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战争魔术师”马斯基林的处女秀完成得正是时候。四月三十日埃及标准时间下午六点三十分,当图卜鲁格的守军在战壕中闷了一整天,纷纷爬出来透气时,德国的非洲军团突然对他们发动了猛烈无匹的攻击。在斯图卡俯冲式轰炸机和各式火炮一波又一波密集火力攻击下,图卜鲁格西南端的防线被德军坦克攻出一道三英里宽、两英里深的缺口。若非澳大利亚将军莫斯海德指挥部属英勇抵抗,图卜鲁格城恐怕当天晚上就会落入隆美尔手中。

在开罗,设于灰柱廊的英军总部已开始进行撤离的准备。数以百计的各式运输车辆已前往指定地点集结,开仓发放补给品,所有水桶水箱都装满清水并加以密封。在埃及的英军眷属都收到通知,要求他们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到了五月二日,叙利亚的英国情报员回报:德尔维希族的伊玛目已收回禁令,准备对英军提供协助。这条撤退路线终于畅通无阻了,此刻除了等待图卜鲁格攻防战的结果,他们别无他事可做。只要图卜鲁格一失陷,英军便会立刻开始撤退。

在预计尼罗河盆地即将爆发战事的心态下,当地的股市立刻狂跌,食物价格则一飞冲天。只要有人出价,欧洲人便卖掉汽车;商家纷纷制作好德语招牌,暂时先藏在柜台底下。埃及军中向来反对英国的“自由军官组织”也举行了一场秘密会议,年轻的军官纳赛尔和萨达特作出决议,打算作好准备欢迎德国人。

争夺战略要地图卜鲁格深水港的战役持续了五天五夜。五月四日后,双方都已受到严重损失。非洲军团有一千伤兵,无法再次突破防线,而莫斯海德的实力也已大大削弱,无法逐退德军。最后,隆美尔在上级指示下,决定构筑阵地巩固战果;而英国也发动“图卜鲁格渡轮”,以英国和澳大利亚的驱逐舰,利用夜间从亚历山大港对图卜鲁格进行补给。图卜鲁格围城战就此展开。

这是隆美尔第一次受到阻挡,让他如日中天的神话光环退色不少。尼罗河三角洲的燃眉之急宣告解除,欧洲人又以膨胀数倍的价钱买回他们的汽车,股市回稳了,商家店主也把制作好的德语招牌藏匿起来,西沙漠部队的军官又安安心心地前往时尚的杰济拉岛参加赛马和板球比赛。这里的生活又一次恢复常态。

英国首相丘吉尔嗅到隆美尔血腥的气味,不停地对韦维尔将军施压,要求他在德国非洲军团获得增援前赶紧发动攻击。韦维尔十分犹豫,他深知以自己部队的战力,实在无法贸然对德军进行反攻,除非能得到海军远道从英国护送而来的两百辆适合沙漠战斗的虎式坦克。但为了安抚丘吉尔,他同意发动“简短行动”。这是一次有限度的驱敌行动,目的是取得沙漠中一处战略要地,以便让未来的主要攻击能由此发动。

这次攻击行动当然没有魔术师发挥的空间。贾斯帕·马斯基林在大马士革成功完成任务,让贝斯雷上校极为高兴,尽管私底下他因这位魔术师拒绝透露那些幻术的真相而略有微词,但他还是深信魔术在战争中的潜力。不过,贝斯雷也很清楚,大部分正规部队都会将这种想法视为无稽之谈。他不想白费气力与传统对抗,于是在征得马斯基林同意后,让他成立了自己的队伍,这是让这位魔术师军官脱离正规部队编制的必要手段。为了报答贝斯雷的美意,马斯基林同意为埃及的英国军队奉上数场由他担任主角的魔术表演。

表面上,这支小分队的名称为“伪装实验小组”,受中东战区伪装部队负责人杰弗里·巴卡司少校管辖。但私底下,马斯基林可以和过去一样,自由创造任何不可思议的幻术。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马斯基林和诺斯在开罗市郊阿巴西亚的一个营区正式成立这个机构。这里离灰柱廊很远,远到几乎感觉不到总部的存在。诺斯找到一些喜欢传播流言飞语的人,让他们散布消息,称魔术师贾斯帕·马斯基林将要设立一支和现有任何军队单位都不同的部队。为了吸引人,教授还暗示这支部队不会在沙漠战斗、不必按表操练、不必接受检阅、伙食保证良好,而且绝对没有正规训练出身的军官。对诺斯个人而言,他倒是很希望以上这些都能成为事实。

马斯基林希望吸收一些不见容于标准制度的人,以激发出他们的进取心和创造力。因此,服从纪律并不在他挑选人才的条件中。他只希望招募来一群有头脑、有热情的人,懂不懂得行军作战和礼仪并不是主要的问题。

到了招募的那一天,来自各处志愿前来报名的共有七十二人。其中有些是出于好奇而过来看看,但绝大部分是为了调动而来:他们都觉得自己不适合目前所在的单位。这些人包括电影工作者、香水工人、眼镜商、板球好手、一名长得很可笑的插画家和一个宣称拥有读心术的中士。诺斯很客气地请这位中士离开,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必解释为什么不录用你了。”这些人中还有一个糊涂下士,以为自己是在排队上公共厕所。

和所有人面谈后,他们一共录取了五个,要他们申请调进这个实验小组。为便于管理,马斯基林决定刚开始的规模不要太大,但他也很清楚,只要未来一有需要,他可以立刻快速扩编。

第一位被马斯基林招募进来的是迈克尔·希尔,一名颇为机灵的步兵。他描述过去的工作是“只要有人付钱,我什么事情都做”。希尔二十岁,相貌英俊,但不属于斯文那类。他身高约五英尺七英寸,体格结实,仿佛身体的各个部位是把一堆钢钉塞进袋子然后再一一捏塑而成。他五官分明,彼此还算具有良好的互补性,头发是沙色的,长度远超部队的规定,有一对漂亮的蓝绿色眼眸。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法兰克·诺斯在面谈时这么问。

希尔慢条斯理地深呼出一口气,他向来喜好与军官斗嘴。“是这样的,长官,”他吹嘘道,“老实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有时我会去向人借点东西。有借无还。一双鞋、一辆自行车都行。我是投机分子,这就是我跑到这鬼地方来的原因。他们给出两个地方让我选,不来这里,就只好进工厂。”

马斯基林倒很喜欢这个年轻士兵锐气十足又自大的说话方式。马斯基林看得出来,这个人的一生绝对是漂泊不安的,但他会努力奋战一场。这场争斗既漫长又伟大,至于结局如何目前还不会有定论。至于诺斯,尽管这个粗鲁士兵一开始让他有点不舒服,但毕竟这单位需要够顽强的人,需要能不拘泥于形式和手段而达成目的的人。就这点来看,希尔绝对合格,因为他绝不会受限于制度和规则。

希尔说,他四月初来到埃及,但直到现在仍待在预备队。原本他要去报到的单位已在隆美尔的攻击行动中被歼灭,现在仍没重组。“这档子事还真有趣,”他说,“我来了,但我该去的连队却不见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整个部队向一名士兵开小差。”

当马斯基林把这个自信过头的士兵希尔列上名单时,诺斯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有些人总是具有从美丽平凡的一天压榨出麻烦的能力,此刻他便有这种沮丧的感觉,认为眼前的这个士兵就属于这号人物。

二十八岁的木匠、绰号“钉子”的西奥多·艾伯特·格雷厄姆原本是坦克修理厂的工人。他一听说马斯基林招募的消息,便匆匆赶到阿巴西亚。格雷厄姆厌恶和一堆“铁棺材”工作,他强调:“我是设计者,不是修理工。”和马斯基林一样,格雷厄姆的木匠事业也是家传第三代。他对这个行业具有极强的荣誉感。“木工是一门艺术,就像绘画和染色玻璃一样。”他说,“我用头脑和双手工作,他们也是这样,唯一的差别只在于,我做出来的东西都很实用。”

“钉子”体格粗壮,身高约五英尺十英寸,五官扁平,貌不惊人,一头短发剪得正儿八经。他的肩宽得似乎足以承载起韦维尔的一大半军队,但马斯基林中意的是他的手。这双手极大、长满硬茧,古怪地生有极长的手指,而且出人意料得纤细。他有一双属于劳工的手,却拥有十根属于技师的手指。诺斯一看见这双手,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组可靠的工具。

马斯基林知道钉子会成为这单位的重要人物。构想出让武器不可思议地出现的宏伟计划是一回事,把草图变成实际物品却是完全不同的领域。未来格雷厄姆可以负责制造方面的事务。

像格雷厄姆这样的工匠在工作时不可或缺的设计图,将交由威廉·罗布森负责。他是一位持和平主义理想的画家,在战前经常替幽默杂志《笨拙》画漫画。马斯基林以前便看过这位二十九岁画家的作品,但更深深吸引他的是此人能快速将草稿绘制成精细蓝图的能力。

罗布森身高超过六英尺,瘦得像竹竿,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身上各部位器官都像脱离整体似的独立活动起来,只勉强保持同一个方向。除了这个毛病,他还视力不良。他戴着厚得像船舱舷窗的眼镜,走路时还总伸长脖子,好像非得这样才能看清面前的东西以免一头撞上。尽管如此,他还是经常会被绊倒。

面谈时诺斯问他,既然身为和平主义者,怎么会来到战场这个最野蛮的地方。罗布森回答时声音很小,马斯基林立刻要他大声重复。“我其实不想来这里,”他提高音量说,“也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我更不想成为德国人的臣民。”唯有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和平主义才会动摇。

在初步录取的这些人中,上等兵菲利普·汤森德是唯一的艺术家,过去大部分时间都以油画描绘市民生活。“我所知道的全是和色彩有关的事,”他自豪地说,“我懂颜料,知道如何调色,而且一向全力投入工作。”他希望调进来的理由是:“因为我们单位那个少校是个超级大混账,只知道擦地板和杀德国佬。如果你们想用拖把杀纳粹,就应该去拜访一下那个家伙。我没办法和他再相处下去了。只要你们调我来这里,给我空间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们就能相处得很好,我一定会尽全力替你们完成任务。”

汤森德颇具艺术家的特点。他神色忧郁,虽有一副地中海型的英俊相貌,却缺乏任何温暖的成分,冰冷得有如罗马的大理石雕像。马斯基林质疑他如何与其他人和睦共处。“我会保持沉默,”汤森德回答,“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做我的事。我并不是很喜欢来这个地方,也不是来这里交朋友的。”马斯基林虽然不太情愿把这位阴沉的艺术家列进名单,但汤森德是所有申请人中唯一对颜料和透视观念拥有完整知识体系的人,对他们将会有很大帮助。马斯基林翻看过他带来的素描本,证实他的确具有绘画天分,便决定给他一个机会。“过一阵子他就会放松了。”马斯基林乐观地说。

但诺斯还是有点不放心。“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家伙,要他微笑简直比登天还难。”

杰克·福勒中士是少数提出申请转调来这里的正规军人。福勒在二十一岁生日时入伍,至今已十九年,而最近七年全在中东地区服役。过去他经常感叹没能赶上第一次世界大战,而现在他却被编进了后勤单位。他向来恪守军规,且拥有军用驾驶执照,因此所属单位的指挥官十分倚重他,拒绝让他调到前线的战斗单位。听说马斯基林和总部颇有渊源,他便立刻换上浆得笔挺的军服,大步流星地来到这里,要求面试。

在这支杂牌军中,福勒就像鲸鱼来到了沙漠般格格不入,但马斯基林很清楚,凭此人对开罗、本地方言和繁杂军事程序的熟悉程度,在这个单位中一定会大有作为,便欣然答应替他提出转调申请。“我们很欢迎你加入,如果转调申请过得了关的话。”马斯基林说,同时伸手想表达祝贺之意。

福勒却笔挺地立正,一动不动,双肩往后绷得让左右两片肩章都快碰到了一块,然后漂亮地向马斯基林行了个军礼。“敬礼!”他中气十足地吼道。

马斯基林只好急忙笨拙地举手回礼。福勒中士做了一个标准的向后转,迈步走出帐篷,诺斯这才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让正规军人加入了?”

贝斯雷上校的办公室帮助马斯基林进行人事调度的文书作业,让这五个人以最快速度调至阿巴西亚营地。这群人兴致勃勃地准备一展身手,却发现竟然完全无事可做。所有支持或补给的申请都必须通过总部的正式渠道运作,而在这个固定的渠道中,根本没有这个魔术创造单位的位置。若在和平时期,总部的一些低阶军官或许还可能分派一点工作给马斯基林,但这里可不比宁静的法汉镇。在德国大军压境、战事就在盆地外围如火如荼的此刻,没人有时间认真考虑一位魔术师在战地上能做什么有价值的事。

马斯基林只好再次亲赴灰柱廊。和上次一样,他的名声反而成了阻力,没人认真接待他。少数愿意见他的军官,提出的都是请他表演一些小戏法以娱乐大家的请求。

对这些新加入伪装实验小组的成员来说,这段时间可说是最尴尬的时刻。其他部队都摩拳擦掌准备投入“简短行动”,他们只能坐在帐篷外晒太阳聊天,度过炎热而漫长的一天又一天,唯一的消遣就是统计拍死的苍蝇数量。

马斯基林尽力安抚手下。“我知道你们都急着找事做,”他说,“相信我,我也和你们一样。但我们是新部门,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们必须耐心等下去。”

“要记住,”诺斯补充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彼此有了了解,互相打听背景,试探各人的幽默程度,比较和吹嘘过去的经验,于是慢慢产生了一种同志间的情谊。不过,此时的他们虽无事可做,但就算真有事,也还不会协手合作。身强力壮的希尔成为最爱开玩笑的人,而“钉子”格雷厄姆却总是如陪审团主席般严肃。罗布森外表虽弱不禁风,却经常参与顽皮的希尔捉弄人的把戏,甚至亲自煽动了好几次。至于担任这个小组军需官的福勒,发现自己越来越没有军人的样子,因而努力保持职业军人的风范。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那位画家汤森德,他一直保持冷漠,传达出清楚的讯息:他根本不在乎别人以什么眼光看待他。

他们的谈话涵盖所有男性话题,但大部分还是与战争和女人有关。他们之中没有人由衷地把丘吉尔视为军事总指挥,但也都同意,基于爱国情操,他们必须支持这位国家的领导人。但在女人方面,他们就没这么容易达成共识了。

“每个男人背后都需要一个忠贞的女人,”一天下午,福勒如此对他们说,“这天经地义。”

“话是没错,”希尔说,“好替他把晚餐放在托盘上端来。不过我告诉你,如果要我在女人和摩托车之间作出选择,我每次都会选摩托车。”

“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格雷厄姆很怀疑。

“我当然这么想。”希尔回答,“我的看法是,一辆好摩托车可以把你载到任何地方,但女人只会控制你去什么地方。”

一阵哄笑后,罗布森讽刺他:“和希尔谈话就像对墙壁说话,只有在某些时候你才能感觉到墙壁终于有了回音。”

“别误会,我也爱女人。”希尔反驳,然后装出淫荡的声音说,“只要我有机会,当然一个也不会放过。”

汤森德仍然沉默不语。在一个只有七个人的团体中想保持孤独并不容易,但他还是办到了。只有在极罕见的情况下,他才会主动透露自己的事,说他娶了一个黑头发的女人,并生了一个小孩。他还曾拿出一张破旧的妻儿相片供众人传看。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刻。这个女人极美,怀中抱着婴儿,站在一座围着白篱笆的小屋前。相片上的两个人都没有笑容,女人似乎觉得拍照很麻烦。大家传看这张相片时,诺斯也接过来仔细看了几眼,赞美了几句,但他很清楚,一个男人不应该把这种回忆带到战场上。

五月十日,马斯基林再次前往灰柱廊,请求总部的人派点任务给他这个伪装小组。事后他手下的人打趣说,这天发生了这次战争中最怪异的事件。就在这一天,纳粹党的副首领——地位仅次于希特勒的鲁道夫·赫斯——只身驾驶梅塞施米特-110型战斗机,从德国的奥格斯堡空军基地起飞,越过北海,飞抵苏格兰格拉斯哥市附近的彼得斯菲尔德,企图促成英国与德国签订和平协约。飞机失事坠落了,他跳伞逃生,继而被捕。开始他说自己叫洪恩,但很快就承认了真实身份。

消息传来,丘吉尔却不相信这名飞行员就是纳粹党的副首领。当时丘吉尔正打算进戏院,便对身旁的助理说:“就算他是赫斯,我也要先去看‘马克斯兄弟’①。”即使在赫斯的身份已完全确定后,丘吉尔首相也未认真看待他的和平提案,而把他视为战犯关进狱中。

这起奇怪的事件后,希特勒的反应是下令盖世太保逮捕德国境内所有占星家和神秘主义者,并发布命令禁止任何形式的预言活动。

在官方宣布逮捕赫斯后,所有在埃及的英国人都开始讨论此人的真正意图。希特勒的反应明确显露出这起事件与占星术有牵连,让人不禁对纳粹与神秘学的关系产生好奇。一时间,马斯基林突然成为众人发问的对象,那些军官的思维发生了一次大跳跃,把舞台魔术和超自然现象联结在一起,并相信马斯基林就是精通这两者的专家。马斯基林确实对神秘学和超自然现象有些研究,因为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花费不少财富企图揭开这些谜题,但他不清楚神秘学对纳粹的重要性。事实上,这些事当时根本无人知晓。

自从希特勒打出纳粹党徽符号,以彗星之姿跃升政坛后,就有人推测他的国家社会党运动必然与巫术和神秘学密不可分。众所皆知,纳粹党的发迹确实根源于半神秘学的“修黎社”运动,他们借此反闪族、反共产主义。该党统治阶层的许多成员皆相信神秘学,而希特勒也被认为懂得神秘学、拥有使用妖术和魔法的能力。但研究者一直得不到满意答案,无法证实希特勒是否真的相信这些魔法,或仅是利用它们作为操纵其他人的工具。

希特勒迷信使用压倒性的力量以达到目标,在纳粹阵营中并没有与魔术师贾斯帕·马斯基林相对应的人物。然而,当德军在一九三八年突袭攻占奥地利后,希特勒却一个人关在房里,与“命运之矛”(据说这是当年罗马士兵朗基奴斯所用的矛,他以这根矛刺向耶稣的腰部,结束了他在十字架上的苦难)独处了好几个小时。传说凡是能控制这根矛的人,就能主宰世界。希特勒显然知道这个传说,才会秘密把这根长矛从维也纳的霍夫堡皇宫搬到纽伦堡的地下密室。

战争爆发前英国情报人员便已掌握线索,得知希特勒雇用了五个占星家,在未征求这些人的意见前,他绝不作任何重要的决定。为破解这个神秘的集团,战事局起用了在一九三五年移居伦敦的德国知名占星家沃尔,请他判断那些占星顾问会给希特勒何种建议。在一九四○年那段黑暗的日子,沃尔上尉便准确预言德国人不会进攻英国,因为当时的星相显示不利于德军跨海进犯,而希特勒的那些占星家也必然看出此点。后来,沃尔还编了一本占星杂志,内容暗藏许多不利于德国的宣传,但很快就被德国情报人员识破。

一般人对希特勒的这群占星家所知不多,但这个团体的存在并不令人惊讶。长久以来,魔法和超自然力量在德国人的历史中根深蒂固。十六世纪,神圣罗马帝国曾滥捕施行巫术之人,境内三百个自治州折磨烧死的无辜者超过十万人。种种折磨方法中最出名的便是“祈祷凳”,这是一张插满锐利尖钉的长条形板凳,犯人被迫跪在钉子上,直到承认自己的罪过为止。在当时,一旦遭人指控,就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曾有一位班贝格市的官员写信给女儿,说他已接受好心狱卒的劝告而自白。那位狱卒劝他:“随便捏造一些事实吧,因为你根本不可能受得了折磨……一个个折磨会接连而来,直到你承认自己是巫师为止。”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几乎各种门派的神秘主义者都能轻易在德国获得成功。战败的德国人不明白自己的社会和经济出了何种问题,只好到处寻求答案。于是,催眠术、千里眼、塔罗牌、手相、预言和占星术盛行一时,知名的巫师会在音乐厅里举办法力展示,而会场总是挤满慕名而来的信徒。精神感应横扫全国,每个主要城市的街边都贴满宣传各种奇事神迹的海报。

各种与神秘学有关之事广为流传,“动物磁性说”、《易经》、巫毒和炼金术一时大行其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德军指挥官鲁登道夫将军企图把普通金属炼成黄金,另一位高级将领则宣布自己发现了一种能摧毁飞机或坦克的死亡射线。有位船主开除了一名船员,只因为某笔相学家说,他看出此人的字迹会导致轮船失事。一条介于汉堡和不来梅之间的公路莫名其妙地改了道,因为第一百一十三号里程碑可能会放射出某种“神秘射线”。一位魔法师宣称自己能召唤已故宰相俾斯麦的灵魂,他用白奶酪治疗病人,还企图煽动信徒跟随他建立一座新市镇。

在汉诺威,一名叫哈尔曼的屠夫被人当成吸血鬼,人们认为他把年轻人咬死后,还割下他们的肉在店里出售。另外,在曼海姆市外的一个小村庄,一名农夫把妻子活活打死,只因当地巫师指控她对家里的牲畜施行巫术。

希特勒充分利用德国人乐意相信任何超自然力量的特点,掀起“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纳粹党的标志符号,在许多古文明中都被用来当成幸运符或增进繁殖力的符号,党徽所用的红、白、黑三种颜色则是出自神秘的摩尼教的法袍,纳粹党卫军的“SS”标志源于北欧古字碑文。至于纳粹集中营的军官佩挂的,则是代表魔鬼的骷髅头徽章。

诸如此类的符号使用,处处反映出该党高层人士的信仰。恐怖的盖世太保头目希姆莱是纳粹德国第二有权势的人物,他自认是十世纪德国国王“狩猎者亨利”转世,甚至经常在梦里与此人沟通。一九三七年,他把这位君王的骸骨从墓园里挖起,举行了一场“神圣”仪式后,重新埋在奎德林堡教堂的地下墓穴。每年七月二日——这位君王的祭日,他都会于午夜时分在这座教堂的地下墓穴举行神秘仪式。

希姆莱还相信“想象力”,在弗里奇将军同性恋案审讯期间,他找来十二个纳粹党卫军军官聚集在审讯室隔壁的房间,要他们试着运用念力,让弗里奇说出自己没做过的行为。为了支持自己的信念,他在纳粹党卫军中创建“祖先遗产学会”组织,专门研究雅利安理论起源的神秘学说。他甚至还赞助一支探险队远赴西藏,搜寻巨人族遗骸的化石。

鲁道夫·赫斯比希姆莱还要迷信。他所做的一切全都经过预言家和占星师的建议,因此希特勒才会认为他驾机飞往苏格兰的行为出自某位预言家的意见。除此之外,在他进入某个房间就寝前,一定会先以一根“神棍”探测房间下方有无地下水流过。确定房间安全无虞后,他还会在床铺的上下方都安放磁石,想借此在睡眠时吸出体内的有害物质。

宣传部长戈培尔也一样对神秘学的力量有深刻体悟,尽管他基本上不是个迷信的人。最著名的例子是,他重新解释了十六世纪法国预言家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宣告德国将会获得最后胜利,并把这个结果登载在德占区的刊物上,广为传播。

在德国,最受欢迎的神秘学从业人士是汉纳辛,此人拥有“柏林魔法师”和“第三帝国预言家”等荣誉头衔。尽管德国在一九三三年实施的“查缉魔法”行动明文禁止“批命预言、一切非基于自然行为或感知的神秘活动,包括纸牌卜卦、天宫图算命、星座占卜以及解释梦境和征兆”,但汉纳辛却可以继续在他广受欢迎的“神秘学宫殿”中举行降神会。他在这段时期间虽然颇显爱国地预言了纳粹军队的胜利,但真正让希特勒开始相信他的力量,则是那次有关国会大厦的预言——在大厦被焚毁前,他便早已向世人昭告了这一信息。

汉纳辛的“神秘学宫殿”可说是实验魔法和神秘学的先驱。一九三九年,德国军方设立了好几座研究中心,专门研究市民提交的各种建议或发明,以找出具有军事价值的创意。后来,这些机构都开始研究超自然力量,而海军的研究中心更是挤满神秘学各领域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包括巫师、灵媒、星座学家和占星家,以及正统的科学家。他们致力探寻超自然力量,想具体应用于现代战争,但可想而知,煞费苦心的研究只换得令人失望的结果。

尽管德国官方公开支持这些伪科学的研究,德军司令部却奚落想把实用的魔术技巧应用于战场上的英国人。在贾斯帕·马斯基林抵达埃及不久,英国情报人员便拿了一份土耳其报纸给他看,报上有一幅漫画草草画出马斯基林身穿古代巫师法袍的样子。漫画的文字叙述不但说出他正在“苏马利亚”号上,也明确写出他们预定抵达埃及的日期,最后得出结论,声称希特勒才是真正的战争魔术师,因为他把欧洲大陆上的英法两国军队全变没了。

马斯基林并不在意这幅漫画的嘲讽,真正的问题是敌人竟然能准确掌握他的行踪。原本他以为毒糖果只是偶发事件,但在这幅漫画出现后,情况似乎就不如当初他想象的乐观,这也让部署在土耳其安卡拉的英国情报员展开调查,企图找出提供消息的人。虽然形势让马斯基林有些不安,他却没有时间多加担心,因为在五月十一日,他的伪装小组终于接到了上级指派的第一件任务。

十天之前,一支英国船队抵达亚历山大港,运来了二百三十八辆全新的虎式坦克。“看呀,”老爱引用《圣经》的丘吉尔发电报给韦维尔说,“现在正是拯救的日子。”

看着这批坦克,韦维尔将军可不这么想。除去在运送途中已有许多受损不说,这些坦克竟然没有配备砂滤器,少了这样东西,坦克在沙漠中开不了几个小时,引擎就会完全报销。更糟糕的是,就像所有运抵埃及的装备一样,这批坦克全是绿色的,在一片单调的沙漠景致中,醒目得宛如夜间的营火。“这批坦克本来要送往希腊,”巴卡司少校对马斯基林和诺斯说,“希腊政府垮台了,才转到这里。现在的麻烦是,在北非根本连一品脱沙漠迷彩油漆都找不到。韦维尔希望我们想办法搞出一批涂料,而我认为你们这个单位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不过我也知道这项任务有点棘手……”

“一批涂料是多少?”诺斯追问。

巴卡司犹豫了一下,才用和他庞大身材不成比例的微弱音量说:“一万加仑。”

诺斯笑了起来。

紧急提出申请的油漆必须等好几周才会拨下来。在此之前,没涂上沙漠迷彩油漆的坦克不管性能如何优越,也无法投入战斗。即便如此,若非其他单位大都已投入“简短行动”,没人有空负责,马斯基林小组也不会得到这件差事。

想在短时间内制造出一万加仑耐得住沙漠极端温度变化的沙漠迷彩油漆,确实是一项艰巨的工作。画家菲利普·汤森德耐心地向大家解释,制造油漆其实并不难,只需要一种基料。“几乎所有坚硬的东西都能拿来当基料,”他对小组成员说,“我们真正要找的是一种液体或粉末,要经得起高温和严寒,也要能溶解于我们所使用的油漆基料。当然,这些基料我们也得想办法找来。”

“所以说,我们什么都缺。”格雷厄姆说。

希尔在讨论的过程中一直沉默不语。一想到要制作油漆,甚至可能还得去刷油漆,他就闷闷不乐。“去他妈的油漆工!”他终于忍不住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烂的单位,早知道我就应该留在军队里才对!”

诺斯提醒他,现在他所属的单位也是军队的一个分支。

马斯基林叼着烟斗,坐着聆听汤森德的说明。这次任务的内容当然很不寻常,正如他当初预料的,这个单位必定会招来一些奇怪的差事。但是,如果无法如期制作出这批浅棕色油漆,就很难再让人信服他们还能完成什么更奇特的任务。眼下的情况是一个简单的数学等式:伪装实验小组的未来,全恃他们能否凭空制造出一万加仑油漆。

于是,为了寻找适合的基料,这七个人开始搜索开罗及其附近的区域。罗布森差点被一堆废弃的意大利水泥绊倒,希尔则找到了一些煤气和铺地用的锯木屑。他们找来的东西都可以用,但数量还不够,仍得继续搜索。

发现那座垃圾场的是汤森德。一个前同事告诉过他,开罗有个地方什么东西都能找到。这位画家和其他在尼罗河盆地服役的人一样,虽然早已有所耳闻,但非要等到搭了一段便车,亲眼目睹之后才相信。

这个垃圾场就在城市北边的沙漠,面积广阔散布数英亩。偶尔会有一阵突然变向的强风把垃圾场难闻的气味吹进开罗,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很少人会加以注意。这个垃圾场非但真实存在,而且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或更早之前就已经出现在这里。它就像个贪得无厌的怪物,不停地变大。

事实上,它不只是个垃圾场,或许还是世界上最大的军事废弃物堆置所。在一座座高低起伏的暗色沙丘之间,布满被人匆匆丢弃的报废军用物资,几乎任何能想到的东西都可以在这一堆又一堆垃圾之间发现。垃圾场可说是所有无处可去之物的最终归属地,在此能找到从沉船中打捞上来的浸满水的货物、粗笨庞大又坏到完全无法修复的机械器具、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物、甲板的木头板材、凹凸不平起皱的锡铁皮板、被砸烂的打字机、缺腿的桌椅、数以千计磨秃的轮胎、断裂的坦克履带、数不完的空弹壳、弃置的军服、淘汰下来的生锈头盔、无数装有腐烂过期补给品的纸箱、好几袋石膏、坏掉的笔、梳子和女人的发夹、一箱又一箱毫无价值连焚烧都不划算的废纸,以及其他难以一一清点的东西。

这座垃圾场见证了现代战争的挥霍无度。无人知晓究竟有哪些东西被弃置于此任其在烈日下曝晒腐朽,当然也不会有任何记录的文件,因为大家都没时间、没兴趣,也没必要知道。这里的东西都毫无价值,尽管有些破铜烂铁或许能换得一点财富,但这点小钱却不够支持一支军队,无法让坦克正常运作,不能帮助人们在沙漠中活下去,也消灭不了敌人。因此,以最实际的战争术语来说,它们都是一无是处的垃圾。

一堆堆高高叠起来的垃圾形成无数条狭窄阴暗的通道。这些通道毫无章法,突然起始或终结,构成一座极有可能让人迷失其中的古怪迷宫。若想辨别方向,唯一的线索就是沙子的深度——堆在垃圾场后方的废弃物都深深埋在沙土中,而新丢弃在前方的只薄薄覆着一层细沙。这个地方偶尔有人巡逻,但一到傍晚,就会有阿拉伯拾荒者潜入,爬上这些钢铁或纸箱堆成的小山,寻找任何能拿到街头叫卖的东西。尽管有时成堆的垃圾会突然滑动压伤小孩,或因板条箱忽然崩塌而把人压死,但若没有这些拾荒者,也只能任这堆垃圾朽烂,眨眼间就永远消失在巨大的沙丘底下。

这座垃圾场的情况就是如此,但在贾斯帕·马斯基林眼中,这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大好风景。

“这里占地好几英亩,”当小组的人一起来到垃圾场边时,汤森德告诉他们,“没人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大。”

马斯基林按捺住马上冲进去搜寻的冲动,小心地询问:“进去需不需要事先申请?”

希尔大笑起来。

汤森德摇摇头。“根本没人关心谁进入这里,那些埃及人都自由在此活动。”

马斯基林看向诺斯,想征求他的意见,但他只耸了耸肩。于是,驻扎在阿巴西亚的皇家工兵伪装实验小组的七名成员便全体进军垃圾场,开始大肆翻拣搜寻。他们拆开盒子,撬起板条箱盖,砸碎各种容器,爬上各个被拆解的机具,着实享受了一段愉快的时光。一开始他们找到的东西根本没有任何用处,罗布森翻出八大箱军方制造的胸罩,福勒发现了几千副坏掉的眼镜架,希尔则找到了一大批湿透的皮靴后跟。好一会儿,汤森德才总算发掘出可作为油漆基料的东西。

这些未开封的罐头有好几箱,是汤森德跳上一辆报废的货车时发现的。他撬开其中一个,马上就有一种深棕色的液体流了出来。他用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品尝。味道有点苦,却很熟悉,但他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是什么。乌酢,味道浓郁的乌酢,一箱又一箱的罐头装满了有点发臭的乌酢,共有好几百加仑。这些乌酢的味道骇人,汤森德却觉得棒极了,他知道已经找到了最佳的油漆基料。

其他人的搜寻结果包括大量过期面粉和一大批水泥,数量足以让汤森德安心进行实验。他利用水泥、面粉和乌酢调出油漆的基料,不幸的是,他调出来的颜色偏红,而这个色彩就像坦克原本的绿漆一样在沙漠中毫无用武之地。他必须加入别的颜料,才能让这团糊状物呈现正确的沙地色彩。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

颜料专家汤森德几乎已把所有带颜色的东西都投入锅里,包括各种色彩的墨水、肥皂粉和融化的蜡笔。他还把沙漠迷彩服丢进沸水中加热,企图提炼出迷彩服的色彩,结果仍以失败收场。没有一样东西可用。他调出来的基料颜色不是太浅就是太深,也无法牢牢附着在物体上,只要午后阳光一晒或夜晚温度一降便纷纷剥落,甚至有些颜料根本无法溶解于这锅糨糊状的液体中。就这样,又过去了两天。

在这几天中,他们全力搜索可作为颜料的物质,全神贯注得几乎没感觉到空气中异常的震颤。

五月十五日清晨五点四十五分,英军第二十二卫队旅从集结地向哈法雅隘口推进。哈法雅是战略要地,由此地进入的高岭崖壁可将整个沙漠切分成两块区域,若想确保未来战事顺利,就必须及早控制这座山岭西侧的通道。在第二十二卫队旅南边,第四皇家坦克团和第一轻步兵营也往卡普佐要塞进发,第七装甲旅则沿着海岸奔向被围困的图卜鲁格城。

六点十五分,“简短行动”在一阵坦克火炮的射击声中正式开始,大吃一惊的德国非洲军团措手不及。当天傍晚,第二十二卫队旅便在苏格兰卫队第二营和第四皇家坦克团一部的火力支持下顺利占领了哈法雅隘口。卡普佐要塞也在一阵苦战后夺下,第七装甲旅也控制了海岸地带。

“简短行动”初步获胜的新闻立即传遍了整个尼罗河三角洲。在开罗,士兵聚在一起交换彼此探听到的消息和谣言。在拥挤的谢菲尔德饭店大厅、在烟雾弥漫的军队营房、在一些非法占有的房舍以及在“穆斯林兄弟会”的秘密集会中,全都在讨论这场战役。敌人的失败令人联想起韦维尔首次挥师横越沙漠的情景,没人想到隆美尔竟然如此轻易便被击败。

在阿巴西亚,尽管马斯基林及其小组成员将心思全放在如何调出浅棕色的颜料上,但也都从流言中获悉了此次战役的消息。和这场发生在几英里外的战役相比,他们的工作显得微不足道,但他们仍全力投入,一心一意专注于研究油漆的制造。

在前线吃紧之际,隆美尔就已亲赴现场指挥。他作了误判,以为韦维尔的目的是救图卜鲁格之危,担心这个企图一旦达成,德国非洲军团就只能撤回利比亚境内。他未经仔细思索,便调动大军投入战场,派遣装甲-7型、装甲-5型战车和八十八毫米高射炮投入岌岌可危的前线。当韦尔维的马蒂尔达坦克进入射程时,德军便把高射炮管降低,朝坦克平射开火,远从一英里外发射的防空炮弹能贯穿马蒂尔达坦克脆弱的钢板,就像把钉子钉进水中一样容易。

韦维尔没料到这次有限度的进攻竟会遭到如此猛烈的抵抗,甚至可以说整个西沙漠军团都没准备好面对这种火力。十六日下午,德国非洲军团便又夺回了卡普佐要塞,也阻止了第七装甲旅继续沿着海岸前进。开罗虽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但频繁往来于沙漠的救护车辆已透露出战事不利的讯息,表示这次攻击行动已有被逆转的趋势。

恶战两天后,西沙漠军团仍勉强控制哈法雅隘口。只要英军守得住此地,韦维尔这次攻击便算大获成功,但现在卡普佐要塞又重回德军之手,围攻图卜鲁格的军队已无后顾之忧,隆美尔得以全力争夺哈法雅。

于是第二十二卫队旅不得不准备撤退,韦维尔的有限度攻击终于完全失败。至此韦维尔终于明白,若想把隆美尔逐出沙漠,必须获得更强大的部队和装备。而早在第二十二卫队旅撤离哈法雅隘口之前,英军指挥部便已计划好下一次攻击,企图在德军补回在“简短行动”中损失的兵力之前,于六月中旬发动代号为“战斧”的总攻。韦维尔衷心希望,到时他的虎式坦克能全部投入行动。

沙漠伪装迷彩漆所欠缺的颜料其实一直都在贾斯帕·马斯基林及其组员眼前,或者说,一直都在他们脚下。在浪费了一星期时间试过想到的所有东西后,沮丧不已的汤森德已萌生放弃的念头。然而,就在某天和马斯基林走在一条泥土小径上,讨论这个难解的问题时,他一脚踩上了答案。“骆驼屎。”他弯腰拾起一团已被烈日烤干的浅棕色硬块,“对了,可以用骆驼的粪便!”

晒干的骆驼大便是最完美的颜料。随着在太阳下曝晒时间的长短,骆驼粪能呈现出不同色度的沙漠颜色。这东西极为廉价,数量又巨大。汤森德只试了几次,便研究出如何让骆驼粪便溶解在乌酢糨糊中。经过实验,调进骆驼大便的颜料既能抵挡高温,又能耐住严寒。虽然带有恶臭,但骆驼粪便终于成为最佳的沙漠迷彩颜色染料。

于是,“粪便搜集队”就此诞生。“我们要站在每一只骆驼的屁股后面。”马斯基林开玩笑说。事实上,这个形容并没有说错,他的组员加上雇用的埃及工人走遍了所有沙漠商队经过的地区,每天都去附近的绿洲清光粪便,一早起来便逛遍城里街道,拾捡骆驼在夜间留下的排泄物。希尔边执行任务边抱怨:“像我这样优秀的人竟然沦落到干这种事。”格雷厄姆设计了一种小铁铲分给众人使用,诺斯教授则向大家解释,人类利用骆驼粪便的历史已相当久远,从建筑材料到制作货币,几乎可以运用在任何事物上。

“真希望再也不要看见这些该死的骆驼了!”一天傍晚他们在基地休息时,希尔咕哝道。

“我猜,这表示你今天晚上的约会又毁了吧?”罗布森说。他们已习惯拿希尔的私生活来开玩笑了。

“哎,别这样,”木匠格雷厄姆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们不该开希尔女人的玩笑——应该让她们的表情说明一切。”

希尔铲起一块干骆驼粪掷向他。

粪便搜集队不只提供制造油漆的原料,也让这个单位引起众人注意。这些士兵拿着麻袋耐心地等在骆驼屁股后的可笑画面,令不少人重振在“简短行动”后大受打击的士气。开罗所有的人都想知道这一小支伪装部队要那么多骆驼大便有何用处。当他们弄清楚这单位的长官是魔术师马斯基林后,好奇心便更强了。种种推测与流言四起。有人忍不住去问巴卡司少校,但他只露出神秘微笑。马斯基林深知好奇心能带来的价值,因此也全力保守秘密。尽管如此,最后答案还是传了出来。有些人觉得有趣,多数人却感到有点失望,他们还以为骆驼粪便会有更刺激古怪的用途。

然而,当地的阿拉伯人却无法以愉悦的心情观看粪便搜集队的行动。几千年来,晒干的骆驼粪便一直是他们日常炊事所用的燃料,数量有限的骆驼粪便一旦供不应求,市场上的价格也水涨船高。马斯基林的组员必须加快动作,才能抢在愤怒的阿拉伯男女和小孩之前,搜集到突然身价倍增的骆驼粪便。

负责洗涤的机构提供了一些大洗衣盆,以供他们调和乌酢糨糊和骆驼粪便。他们完全掌握制造的秘方后,一星期就调制出两千加仑油漆,再装入一个个汽油桶,运送给汽车连,由他们负责涂装坦克。这些油漆在涂装完成、连续几天曝晒后,原本刺鼻的臭味就完全消失。

伪装实验小组的成员在开罗开了一场狂欢晚会,庆祝他们首战成功。马斯基林拂去四弦琴上的灰尘,在诺斯的口琴伴奏下演奏了几曲小调,希尔也自告奋勇朗诵了几首淫秽的打油诗。就连汤森德也加入了,他五音不全地高唱了一曲地方歌谣。

他们欢唱至深夜,最后,马斯基林举杯向大家敬酒。“我要谢谢大家,”他说,“感谢各位看得起我这个人。”

所有人立刻起哄,嘲笑他太客套。

“这次成功让我们受到众人注意,”他继续说,“我敢说,再过不久我们就会接到一些更稀奇古怪的任务。请各位记住,如果有人问我们是否能完成某项工作,唯一的标准答案就是‘是’。别想太多,也别担心太多,尽管回答‘是’就对了。不管任务有多艰难,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各位都明白了吗?”

众人异口同声说:“是。”

虽然五月的大部分时间马斯基林都投入油漆任务,但每到日落后,他便把心思放在与魔术有关的事务上。为成立这个伪装实验小组,他同意表演几场魔术劳军,当时虽答应得有点不情愿,但一想到能再次站在观众面前,他不由得又兴奋起来,怀念起站在聚光灯下的时刻。只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技法已严重生疏。尽管曾在“苏马利亚”号上表演过,空闲时也不忘拿起钢球练习手部动作,他仍必须再加强训练才能让双手恢复过去的熟练。一场成功的魔术表演全仗魔术师的熟练度,而今马斯基林的双手已无法再快过眼睛。于是他拨出大量时间,站在雾蒙蒙的镜子前一次又一次练习基本动作,直到完全找回那种感觉为止。每天晚上,当他练习完毕放下魔术道具时,手指总是酸痛难当,不过他总算慢慢找回那种细微的感觉,一个个技巧就像老朋友般重新团聚。每种技巧都受到欢迎、赏识,而且各自归属到适当的位置。最后,它们的个体性渐渐消失,融成了一个流畅夺目的整体。

事实上,这段时期的疏离是有益的。他全身心地投入魔术表演事业十五年,走访过各个国家,在无数观众面前表演;他让女助手飘浮,把她锯成两截,让小至麻雀大到大象的各种动物消失;他召唤鬼魂,在各种不可能的空间中钻进钻出,甚至还表演过切下自己的脑袋!他的一生已成为表演——收拾行李——再表演的无尽循环。他游历过如此多的国家,记忆中已把各国的王公贵族或帕夏搞混。在国内,他必须宣传圣乔治厅的表演,协助构思节目单,聘请具有天分的新人,研究发明新的魔术,并操心支出。在极少的闲暇时间,他还得用来陪伴玛丽和孩子,要不就是做一些与魔术有关的杂事。早在战争爆发前,他便感到如负重荷,过去曾从表演中得到的乐趣已不复存在,魔术对他而言已变成一份吃力的工作。然而现在,站在开罗市外这面遍布裂痕的镜子前,对着镜中的自己表演魔术时,他的感觉完全不同了,他觉得肢体又充满了能量与活力。有时,当他随口说着行话,同时完美地变出手帕或让骰子消失时,他甚至有种浪漫的感觉。这种陈旧、深刻又早已遗失的情感,如今再度回到他身边,让他整个人沐浴在一种舒适的暧意中。现在他已不排斥为军方表演了,原本为了利益交换才答应的演出,此时又唤起了他对魔术的热情。

不过,眼前还有个问题需要解决,而且必须靠迈克尔·希尔来完成。几个月前在船上表演时,诺斯虽当过他的助手,但靠这位矮胖的教授戴上拖把扮成女人,恐怕很难吸引开罗观众的兴趣。于是,马斯基林只好小心地向诺斯坦承。“你的腿实在太恐怖了。”他说。

要浪荡成性的迈克尔·希尔在开罗街头勾搭女人,无异于把尚未被德军攻占的欧陆国家摆在希特勒面前。尽管如此,希尔还是花了几乎整整一个星期的休假,逛遍了开罗的街巷商场,拦下每一个美女询问她们是否有意加入演出,最后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位一头黑色秀发的迷人女子。她是夜总会里的舞女,长相和身材都极具诱惑,唯一的缺点就是缺了颗门牙。“你千万别笑。”带她回去见魔术师马斯基林时,希尔告诫她。

“猴的。”她笑着说。

当他们回到基地时,马斯基林刚设计好一个他暂时命名为“木乃伊的诅咒”的魔术。其实只是把人从箱中变没的戏法,但他觉得必须稍加改良,以吸引开罗当地的观众。希尔把街上带回来的女子介绍给马斯基林,他立即礼貌地伸出手。“你好吗?”

她露出微笑,不敢回答半句话。

希尔赶紧凑在她耳边念了几句,她才开口:“我很好,谢谢你。”

马斯基林一脸狐疑地看着希尔。“她不太会说英语,是不是?”

“我知道她有这个问题,”希尔马上承认,“但我一定会好好教她……”

马斯基林惊讶地说:“你居然替我找了一个不会说英语的助手回来?”

女人露出笑容,知道这两个人正在讨论她的事。她开口说:“好谢你非常,我感记不精。”

“我看你还是赶快带她走吧。”

“可是长官……她是个孤儿,而且——”

“带她走!”

希尔最后还是完成了任务,找来一位名叫卡西·刘易斯的女子。她是杜德利·克拉克将军所辖的情报部门——A部队里的职员,下士军衔。克拉克准将在伦敦白厅服务时,曾创立精良的“沙漠之鼠”突击队,后被韦维尔请到埃及,掌管地中海地区的情报活动。隐蔽的A部队办公室设在卡西艾尼尔街一栋两层建筑里,楼上一直是开罗最著名的妓院。克拉克在设立此机构时认为没理由把楼上的妓院赶走,使得这个单位成为许多下流笑话的主题。

希尔就是在这儿遇到了这位贤淑的刘易斯下士。那时他刚和楼上的一些女人谈过,一听见刘易斯字正腔圆的英语,便立刻向她提供了这个工作机会。“听起来还蛮有意思的。”她说,当下便决定去试试看。

刘易斯并不是希尔喜欢的那种女人。她的棕色头发虽然健康,但剪得实在太短;她的身材虽然苗条,却总令人觉得太瘦;她的脸上虽始终挂着愉悦表情,但离一流的美还有段距离。

然而,马斯基林在仔细打量过她、听她说过话后,就知道她是最理想的助手人选。“你真是个可人儿。”他毫不掩饰地说。

她的脸马上红了。

“我是说,”马斯基林赶紧结结巴巴解释,“你真的很适合被装进箱子。”

刘易斯果然成为了十分称职的演员,她和其他组员一样,就算练习时间再长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她很快学会了每个暗号,操作起各种装置来也毫无问题。在舞台上,她消失的动作迅速,假装受到惊吓时发出的尖叫声也恰到好处,摆放道具更是从来不曾出错。此外,她还让马斯基林联想起另一位和她一样认真的女人,那位和他一起工作超过十年,后来成为他妻子而且一天也没让他后悔过的女人。好几次,当马斯基林看着刘易斯优雅地走过舞台,便不禁想到玛丽,很想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绝大多数时候想到的都是她做家务的样子,想到她熟练地给他的晚礼服上浆,教导孩子家庭功课,或在表演的空当与他共享一份热腾腾的食物。他们的婚姻生活和剧场息息相关,每当他思念她,想到的不是他们与某位波斯统治者共进晚餐的情景,而是在他即将走上舞台时,她迅速替他梳理头发的样子。他们为了取悦观众而活,留给自己的时间零星又稀少。

这么多年怎么就这么轻易过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不常上戏院,很少参加体育活动,只偶尔吃顿精致的高级大餐。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他喜欢全家出去野餐,喜欢在表演完毕后待在家里,聆听旧式留声机或新式收音机播放的音乐。他会为孩子们举办生日派对,他们的屋子里也总是挤满了朋友。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真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并未经历太多值得纪念的事情。日子就在这些普通而琐碎的事务中过去了,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她。

制造油漆的任务虽曾暂时让马斯基林新成立的伪装部队全心投入,但在汽车连搬走他们生产出来的所有东西后,这些人就又无事可做了。幸好,这次他们等待下一个任务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英国首相丘吉尔公开对韦维尔施压,要求他在获得全新的虎式坦克后继续进行攻击。韦维尔拒不从命,他知道自己的部队还没作好再打一仗的准备,也很清楚隆美尔宛如一只受了伤的大猫,正在沙漠里耐心地等着他。

非洲军团控制了通往山岭高地的隘口,在此情况下,打胜仗的几率可说非常渺茫。马斯基林很快就会接到通知,得知即将到来的“战斧行动”的成败,全仗自己是否有能力把坦克变成卡车。

注释

① 马克斯兄弟是由四名美国喜剧演员组成的笑星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