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饮酒》其五
有了《周易》,有了《老》《庄》,还有了佛典;加上正始、竹林、西晋玄学的铺垫及王导、谢安的提倡,东晋的名士们思想开放、行为飘逸,那些率真的人们,大多也很可爱。王羲之、王献之、王徽之、王导、谢安、顾恺之、鸠摩罗什、支道林、陶渊明……这一连串如雷贯耳名字,就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名士们整日聚在一起,那种闲适的场景,多么舒意畅快,多么让后人羡慕不已!
318年三月,司马睿正式称帝,改元太兴。
在称帝仪式上,司马睿死活要丞相王导和他一起坐在宝座上,
接受群臣朝贺,这可真是历史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亘古奇闻。
王导跪地拒绝,司马睿这才接受群臣朝贺。
倘若出现哄抢财物事件,人们一般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围上去瞧热闹参与哄抢,一种是远远避开。大多数人会去瞧热闹并参与哄抢,但是也有选择避开的,这种人比较理性,相对较少。
同样,面临历史大事件,人们的选择也不外乎这两类。
西晋八王之乱,人们都为最高权力斗得你死我活,但是总有一批牛人与众不同,能够高瞻远瞩谋划未来。出身世家大族、王衍的表弟王导,就是这为数不多的牛人之一。
西晋内乱,中原鼎沸,名士王导就建议他的好朋友——琅琊王司马睿远离政治中心,以保存实力。司马睿对王导非常信任,就听从了他的建议,没有参与洛阳争斗。307年,司马睿申请南下镇守建业(为避司马邺之讳,称之为“建康”,即今日南京市),王导作为军司马随行。这个举措意味深长,晋王室的重心,自此南移。
建康是原来东吴的首都,江南财富雄厚,曾支持孙吴独立近百年之久,八王之乱和少数民族叛变也很少涉及这个区域,因此这里非常适合作为发展基地。但是,事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琅琊王司马睿只是一个偏远宗亲的小王爷,一没有功勋,二没有威望,突然就跑来镇守建康,南方当地的士大夫怎么会服他?
所以司马睿赴任一个多月,当地士族没有一个人前来拜见,一个个都冷眼旁观,等着看笑话。想要在南方站稳脚跟,必须得让当地士族臣服配合。这时候,王导站出来,给司马睿帮了个天大的忙。
王导出身门第高贵,“琅琊王家”这个身份在当时绝对声名赫赫,无论南北士族,谁都要给面子。王导的堂兄王敦手握重兵,在当时也极有影响力。王导就对王敦申明利害,劝说王敦出来挺一挺司马睿:“琅琊王仁德虽厚,但是名望不够。兄长有很高的名望,正好可以站出来帮助他。”王敦答应了。
于是,王导安排了个计划。
三月三日是上巳节,有祭高禖神的庙会,还有到河边春游、沐浴、游玩的习俗,借以洗掉不祥。届时,江南百姓,无论贵贱,一个个都会出门,像过年一样热闹。
司马睿呢,就在这时隆重亮相。他穿戴华贵,乘坐金舆畅轩,敲锣打鼓,仪仗威武、傲然前行。王导、王敦则宽袍博带,神情潇洒,在后面骑马跟着,缓缓而行。人们不由自主分立两旁,给他们让出道来。
想当年,这些一个个都是摆阔出身的,王导、王敦更是石崇金谷园的座上客,讲排场、玩世面,一个赛过一群。江南士族虽然名震一方,比起这几位,终究差了一截。纪瞻、顾荣都是江南名士,一看这阵仗,先吓一跳;再看王导、王敦这等大名士都低眉顺眼的,立刻明白了司马睿不是常人。他们不敢傲慢了,翻身下拜,跪在路旁。
司马睿初次亮相,就引起全城轰动。
王导趁热打铁,出面游说江南士族中最有影响力的顾荣、贺循,请他们支持司马睿,出山做官。这二人也顺水推舟,出任了司马睿的司马。他们一出面,江南的士族们就纷纷归顺了。
不用一兵一卒,不动一刀一枪,仅凭借蕴藉潇洒、形象风流,就赢得士族尊重和民心归附,这种优雅高贵的事情,也只有在魏晋时期,才有可能发生。
311年,永嘉之乱,晋怀帝司马炽被俘,首都洛阳失陷。原来在北方的世家大族们,十有六七南下避难。这些世家大族都是社会精英,当时顶级文化的代表。从此,“衣冠南渡”,文明下移。
在王导的建议下,司马睿专门辟出“侨郡”,用以安抚这些南下的名士大族,并积极结交南下名士,把许多人都招来做掾属,时称“百八掾”。
卫玠就是这时候南下的,南方的人们一听,大名鼎鼎、名震洛阳的美男子卫玠来了,都想看看这个卫玠到底有多美,于是争相拜会。卫玠身体虚弱,架不住这么多人来看他,没多久竟然病死了,于是,“看杀卫玠”一词就此诞生。
南下的名士非常多,这里不一一列举。其中有一位,非常有名。他年轻时关心国家大事,半夜听到鸡叫就起来舞剑,锻炼身体,闻鸡起舞就是说他的——没错,他就是祖逖。
祖逖是313年率领家族南下的,当时司马睿名义上是西晋的左丞相,久闻祖逖有大将之才,非常高兴,立刻命祖逖为军咨祭酒,类似军委总参。
祖逖素有大志,他认为西晋衰落的原因,主要是由于王爷之间争权夺势,内耗严重,使得少数民族有机可趁。只要重整旗鼓,北方老百姓定会响应,失地就能快速收复,于是,他劝司马睿起兵北伐。
司马睿被这无比正义的理由说得没了退路,只好命祖逖为“奋威将军”,又任他为“豫州刺史”。豫州在今天河南东部一代,此时早被后赵占领,封他为豫州刺史,只是一个空衔——能收复豫州,你当真刺史;拿不下来,你徒有其名。
然后,拨给祖逖一千人的军粮、三千匹布,不发铠甲、不发武器,至于军队——您就自己招募吧。
祖逖深知南方尚未安定,没法指望司马睿,于是他率领部众百余家,乘船渡江,自己北上征伐。船行江心,祖逖击桨盟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所谓“击楫中流”,即由此而出。
到了北方,祖逖招兵买马,打造兵器,很快建立了一支队伍,一路北上,收复了一些失地。当时北方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军事防御体系:一个镇子或者一个村子,筑起高墙,脱离政府管辖,由村民自选领袖,带领大家自卫自战——这种防御体,就叫“坞堡”。有的坞堡较小,有的坞堡很大。坞堡内外,天壤之隔。堡外战火连天,堡内自给自足、安居乐业。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就受了坞堡的影响。
祖逖北上途中,收复了几个大的坞堡,所以实力得以增强。后来连败后赵军队,收复了大片失地,一直打到黄河南岸。后赵石勒大为震惊,送信给祖逖,要求和平共处,双方在边境开通互市。祖逖没有回信,但是默许了互市行为。
在祖逖的影响下,基本以黄河为界,黄河以南的疆土都得以收复,后赵军队也不敢来犯,老百姓算是过了一阵好日子。
祖逖不仅打仗水平好,政务水平也是一流。他劝课农桑,善待百姓,自己艰苦朴素,不奢侈不浪费,所以名声极好。有次他与百姓一起饮酒,有些老人就感激地哭道:“我们老了,本来死不死也无所谓了,可是碰到您,就像碰到再生父母一样!”席间,还赋诗歌颂祖逖:
幸哉遗黎免俘虏,三辰既朗遇慈父。
玄酒忘劳甘瓠脯,何以咏恩歌且舞。
就是说,多么幸运啊,黎民百姓免遭少数民族俘虏,老天开了眼,让我们碰到慈父一样的祖逖大人,还赏赐给我们美酒佳肴,我们只有唱歌跳舞为他祝福。
司马睿在王导等一大批名士的帮助下,逐渐稳住脚跟,其中,当然以王导功劳最大。
王导器量洪雅,深谋远虑,他的政治思想基本是道家的,常劝司马睿要励精图治,节约朴素,宽惠待人,于是越发受元帝的器重,当时人们都把他比作管仲。
大名士桓彝南下后,发现司马睿的力量没有想象中那么强,非常忧虑,整天长吁短叹:“我因为中州多难,所以南下生活。想不到这里这么寡弱,以后可怎么办啊?”但是当他见到王导,和王导畅聊之后,心中块垒顿时烟消云散,高兴地说:“昨天我见到‘江左管仲’,就不再忧愁了!”王导的能力,可见一斑。
316年,西晋最后一任皇帝司马邺投降,西晋灭亡。
在众人的劝说下,司马睿在建康建立政权,称“晋王”。317年,司马邺被害的消息传来,晋王司马睿遂正式称帝登基,改元太兴,是为晋元帝。在称帝仪式上,司马睿坚决要丞相王导和他一起坐在宝座上,接受群臣朝贺,这可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亘古奇闻。
司马睿倒也不是虚情假意,我相信,他此刻的心情,一定是恳切而真挚的。如果没有王导的支持,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王导坚持不受,跪在地上说:“如果太阳也和地上的万物一样,那么老百姓该到哪里沐浴光辉呢?”
太阳是独一无二的,天子的尊荣也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司马睿听了幡然恍悟,不再坚持,大典得以顺利举行。
新政权建立后,国家政务基本由王导主持,军事方面则主要仰仗王敦。王氏子弟在朝中做大官的比比皆是,王家势力大到不行,当时就流行一句俗语,叫“王与马,共天下”。
天下从来只能属于天子的,怎么能允许别人和自己共同享有呢?王导还好,性情温和,宽宏大度,博量雅致,举止得体,但是王敦就不同了。
王敦在年轻时,曾和王导一起到石崇的金谷园做客。作为主人,一定要给客人劝酒。但是石崇众不同,他命婢女向客人劝酒,客人要是不喝,就立刻把这名婢女杀死。
王导酒量不行,但是怕婢女无故被杀,就强撑着喝很多。王敦呢,酒量很好,却故意不喝。石崇就把劝酒的婢女杀了一个又一个,一连杀了三名,王敦都面不改色,坚决不喝。王导心肠软,着急地说:“你快喝啊!不行我帮你喝吧!”王敦却说:“他杀自己家人,管咱们什么事?”
二人脾性,于此可见一般。
王敦手握重兵,驻扎在荆州,嚣张跋扈,气焰熏天。他老觉得东晋天下是自己和王导闯出来的,所以根本不把司马睿放在眼里。司马睿当然感受到了威胁。他还不至于懦弱到任人宰割的地步,于是,他开始重用刁协、刘隗,来制约王氏兄弟。
刁协是渤海饶安(今山东广饶)人,博闻强记,熟悉各种制度礼仪,生性强悍,喜欢和人顶牛较劲,但是志在匡世救民,办事干练。刘隗是彭城(江苏徐州)人,善于揣摩人的心思,精于刑名。这两人属于典型的儒法结合之士,专抓人细节过失,以苛责著称,和王导宽宏无为的道家主张,截然不同。
比如,庐江太守梁龛的妻子死了,按制,也得守丧,守丧期间当然要很苦情才行。但那么久不让唱歌喝酒,庐江太守实在憋得辛苦,终于,梁龛怀着无限喜悦等到解放。但他神经大条了一下,在丧期结束的前一天,请客饮酒看歌舞表演。要是一般人,对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毕竟守丧已经接近圆满了,最后一天而已。但是刘隗就坚决不放过,他引《春秋》证明,这件事严重违礼,要给梁龛罢官削侯处分,结果司马睿就给准奏了!
东阁祭酒严含,在叔父丧期嫁女,也有点违背礼制。大家族中,长辈那么多,保不齐什么时候去世一个,难道这下一辈儿孙就不能结婚了?所以,当时人们对这种事都不较真,别太过分就行。毕竟守丧重要,传宗接代也很重要,但刘隗可不管这些,上表弹劾!
元兴年间,丞相府杀都运令淳于伯的时候,血溅到柱子上两丈多高又流下来。按说这也正常,是个物理现象,完全符合物理规律。但刘隗就认定不寻常,这是冤案,要求罢免相关人员的官职,搞得丞相王导都上书引咎辞职。
司马睿当然没有罢免王导的职务,但是由此可见,刘隗等人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做事方法。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这种揪辫子、抓细节、过分苛责的做法,必然搞得人心惶惶。
他们不仅这样对待一般朝臣和王导,最后还动到了王敦头上。
刘隗认为王敦权势过大,终不可制,应该早做防范——这说法倒也没错。但是所谓的政治智慧,就是你不仅要能发现问题,更重要的是要有高明的手段处理问题。
他们是怎么办的呢?刘隗劝司马睿派出心腹,驻守在王敦旁边以便监视,司马睿也还真就听从了。他就以北伐为名义,任戴渊为征西将军,镇守合肥;刘隗为镇北将军,镇守淮阴;叔叔谯王司马承驻守长沙,以牵制王敦。
这些手段太过拙劣,当然瞒不过王敦。王敦大怒,但是一时间,却也不敢有大的动作。原因是此刻还有一员大将手握重兵——祖逖,他颇为忌惮。只要祖逖活着,他就不敢冒险抗衡朝廷。
可惜老天不长眼,偏偏在这紧要关头,祖逖撒手人寰。321年,祖逖没能完成北伐大业,带着深深的遗憾,病死于河南雍丘,享年56岁。当地百姓大为悲痛,就像死了亲人一样。
《晋书》将祖逖与刘琨同列一传,并且都给了他们很高的评语。所谓国乱显忠良,他们就是活脱脱的标本。二人征战北方,在敌人肆虐之地,始终抗争,坚决不屈服,赢得千古令名。他们的所作所为,也真不愧少年时的一番承诺:
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
祖逖一死,东晋朝野再也没有大将军王敦的对手了,王敦早已等得不耐烦,他立刻积极备战。
他的性格倒也不失豪爽,既然打算跟朝廷对着干,就挑明了拉拢人才。他开始把中央有名望的士人,都软硬兼施延聘到自己幕府中,比如大名士羊曼、谢鲲,比如大名士、大诗人、大学者、大易学家、风水学的祖师——郭璞先生。
郭璞时任著作佐郎,相当于国史馆副馆长。322年春正月,郭璞被逼做了王敦的记室参军——类似办公室主任。当时,王敦的另一名谋士陈述(字嗣祖)刚好逝世,郭璞前去吊丧,大哭着说:
嗣祖,嗣祖,焉知非福!
有时候,能死,也是一种福气。
郭璞太牛了。
首先他是个大诗人、大文学家,他的游仙诗在中国历史上是开了先河的,其文赋辞藻清雅,是两晋交替之际最重要的文学家。其次,他还是大训诂学家、大学者,他给《周易》《尔雅》《楚辞》《穆天子传》《山海经》这些上古时期晦涩难懂的典籍,都做了通俗易懂的注解,直到今天我们读《山海经》《尔雅》,都得用他的注释。
但是,他更为有名的,是在易学史上对术数学的贡献——那简直是宗师级的人物。比如今天非常流行的“堪舆之术”,说白了就是风水学,就尊郭璞为祖师。
郭璞有一本《葬书》,乃风水学的奠基之作,书中不仅讲了如何选择地势,还第一次明确提到风水的概念:
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
就是说,风水讲究“气”这个概念。气怎么看呢?乘风则散——风太大的地方,气就散了,所以选房子不能选风口;界水则止——碰到水,气就停住了,所以好风水一定离不开水。那么古人找理想的环境,就是要找那种能聚气不散的、流动的气也能停止的地方。得气失气,关键在于风和水的配合,所以这门学问就称之为“风水”。
郭璞的《葬书》还有一个观点,影响了中国几千年,那就是所谓的“葬先荫后”——埋葬先人,可以福荫后人。所以,很多人在父母生前不孝顺,父母死后却脑袋灵醒,突然变成“大孝子”,要给父母找最好的坟地,花再多钱也在所不惜。
郭璞的神奇事迹,在当时广为流传。
相传郭璞渡江后,曾经给自己的母亲找过一块墓地,人们都认为这块墓地距水太近。郭璞说:“没关系,这一带很快就会变为干地了。”并且写了一首诗作为预言:
北阜烈烈,巨海混混;垒垒三坟,唯母与昆。
大意就是,北山高大险峻,大海波涛滚滚,许多年后,这里就只会剩下累累三座坟墓,就分别是我母亲和两位哥哥的。后来,这里果然水势退去,坟墓前几十里地都变为农田。
晋元帝司马睿也懂风水,有一次,他听说郭璞给人看了一块地,自己就打扮成平民前去察看。但是看后大怒,因为这家人把坟墓埋在了“龙角”的位置上。葬在龙角,意味着后代是要出天子的,这就触着了皇帝的逆鳞。
他就责问这家人:“你们怎么能把墓选在龙脉的龙角上呢?这可是犯了大禁,要被杀头的!”
这家人却回答说:“先生有所不知,这墓地是大名士郭璞选的。他说这块地不是‘龙角’,是‘龙耳’。葬在龙耳,三年之内,就会引来天子观看询问。”司马睿听罢大为佩服。
郭璞的易学水平名震当时,王导也时常请郭璞占算,多有神准。有一次,王导又摇了一卦,请郭璞看自己最近的运气。郭璞看后,脸色不好,对王导说:“这个卦不吉利,丞相可能会有雷击之厄。”王导一听吓了一跳,连忙请教该怎么办。
郭璞说:“坐车西行,到某某某地,能看见一棵柏树。你截一段和你一样高的木头,回来放在床上,就没事了。”
王导依计而行,果然见到了那棵柏树,截了木头放自己床上,自己睡别处。几天后电闪雷鸣,木头被击得粉碎,亲友们都去为王导庆贺。王敦对此大为惊讶,说:“你居然能把灾厄推诿给木头!”
可能也是因为这事,王敦就把郭璞招致麾下为自己效命。
郭璞精于占卜,他知道王敦一定会反,自己被逼为记室参军,肯定没有好下场。但是身陷时局,也没有能力逃离避祸,所以非常郁闷。他的游仙诗,写了大量的神仙世界,表达自己对神仙的渴慕。这里面,除了信仰的自然呈现之外,又何尝不是表达厌恶世俗、希望能逃离凶险政局的心情呢?
钟嵘的《诗品》就说郭璞的游仙诗“乃是坎壤咏怀,非列仙之趣也”。
郭璞的《游仙诗》现存十四首,诗里对神仙世界的描写具体而优美,可谓杰出的山水描摹,对后代影响很大——李白就是典型。当然,这些诗,更多的和左思的《咏史》一样,借古喻今,借神仙以说现实。《游仙诗》(其一)写道: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
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
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
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
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
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
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开篇两句直接点题,说京城潇洒放浪,不如山间隐遁;豪门富贵,不如蓬莱求仙。说出了自己的心志,在求仙不在凡间。
接着,就是对仙境进行优美地描摹——可以在水源头撩拨清水,在山间采食赤灵一类的仙药。在美景如灵溪的地方完全可以隐居,何必非要登云梯升天求仙呢?
接下来“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两句,用了大量典故,来说明自己心中诉求。“漆园有傲吏”一句,说的是庄子。庄子曾做过漆园吏,楚王请他做官,他傲然拒绝。“莱氏有逸妻”指的是春秋隐者老莱子妻的故事,楚王请隐士老莱子做官,老莱子许诺了。他的妻子却说:“你要做官,就必然领取俸禄,这样就受人所制了。”老莱子听后,就坚决隐居了。
“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这句有点不好理解,分别用了《周易·乾卦》和《周易·大壮卦》的卦辞。《乾卦》用“龙”来比喻事物的发展顺序,其中第二爻的卦辞中,有“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句子,意思是“龙”飞跃在田地上,利于大人出来做事,象征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崭露头角。《大壮》卦,则用“羝羊”来比喻事态发展,其中第六爻的卦辞为“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象征一个人进退两难的状态。
这两句综合起来,大意是说只有保持隐退,龙才能自由在在;如果贸然前进,就会像公羊钻进篱笆一样,进退两难,招来杀身之祸。所以最后自然得出“高蹈风尘下,长揖谢夷齐”的结论,还是像伯夷、叔齐那样隐居起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郭璞此时正是王敦手下幕僚,明知道必然没有好结果,但是身在江湖,不能由己。虽然渴慕自由自在,但却像困于藩篱的羝羊一样,进退不能,只能等待悲哀的结果。
322年正月十四日,事变终于爆发。王敦在武昌誓师,上表指责刘隗罪状,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沿江南下,举兵叛变,江南大族沈充也在吴兴郡(浙江湖州)起兵响应。
司马睿不甘示弱,下诏指责王敦过于嚣张,扬言要亲率六军,和王敦决一死战。
大战一触即发,刁协、刘隗、戴渊等人,纷纷从驻地赶回,保卫京师。刘隗还不知道事情的凶险程度,进入建康时,百官迎接,他还一副名士范儿,仰戴冠帽,高谈阔论,浑身洋洋得意的样子。面见司马睿后,刘隗、刁协主张,把留在京城的王姓族人,全部屠杀——当然包括王导在内。可是司马睿脑子很清醒,知道王导并没有参与谋逆,就拒绝了这个要求。刘隗、刁协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开始恐惧起来。
从王导的角度看,这次的事情是闹大了。王敦是明目张胆的造反,自己是王敦的亲堂弟,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牵连。于是他恓恓惶惶,带着几个堂弟:中领军王邃、左卫将军王、侍中王侃、王彬,以及王姓做官的子弟二十多人,整日跪在宫门外,等候降罪。
大名士周,时任仆射,差不多国务院总理的职位。周字伯仁,和王导齐名,两人关系也非常要好。有一次王导头枕在周的腿上,指着周的肚子问:“这里面都有啥啊?”周回答:“里面空空如也,但是像你这样的人,装几百个还是不成问题的。”
周为人耿直,潇洒绝伦,在当时很有声望。戴渊曾拜访周,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人问戴渊:“你干吗不说话啊?”戴渊回答:“有周在,我这些雕虫小计有啥好说的呢?”
但是周喜欢喝酒,经常大醉不醒,这一醉就带来祸患。曾经刚被任命为吏部尚书,就大醉三日不能理政,结果被人弹劾,罢免了职务,人称“三日仆射”。
看见周进宫,王导跪着大喊:“伯仁啊伯仁,我这一家大小的命,可都在你手里了啊!”周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昂首进宫。觐见司马睿后,周却为王导说好话,力保王导忠心耿耿,与王敦之乱没有干系。司马睿当然采纳了他的建议,周一高兴,酒瘾又犯了,在宫中喝得酩酊大醉,才拜辞出门。
出了宫门,王导还在那里跪着求他救命。周不但不搭理王导,反倒对左右人说:“今年要诛杀那些乱臣贼子,换取斗大的印挂在肘后!”回到家里,又怕司马睿改变主意,上表继续为王导辩护,言辞恳切,情理俱足。
周这么做,一来为避嫌,要瞒过一干小人,越是不和王导亲近,为王导辩护才越有说服力;二来是名士风采,做好事不留名,真心实意帮朋友,不愿王导为此欠他人情。周可谓忠肝义胆,清高尊雅,令人佩服。
可是他不仅瞒过了朝廷小人,也瞒过了王导的眼睛。在那种危难时刻,一向脑子清醒的王导也判断失误。他认为周见死不救,罔顾平日深厚的交情——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叛,那种绝望而痛苦的心情,可想而知。于是,王导心中就有了嫌隙。
王敦顺江而下,很快攻到首都建康。建康外有一个卫城,就是著名的石头城,石头城的守将是周札。周札是南方士人,东晋建国,尽管也重用南方士人,但是总体而言,南方士人还是受到排挤,所以周札就索性打开城门,把王敦迎了进来。
石头城失守,王敦直接逼近首都建康,其余各地的防线再牢固也没用了。司马睿压根没想到王敦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石头城,于是命刁协、刘隗等人反攻石头城。可惜石头城易守难攻,刘隗等人大败,这场仗,以王敦完胜告结。
刁协、刘隗兵败进宫,司马睿知道大势已去,不忍心看到他们被王敦杀掉,就拨给他们人马,命他们快速逃命。刁协平日待人苛刻,兵士四散逃去,没人管他。他当时已经七十多岁,年老不能骑马,还没出南京市呢,就被部下杀死,将头颅送给王敦。刘隗运气好点,逃到北方,投奔了后赵石虎,十多年后战死潼关。
王敦你不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吗?这下刘隗、刁协都被清理了,按理该退兵了吧?不过,政客的口号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王敦重兵占据石头城,摆足了谱,就是不去觐见皇帝司马睿,并令手下大肆抢劫。
在僵持之中,司马睿终于屈服,他舍下面子,命文武百官前往石头城拜见王敦。王敦得意洋洋地对戴渊说:“前天的战斗,你是不是还有力量没使出来?”
戴渊回答:“岂敢不尽全力?只是力不足耳。”
周名气很大、才学又高,王敦从心里对周有点畏惧。以前每次见了周,都觉得浑身发热,不停用手扇风。这次自己战胜,就想嘴上讨个便宜。他对周说:“周啊周,你可是对不起我!”早在十多年前周吃了败仗,投奔过王敦,但是这次战斗,周却率大军抵抗他,所以他才会这么说。
周面不改色,昂然说:“阁下发兵攻打天子,我亲率六军,不能阻止你犯罪,所以对不起你!”
周、戴渊都有才名,王敦出身名门,也有名士习气,尽管手握重兵,但是总觉得低二人一头,心里非常嫉妒。
于是王敦找了个机会,装作不在乎地问王导:“周、戴渊二人,名震南北,我想重新组建政府,他们两个出任三公绰绰有余吧?”
王导闭口不答。
王敦再问:“那不让他们出任三公,让他们做尚书令或仆射一类的官呢?”
王导依旧闭口不答。
王敦继续问:“如果这样也不成,那就只有杀了他们!”
王导三缄其口,始终没有说话。
于是,王敦拿定主意,就下令杀了周、戴渊。
周被绑缚刑场,途经宗庙,大声高呼:“贼子王敦,颠覆国家,残害忠良!神明有灵,请赶快诛杀王敦!”兵士害怕他乱说乱喊引起暴动,就用铁戟猛刺他的嘴巴。周血流满身,而神态自若,毫不动容,围观群众纷纷流泪。
王导的表弟王彬,时任侍中,司马睿派他去慰劳王敦。王彬感叹周枉死,就先跑去哭祭周。王敦看到王彬一脸鼻涕眼泪,就问是怎么回事。王彬说:“刚才哭祭周,情不自禁。”
王敦大为冒火:“周自己找死,你哭什么!”
“周是忠厚长者,也是你的好友,为官正直,不结党营私,想不到却遭到你的毒手!”王彬越说越激动,大骂王敦,“你兴兵犯上,杀害忠良,我看你就要大祸临头了!”说得慷慨激昂、声泪俱下。
王敦怒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周围的人连忙劝王彬赶紧起身道歉,王彬牛劲上来:“脚脖子疼,不能下拜!”王敦说:“脚疼、脖子疼,哪个更疼?”王彬一点也不怕,始终拗着不肯下拜,王敦也只好作罢。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没多久,王导整理中书省档案,偶然发现周当初上书营救自己的奏章,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好人,他拿着奏章大哭道:
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晋书·王导传》)
这句今天还常说的俗语,就是从这里来的。
王敦战胜晋元帝,开始有了不臣之心,于是在这年四月率师返回武昌,准备肃清反抗力量,然后篡位。
322年闰十一月十日,晋元帝司马睿病逝,年仅47岁。晋元帝节俭恭谦,但是政治手腕明显不足,所以导致最后的悲惨结局。
第二天,太子司马绍即位,是为晋明帝。
王敦大权在握,遥控朝局,大事都要经过他的手,不臣之心,人尽皆知。
不过,东晋就是那么有趣,即便是要谋逆的权臣,依旧性情豪迈、名士范儿十足,还让人觉得十分可爱。王敦每次喝醉酒之后,都会手持铁如意,敲着痰盂配合节奏,吟诵着曹操《短歌行》中的句子: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所以,痰盂经常被他打出豁口。
王敦手下有两个人,一个叫钱凤,一个叫沈充,这两人是十足的小人,性情阴鸷,纵情任性,违法乱纪,百姓恨之极深。目光短浅、谄媚迎合,是小人的特点,他们深知王敦篡位的心思,于是积极迎合,至于长远如何,他们才不管!
有个名叫熊甫的参军,见钱凤、沈充胡作非为,知道必然大祸临头,有次趁着酒兴,半醉半醒地劝谏王敦:
开国承家,小人勿用,佞幸在位,鲜不败业。(《晋书·沈充传》)
王敦脸色一变:“小人指的是谁?”
熊甫只好闭口,他知道王敦已无药可救,于是辞职告归。临别前,他写了一首诗,担心即将发生的惨变,抒发心中忧虑之情:
徂风飚起盖山陵,氛雾蔽日玉石焚。
往事既去可长叹,念别惆怅复会难。
这首诗比较好理解,就是说狂风刮起来,笼罩山陵,雾霾蔽日,最终玉石俱焚。过去的事让人无限追忆,今日一别,再想见面恐怕就难了。
熊甫是个明白人,他看得一点也不错,王敦的末日就要来了。
似乎是老天在眷顾可怜的东晋王朝,324年五月,王敦病重,钱凤等人只好密谋加快政变步伐。
纸是包不住火的,王敦重病和密谋叛变的消息一并传到首都建康。晋明帝司马绍比他老爸果断得多,他立刻积极部署,王导、温峤、卞敦、苏峻、祖约、王邃等一批厉害人物,纷纷占据要害,东晋朝廷进入备战状态。
不仅如此,王导还布置了一个王敦的灵堂,放出消息,说王敦已死,借以壮己军威、动乱敌心。明帝司马绍趁机发出诏示,指责王敦、钱凤、沈充等人的种种罪状。
王敦看到诏书,大为愤怒,病情加重,连床都下不了,但是他仍准备躺在床上率军南下——这老兄要是把如此劲头放在收复失地上,估计晋朝早就光复了,可惜,他只懂得窝里斗。临出发前,王敦召来郭璞,让他算一下这次军事行动的吉凶。
郭璞起了一卦,分析后告诉王敦,不能成功。王敦一直怀疑郭璞的立场,听了这话,心中不快,认为郭璞说假话,于是死死盯着郭璞问:“那你再算一算我的寿数是多少?”
这种问题,是摆明了为难郭璞,不过郭璞还真就算了。他又起一卦,低头占算,没多久抬头说:
明公起事,必祸不久。若住武昌,寿不可测。
意思很明显,要是起兵南下,死期不远;要是待在武昌不动,且活着呢。
王敦大怒,寿数该多少就是多少,怎么还和我造反挂钩了?你这是摆明着威胁我不许我造反啊!他话带杀机恶狠狠地问郭璞:“那你能活多久呢?”
郭璞答:“命尽今日中。”
王敦更加生气——你连死都不怕?那我就让你真死,让你应验你的预言,于是下令,即刻杀掉郭璞。紧接着,《晋书》又写了一大段神奇的事迹,好像郭璞真到了了然生死的地步。
郭璞问行刑者:“打算在哪里杀死我啊?”
“南冈头。”
“哦,那一定在双柏树下。”
到了一看,果然是在两棵大柏树下,郭璞又说:“还应该有一个大喜鹊窝啊。”
大家就纷纷寻找,但是没找到,郭璞说一定有的。后来,果然在树顶找到了,因为枝叶茂密,所以开始没有发现。
十多年前,郭璞在街上看到一个老兄,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并送给他一件衣服。这个老兄不认识郭璞,坚决不受。郭璞说:“你拿着吧,日后自然知道我为何如此。”到了这天,这个老兄突然发现,自己奉命要杀的,就是当年馈赠自己衣服的那个人。
郭璞死时,年仅49岁。
杀了郭璞,王敦决意造反到底。自己不能动,就命表哥王含和钱凤发兵,沿江东下,攻打建康。但是朝廷早有准备,王含的军队很快失利。
七月,王敦听到战败的消息,悲愤交加,病情加重。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遂安排后事,命儿子王应在他死后称帝。没多久,就应了郭璞之言,溘然而逝。但是王应根本没按老爹的计划来,他把老爹的尸体埋在议事厅的地下,然后什么事也不管,整日喝酒寻欢作乐。
王敦一死,大势消弭。东晋朝廷的军队反扑起来也是很猛的,王含、王应、沈充、钱凤等纷纷战败,逃亡中都被部下杀死。
东晋建国,尚未安稳就迸发的王敦之乱,就以这样的方式,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353年,即历史上有名的“永和九年”,
以王羲之为首,广邀当时文采风流的大名士共42人,
于春三月三日,到会稽山阴的兰亭,
趁着修禊的习俗,举办了一次大雅集。
王敦之乱后,东晋又面临了一次小考验。327年,爆发了苏峻、祖约之乱。苏峻在平王敦之乱中还出了大力气,一转脸自己又叛乱;祖约是祖逖的弟弟,这两人也联手来谋反,东晋王室也真是多灾多难。
好在有赖温峤、陶侃等人的努力,终于在329年春平息了这次叛乱。
当时,东晋有一首童谣是这样唱的:
恻恻力力,放马山侧。
大马死,小马饿。
高山崩,石自破。
这首童谣,基本上就是对苏峻之乱的概括记录。所谓“恻力恻力,放马山侧”,其中的“马”,指的就是司马氏,“山”指的就是苏峻。这一句是对苏峻之乱的整体描述,描写司马氏皇帝的窘迫。
第二句,“大马死,小马饿”,所指就清清楚楚。325年闰八月,晋明帝司马绍病死,其子司马衍即位,是为晋成帝。晋成帝即位的时候才5岁,没有能力执政,所以两年后就爆发了苏峻之乱。苏峻把小天子晋成帝和一班大臣赶到石头城,他们膳食不足,苦不堪言,所以说是“大马死,小马饿”。
后来,陶侃等人努力作战,苏峻战死。苏峻的弟弟苏逸还据于石头城奋力抵抗,但是很快也被消灭掉——这就是“高山崩,石自破”。“峻”形容高山,所以用高山指代苏峻;而石头,则指代石头城。
苏峻之乱后,东晋朝廷暂时转危为安,于是,王导再度执政。他“务存大纲,不拘细目”,依旧是道家休养生息的政策,老百姓获得喘息机会,东晋逐渐地恢复了元气。
承平之际,一度中断的清谈玄风,又被王导带了起来。
士人南迁后,由于社会动乱,清谈一度中断。国破家亡、山河变色的悲观情绪,始终笼罩在南渡士人心头。甚至他们只要聚在一起,酒喝大了,就会相对流泪,哀叹遭逢乱世。《世说新语》里记载了一个“新亭对泣”的故事: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自卑消极的心情,需要鼓舞。碰到这种情况,我们最常见的办法,就是弘扬民族文化、复兴民族大业,所以在今天,国学兴盛。王导身为江东宰相、士人领袖,他也要鼓舞大家的精神,所以他的做法也类似——找个旧日兴盛的文化,来复兴一下,于是,玄学清谈重新风靡。
王导是大清谈家王衍的表弟,比王衍小二十来岁。我们可以想一下,出身在琅琊王氏的大家族中,即便是一般的子弟,身边的哥哥叔叔伯伯爷爷都是清谈大家,耳濡目染,怎么也自带三分玄风吧?更何况王导对此也非常喜欢,自然是个中好手。
史载王导过江后,常常和大家谈论三个话题,即“声无哀乐”“养生”和“言尽意”。“声无哀乐”“养生”都是嵇康经常谈论的论题。有学者说“言尽意”应该是“言不尽意”的讹传。要真是“言不尽意”的话,那么王导所倡导的观点,就是原原本本继承了何晏、王弼、竹林七贤他们这一脉的玄义了。
社会动乱,大家没工夫清谈。社会承平,王导就立刻摆起谈座,延续玄风。
335年前后,王导主持了一次盛大的清谈辨场。几千年后的我们无法亲闻亲见,只好借助《世说新语》的记载,去大致感受那令人神往的聚会: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明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世说新语·文学》)
这里面出现了几个重要的人物得介绍下。王导自不必说,殷中军就是殷浩,大名士,大玄学家,时任大将军庾亮的长史。由于庾亮镇守荆州,在长江上游,殷浩沿江而下到首都建康,所以叫“下都”。
桓公,就是大名鼎鼎的桓温,也是东晋中期重要的权臣。桓温不仅是清谈高手,也是超级猛将,掌权后三次北伐,前两次都成功了,收复大片失地。最后也有谋逆的念头,就发兵第三次北伐,当然结果失败了,他有点像是王敦和祖逖的合体。
王长史,是大帅哥、大名士、书画家王濛。王濛有一次身穿宽袍大袖,下车走在雪中,仪态潇洒,人们远远望见,都心仪得不得了,认为是神仙中人。
王蓝田,是王述,性情耿直,有度量,却和王羲之有很大过节。他的儿子王坦之更有名,是东晋中期的砥柱大臣。
谢镇西,是谢尚,字仁祖,是谢安的表哥,也是一个大名士,长得很美,人们都用“妖冶”来形容他。谢氏家族能够后来居上,成为江左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谢尚可以说是奠基人。
这几个人,个顶个都是大牛人,每一位都对东晋未来的政治、文化格局产生重大影响,每一位在《世说新语》中都有大量有趣的事迹。
年轻的殷浩刚到首都建康,王导久闻其名,就邀来如桓温、谢尚、王述等后起之秀,为他举办了一次清谈雅座。
清谈的内容我们无从得知,但辩论的过程应该是非常精彩的。王导和殷浩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反复辩难,一直聊到大半夜,其他人只有听的份儿,根本插不上嘴。王导最后高兴地说:“刚才说的那些,尽管最后也没说清楚根本的义理在哪里,但是,咱们言辞比喻之精妙贴切,正始之音,也都该是如此啊!”
正始之音,就是何晏主持谈座的清谈,当时王弼年幼,何晏亲自与之辨析,最终在何晏的推崇之下,王弼成为玄学翘楚。今天的场景何其类似,殷浩也年轻,年老的王导以宰相之尊亲与交谈,这隐隐约约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某种程度上,王导好像找到了自己的接班人一样。这次谈论,不啻是老一代清谈领袖和年轻一代清谈领袖的交接仪式,自此,玄谈之风,在东晋一朝,又开始绵延盛行。
桓温兼有玄学家和武夫的双重身份,所以言辞就更加豪放不羁一些。他对于能参与这次清谈,也倍感荣幸。第二天就对别人吹牛,说王导、殷浩聊得非常好,谢尚还能插几句嘴,自己也有所得,但是王濛、王述两人被谈论吸引,就像“生母狗一样”。生母狗到底是什么样,咱不知道,但这是当时的一句俗语,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桓温赳赳武夫的形象,活脱脱一览无余。
殷浩没有辜负老前辈王导的厚望,他后来果真成为朝中忠臣、新一代清谈领袖,引领江左玄风,许多人都靠和殷浩谈辩而一夜成名。
衣冠风流,在殷浩手中,光大发扬。
王导历仕三朝天子,都位居三公高官。东晋初的几位皇帝,都对他极为尊重。晋成帝年幼,每次见到王导,都要下拜,又曾在给王导的诏书上写着“惶恐地说”这样的话,中书省起草的诏书,则称“敬问”,这以后都成了定规。正月初一,王导入朝,晋成帝司马衍还亲自起来迎接。王导的地位尊崇得无以复加,琅琊王氏也成为绝对的东晋第一大族。
王氏家门鼎盛,子侄也都风流潇洒,一时儿郎,无论品德、相貌、家世、才华,都是一等一的人选。这样的一群世家子弟帅哥们,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床快婿啊!
还别说,“东床快婿”这个典故,真和王氏子弟有关。
大书法家、大名士郗鉴,也是东晋早期非常重要的名臣,平定王敦、苏峻之乱,他都立有大功。后来官拜太尉,位列三公。郗家也是名门望族,家学渊源非常深厚,尤其精于书法。现在的《淳化阁帖》中,还有一个《灾祸帖》(现仅存两行),就是郗鉴的手笔。
郗鉴的女儿郗璇,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郗鉴就想在王氏子侄中选一个做自己的女婿。当时他在京口为官,就写了一封信,让门人带给王导说了这事。
王导对门人说:“可在东厢房见到他们,王氏子侄,任你挑选。”
郗鉴的门人得令,就到王家看了一番。回来后,郗鉴问选得如何,门人回答:“王氏子侄名不虚传,个顶个的帅气。子弟们一听说郗太尉选女婿了,都打扮得光鲜亮丽,矜持地站在那里。只有一个帅哥,袒腹床上,无事人一样。”
郗鉴大笑:“就他了!就他了!”
跑去一打听,这个小帅哥,名叫王羲之。
王羲之的大名,我不用再强调了,只要是对中国书法有一点点爱好,哪怕稍微了解一丁点儿的,就一定听说过王羲之的大名——他被尊为“书圣”,后代书法家、学书者,千百年来,没有不模仿他的笔迹的。
王羲之出身王家,老丈人又是郗鉴,两大家族的荣宠集于一身,所以他很早就官拜右将军的高位。但是他生性淡泊,看不惯官场作风,更讨厌当时假名士的矫揉造作,所以大量精力都放在了道教和书法上。
他秉承家学,书法由父亲王旷、叔父王廙启蒙,后来跟从卫夫人卫烁学习。卫夫人是当时有名的大书法家,大帅哥卫玠的姑姑,师承钟繇。卫夫人一看王羲之写的字,就说:“这孩子以后的成就,会远远超过我。”
王羲之一变汉魏以来的书风,结体潇洒飘逸,端庄秀美,笔法灵活多变,刚柔并济,人们常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来赞美他的书法,他是中国书法史上绝对不可或缺的人物。
关于他的小故事就太多了,什么喜爱白鹅啦,写《黄庭经》换白鹅啦,给老婆婆写扇面啦,入木三分啦,洗墨一池水啦,巧补春联啦,儿子王献之学书的故事啦,等等等等,有真有假,有的附会,有的确有记载。出于对他的崇拜,笔者在这里不想做考辨,这些美好的故事,即便是假的,那也就让他假下去吧!
353年,即历史上有名的“永和九年”,以王羲之为首,广邀当时文采风流的大名士共42人,于春三月三日,到会稽山阴的兰亭,趁着修禊的习俗,举办了一次大雅集。
这次雅集有意效仿西晋石崇在金谷园搞的“金谷之会”,所以,邀请的都是一等名流,并且有“流觞曲水”的环节——42位名士列坐在蜿蜒曲折的溪水两旁,由书僮将斟了酒的羽觞(一种酒器)放入溪中,让其顺流而下。若觞在谁的面前停滞了,谁就得赋诗,若吟不出诗,则要罚酒三杯。
最后,有11人各成诗两首,15人成诗各一首,16人做不出诗各罚酒三杯,王羲之的小儿子王献之也被罚了酒。
诗成结集,由王羲之自己作序,趁着酒兴,还以鼠须笔一气写就。这篇书法作品,一不小心,就成为中国人人皆知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
王羲之文采一流,《兰亭集》中的诗歌,在文学史上也有一定的地位。只是王羲之书名太盛,因此世人不太了解他的文学成就。其实《兰亭序》也是一篇非常优美的散文,《兰亭集》中的许多诗,正是“玄言诗”和“山水诗”过渡时期的产物。
《兰亭集序》就不多说了,这里仅介绍两首这次“兰亭集会”中的诗歌。一首是王羲之的,他在这次集会中写了两首,这里看他的第一首《兰亭诗》(其一):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
欣此暮春,和气载柔。
咏彼舞雩,异世同流。
乃携齐契,散怀一丘。
大意是说时光飞逝,忽然又是一年。值此和风柔日的暮春,大家效仿古代的“舞雩”活动,诗词歌咏,一起出外郊游。好朋友们前后逶迤,畅怀山间,好不快乐。
这首四言诗,写得比较古雅,玄义色彩已经没有那么浓了,词语之间,透出轻灵变化,不像许多玄言诗那样充满了空洞词语的堆砌。
相对王羲之的这首,孙统的《兰亭诗》(之一)就可以看成是典型的山水诗了:
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
回沼激中逵,疏竹间修桐。
回流转轻觞,冷风飘落松。
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
意思很简单,说山阴兰亭有山有水,人迹罕至。疏竹、修桐、冷风、古松,一片天籁,万里山峰。这首诗基本是对山阴兰亭的景色描写,但是并没有如实描摹,而是在亦真亦幻的景色中,让读者去体会兰亭雅集给人带来的绝佳感受。
玄言诗发展到后来,讲究把精妙的道理蕴藏在优美的辞章、景致中,融为一体,浑不可分,才是上品。单独讲枯燥的玄理,或者义理和景致比喻不够贴切,就称之为“隔”,就不能算好作品。
所以,越到后来,景色描写越来越优美,蕴藏在其中的玄理越来越淡,最终经过陶渊明、谢灵运的陶冶,终于开创了真正意义的山水诗。《兰亭诗》,就可以看成是山水诗的开端。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是毋庸置疑的书法瑰宝,一直由王氏子孙保持。后来传到七世孙、隋代大书法家智永手中。智永是出家僧人,他圆寂后就传给弟子辩才和尚。
唐太宗非常喜欢王羲之的字,四处出高价求购,但是辩才死活不愿意出售《兰亭序》。于是,唐太宗就派风流潇洒的监察史萧翼,用计将《兰亭序》骗到手,然后派当时的书法名家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临写。以冯承素为首的弘文馆拓书人,也奉命将原迹双钩填廓摹成数个副本,分赐皇子近臣。至于《兰亭序》原本呢,则随唐太宗一并下葬了。
至今我们看到的几个版本的《兰亭序》,都是当时的临摹本。
了解王羲之的字,还有一个很好的帖子,叫《怀仁集王字圣教序》。玄奘法师西天取经回来之后,唐太宗为表彰其功德,撰写了一篇文章叫《圣教序》。后来由僧人怀仁,从王羲之各个法帖中,选出相应的字,集了一篇书法作品,就是《怀仁集王字圣教序》。这本帖子,成为后代入手学习王字的经典范本。
最后,再一次向王羲之老先生致意,他的书法太美了!
如果想了解书圣王羲之的字到底有多牛,听我说再多也没用,建议您还是上手临上几行。当然,入手最好的,还是《怀仁集王字圣教序》。
自先秦时士人自我意识觉醒后,
中国文人都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在强权功名和人格尊严之间,如何抉择?
有没有平衡之道?尤其是魏晋以来,玄风大畅,道家、儒家互相糅合,
士大夫们更要在名教与自然、济世与独善、功名与天性之间,
找到一条折中的安身之道。
兰亭雅集后第二年,东晋大将军桓温举兵北伐。
北伐,成为东晋一朝努力想要达成却又一直不那么积极的梦想。毕竟偏安一隅,收复失地、统一全国理所当然;但人是有惰性的,在江东待习惯了,舒舒服服的,也没人愿意真正辛苦地北上折腾。
所以,“北伐”逐渐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借口,成为东晋权臣建功立业、震慑朝野、树立威望的手段。正因如此,桓温北伐的冲动,就远比其他人来得真切。
353年正月,桓温上书废殷浩为庶人,从此独揽大权,成为实际上的一把手。同年二月,他率步骑四万北伐前秦。这次北伐很有成效,一直打到关中长安,前秦军队节节败退。可惜桓温太过大意,原本打算用作军粮的麦子被前秦军队提早割去,导致军粮不济,眼看功亏一篑,桓温只好退回江陵。
356年,桓温第二次北伐。这次桓温自江陵出发,一路非常顺利,甚至收复了洛阳,修葺了皇陵。可惜当他返回荆州之后,收复的司隶、豫州、青州、兖州等地再次失陷,洛阳也被前燕慕容氏占领。
两次北伐,虽然都没有最终成效,但是毕竟弘扬军威、震慑敌人,所以桓温在东晋的权势越来越大。
桓温自视甚高,常常自比刘琨。第二次北伐后,他带回来一个老婢女,这个老婢女曾经就服侍过刘琨。老婢一见桓温,就不住流泪。桓温问什么原因,老婢说:“看到你,我就想起当年的刘琨刘司空。”
桓温听了非常高兴,就赶紧问:“哪里像?”
这老婆婆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仔细观察了半天,然后实诚地说:“脸很像,但是薄了点;眼睛也像,但是小了点;胡子像,但却是红色的;体格也像,不过矮了些。声音,声音也像,但是相比起来,尖了不少,像个女人。”桓温听了,心想你这是夸我呢是骂我呢?这还叫像?为此郁闷了好几天。
365年二月,晋哀帝司马丕在太极殿西堂逝世,年仅25岁。皇太后褚蒜子下诏,命司马丕的弟弟、琅琊王司马奕继承大统,是为晋废帝。
桓温手握重兵,权势熏天,到了368年,桓温官拜大司马,掌握朝中一切军政大事,他距离皇帝的宝座,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权力这东西,一旦沉迷其中必然无法自拔。桓温篡位的野心越来越大,但和前代权臣诸如曹操、司马懿、王敦等人相比,桓温自有一种光明磊落的气概。
有一天,他躺在床上,对亲信感叹说:“为尔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意思是说,如果自己甘于现状的话,死后肯定要被司马昭、司马师两人笑话,接着就说了一句千古名言:
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晋书·桓温传》)
不能流芳百世,难道还不能遗臭万年吗?
他是这样想的,也的确是这样做的。366年,桓温再次发兵,与江州刺史桓冲、豫州刺史袁真,一同出兵,北攻前燕,进行第三次北伐。按他的想法,这次北伐再建立功勋,回来就直接夺权篡位。
桓温文武奇才,打仗能行,说的话也都非常经典。大军途经金城,桓温见到自己早年栽种的柳树,已经有十围那么粗壮,一不小心,又说了一句千古名言: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晋书·桓温传》)
感于时光的流逝,桓温扶着枝干,拿着枝条,竟潸然泪下。
然而,这次北伐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桓温到达枋头(今河南浚县西),却被燕国大将慕容垂切断粮道,不得不再次退回。这个慕容垂不是别人,就是小说《天龙八部》中慕容复的英勇祖先之一。
前秦和前燕联手,慕容垂又趁胜追击,桓温狼狈不堪,军队死亡三万多人,大败而归,这就是枋头之战。枋头失利,东晋军队节节败退,许多原来收复的州郡,又重新投靠少数民族政权,淮河以北的土地,基本都重新丧失。
桓温三次北伐最终失败,主要原因都是粮草不济,可见他是孤军深入,没有后援。事实上,东晋朝廷也怕他功劳太大,回来就图谋篡位,也巴不得他失败。所以,桓温北伐注定是没啥结果的。不过这样一来,晋朝复兴大业就再也没有指望了。
桓温枋头兵败,声名顿挫,他原来的计划也被打乱,篡位夺权的步骤只好稍微缓一缓。
371年,桓温收复了寿春,打了一个小胜仗,想借此挽回颜面。他问心腹参军郗超:“这一仗,能不能挽回枋头丢掉的面子?”
郗超的回答很干脆:“不能。”
桓温心中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智囊就是智囊,郗超早已想好了对策。几天后,郗超主动找桓温,与之彻夜长谈。这次,郗超就给桓温支了一招:北伐失利,要是再想在军事上重新建立威信,基本没可能了。目前的办法,只有在政治方面下功夫——效仿伊尹、霍光,废掉天子,重立一个,才能获得绝对权威。
桓温闻言,茅塞顿开。
废天子总得有个借口吧?司马奕自从当上皇帝,就小心谨慎,基本没做什么错事,桓温就只好在个人道德上做文章。无论在古代还是今天,“道德”都是攻击对手的超级利器,只要有人被指控道德上有问题,立刻冒出无数八竿子打不着的、道貌岸然的道德家出来,个个都恨不得踩死你。
这一点,西方文明就宽容很多。《圣经》记载,一群人抓住一个妓女,想要处死她。耶稣说:“你们当中有谁没有犯错的,可以用石头砸死他。”于是,大家静默,然后散去。
谁能没有犯过错呢?只要没犯法,别人私德高低,关你什么事呢?《圣经》告诉我们:只有道德完人、圣人、神明,才能对别人进行道德批判。至于我们凡人,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司马奕犯的道德问题是什么呢?桓温说,司马奕阳痿,有龙阳之好,宠幸男子,所以后宫所生的孩子,都不是龙种,而是他的娈童和妃子的孩子。
于是,民间纷纷谣传皇帝阳痿且“搞基”。于是,司马奕被废,改封东海王——因此他被称为晋废帝,也称作东海王。
新的皇帝,是已经52岁、时任丞相的会稽王司马昱。
司马昱是一位风流儒雅的名士,《世说新语》中多次出现他的身影。由于做了皇帝,《世说新语》都称他“简文帝”。简文帝崇信道教、知识渊博,性情温和、仁慈宽厚——这种性格一定程度上就是懦弱。
桓温之所以选中简文帝,也就是因为看到了他的弱点,希望简文帝尽快把帝位禅让给自己。一年后,简文帝司马昱就病逝了。临终前,简文帝打算顺从其意,诏书命桓温当摄政王。摄政王距离皇帝,可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诏书中还有一句话:
若嗣子可辅则辅之,若其无才,君可取而代之!
谢安、王坦之大为反对,王坦之甚至当着简文帝的面把诏书撕得粉碎。简文帝说:“天下本就是意外得到的东西,让就让了吧,没啥好抱怨的。”
王坦之说:“天下,可不止是您的天下,还是宣帝司马懿、元帝司马睿的天下!怎么能轻易让出呢?”
简文帝受到鼓舞,于是让王坦之写了新诏书——只让桓温像诸葛亮、王导那样辅政而已。
桓温得知自己没有当成摄政王,更没有被禅让,大为愤怒,就猜到是王坦之、谢安从中作梗。373年春,桓温率大军东下建康,进京“觐见”新天子。说是“觐见”,实则杀机重重。京师谣言纷纷,都认为桓温这是来逼宫夺权的。
新皇帝晋孝武帝,是简文帝的长子司马昌明。司马昌明下旨,命谢安和王坦之前往建康西南的新亭,去迎接桓温。
谢安,这位名冠千古、东晋后期的顶梁宰相,时任吏部尚书,在这次会面中,就表现出超人的胆识和风度。谢安对王坦之说:“天下存亡,就看咱俩的了。”
王坦之知道桓温记恨自己,这次去了恐怕就回不来了,心情紧张、汗如雨下,笏板都拿反了。谢安则神态自若,宽袍大袖,闲庭信步地走进中军帐,不慌不忙登上台阶,坐到席前,然后以他带有严重鼻炎、夹杂洛阳口音、有特殊魅力的声音,徐徐讽咏嵇康的四言诗:
浩浩洪流,带我邦畿。(嵇康《赠秀才入军·之十三首》)
桓温被这种旷远从容的风度给镇住了,一时间都忘了自己是来干吗的。
谢安笑着说:“我听说诸侯有道,镇守四方。您来见老朋友,用不着埋伏刀斧手吧?”
桓温不好意思地赔着笑道:“我怕有变故,不得不如此。”于是下令把刀斧手给撤了。
一阵风刮来,掀起帐幕一角,藏在后面的郗超被露了出来。谢安就笑着对郗超说:“郗先生,真可谓是‘入幕之宾’啊!”
于是,一场充满杀气的鸿门宴,被谢安的几句话就给化解了。桓温也脑子开窍,度量变大,不再想着图谋篡位了。
在建康没待几天,桓温就病倒了。他不想篡位了,但是想拥有至高荣誉,就暗示朝廷给他加“九锡”。大才子袁宏奉命写“为桓温求进九锡”的文章,写得文辞华美、世所罕有。文章送到谢安那里,却被删改了很多地方。袁宏只好重写,再送给谢安时又没通过,一连改了好多次都不行。
袁宏惊恐,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错,就跟王彪之商议。王彪之说:“听说桓温病重,支撑不了多久了。”袁宏遂明白了谢安的用意。
于是这封“求进九锡”的表文,一连拖了大半年都写不好,直到373年七月十四,桓温等到死都没等到这篇文章,含恨而逝。
树倒猢狲散,桓温的形象忠奸莫辨。他逝世后,少有人光明正大地前去吊唁,但是有人就是不识趣,在桓温灵前哀声痛哭,还写了一首“悼念诗”:
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
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
诗的意思很简单,是对桓温之死的惋惜,表达自己悲痛的心情。说山崩塌了、海枯竭了,那么鱼和鸟又该依附何处?大家哭悼您的声音像雷声震山,泪水涌下像黄河注入大海。
这首悼念诗的作者,就是千古名画《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图》的作者,是东晋最有名的大画家——顾恺之。
鲁迅说:
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顾恺之,就是那些“少有的”人物之一。他感桓温的知遇之恩,所以不顾时局,毅然出来哭吊旧日恩主,如同蔡邕悼念董卓一样。在一定程度上,他们都是敢于抚哭“叛徒”的吊客。
他们敢于面对周遭的不同意见,敢于在这种尴尬的时候挺身而出,敢于独立特性、我行我素,这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
恰恰是这种朴素的真实、诚挚的情感、敢于表露内心的勇气,是区别真假名士最重要的标准之一。
尽管东晋以来鬻名者多,假装淡泊名利、实则贪恋权势,表面上故弄玄虚、实则油滑世故的人比比皆是,但是顾恺之,无疑是个真正的名士。先不说他的画有多好,就凭这次哭吊,就已经足以令时人、令我辈汗颜了。
桓温死后,谢安不可阻挡地成为最耀眼的政治明星。《晋书·谢安传》说:
德政既行,文武用命,不存小察,弘以大纲,威怀外著,人皆比之王导,谓文雅过之。
这就是说,谢安用道家思想治国,不苛责细节,对待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求几个大框架。人们都把他和王导相比,但他比王导更加文雅潇洒。在谢安治国期间,东晋出现难得的盛世中兴局面。
在古代士大夫心中,谢安就是完美理想的化身。
自先秦时士人自我意识觉醒后,中国文人都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在强权功名和人格尊严之间,如何抉择?有没有平衡之道?尤其是魏晋以来,玄风大畅,道家、儒家互相糅合,士大夫们更要在名教与自然、济世与独善、功名与天性之间,找到一条折中的安身之道。
所以,在向秀、郭象的《庄子注》中,就大力倡导所谓的“内圣外王”,提出一种“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终日挥形而神气不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的理想人格,最终,希望用“道家旷远之怀”来“建儒家济世之业”。
这个想法非常好,但是一旦实践起来,就会发现非常难,难得无处下手。既要具备道家出世的思想境界,还要具备儒家入世的积极心态,还得有社会名望,并且有机会、有能力完成功业壮举。这些条件缺一不可,有些甚至自相矛盾,几乎没法完成。
在玄学昌盛的东晋,却偶然地具备了各种条件,王导就成为一个实践的典型,但是真正把这种理想发挥到极致的,则是谢安。谢安人格上潇洒风流、胸怀旷达,功业上则治国安民、奇勋不二,知识分子几千年的理想,在谢安身上完美地呈现出来。
只可惜,遍观中国历史几千年,结合得如此完美的,也就仅他一人而已!
谢安出身很好,前面提到的大名士谢尚就是他表哥。谢安早年没有出仕,隐居在会稽郡山阴县东山的别墅里。虽然隐居,却没有与世隔绝,研究学问,教导谢家子弟,和天下名士交流,比如王羲之、孙绰,甚至当时的高僧支道林等,都是他的座上客。
他教育后辈以启发为主,不呆板,不说教,关于这个,还有个很有名的故事。
有一天大雪纷飞,谢安和子侄们在一起聊诗,谢安就问了:
白雪纷纷何所似?
就是说,你们看这大雪用什么比喻合适啊?
侄子谢郎率先说:“撒盐空中差可拟。”
侄女谢道韫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谢安大笑。谢道韫这位中国古代著名的大才女,就是谢安调教出来的,后来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后人也因此称女子的才华为“柳絮才”,《红楼梦》里就用“柳絮才”来夸赞林妹妹。
谢安隐居东山时期,曾写过一组《与王胡之诗》,是他当时思想的写照。
鲜冰玉凝,遇阳则消。素雪珠丽,洁不崇朝。膏以朗煎,兰由芳凋。
哲人悟之,和任不摽。外不寄傲,内润琼瑶。如彼潜鸿,拂羽雪霄。
这是《与王胡之诗》六首中的一首,大意是:鲜洁的冰像玉一样美,一旦遇上太阳就融化;白雪像珍珠一样晶莹,但是维持不过半天;油灯因为能发光而受到熬煎,兰草因为有香味所以被人采摘。列举了几个例子之后,谢安说,哲人因此而悟出道理:美好就会召来祸患,所以不要轻易显露才华。应该做到外表不嚣张,内在很温润。这样才能像大雁、白鹤一样,翱翔天际,与云为朋。
这首诗,基本就是《庄子》“无用之用”思想的诗歌版,因为有才华,所以会受累,所以不能保全天年,所以要藏锋示拙。
但若真如庄子那样拒绝出仕,谢安就不是谢安了,也就不是中国士大夫的理想了。前面说了,中国士大夫的理想是既不失掉功名利禄,也不被世俗牵累,两头都想要,两头都想好。
谢安虽然隐居,却声名在外,当时甚至有“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呼声。
最终,谢安还是出仕了。360年,谢安41岁,出任桓温的军中司马,正式踏入官场。
谢安出仕,被很多人讥讽。有人送给桓温一副草药,其中有一味叫作“远志”。桓温拿起来问谢安:“这种药又叫小草,为什么一种药会有两个名字?”
谢安还没有回答,帐下郝隆就应声而答:“隐居不仕就叫远志,出仕以后就是小草。”
谢安知道是讽刺自己,就对郝隆说:“郝参军知识广博,咱们试着辩一次看?”
桓温于是出来打圆场:“郝参军并无恶意。”
郝隆也知道自己辩不过谢安,讨了嘴上便宜,就不再多说了。
谢安出山后第三年,其兄谢万病逝,谢安回家奔丧。不久,朝廷又征招谢安为吴兴太守,接着又征为侍中,升吏部尚书、中护军,一路青云直上。
谢安就是在这时候,和王坦之一起,挫败了桓温篡位阴谋的。
376年(太元元年),小皇帝晋孝武帝司马曜满14岁,开始亲临朝政。王坦之出京任徐州刺史,这时桓温早已死去,其弟桓冲掌兵权,但却没有丝毫野心。谢安则任中书监、录尚书事,成为实际上的宰辅了。
在他执政的十多年,朝局安稳、百姓富足,江南一派繁荣景象。
不过好景不长。在东晋自足安逸的同时,北方却射来一道贪婪的目光,东晋王朝将面临建国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灾难。
此刻的北方,在乱哄哄一堆少数民族国家中,出现了一个强悍的政权——前秦。
前秦,是氐人政权。氐人首领蒲洪,因为看了谶书,见上面有“草付为王”的预言,遂改姓“苻”,名为“符洪”。
351年,符洪的儿子苻健脱离后赵统治,自称大单于、大秦天王,建立政权。352年,改称皇帝,国号为“秦”。因为这一时期叫“秦”的国家有好几个,为示区别,就称苻健建立的这个政权为“前秦”。
苻健死后,其子符生是个天生的暴君。对王公大臣说杀就杀,毫无征兆,整个前秦朝廷处于极度惶恐之中。357年,符生的表哥就杀之自代——这位仁兄,就是大名鼎鼎的前秦大帝苻坚。
在中国历史上数百位君王中,论能力、论胆识、论气魄、论功业,苻坚都是排得上号的,只是由于他是氐人,所以一般人对他了解较少。在民间,关于他的形象,更多来自历史书上的描写,说他骄傲自大、率性轻敌,最终一败涂地。
事实上,远不止此。
苻坚有个号称“功盖诸葛第一人”的大智囊——王猛。王猛是陕西关中人,少年家贫,但是不妨碍他学了一肚子学问,后来隐居华山,名气也遍播四海。
354年,桓温第一次北伐,大军驻扎灞上,王猛布衣求见。桓温请王猛谈一下对时局的看法,王猛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捉着身上的虱子,款款而谈天下事,滔滔不绝。并且一言直入,把桓温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桓温暗自称奇,过了许久慢慢抬头说:“江东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你!”
“扪虱而谈”一词,就出自这里。
桓温希望王猛能随自己一起南渡,王猛知道在满是士族的东晋,自己难有大的作为,就慨然拒绝了。后来苻坚和王猛一见如故,结为生死之交。苻坚即位后,王猛就成了他最重要的助手。
少数民族政权武力强悍,可是最大的问题,就是文明落后,没有法度,所以往往能迅速崛起,却也容易突然崩溃。王猛帮着苻坚一手建立了完整的法律制度,整顿吏治,兴办教育,弘扬儒学,兴修水利,劝课农桑,发展经济,很快,前秦超越其他政权,变得无比强大。
于是,苻坚一路灭前燕、灭前凉、灭仇池氐族杨氏、灭鲜卑拓跋氏。376年,北方被前秦统一。
柏杨给苻坚的评价非常高,认为:
中国历史上共出现五六〇个帝王……够得上称为“大帝”的,不过五人而已。一是前三世纪秦王朝一任帝嬴政,一是前二世纪西汉王朝一任帝刘邦,一是四世纪前秦帝国三任帝苻坚,一是七世纪唐王朝二任帝李世民,一是十七世纪清王朝四任帝玄烨。
苻坚功业显赫,同时度量也极大。十六国政权里,大多数君王都残忍无比,一言不合,视屠杀大臣如同儿戏。苻坚却完全不同,对大臣的讽谏批评,他都诚恳接受,并且鼓励大臣提出异见,即便在今天,这都是难能可贵的品行。
有个官宦,名叫赵整,是甘肃天水人,任前秦秘书侍郎、秘书监,博闻强识、学识渊博,说话风格是快人快语、直来直去。他前后对苻坚提出谏言五十多次,而且就像魏征一样,丝毫不给皇帝留面子。
苻坚宠幸慕容垂的夫人,有一次和她同乘一车在后庭玩耍,赵整就作歌唱道:
不见雀来入燕室,但见浮云蔽白日。
苻坚听到后脸色一变,向赵整道歉,同时命令该夫人下车。但是苻坚大帝爱江山也割舍不下美人,因为宠幸美人都耽误了朝政。于是,赵整写了两首讽谏诗,当着苻坚的面给他念:
昔闻孟津河,千里作一曲。
此水本自清,是谁搅令浊。
意思是,那孟津河啊,奔腾千里有一弯曲!这水本来清清的,是谁把它变浑浊了呢?
苻坚听了,笑着说:“你这不是说我吧?”
接着赵整又念了第二首:
北园有一树,布叶垂重阴。
外虽饶棘刺,内实有赤心。
说的是北园有一棵树,枝叶茂盛,密条广荫,虽然外面有不少的荆棘刺,其实里面有一颗赤胆红心啊!
苻坚听了大笑:“这个说的是你吧?”从此,便不再像以前那样耽迷女色了。
378年九月,苻坚与群臣饮酒,都喝得烂醉如泥,赵整就作了一首《酒德之歌》:
地列酒泉,天垂酒池,杜康妙识,仪狄先知。
纣丧殷邦,桀倾夏国,由此言之,前危后则。
大意是说,地下有酒泉,天上有酒池。杜康和仪狄先知先觉,造出了美酒。但是纣王却因为美酒覆亡,夏桀也因为美酒灭国,由此可见,酒实在不是好东西。前车之鉴,我们要记住啊!
苻坚听后非常高兴,命令赵整把这首诗写出来,随时警醒自己,从此再宴请群臣时,他就只是礼节性地喝一点酒而已。
苻坚死后,赵整感其恩德,遂出家为僧,法号道整。我们在《高僧传》中看到的“道整”,就是这位忠心耿耿的赵整。
有能纳谏的天子,才会出现直言敢谏的臣子。看一个君王是否明智,就看他的朝中有多少直言进谏的大臣。
375年,王猛逝世,年仅50岁。
要是王猛不死,或许历史就会与现在不同。但是历史不能假设,王猛确实死了,于是就发生了那场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一场战争。
当时,前秦非常强大,统一了整个北方,苻坚因此就想南下。倘若打败东晋,就真的可以建立万世功业,成为千古一帝了。但是,王猛临死前却是再三劝诫苻坚,千万不可攻打东晋,要先解决国内暗藏的民族融合问题。王猛生前提的所有建议,苻坚都采纳了,唯独这次,苻坚没有听从。
379年,苻坚派儿子符丕率大军南下攻打东晋,一举攻破襄阳,俘获了刺史朱序,接着攻陷彭城、淮阴。
东晋方面呢,谢安命侄子谢玄为兖州刺史,负责江北军事,前去迎敌。谢玄军事能力很强,谢安不像一般沽名钓誉之徒,为了避讳“任人唯亲”的议论,故意不重用亲人。对于这次军事任命,连政敌郗超也佩服谢安任人唯贤,有大魄力。
谢玄在京口训练了一支军队——北府军,统帅叫刘牢之,非常厉害。很快,北府军就打败了前秦军队,迫使秦军退回淮北。
383年,苻坚准备充足,打算再一次攻打东晋。他在太极殿召开会议,对群臣说:“我即位快三十年了,四方平定,就差南方晋朝政权了。我算了一下,现在麾下差不多有大军九十七万,我打算亲自南征,诸位以为如何?”
群臣纷纷表示反对,只有暂时投降于前秦的鲜卑大将慕容垂表示支持。苻坚迫切听到支持的声音,也顾不上琢磨到底是什么人在支持自己。总之,听到赞成的声音,他就算走完了形式,于是,讨伐东晋的诏命就下达了。
383年八月,苻坚命大将苻融率张蚝、梁成和慕容垂等,以二十五万步骑兵为前锋,自己随后自长安发兵,率六十余万戎卒及二十七万骑兵的主力,缓步南下。
东晋朝廷听闻消息,乱成一团。百万大军来袭,东晋还能有活路吗?
群臣之中,唯独谢安镇定自若。他以征讨大都督的身份负责军事,命谢石为元帅、谢玄为先锋,率兵八万前去抵御苻坚的百万大军。
以八万对阵百万,这仗,好像不用打了!
谢玄虽然骁勇,但是也知道力量悬殊实在太大,心里没底,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前去问叔叔谢安。谢安却说:“不必惊慌,我早有安排。”然后就不发一语。
这不等于白问吗?但是谢安都闭嘴了,谢玄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不过,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谢玄自己不敢问,就请部将张玄再去问。谢安见了张玄,依旧不说话,反倒命谢玄赶紧驾车到山上别墅去。
谢玄听命,以为有新的指示,赶忙驾车上山。到了一看,哇,这儿来了一大堆人,亲朋好友都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呢?结果大出意料,谢安让谢玄来,居然是要陪他下一局棋!并且还设了赌注——就是这栋别墅。
谢玄搞不懂叔叔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只好陪坐下棋。谢玄的围棋下得很好,平日里,谢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此时大不一样,百万胡兵就要压境,这个时候,还能静下心来琢磨棋路吗?
没多久,一弈结束,谢玄大败。
谢安回头看着外甥羊昙说:“这栋别墅就送给你吧。”然后领着大家在别墅游玩,直到天黑才离去。晚上回去之后,谢安才对各位将帅面授机宜。
谢安到底怎么安排部署的,《晋书》中没有告诉我们更多的,只说了八个字:
指授将帅,各当其任。(《晋书·谢安传》)
其实,这八个字也是空话,等于没说。
但是不论怎样,仗,还是要打的。
十月十八日,符融攻克寿阳(安徽寿县),然后派信使告诉苻坚:“敌人人数不多,很容易攻克。”
苻坚大喜过望,把大军留在项城,只率领八千轻骑兵赶往寿阳和符融汇合。苻坚仗着自己兵力雄浑,稳操胜券,就派说客前去劝降。
劝降本来没啥错,但是你派谁不好,派去的说客,居然是4年前被迫投降的晋将朱序!怎么会有这么缺乏常识的行为呢?可见“天欲灭之,必先乱之”,老天要灭你,那无论如何也是逃不掉的。
朱序心怀故土,到了东晋那边,不但没有劝降,反倒透露了前秦军情,献了一计——前秦军力虽多,但是战线拖得太长,先锋部队并不多,不如趁早攻击。要是等到苻坚大军都集结完毕,百万大军,投鞭足可断流,那时候,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当时,谢石、谢玄的军队在洛涧(今安徽淮南市东淮河支流)一带与前秦大军对峙,经过慎重考虑,谢石接受了这个建议。
十一月,谢玄命刘牢之率精兵五千,强渡洛涧,杀死敌将梁成等人。谢玄、谢琰紧跟接应,前秦军毫无准备,急忙逃命,被杀死、淹死的有一万五千余人。初战告捷,晋军士气大振。接着,谢石率大军登上八公山,安营扎寨。
苻坚满以为稳操胜券了,压根没想到还会吃个败仗。他登上寿阳城头,遥望八公山,见晋军军容严整;又满山草木、风吹摇摆,皆疑为晋兵,心生怯意,有点后悔没听王猛之言。他责备符融说:“这明显是强敌,怎么能说‘很容易攻克’呢?”
淝水,是淮河支流,南北走向,从合肥流至八公山进入淮河,秦、晋两军遂夹淝水布置军力。谢玄派人请求苻坚往后退一箭之地,以便晋军渡河决战。
大家都不同意,苻坚又自作主张:“我们不妨稍稍后撤,等他们渡江到一半的时候,我们放出铁骑冲刺,焉有不胜之理?”
这个计谋听来很妙,但是有个前提,那就是三军都能准确领会他的战略意图,否则,极易发生混乱。
苻坚大军名义上的百万大军,是在仓促之间将各民族军队拢在一起的,各部队缺乏统一目标,互相之间还有不少矛盾。这种缺乏凝聚力的队伍,看似强大,实则没有多少战斗力。
苻坚下令后退,但是下面的士卒压根不知道阵前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还没开打,就往后退呢?刹那阵脚大乱。朱序趁机在军中大喊:“秦军败了,秦军败了!”大家一听,不管真假,先逃命再说,于是军队瞬间溃散。苻坚、符融跑来跑去大声呼喊,但是根本控制不住场面。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见过人群骚乱的场景,比如元宵节或者其他节日,几千人密密麻麻站在那里还好,一旦发生点什么事,大家拥挤起来,步调不一致,总会发生严重踩踏事件,你挤我、我挤你,人越多越危险。几千人尚且如此,更何况苻坚的百万大军?
就这样,前秦军队瞬间崩溃,晋军趁胜追击。秦军被自己人踏死的不计其数,尸横遍野,淝水都被堵塞不流。苻坚也被流矢射中,狼狈而逃。
八万对阵一百万的淝水之战,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晋军的胜利,实在来得侥幸、来得莫名其妙,是战争史上不可复制的奇迹般的案例。只能说,这仗打的,实在有赖神助!
战报传来,谢安正在和人下棋。看完战报,谢安顺手放在一边,神色如常,继续下棋。大家都焦急地问战况如何,谢安轻描淡写地说道:
小儿辈遂已破贼。(《晋书·谢安传》)
但是当他下完棋,回房休息时,因为实在太高兴了,忘记了还有门槛,脚下木屐的屐齿被碰断都浑然不觉。可见他的淡定、他超然物外的道家修养,也是强行装出来的,所以《晋书·谢安传》接着说了一句:
其矫情镇物如此。(《晋书·谢安传》)
但是不管如何,这场大战是胜利了,东晋得以保全。谢安临阵不乱、淡定从容的神采风度,名震朝野,流芳千古。
淝水之战,为谢家带来无限荣光。谢安晋封为庐陵郡公,谢石封为南康郡公,谢玄封康乐县公,谢安之子谢琰封望蔡公。一门四公,谢氏家族臻于鼎盛,成为南渡士族中,仅次于琅琊王氏的第二大贵族。
而淝水战却成了苻坚的大败笔,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前秦帝国四分五裂,各民族纷纷叛变独立,北方又陷入多政权并立的混乱时代。
385年八月,苻坚在五将山(今陕西岐山县东北)被羌人姚苌俘虏,进而遇害于新平佛寺(今彬县南静光寺)内,享年48岁。
桓子野得知是王徽之,于是下马入船,
坐在马扎上,吹了一首曲子。
吹毕离开,主宾没有相交一言。
桓子野走后,王徽之沉浸在曲子中久久不能自拔。
这首笛子曲,后来被改编为古琴曲、古筝曲、洞箫曲,被各种乐器演奏。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作《梅花三弄》。
苻坚虽然是氐人,属于少数民族,但是对中国文化格局的形成,却至为重要。
中国传统思想,以“佛”“儒”“道”三家影响最大。儒家、道家都源于本土,而佛教则是外来文明。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在魏晋时期迅速发展,最终沁入中国人骨子里,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佛教想要融入中国,那么佛经翻译就是最基础也最重要的工作。或许大家并不知道,我们今天非常熟悉、时常阅读、深入人心的一些佛教经典——诸如《金刚经》《维摩诘经》《阿弥陀经》《妙法莲华经》《摩诃般若波罗蜜经》等,最常见的版本,都和苻坚有关。
382年,淝水之战前,苻坚命大将吕光前往西域攻打龟兹,完成一件特殊的使命。当时,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君主大都笃信佛教,苻坚就是其中之一。当他听闻西域龟兹有个国宝级高僧时,就迫不及待想把他接到自己身边聆听教诲。
他对部将吕光说:“打龟兹,并不是贪恋那儿的土地,而是因为那里有得道高人。听说那儿有个叫鸠摩罗什的高僧,非常了不起,你给咱跑一趟,打下龟兹,用快马把他给我送回来!”
这个鸠摩罗什,就是中国佛教史上最伟大的翻译家。
为了一位高僧而发兵攻打一个国家,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仅此一例。苻坚的向佛之心,也于此可见。
龟兹是个小国家,很快就被干掉。但吕光是个武夫,觉得年轻的鸠摩罗什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如同大多数人一样,吕光觉得,你三十来岁,能有多大本事啊?所以就百般戏弄鸠摩罗什,甚至灌醉他,逼他同表妹龟兹公主成婚。就这样,鸠摩罗什被逼破戒。
吕光还让鸠摩罗什骑牛、骑烈马,想把他摔下来。但鸠摩罗什忍辱负重,没有一句怨言。后来,吕光玩腻了,也觉得不好意思,只好罢手。
回军途中,吕光听闻苻坚在淝水之战吃了大败仗,遂在甘肃凉州据地为王,建立后凉政权。鸠摩罗什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潜心学习汉语,直至精通圆熟,为以后弘法传教做准备。
401年,为延请鸠摩罗什弘法传教,后秦君主姚兴(姚苌之子)又发重兵,大败后凉,迎鸠摩罗什入长安,并奉为国师。此时的鸠摩罗什,已从三十多岁的青年衲子,变为五十八岁的黄眉老僧了。
在长安逍遥园和西明阁,鸠摩罗什译经说法、招收弟子,并由国家出面,他组织、主持了三千多人的佛经译场。
他不仅培养了大量佛教人才,更大的贡献,在于翻译佛经。从后秦弘始三年(401年)开始,至413年圆寂,12年中,他主持译经35部共294卷。他的翻译忠于原文,典义精妙,嘉雅质朴,并纠正了四百年来他人译经之误,成为后世流传最广的佛教经典,他被后人称为中国四大译经师之首。
今天在汉地流行最为广泛、人人熟知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就是唐玄奘法师在鸠摩罗什翻译的版本上,稍作修改而成的。
除了前面说的经典之外,鸠摩罗什还译了非常重要《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成实论》《十住毗婆沙论》等论典。后人以这些经论为基础,发展出了三论宗、四论宗、成实宗、天台宗、禅宗、净土宗等佛教流派。
413年秋,鸠摩罗什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就召集门人弟子,对大家说:“如今我在大众面前,发诚实誓愿——如果我所翻译的经典没有错误,愿我的身体火化之后,舌头不会焦烂。”
这年八月二十日,鸠摩罗什在长安圆寂,依佛制,于逍遥园火化荼毗。飞灰烟灭后,形骸俱散,只有舌头依然柔软如生。
他的舌舍利,至今被供在甘肃武威市的鸠摩罗什寺,见证着他的伟大功业。
在这个魅力无限的时代,除了大名鼎鼎的鸠摩罗什外,还有一批僧人,在思想史、文学史上留下了赫赫美名。
东晋偏安,南下的僧人为了传播佛教教义,往往出入于贵族门第,来往于名士之间,借助和佛教思想有点类似、大家已经熟悉的老庄思想,来比喻、阐明佛教义理。他们所用的语言,也都借用玄学词汇——这就是佛教史上的“格义”现象。
同样的,玄谈的名士们也纷纷学习佛教知识,用以提高自己的辩论水平。
这样一来,佛教思想中融了不少玄学意趣;而玄学体系中,又不自觉注入了佛教血液。
所以东晋的玄谈又不同于正始、竹林、西晋时代,加入了名僧身影,充满了别样意趣。
康僧渊是个胡僧,生于长安,大约晋成帝司马衍时期过江。刚南下建康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名气,只好托钵行乞于集市。后来,殷浩召开谈座,康僧渊遂前往相见。当时满座宾客,大家都不把这个外表怪异的胡僧放在眼里。出于礼貌,殷浩请他坐下,还客气地问寒问暖。后来,话题逐渐聊到玄学义理上,康僧渊出口成章、妙语连珠,瞬间征服所有人,从此,康僧渊名气大振,跻身名流。
康僧渊广目深鼻,典型少数民族长相。王导有一次拿他的面貌开玩笑,结果康僧渊不卑不亢回答:
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世说新语·排调》)
这几句回答机智无比,借用传统面相之术,为自己做了巧妙的辩解,一时传为美谈。
在当时,比康僧渊更为有名、更具有代表性的,是高僧支道林。
支道林,俗名支遁,世称“支公”。他出生于314年,很小就寓居江东,精通儒、道经典,25岁出家为僧,精研《般若经》,名震一时。他的《述怀诗》中,有两句提到自己的学习经历:
总角敦大道,弱冠弄双玄。
就是说自己七八岁就喜欢道家文化,到了二十来岁更是精通《老子》《庄子》。
他精通《庄子》是出了名的,尤其对《逍遥游》中的“逍遥义”,独有见解。名士孙绰见识过支道林的才华,就给王羲之推荐:“有个和尚支道林,玄谈义理很厉害,你要不要见一下?”
王羲之隽秀清雅,一般人根本看不上,就没见。但是孙绰没有放弃,就和支道林一起去找王羲之。王羲之一看支道林长得丑陋,心中厌恶,就要出门。支道林说:“你别急着走,贫道和你简单聊几句。”
于是,支道林洋洋洒洒讲说《庄子》逍遥义,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羲之听得入神,遂更换衣服,不再出门了。从此,两人成为好朋友,经常在一起游玩。
支道林长得非常丑,又黑又丑,所以在注重仪容的魏晋时代,很不好混。但是他后来成名,在一堆美男子中,丑反倒成为他的特征。
王濛生病在家,告诫仆人不管谁来都不通报,一天,仆人前来,小心翼翼地说:“有一个长相奇特的异人在门口站着,我不敢不通报。”
王濛一听,哈哈大笑,说:“这一定是支公到了。”迎入一看,果不其然。
王濛夸支道林谈玄的功夫不在王弼之下,而殷融曾经见过美男子卫玠,赞叹卫玠清谈之学后人难以企及,但是见到容貌黑丑的支道林,居然说:“真如重见卫氏!”
清谈的风度、学识遮掩了容貌的不足,可见支道林的水平。
当时名士如谢安、刘剡、殷浩、许恂、桓温、郗超等,都和支道林频繁交往。
支道林喜欢鹤,有人送了他两只小鹤,他精心饲养,很快鹤就长大了。他担心鹤飞走,就把鹤翅膀的羽毛给剪了。鹤拍拍翅膀飞不起来,看着自己的双翅,好像很委屈的样子。支道林见状,既像对鹤又像对自己叹道:“哎,你们本来就是冲天之物,怎么能沦为玩偶呢?”于是等鹤的羽毛再长全,就把它们都给放了。
有人送他五十两黄金和一匹马,支道林把黄金送给别人,却把马留下饲养。人们笑话他说:“黄金是宝贝,你却送人;马还要吃草料,你却养着,你真是不会办事啊!”
支道林听到,说:“他们哪里知道,贫道爱其神骏之性耳!”
唐代大画家韩幹,就画有一幅《神骏图》,今藏辽宁省博物馆,是绝对的绘画精品、无价之宝,画的内容,就是支道林爱马的典故。
支道林佛学精湛,是当时般若思想“六家七宗”其中“即色宗”的代表人物。但是,从他的作为看,更像是一位谈玄说妙的名士。
高僧慧远,是东晋后期不能不提的人物。
慧远,俗姓贾,出生于代州(今山西代县)书香门第。他资质聪颖,精通儒学、老庄。21岁那年,听了高僧道安法师讲的《般若经》,就明白佛理,感叹地说:“儒、道九流,皆糠秕耳。”于是从道安法师出家。
后来慧远南渡,在庐山修行,开始驻锡西林寺,后来得大名士、江州刺史桓伊之助,兴建东林寺,遂主持东林寺,立派开宗。
早期的佛教,被大家当作“西域术数”对待。后来,高僧们借助玄学名词解释佛理,大家开始逐渐认识其哲学思想——但是因此也容易让人造成误解,人们大多分不清佛家和道家乃至儒家思想的区别。
比如当时的名士孙绰就明确说“周孔即佛,佛即周孔”,简单明快表达了儒佛一致的思想。其他人把佛教和玄学等同的例子,就更比比皆是。
甚至直到今天,还会有很多人会毫不负责又自以为是地来一句“都一样”,认为佛儒道三教没有差别——要真的没有差别了,干吗还要叫“三教”啊?
早年的慧远也受时风影响,用玄学解释佛家,认为佛道区别不大,但是到了晚年,他则清晰地认识到三教的不同,表现出“净化”佛教思想的强烈愿望。比如他曾经和鸠摩罗什书信往来、讨论佛理,写过一首名为《报鸠摩罗什偈》的偈子:
本端竟何从,起灭有无际。
一微涉动境,成此颓山势。
惑相更相乘,触理自生滞。
因缘虽无主,开途非一世。
时无悟宗匠,谁谓握玄契。
末问尚悠悠,相与期暮岁。
这首偈子牵涉到比较深的佛教思想,不太好理解,这里不做过多解释。但可以说的是,偈子中虽然用了“有无”之类的玄学词语,根本旨趣却已经和玄学大相径庭了。
400年,慧远率领僧俗弟子、名士友人等三十余人,有规模、有组织地举行了一次文咏游览活动,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有记载的“文人组团旅游”活动。
大家从庐山东林寺出发,入山游览石门涧。到了景点后,大家纷纷作诗,慧远也写了诗,还作了一篇序——《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并序》。这篇序,不小心成了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一篇山水游记。
慧远这次游览所写的《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则明确厘清了佛道不同,并对道家神仙之说进行了否定:
褰裳思云驾,望崖想曾城。
驰步乘长岩,不觉质自轻。
矫首登灵阙,眇若凌太清。
端坐运虚轮,转彼玄中经。
神仙同物化,未若两俱冥。
这首诗很像游仙诗,前面四句是对神仙境界的优美描写,其中有大量的道家神仙术语,比如“云驾”“灵阙”“太清”“虚轮”等。但是最后一句的结语,却是对神仙的否定,我们稍作一点解释。
“神仙同物化,未若两俱冥。”这句指出,神仙同万物一样,只是万物变化中的一种,神仙依旧有所“执着”,仍然是“有无”二元思维的产物。
人们常常把佛教的“空”等同道家的“无”,这是最常见的一种误解。道家的“无”,是相对“有”而言,是二元对立的产物;而佛教的“空”,则是另一种思维的结果,认为万物都是众多条件聚合而成的现象,所以本质是“空”,空是打破二元对立思维的概念。
所以,在佛教看来,“成仙”“为善”“长生”等等,都是二元对立下的“一元”。佛教所要追求的,是参透世界“空性”本质,自然就“跳出”了二元思维的框架。
因此,慧远说“未若两俱冥”,就是要打破二元思维,“有”“无”都要归于寂灭状态。
慧远对后人影响最大的,还是依据《阿弥陀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和《往生论》,创立了念“阿弥陀佛”四字真言的“净土宗”,东林寺,也就成为净土宗祖庭。大诗人谢灵运曾为东林寺左右广种白莲,所以净土宗也称作白莲宗。
可悲的是,慧远大师努力净化佛教思想,剔除混杂其中的儒家、道家观念,结社白莲,倡导佛行。没想到,后世大多学净土的徒子徒孙,却都混混沌沌地高举“三教合一”“无分别”的大旗。
“三教合一”论,在中国的市场很大,后人为此还编造了一个“虎溪三笑”的故事。
说的是慧远在庐山修行,三十年不下山,绝对不会越过“虎溪”。一年,著名高道陆静修、大诗人陶渊明相携来访。临别,慧远送行,三人相谈甚欢,不觉走过虎溪,甚至虎啸多次也没发觉。直到越过虎溪,三人惊觉,但旋即会心地纵情大笑起来。
这个故事很著名,李白在《别东林寺僧》就写道:
东林送客处,月出白猿啼。
笑别庐山远,何烦过虎溪。
分别代表佛、儒、道的三人同时大笑。这一笑,三教就想当然地“大同”了。
有了《周易》,有了《老》《庄》,还有了佛典,加上正始、竹林、西晋玄学的铺垫,加上王导谢安的提倡,东晋的名士们思想开放、行为飘逸,那些率真的人们,也还大多可爱。
殷浩和桓温小时候就是朋友,桓温爱赌博,殷浩非常瞧不上他。后来殷浩北伐失败,桓温把控朝廷,位高权重,带着胜利的语气问殷浩:“你和我比怎么样呢?”殷浩说: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世说新语·品藻》)
“宁做我”三个字,掷地有声,桓温心中佩服。所以尽管是政治对手,桓温一直替殷浩辩护:“殷浩的失败,不怪他自己,而怪朝廷把他放错了位置。”
美男子谢尚——谢安的表哥,出身显赫,任镇西将军时出镇安徽寿阳。他曾在酒楼上,穿漂亮的紫色罗襦,坐在马扎凳上,手弹琵琶,高唱自己写的《大道曲》:
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人来人往,并不知道他就是谢尚,更不知道他已位列三公。
他一副蔑视凡尘、活得潇洒、毫不在乎的样子,油然透出一股孤傲之气,但是其中,却又隐隐透着一股莫名的悲凉。“桃红柳绿”这个成语,就是打这儿来的。
王羲之的五子王徽之,字子猷,名士范儿比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脍炙人口的段子很多。
他曾任大将军桓冲的骑兵参军,整天无所事事、蓬头垢面、不理政务。桓冲问他:“你到底管什么工作?”
王徽之答:“不知道,经常见有人牵着马来,大约是管马的。”
桓冲也糊涂,就接着问管多少马。王徽之的回答极为漂亮,顺口引《论语》的句子回答:
不问马,何由知其数?
桓冲又问死了多少,王徽之这次引《论语》的句子更为直接贴切,他张口就说:
未知生,焉知死?
这种机智和才学,一般人想模仿都模仿不了。
他喜欢竹子,认为竹子高雅有节,远胜一般俗物,所以他号称“不可一日无竹”。中国文人喜欢竹子的癖好,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吴中有个士大夫家的竹子长得很好,主人知道王徽之喜欢竹子,就洒扫庭院,坐在客厅,等待王徽之。王徽之到后,直接去竹子下讽咏了半天,根本没搭理主人,主人大为失望。王徽之讽咏完了,就像没事儿人一样打算直接走,主人大怒,命下人把大门关了。没成想这门一关,竟然得到王徽之的好感,于是他和主人相谈良久,才告辞离开。
太和年间,王徽之官拜黄门郎中,但是没两年,他就辞官不做,回到山阴隐居。一个冬天的晚上,大雪遍野,四山茫茫,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好朋友名士戴逵(字安道)。当时戴逵住在剡溪,距离山阴还有一段距离。于是王徽之夜乘小舟,逆流而上,走了一夜才到戴逵家。但是到了门前,却没有进去,又掉头返回。船子问这是为何?王徽之说:
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这两个词语,便出典此处。
桓伊桓子野,吹得好笛子,弹得好筝,是当时最有名的音乐家,《晋书》称其为“江左第一”,曾任桓温的参军,还是桓温的同族亲戚。王徽之少年乘船进京时,桓子野已经位高权重。
当时王徽之停泊清溪边,正值桓子野的仪仗行过。二人素不相识,但彼此久闻大名。船中恰好有人认出桓子野,王徽之立刻请人上去拦住车驾,传话:
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
桓子野得知是王徽之,于是下马入船,坐在马扎上,吹了一首曲子,吹毕离开,主宾没有相交一言。桓子野走后,王徽之沉浸在曲子中久久不能自拔。这首笛子曲,后来被改编为古琴曲、古筝曲、洞箫曲,被各种乐器演奏。这首曲子的名字,叫作《梅花三弄》。
王徽之雪夜拜访的戴逵,也是一个大牛人,他是大雕塑家、音乐家、画家,一生不愿出仕,他哥哥戴逯却志在建功立业。谢安很好奇地问:“你们兄弟俩一母同胞,为啥处世态度如此悬殊?”
戴逯回答:“因为我忍受不了那份清贫,而家弟也改变不了他的乐趣。”
戴逵心灵手巧,善于琢磨。他十来岁时,不小心打碎鸡蛋,就用手绢顺手擦了擦,第二天发现手绢变得僵硬。他由此受到启发,把瓦灰磨粉,与鸡蛋清和在一起,塑成一个小碑,趁没干的时候刻上字,称之为《郑玄碑》。见过这个《郑玄碑》的,都惊叹不已,这大约是中国最早的混凝土吧?
中国最早的汉式菩萨塑像,也始于戴逵。
会稽山阴灵宝寺的僧人,求戴逵为之刻一尊丈六高的无量寿佛木像。佛像刻成后,观者赞叹不已,可戴逵总觉得不够好。征询大家的意见,大家都在夸他。戴逵心想,恐怕是碍于我的面子不好说真话,于是就藏在屏风后面听人议论。果然听到了观者们的真正意见,戴逵就把这些意见记下来,仔细琢磨、反复修改。
三年后,他终于刻成一尊符合佛教仪轨又符合民族审美的完美佛像。自此,汉地佛像塑型都仿效这尊无量寿佛,变成宽额、浓眉、长眼、垂耳、笑脸、腴肚的固定形象。
戴逵的儿子戴颙也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和技艺,尤其精于塑像。后来瓦罐寺铸造丈六佛祖铜像,铸成之后,才发现脸太瘦。可是这怎么改啊?总不能往脸上贴铜粉吧?关键是这样也不好看啊。大家没办法,请来戴颙商量。戴颙一看就说:“不是脸瘦,是胳膊太粗,显得脸小而已!”工人听了,恍然大悟,连忙磨细佛像胳膊,再看,果然没问题了。
王献之,王羲之的小儿子,小楷、行书、草书冠绝古今,和乃父并称“二王”,其传世的《洛神赋十三行》《鸭头丸帖》《中秋帖》等,都是国宝。
王献之不仅书法、诗文精彩,更是位一往情深的痴情种子。
桓温弄权,简文帝司马昱为了拉拢王家,想把自己的女儿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嫁给风流蕴藉的王献之。可是王献之早就和自己的意中人——与他青梅竹马的姨表姐郗道茂结为夫妇。少年夫妻琴瑟和鸣,燕尔洽洽。简文帝遂下令王献之离婚,娶自己的女儿。
王献之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为此用艾草烧伤双脚。可是公主司马道福并不放弃,反倒更加喜欢王献之。王献之无奈之下,只能休了郗道茂。郗道茂父亲已死,只能投奔伯父家。回到娘家后,终生不嫁,郁郁而终。而王献之,也成为半残废,后半生足疾严重,行动不便。
关于情种子王献之,还有个和爱妾的故事,更是民间热传的话题。王献之有一位爱妾,名叫桃叶,桃叶昵称王献之为“团扇郎”。瞧这称呼,就知道两人有多腻歪。
王献之为自己的爱妾写了一首小情诗《桃叶歌》,时常轻吟浅唱,收录在《玉台新咏》中: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明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
很典型的江南民歌。说桃叶啊桃叶,渡过江来不用船楫。你只管渡江不要担心,我亲自在江边迎接你。这里的渡江、迎接,暗含嫁娶的意思。
小桃叶既然能被王献之看上,显然也是个才貌双绝的女子。桃叶就回了一首《桃叶歌》: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同样用“桃叶”起兴比喻。说桃叶衬桃花,没有风也婀娜多姿。春天的花那么多,感谢郎君你选中了我!
这种小情诗简单明了,情感表露直接大方,但是又隽永无穷,爱意绵绵自然流露,真是越品越有味道。
不仅如此,可爱的桃叶姑娘还写了三首情诗《答王团扇歌》,送给他的“团扇郎”。
七宝画团扇,粲烂明月光。与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其一)
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团扇。动摇随郎手,因风托方便。(其二)
团扇复团扇,持许自障面。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其三)
没有生僻字词,简单做个解释。
材质珍贵漂亮的团扇,就像璀璨的月光一样。送给我的郎君驱热祛暑,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
青青的竹子,可以做素雅的百团扇。希望郎君玉手轻摇的时候,能够引来风带给你方便。
团扇啊团扇,我用它来遮住脸面。因为我容貌憔悴,实在不好意思和郎君相见。
翻译出来就没了趣味,个中甜蜜绵绵的情感,还是请读者朋友自己揣摩吧。
晨露微熹,好花凋零。美好的事物,总是难以保持。那个可爱有趣的名士时代,就随着可爱有趣的名士们一个个死去,而逐渐消亡。
347年,王濛重病,自知将不久矣。一天晚上,他挣扎起来,侧卧灯下,来回抚摸着象征清谈的麈尾(类似拂尘),轻轻叹道:“如此人物,怎么就活不过四十?”
等他出殡,名士们纷纷前来送行。丹阳尹刘惔把一枚犀角为柄的名贵麈尾放在王濛棺中,大哭不止,哀恸欲绝。
365年,高僧法虔圆寂。
法虔是支道林的好朋友,两人俱为一时名僧,经常辩论,每每争得难解难分。法虔一死,支道林顿时“精神损丧,风味转堕”,常对人说:“当年匠石因为郢人亡故,再也不动斧头;伯牙因为子期亡故,再也不弹古琴。推己及人,确实不假。知音离去,我的话再没人欣赏。我心中郁结难受,大概也离死不远了。”
一年之后,支道林黯然圆寂,世寿仅53年。
361年,王羲之病重,请道士杜子恭前来诊病。
杜子恭精通医学、易学,术数神通,名震一时;治病活人,惠者千计,曾为尚书令陆纳治病。当时陆纳眼看快死了,服下杜子恭的药之后竟活了过来。杜子恭预言陆纳寿数七十,后来果被言中。
但是这次,杜子恭却拒绝了,理由是:“右军没啥大病,用不着我。”
王羲之听后,心中就明白了八九,不再强求。十天之后,溘然而逝,享年58岁。
385年,谢安病重,自广陵(扬州)还京治病,自西州门入城。没多久,就病死在首都建康,时年66岁。
谢安死后,外甥羊昙无比哀痛,一年多不听音乐,坚决不走西州门。
有一天羊昙喝醉了酒,沿路放歌,不觉来到西州门。左右提醒“此西州门”,他猛然发觉,悲感不已,就用马鞭捶打城门,大声反复吟诵曹植的诗: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曹植《箜篌引》)
遂痛哭而去!
386年,王徽之、王献之兄弟同时病重。
王徽之比王献之大6岁,兄弟两人关系很好,时常派人互问病情。没多久,王献之先行一步,离开人间。大家怕王徽之伤心,就隐瞒没告诉他。
但王徽之心有感应,问左右:“怎么好几天不见弟弟的消息?恐怕是没撑住,他先走了。”
说话语气,平静如常,于是吩咐车舆,前去奔丧,路上也没有哭一声。
王献之字子敬,除了书法成就极高之外,也酷爱弹琴。等来到灵堂,王徽之说了一声:“完了!”就一屁股坐在灵床上,取王献之的古琴来弹。但是琴弦怎么也调不好,于是王徽之把琴狠狠摔到地上,大哭道:
子敬!子敬!人琴俱亡。(《世说新语·伤逝》)
一个月后,就也故去了……
陶渊明太有名了,念过书的都知道他写的《桃花源记》。
可以说他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田园诗人,
是隐逸文学家的代表,是东晋最后一位真正的大名士。
他的后半生,亲眼见证了东晋衰落乃至灭亡的过程,
而他大量的诗作,就是对这段历史活生生的写照。
东晋,注定了要和高冠博带紧紧相连,名士们纷纷逝去,东晋的国祚,也就走到了尽头。
谢安死后,孝武帝司马曜的亲弟弟司马道子掌握大权。司马曜、司马道子都嗜酒如命,常常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司马道子更是权术高手,重用小人、排挤大臣,朝纲日益松弛。
陶渊明第一次出仕为官,就是在这个时期。
393年,29岁的陶渊明怀着“大济苍生”的愿望,出任江州刺史王凝之的祭酒之职。
陶渊明太有名了,念过书的都知道他写的《桃花源记》。可以说他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田园诗人,是隐逸文学家的代表,是东晋最后一位真正的大名士。他的后半生,亲眼见证了东晋衰落乃至灭亡的过程,而他大量的诗作,就是对这段历史活生生的写照。
陶渊明的曾祖父,是东晋初年的大将陶侃。陶侃出身寒族,但是战功显著,一路高升。最后又因平定王敦之乱,稳定东晋政权,官至侍中、太尉、大司马、荆江二州刺史、都督八州诸军事,封长沙郡公。
大家千万不要误解,以为官做到太尉就算士族了,并非如此。出身寒门、因军功而跻身高层,依旧被士族们瞧不起,不被士族接纳,刨根问祖,依旧算寒族身份。不过,要是陶侃的子孙兴旺,加强教育,再立军功,过上几代,陶家也可能会成为后起的士族,可惜的是,陶家人丁稀少,后继无人。
陶侃的儿子,也就是陶渊明的爷爷陶茂,做过太守,没有特别耀眼的政绩。再下一辈,陶渊明的父亲陶逸,也做了个太守。可惜陶逸非常年轻就去世了,留下一妻一子一女,这时候的陶渊明,仅仅9岁。
陶逸去世,陶渊明一家的生活顿时陷入贫困。据颜延年的《陶征士诔》记载,陶渊明“少而贫苦,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生活非常艰辛。好在陶渊明的母系家族还有一些势力,能够给点照顾。
陶渊明的外公孟嘉是个大名士,年轻时曾任桓温的参军。有次重阳,桓温率大家登龙山宴饮赏菊。一阵风吹来,把孟嘉的帽子吹落。桓温见状,暗示大家不要声张,看孟嘉有何反应。孟嘉没有察觉,依旧谈笑风生。过了一会儿,孟嘉上厕所,大家就趁机把孟嘉的帽子捡回来,并在下面压了一张纸条,写了小短文嘲讽他。
孟嘉回到座位后,发现自己帽子放在那里,才知道自己落帽失礼。他镇定自若地戴上帽子,从容地扫了一眼那篇短文,随后不假思索,挥笔而就一篇辞采俊美、诙谐幽默的佳作,为自己辩护。大家传阅后,无不击桌叹服,后人就用“孟嘉落帽”形容临阵不乱、才思隽美的名士气度。
孟嘉典型的名士派头,对陶渊明影响很大。一定程度上说,他是陶渊明骨子里一直效仿的对象。
但是,东晋的真名士毕竟是少数,假名士实在太多。
大家都知道名士好当,当了名士身名具泰,既能做大官享受,又不用具体干活儿,还有好的声誉、处处受人尊敬,这样舒坦的生活谁不喜欢?
于是,朝野上下,装名士、学名士的比比皆是。说话不好好说,张嘴前言不搭后语的“文艺腔”;做事不好好做,一惊一乍故作高深的圣人样。没啥学问思想,但偏偏要学人家清谈,于是扯来扯去都是漫无边际的抬杠、是非;粗俗无比,却要学人家附庸风雅,于是张口闭口都是很外行的琴棋书画。
整个社会弥漫着一股虚伪的风气。这种虚伪,渗透了上层社会的每个角落,不但日常生活虚情假意,甚至最需要真诚对待的信仰,也都被玷染脏污。何充信奉佛教、好修佛寺,供养数百僧人,花费过亿。但是这样一个“大菩萨”“大护法”,却从不援手救助穷困的亲友,就这样,还广发宏愿,想要成佛。
阮裕讽刺他:“你真是志向远大,勇气冠绝古今。”
何充不明白,问为什么,阮裕说:“我想当个大点儿的官都没成功,你却想做佛,你这志向还不够大吗?”何充不以为然,一如既往,“持八关斋,结会诵经,终生不倦”。
何充的弟弟何准也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谢万将此兄弟与信奉天师道的郗愔、郗昙兄弟相比曰:“二郗谄于道,二何佞于佛。”
说他们其实都是用钱贿赂鬼神,假充信仰而已。
我想起时下北京特别流行的四大俗,分别是:弹古琴、喝普洱、唱昆曲、拜上师。当然,“四大俗”版本略有不同,“开会所”“玩古董”等花样也位列其中。
一旦高雅的东西失却真实的内涵,徒具表面形式,高雅也便沦为了粗俗。所以,时下所讽的“四大俗”,原本都是高雅的东西,却活生生被俗人搞成了俗物。
历史是何等惊人得相似!一如陶渊明在《感士不遇赋》所说的:
真风告逝,大伪斯兴!
这种环境下,出身寒族的陶渊明,能好混吗?所以没多久,他便“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第一次出仕就这样终结了。
多年后,陶渊明的《拟古》诗第八首,写了自己少年时的想法和转变过程: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
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说自己少年时一副胸怀壮志的样子,持剑独自游行,甚至都能游历到北方的幽州地带,饿了吃“首阳薇”,渴了喝“易水流”。首阳薇,用的是伯夷叔齐不吃周粟、宁愿在首阳山采薇吃的典故;易水,用的是荆轲刺秦王的典故。借这两个典故,写出自己当时颇有锋芒、一副侠义心肠的样子。
可是,现实很快挫败了他。没有知遇者,却只能看到古代的坟墓。路边两个坟墓是谁的?伯牙和庄子的。伯牙因为钟子期死而摔琴,庄子因为惠施死而哀叹。借这两个知音的典故,表达了自己现实遇挫后孤独无助的感觉。
诗的最后,他哀叹像庄子、伯牙这样的知音再也难以找到,自己光有一腔热血又有什么用呢?
陶渊明平生第一次大的挫败感,就是来自这次出仕。后来他又拒绝了州主簿的职位,在浔阳老家隐居躬耕了六七年。
396年九月,晋孝武帝司马曜在宫中饮酒。喝着喝着喝大了,让宠妾张贵人与他对饮。张贵人也喝不动了,就百般推辞。司马曜一急,就说醉话吓唬她:“当年是因为你年轻好看才封你做贵人,现在你已年近三十,明天就废了你!”
张贵人听后,又气又恨、心生恐惧。《晋书》(卷九)记载:
贵人潜怒,向夕,帝醉,遂暴崩。
《晋书》卷十一则直接说:“(司马曜)为张贵人所弑。”因为一句醉话,引得妃子杀死自己,这在皇帝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孝武帝司马曜死的时候,才35岁。
新即位的是晋安帝司马德宗,大家还记得西晋有个白痴皇帝吧?不曾想东晋末期,也有个白痴皇帝,而且白痴程度大大超过前者,是绝对的弱智。
白痴皇帝司马德宗即位,叔叔司马道子辅政。司马道子随口封赏,甚至戏子、盗贼都能为官,如此一来,朝中更乱,于是,以王恭、桓玄为首的大臣接连两次发兵反抗。
桓玄是桓温的儿子,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桓玄的野心一点不比老爸小。399年,桓玄趁乱杀了杨佺、殷仲堪,并吞荆州、江州、雍州,兵力日盛。而长江下游京口地区,则为北府军将领刘牢之控制。东晋朝廷政令所及,只有吴郡、吴兴、会稽等“三吴”而已。
在内斗中,东晋逐渐分裂成三块。
就在此刻,爆发了一场对东晋致命打击的“农奴起义”8,但是,或许叫作“孙恩之乱”更为确切。
细读历史,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孙恩,不是别人,正是孙秀的后人。
孙秀,还记得吗?是西晋末年“八王之乱”的导火索之一,赵王司马伦的谋士,设计杀死贾后势力,逼死美女绿珠,杀掉欧阳健、石崇、潘安的大坏蛋,西晋覆亡,和孙秀有绝大的关系。没想到他的后人,又来祸害东晋。孙氏一族,你们不是老天专门派来对付司马家的吧?
东汉末年,政局混乱,张角等人借用“太平道”名义,发展教众,爆发了黄巾起义。东晋末年,政局混乱,又是一样的模式——借助“天师道”的力量,爆发了孙恩之乱。
两次起义,都打着“道教”的大旗。两次道教起义的中间时期,就是魏晋两朝。本书所写,始于道教起义,也终于道教起义。历史,真的很精彩。
客观上说,孙恩起义,也是被东晋制度压迫到极致的产物。老百姓要是安居乐业,谁愿意起来反抗呢?中国的老百姓,从来都是“被逼上梁山”的。但是农民起义往往缺乏纪律和约束,一旦暴力之门被打开,就全然成了亡命之徒。要是再被一些领袖人物一忽悠,简直就成了魔兵下界,烧杀屠戮,无恶不作。
所以中国历史上,历代农民起义,都是无奈被逼的,他们起义的理由非常正当。可他们是就是逃不出暴力屠戮的轮回,每次农民起义,要么变成大屠杀、大抢劫,要么就变成纯粹的破坏,最成功的也只是沦为政变棋子,被少数政客利用,一如马克思在《中国记事》中所写的:
他们(农民起义)给予民众的惊惶比给予老统治者们的惊惶还要厉害。
孙恩之乱也是如此,他们给予民众的惊惶,远远大于给予晋朝士族的惊惶。
琅琊人孙泰,信奉天师道,曾经还当太守,很重信义,在百姓中口碑很好,他以法术眩惑士兵百姓,徒众甚多。吴郡杜氏、会稽孔氏、吴兴沈氏等士族豪门,也都是他的弟子。慢慢地,他发展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398年,有人告发孙泰意图谋反,于是司马道子使计,诱杀了孙泰及其六子。孙泰的侄子,就是孙恩。孙恩只身逃出,一路宣扬孙泰是平日飞升的,已经得道成仙。不少百姓都深信不疑,纷纷资助孙恩逃亡。孙恩逃到海上舟山群岛,聚集一帮信众,攻陷了会稽郡。
会稽郡太守,是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王凝之的媳妇,就是大名鼎鼎的大才女谢道韫。
当初谢道韫想着,王羲之家的子弟,各个都是风流倜傥的帅哥,嫁给谁都会幸福,最后却嫁给了王凝之,她对叔叔谢安抱怨说:
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世说新语·贤媛》)
就是说,我谢氏一门,叔父辈,阿大(谢尚)、中郎(谢琚);兄弟们,则有封(谢韶)、胡(谢朗)、羯(谢玄)、末(谢川)。咱们一家子俊杰人才,怎么天底下居然有王凝之这样的蠢货!
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小夫妻秀恩爱的昵语。客观地说,王凝之才华俊秀,也是一时人物。但是王凝之最大的问题,就是笃信天师道,非常迷信。孙恩攻打会稽,他不听手下进言,不设防备,祷告鬼神,坚信已请得“鬼兵”助阵,结果,孙恩以百人之众屠了会稽城。
谢道韫命大逃出,最终也郁郁而死。
宗教的力量非常可怕,不到一月,孙恩就聚集起一支万余人的队伍,整个江南八郡的信众纷纷响应,乱民所过,一片狼藉。
孙恩用道教名义起事,他的行为也充满怪异。他称呼义军军士为“长生人”,每次打仗前都画符念咒、降神相助。占领城池后,就召集百姓加入“长生人军”,不服从的直接灭族,连婴儿也不放过。愿意加入“长生人军”的,为明心志,就放一把火把自己家烧掉。老婆孩子是累赘,所以统统不要,投入火中烧死;或者把这些妇女儿童,全部用竹笼装起来,沉水淹死。围观的信众们则纷纷拍手称赞,恭祝他们早一步“得道成仙”。
宗教一旦和政治结合起来,必然带来无穷无尽的罪恶!
东晋朝廷见状,连忙拉拢刘牢之,请北府军出面镇压起义。
孙恩知道刘牢之的厉害,不敢与之正面交战,就退回舟山群岛。他担心走不脱,一路上扔掉许多财物。北府军忙着抢夺这些宝贝,就顾不上追他们了。没多久,孙恩率众又登陆抢劫。这次北府军有备而来,将领刘裕大显神威,大败孙恩的长生人军,让无数长生人没法长生。孙恩再次败回舟山群岛,和剩下的几百名“长生人”,一起投海而亡。
镇压黄巾之乱,让曹操脱颖而出;镇压孙恩之乱,让刘裕脱颖而出。
历史,就是这么惊人的相似。
桓玄雄踞荆州,实力雄厚,一副很有作为的样子。
陶渊明和桓玄相似,都是寒族出身。两家的祖辈,都是凭借军功跻身高层。并且,陶渊明的外公孟嘉,还和桓玄的父亲桓温关系非常好。有了这层关系,陶渊明业已放弃的功名念想,又活跃起来。400年,他放下隐居的生活,来到荆州,投效桓玄,做了参军。
可是,稍微一接近,陶渊明就发现,桓玄绝对不是善茬儿,他只是想割据一方,混水摸鱼,这可不是陶渊明所期望的。
刚好孙恩大乱,桓玄遂以“保卫京师”的名义,打算南下,陶渊明被派去出使建康,报告此事。到了建康后,陶渊明很快摸清了局面。他既确信东晋政权必然完蛋,又确定了对桓玄的判断。所以,他开始后悔出仕桓玄,既丧失了节操,又恐落下骂名。
五月份,他在返回荆州的路上,船被风浪困在“规林”这个地方。这里,大约在安徽宿松江边,距离老家浔阳不远。他就顺路回家探亲。当他一呼吸到家乡自由宁静的空气,就又立刻产生厌恶政治的念头来。
第二年(401年),桓玄的野心越来越明显,陶渊明在诗中写道:
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
就是说:“我为什么要舍去隐居生活,跑去做官呢?”看得出,他萌生退意,严重后悔。这年冬天,陶渊明母亲去世,他遂借机辞职回家,再次隐居。
403年十二月,桓玄筑坛告天,于十二月正式登位为帝,并改元“永始”,建立“桓楚”政权,然后把晋安帝封为平固王,迁于浔阳监管,而陶渊明隐居之地,就在浔阳。他在《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写道: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
完全一副“你们闹吧闹吧,爱咋咋地,和我没关系”的姿态。但是,若真能这么潇洒豁达,还需要故意表现出“漠不关心”吗?桓玄十二月篡位登基,陶渊明十二月就写了这么一首诗,说自己“漠不关心”,可能吗?
可是,时局世局,又岂是自己能管得了的?除了做书生之叹,又能如何呢?
陶渊明说是“不关我事”,其实,完全不是如此。
桓玄篡位纯属闹剧,他根本不是治国的材料,只是趁乱而起,侥幸捡了个便宜而已。他一称帝,立刻引来天下不满。这时候,大败“长生人军”的刘裕,早已成为北府军的实际领袖,出任建武将军、下邳太守,他率先反对桓玄。
404年二月,刘裕联合刘毅、何无忌等官吏,自京口(今江苏镇江)起兵讨伐桓玄。桓玄架不住刘裕的攻击,三月初就兵败逃离建康,跑到浔阳,然后挟持了傻子晋安帝逃到江陵。
这时候,陶渊明的选择呢?陶渊明后来写了一组诗《咏古》,借古喻今、抒发心志,其中第二首,歌咏的是汉末“义士”田畴。
田畴?田畴是干吗的?田畴是汉末高士。董卓乱政,朝廷征招田畴出仕,甚至允以“三公”的高官,但他都避不出山。后来曹操北征乌桓,田畴却主动投奔曹操,还立了大功。
大约知道了吧?陶渊明歌咏田畴,其实就是表露自己的心思和选择。东晋乱局,何尝不是汉末乱局?桓玄篡位,何尝不类似董卓乱政?曹操当年破黄巾、击董卓,功震九州、建立霸业;现在,破孙恩之乱的刘裕,正在发兵攻打桓玄,在陶渊明看来,刘裕难道不是曹操的翻版吗?
那么,自己还等什么?自己就要效仿田畴,积极投身明主,建功立业,不负一身学问,方能“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于是,陶渊明离开隐居的家,冒险到达建康,把桓玄挟持晋安帝到江陵的始末,报告给了刘裕。
或许一般人不愿相信,不为外物所动、飘然出尘、一心隐居的大隐士陶渊明,怎么会前后不一,积极投身政治斗争呢?其实很正常,他也是人,他也有基本需求。绝对超然物外、高蹈出尘的“陶渊明”,只是历代文人的假想罢了。
陶渊明也不能免俗,也得吃喝拉撒,虽然他讽刺“真风告逝,大伪斯兴”,说到底,他也是诸多“大伪”之一罢了。
中国文化,从来不敢面对血淋淋的现实,不敢承认赤裸裸的人性,妄图多宣传“美好的理想”,就能改变人性的恶。其实这样做,只是把问题藏住,让人变得更加虚伪罢了。
再来看这个情报——桓玄挟持晋安帝逃到江陵的事情,难道只有隐居乡下的陶渊明知道?刘裕就没有情报员?明眼人都知道,这个“情报”,谈不上多大价值。陶渊明此举,只是借以表明心迹、找个理由来出仕罢了。面对跑了几百里前来投奔自己的名士,刘裕当然给予优待,命他为镇军参军。
陶渊明第三次出仕——至少这时候的他,对仕途还是抱有很大期待的。
404年五月,桓玄兵败被杀,傻皇帝司马德宗重新坐回了宝座。
据说,桓玄篡位前两年,衡阳有母鸡变成雄鸡,八十日后鸡冠却萎缩了——这也是个征兆。后来从桓玄建立桓楚政权到兵败逃离建康,刚好就是八十日。当时还有个有童谣:
长干巷,巷长干,今年杀郎君,后年斩诸桓。
“郎君”即司马元显,司马元显于元兴元年(402年)被桓玄所杀。桓玄篡位是大罪,失败后桓氏灭门,时间正好是“后年(404年)”。
桓玄之乱被平,一时间,朝廷大肆封赏。刘裕首功,被封为侍中、车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掌握朝政。可是封来封去,甚至连曾为桓玄心腹的王谥,都被封为录尚书事、领扬州刺史这样的职位,也没见有陶渊明什么事。
王谥是王氏贵族,即使曾为叛军,凭借关系,依旧高官厚禄,而像刘裕这样的寒族出身,就必须得有绝大武功。
陶渊明只是个文士,本来想在平乱中建立功业的,可惜他给的情报实在没什么用,实在没帮上什么忙。论功行赏,当然没有他的份儿。他的存在,就像个不尴不尬的多余人。换作一般人,多余人也就多余人吧,能有口饭吃也不错。可是陶渊明心高气傲,他是名士啊!怎么能受这种委屈呢?
与其不冷不热晾在这里丢人现眼,不如自己走人。所以,陶渊明在一腔埋怨和失望中,辞职隐居。好在这次总算有了一定身份,混了脸熟。很快,他又于405年,转入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刘敬宣部下,任建威参军。
不过时运不济,他在刘敬宣手下带了不到两个月,刘敬宣就辞官了。主公辞职,没有了官职,幕僚还能怎么办?于是陶渊明又没了着落。这年秋天,陶渊明的叔叔陶逵给他介绍了个职位——彭泽县县令。这是陶渊明一生最大的正式官职了,陶渊明也因此被称为陶彭泽。
县令,是最基层的小官,寒族士人,一般也就混一些低级官职了。陶渊明想凭借才学跻身名士,获得好仕途,没有成功;想凭借军功,立身中层以上职务,也没有成功。末了,辗转得了一个彭泽令!他心中的失落感,可想而知。
到任八十一天,碰到浔阳郡督邮视察工作,属吏说:“当束带迎之。”他叹道:“我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
这时,他才深刻认识到现实的残酷。没有贵族身份,名士时代也已过去,清谈的环境也不复存在,在这种环境下,自己是没有出路的,加之不屑弯腰于小人,于是他毅然辞职。
这回,他是真的想通了,我们上学都学过的《归田园居》,就是此刻的写照: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我相信,这首诗是真诚的。此后的陶渊明,才是真正的隐士,再也不心存幻想,不渴望以名鬻爵、建功立业了。一定程度上说,他这也是无奈之举。一如《水浒》中的林冲,尽管后来毅然反宋,但终归是被逼上梁山的,始终不如鲁智深活泼可爱、洒脱天真、主动上山。
所以,从这方面讲,鲁智深才是第一等的真隐士,林冲终究差了一头。
不过,正因为陶渊明的不完美,他的人物形象也才更真实,也才更像个凡人,像个赌气隐居、孤高自傲的文人,所以鲁迅说:
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鲁迅欣赏的,正是一个活生生的陶渊明,而非一个石膏模子、没有情感的圣人蛋。
桓玄之乱后,东晋进入一个短暂的安定时期。可是这时候的安定,犹如人之将死的回光返照,预示着大限的到来。
410年,天师道众再次起义。这次起义的领袖,是孙恩的妹夫——卢循。孙恩起义失败后,卢循归顺朝廷,被封为征虏将军、广州刺史、平越中郎将,但是他的部众天天嚷着要为孙恩报仇。卢循无奈,只好重新祭起天师道的大旗,北攻建康。
不过他们的对手是刘裕,所以根本没有胜利的可能。411年二月,卢循在刘裕、刘藩的打击下,兵败广州,最终逃至交趾郡龙编县南津(今越南慈仙、仙越地区)。他看大势已去,遂鸩杀妻子十余人,又问妓妾:“我今将自杀,谁能伺者?”
信众糊涂,认为他死就是成仙,但是这些姬妾们却都明白如镜,没人愿意殉葬,于是卢循杀掉众姬妾,然后投水自尽。
刘裕自409年开始,四处征伐,消灭各地割据势力,不仅平定了卢循之乱,还灭了西蜀,平定一系列小的内乱。到了415年,南方基本又归为一统。东晋政权,尽归刘裕之手,司马氏政权,早已名存实亡了。
真的很像当年的曹操!就像曹操一心要收服孙吴、刘备,统一天下一样,刘裕也想一统天下。不过曹操生前没有篡位的心,而刘裕则希望活着就能看到新政权。所以,刘裕为了提高自己寒族身份的威望,增加改朝换代的政治筹码,决定出兵北伐。
416年,刘裕自建康出兵,渡江北伐,各地军队也都按计划配合。他这次北伐,是东晋建国以来,最成功的一次,灭掉后秦、收复洛阳、攻克长安。基本上,黄河以南、淮水以北以及汉水上游的大片地区,都为刘裕据有。
北伐的巨大成功,使刘裕在朝廷的地位显赫无比。经过连年战乱,人们对司马氏都没什么期望了。突然出现了个刘裕,帮着支撑东晋国祚这么久,还出现了“小阳春”,人心都逐渐归附刘裕,他改变时代的壮举,就要来临。
但是,当时却流传一句谶语:“昌明之后,尚有二帝。”昌明是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字,就说在司马曜之后,还会出现两位皇帝,晋朝才会结束。
按说,白痴皇帝晋安帝司马德宗算一帝,桓玄篡位当了几天桓楚的君主,也算一帝。又或者,司马德宗在位期间,桓玄篡位,有一段时间被废为王,后来又重新当皇帝——这么一来,也算二帝。
但是谶语嘛,怎么能说那么清楚呢?以上两种情况到底能不能算“二帝”,这谁也不敢说了。为了保险起见,为了迎合谶语,刘裕决定再立一帝。于是,刘裕和心腹密谋,杀了白痴皇帝司马德宗,立其弟琅琊王司马德文为新皇帝。
司马德宗虽是个傻子,但是却有个好弟弟。司马德文亲自照顾哥哥的饮食起居,从不离身,一时间,众人也没有机会下手。
后来,司马德文生病,搬出宫住,中书侍郎王韶之就趁机在东堂用衣服勒死了晋安帝。419年,司马德文被立为帝,年号元熙,史称晋恭帝。但这只是个形式,只是为了凑“二帝”的数。所以在第二年的六月,即420年六月,司马德文禅位于刘裕。
自此东晋灭亡,刘宋建立。刘裕就是第一任皇帝,史称宋武帝。
龙床宝殿再无马,国姓从此更作刘。
刘裕出身寒族,最终凭借战功,以统一南方、成功北伐的业绩,建立刘宋,而且简朴节约,薄赋轻傜,在历史上的评价很高。甚至在东晋政权已经覆亡的情况下,他还能大败桓玄,南征北战,延续晋祚十几年,以至于历史学家夏曾佑称赞他:“二十四史中,人主得国之正,功业之高,汉高而外,当推宋武。”
他认为二十四史中,只有刘邦和刘裕推翻旧政权、建立新国家,是完全合法合理的,其余的都多少有瑕疵。这也是当时人们普遍的想法,也是刘裕代晋顺顺当当,没有遇到士大夫强烈反对的原因之一。
在这一点上,刘裕比曹操、比司马懿父子,要成功许多倍。
但是刘裕却有一个污点,无论如何也洗不掉。
或许是出身寒族的原因,或许是为政权稳固的原因,他杀了禅位于他的晋恭帝司马德文。在他以前,新政权建立,都是会善待旧君,保其体面。从他开始,起了一个很不好的头,后代纷纷仿效。
天下易姓,对隐居在乡下的陶渊明来说,没有什么触动。他和其他士人观点差不多,认为刘裕功大于过,代晋建宋,是顺应潮流之举。但是,出于本能的悲悯,出于人性的真诚,他不自觉站在弱者一边,对被杀掉的司马德宗、司马德文二帝,充满同情和义愤。
在《读山海经》(第十一)中,他用神话故事,诅咒行恶的后果:
臣危肆威暴,钦违帝旨。
窫窳强能变,祖江遂独死。
明明上天四,为恶不可履。
长枯固已剧,鹗岂足恃!
这里牵涉到《山海经》中的两个神话故事。“巨危肆威暴”“窫窳强能变”,出自《山海经·海内西经》,说“贰负神”的臣子“危”,造反杀了天神“窫窳”。于是,老天给“危”戴上刑具、关在疏属山,还用他自己的头发反绑他的双手,拴在山上的树下。“窫窳”本来人面蛇身,被杀后,就变成了龙头蛇身,声音如婴儿哭,并且吃人——“窫窳”还能变化,并没有真死。
“钦违帝旨”“祖江遂独死”的故事,出自《山海经·西山经》,说“鼓”和“钦”二神,杀死了天神“葆江”(亦名“祖江”),所以老天就把“鼓”与“钦”给杀了。然后,“钦”化为一只大鹗,出现就预示战争;“鼓”化为鸟,出现就意味着旱灾,而“祖江”却没法再活了。
这两个故事都是小神杀了天神,行不义之事,最后遭到天帝的惩罚和当时实际情况一对比就知道,这是对刘裕杀二帝的抗议。
作为一介文士,无力改变事实,就只能寄希望于天理昭然、善恶有报了。或许,这正是宗教的可贵之处,让人能有所敬畏,让人能有个底线。
这种人性的本能的悲悯同情,在我看来,比他超逸的隐士风范,更能打动人心。
晋恭帝被杀后第七年,427年十一月,63岁的陶渊明溘然长眠……
刘宋代晋后,再没有出现过像东晋这样,世族、皇权互相制衡,共同治理天下的情况了。皇权开始不断扩大,集权制度被不断完善。
魏晋,这个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贵族时代,宣告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