员开始转向的时候,汤森德的假残骸小组便开始工作。他们奔过亚历山大港的狭窄巷道,掀开盖在瓦砾上的防水布,四处散布纸浆制成的废石砖瓦,在建筑物外盖上事先画好的布匹以布置成受损的模样,并且将帆布制的弹坑一一布置好。
在迈尔尤特湾,格雷厄姆用炸药引燃干柴堆所发出的火光给后续的轰炸机群提供了一个极诱人的目标。这次轰炸行动整整持续了三十分钟。
诱饵港口差不多全毁了,几乎所有电灯都被炸碎,许多假建筑物也被彻底炸毁,幸存下来的也都受到严重伤害。希尔有一艘“战舰”被炸得四分五裂,但剩下的“舰队”则侥幸躲过了这场攻击。罗布森的灯塔倒是毫发无伤。
当敌军最后一批轰炸机折返沙漠后,工兵立刻展开抢修。天亮时,在各处火势皆已扑灭,烧成黑炭的残骸也都用沙土掩盖妥当后,他们便开始修复被炸毁的假港口灯座。德国佬晚上还会来,这座“港口”必须赶在下一场表演开始之前修好。
汤森德的组员在黎明前便布置好了亚历山大港的街景。不出所料,敌军侦察机果然飞来查看,在高空拍摄了许多照片。在敌人侦察时,他们用伪装网盖住诱饵港,以防哪位敌军侦察员不经意瞄见这片海滩,注意到那里的不寻常活动。
正午时分,魔术帮成员挤进他们在亚历山大港的临时小屋,每个人都筋疲力尽,但又雀跃万分。他们兴高采烈地高声重述昨晚的情况,马斯基林却要大家闭嘴。“目前为止,我们是做得不错,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的相片专家会仔细查看侦察机今早拍的相片。万一我们的伪装做得不够好……”
评审团的答案将会在今晚揭晓。如果德国飞机再度攻击诱饵港,就证明他们的欺敌战术完全成功。相反,只要德国情报人员在汤森德布置的断壁残垣中察觉出一点点伪造的迹象,他们就会更加小心地选择下次轰炸的目标。
趁着白天,魔术帮的成员全都努力睡觉去了。
当晚,轰炸机来得比平常晚,但这次德国佬毫不迟疑,直接扑向诱饵港。他们利用薄薄的云层掩护,飞得比平日低,而且为了增加投弹的准确度,轰炸机还冒险把速度降至最慢,然后才将巨量高爆炸弹投向这座海滩。今晚的空袭异常猛烈,马斯基林和诺斯引爆了比昨天还多的火药,以配合这场可说是迄今为止最凶猛的一次空袭。
当轰炸机群爬升回到云层的掩护之后,迈尔尤特湾已变成一座布满弹坑、冒着火焰的大废墟。一道道浓浓黑烟升上数千英尺的高空,遮蔽了月亮和群星。从飞在数千英尺高的轰炸机驾驶舱往下看,那里简直就像人间地狱。
在这次空袭中,英军击落了两架萨伏亚轰炸机。
至于诱饵港受到的损害,则足足花了一昼夜才勉强修复完毕。
德军的空袭行动接连持续了八天,工兵每天都忙着修补假港口受到的损伤。第八天,在希尔的惋惜声中,他的最后一艘“驱逐舰”也被德军炸沉了。
幸好,这已成为最后一次空袭。出人意料地,敌军似乎突然对亚历山大港失去了兴趣。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尽管马斯基林和魔术帮成员天天守望着夜空,敌人的轰炸机却再没出现。英国情报部门当时并不知道原因,事后才知道正如谣言所传,那时希特勒下令把德国空军撤离沙漠,悉数调往欧洲和苏联前线。
亚历山大港平安无事了。虽然几个月后意大利潜艇发动过一次攻击,整个战争期间敌人零星的破坏行动也从未停止,但像德军空袭这样大规模的摧毁行动已不复见。隆美尔在一九四一年六月受到的损失迟迟无法获得充分补给,而英军数百万吨物资却源源不竭地安全抵达亚历山大港。最后,英军的实力终于强过了“沙漠之狐”和他的非洲军团。
马斯基林把移位的概念成功应用在亚历山大港,证明诱饵设施能运用在极大范围,规模之大超过所有人的想象。魔术帮利用的灯光、阴影和各种假建筑,可以继续应用在未来的战争中,以保护具有战略价值的重要地点。应用这些技术,他们可以在主要的战场和城市中布置整支军队、海军基地或空军机场,诱使德军白白浪费大量弹药在这些本来是海滩、原野、湖泊和牧场之类的地方。
迈尔尤特湾的魔术让贾斯帕·马斯基林和他的魔术帮一战成名,也确立了他们在军中既重要又独一无二的地位。没人能说清楚这个小组属于战斗序列表上的哪一个部门。他们的本事胜过伪装工兵,却又不是一般的建筑工兵,他们既不负责补给运输,对战斗技能也不甚熟悉。然而,人们很快就不再怀疑魔术师在战场上的价值了。相反,英国军政界诸多要人甚至还把“马斯基林和他的古怪团体”视为最高机密,并为此感到相当欣慰——总算,有人可以胜过足智多谋的“沙漠之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