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繁偏头冷着脸,黑眸闪烁嘴角绷直,好好的一番话,愣是让他强硬森冷的口吻说得凶巴巴的,还不如不说。
几步外的沈沐看着他眼底极力压抑的别扭与尴尬,浅浅笑着。
书中总用“阴冷暴戾”来形容萧繁,可沈沐亲眼见到的,一直都是情绪心事恨不得全写在脸上的青涩少年郎。
他睚眦必报,面对敌人毫不手软;他同样不念旧恶,即便是面对宿敌“反常”的好意,也会用生硬的方式反馈。
爱憎分明很好,这是沈沐第一次真心希望,萧繁最终不会成为书中“冷血无情”的嗜血动物。
“好,”他微微扬了扬声调,语气里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一丝纵容,“那臣便谢过陛下了。”
耳边传来窸窣脚步声,两人回过头,见一名十六七的少年正朝他们这处走来,见到萧繁双眸一闪,匆忙便跪下行礼,恭敬道,
“禀陛下,臣弟是来探望皇祖母的,只是下人说她老人家已经歇下,就不惹醒她了。”
青衣少年生的很是清秀俊朗,身形飘逸,腰间一根玉带松松系着,眸中带笑,是让人见了便忍不住想亲近的容貌。
只是同萧繁相比,光是气势都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九弟。”
萧繁俯视着少年,冷淡应了一声,语气淡漠的再寻不到一丝方才的青涩模样。
萧桓得令起身,桃花眼在沈沐身上扫过时,飞速闪过一丝诧异;见萧繁沉默不语,他微微附身,温声道,“臣弟许久未见陛下,心中甚是想念,只是陛下政务繁忙,臣弟就不叨扰了。”
滴水不露的客套话总叫人拿不出错处,沈沐提心吊胆了一上午,此时只想回府吃饭休息,顺着萧桓的语气道,
“午时已到,臣不便耽误陛下用膳,不如——”
“不耽误。”
沈沐一愣,眼中疑惑忘了遮掩;只见萧繁皱了下眉,思量片刻后,低声道,“亚父昨日不是想与孤一同用饭么。”
“孤今日不忙,亚父不必愧疚。”
沈沐:“......”
这会儿倒是挺善解人意了呢。
话毕余光扫过一旁沉默乖巧的萧桓,萧繁再添一句:“九弟也一同来吧。”
萧桓:“......”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沈沐与萧椹二人“不胜感激”地来到明承宫,看着面前几十道满汉全席,各自无奈一笑。
“政务不忙”的萧繁坐于主位,严格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言不发地专心吃饭,期间甚至鲜少抬眸看两人一眼,旁若无人的模样,让本就尴尬的气氛更为凝固。
他不说话,余下两人也不敢开口,沈沐一心只想回府歇息,对面的萧桓倒是一直笑吟吟的,难得萧繁问他两句,也能从善如流地回答。
九王爷萧桓是当朝太后唯一的儿子,照理说坐上这把龙椅的人应当是他,可当时年仅七岁的萧桓实在年幼,再加上原身对萧繁的大力扶持,身为嫡子却与皇位失之交臂。
书中此人并未出现过几次,沈沐以为他要么对萧繁怀恨在心、要么便害怕的避之不及。
可萧桓看样子不怕萧繁,萧繁对他也没什么敌意,饭席上两人还能十分和平地探讨政事。
同萧繁交谈几句,萧桓突然转头请教沈沐,“贪官污吏一事,不知摄政王如何看待?”
北方地区连年遇上大旱,让产出本就不多的北荒近些年常常闹饥荒,再加上当地贪污严重,即便京城数次从南方调运粮食援助,最后到老百姓手里的依旧寥寥无几,今年已经闹出了不少人命。
萧桓身份尊贵,平日只待在府中吟诗作画,除了上朝鲜少插手政务,萧繁派他出面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放下手中银筷,沈沐看着没动几口的满汉全席,心叹一声浪费,看向萧繁,“正如陛下所说,臣也认为在民间建立匿名检举渠道、捉拿典型贪官杀鸡儆猴,是最好的方法。”
“捉拿典型贪官......”萧桓沉吟片刻,紧接着便念出一长串官员姓名,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沐,面带笑意,
“其中不乏达官贵人,万一臣都抓起来,只怕会遭人嫉恨啊。”
青年一双桃花眼生的眸中含情,笑着看人时,总有丝似笑非笑的风流轻佻。
略微回忆萧桓提起的一串人名,沈沐猛然察觉其中有不少原身同党,这才明白青年这番话,是故意同自己说的。
身旁的萧繁也放下筷子,黑眸朝他这处望来,似乎再等一个答案。
“铲除贪官乃民心所向,背后又有陛下支持,”沈沐一笑置之,不在意道,“王爷放心,没人敢同您做对。”
“臣果然在府中待久了,不仅朝政时局理不清,”萧桓点点头,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就连话都辨不出真假了。”
青年主动朝沈沐敬了一杯,不以为意地感叹一句,“以前总听人说摄政王同陛下不合,臣心中还有过疑惑,今日一见才知道,都是谣言罢了。”
眉间一蹙,沈沐看着萧桓人畜无害的笑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摄政王与新帝不合天下皆知,至今却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萧桓这番模糊不清的话,不知是挑拨离间,还是真的随口一谈。
不管他有心或无意,也不管沈沐如何作答,“听者”萧繁难免会想起两人过往不好的回忆。
正犹豫间,只听耳边传来“叮”的一声轻响,萧繁面不改色地放下手中银勺,语气彻底冷了下来,
“议论国君乃是死罪,这些谣言,九弟听谁说的。”
萧繁带来的压迫感太重,萧桓指尖一顿,脸上笑容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白了脸立即道歉,“臣弟也是很早听认人说的,想来很可能是记错了。”
“萧桓,这些年你一直安分守己,今日孤不同你计较,”萧繁目不斜视,在窒息般的死寂中淡淡开口,
“下次若再故作聪明,别怪孤不念旧情。”
萧桓走后,偌大的金殿内只剩萧繁与沈沐两人,沈沐低眸不语,见萧繁几次提筷又放下,最后不耐烦地出声道,
“都撤了。”
一声令下,十几名奴仆忙不迭地将菜立即端走,紧随其后的靖谙端着一碗汤汁前来,行过礼后,小心翼翼地放在萧繁手边,低声道,
“陛下,许太医今日特地叮嘱属下,说这补药一定要喝,不然手上的伤会好的很慢。”
情绪不高的萧繁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懒地嗯了一声,示意人退下。
靖谙欲言又止,“可您昨日便没......”
青年一记眼刀杀过去,厉声道,“怎么,连你也敢对孤指手画脚了么。”
话音一落,除了沈沐外,殿内余下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连萧繁难得信任的靖谙也咬紧后牙,不敢多说一字。
“陛下,”沈沐见气氛焦灼,连忙硬着头皮道,“您的身体对整个国家都至关重要,靖谙也是一时焦急说错了话。”
想起萧繁手上的伤,沈沐多少也有些自责,起身行礼,“陛下受伤,臣有护驾不周之罪,心中愧疚万分。”
萧繁不甚愉悦地看了他一眼,眉眼却略有松动,“那亚父是觉得,孤错怪他了?”
沈沐将药碗端过去,“臣不敢,只是请陛下看在臣与靖谙一片好心的份上,趁药还热着,多少喝些吧。”
角落里一名年幼的宫女忍不住地悄悄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国君身边的男人。
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她都不会相信,传闻中最冷漠苛刻的摄政王,竟会亲自将药送到国君嘴边,用那把极好听的清冷声线,几乎是诱哄着同年轻的国君说话。
仿佛在劝不听话的孩子一般,温柔中又带了丝宠溺。
小宫女再次看了眼金殿中央的两人,心中十分疑惑。
宫里年长些的姐姐总说,摄政王和陛下只要待在一处,就一定会吵架。
可她以为吵架都是指着别人鼻子骂的,再不济也要吼上两句。
难道大人们吵架,都是用这般温柔的声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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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沐离去后,空荡金殿内再次只剩下萧繁一人。
苦涩在口中慢慢弥散开来,夹杂着辛辣的清苦在舌尖久久不散,萧繁眉头紧锁,垂眸看着手边还剩些碎渣的空碗,和半个桌子的蜜饯甜点。
他想起男人眼里的关切,还有他自作主张便吩咐人去拿蜜饯解苦的命令。
十几盒各式各样的蜜饯甜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乎占了木桌一半,光看一眼都甜腻的牙痛。
年纪很小时他嘴馋,有人给他买了吃不尽的蜜饯,不出半月他便牙疼的睡不着觉,送糖的人却没管他了。
自此以后,他再不尝一口甜点蜜饯,也再不接受他人无缘无故的示好。
“陛下,高大人在御书房求见。”
靖谙的低声通报打断思绪,萧繁黑睫一颤,起身去往御书房。
“臣今日来,是特地向陛下请罪的。”
干瘦男人跪在地上行礼,面色一片惶恐。
萧繁知道他着手负责礼部相关事宜,为人处事圆滑得很。
“陛下让臣负责皇家祠堂一事,”见萧繁嘴角绷直并不说话,跪在地上的高瀛也不敢起来,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可臣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还犯下滔天罪行。”
萧繁冷冷看着他,指尖在桌面一下下轻点着,“既然如此,高大人便去刑部自我了结吧。”
“臣自知罪该万死,只是怕一家老小受到连累,”萧繁冰冷的视线仿佛能将人刺穿,高瀛背上发汗,双手发颤地递过一封折子,“请陛下为臣做主。”
接过折子打开,萧繁看着其中熟悉无比的内容,瞳孔微缩,眼底划过一丝杀意。
折子上那些侮辱他母亲的一字一句,同早晨他给沈沐看的,分毫不差。
“折子上的话,都是摄政王逼臣写的;臣绝不会对陛下不敬,摄政王便以臣一家老小做挟。”
高瀛的声音如蚊蝇在耳边嗡嗡作响,萧繁桌案下的手紧紧攥着龙椅扶手,青筋暴起,他听见自己从牙关咬出一句,“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沈沐逼你写的。”
高瀛连连磕头,撞击声在安静无比的屋内清晰无比,“摄政王昨夜召臣去王府,见臣拒绝的态度坚决,便直接将臣轰了出来。”
“臣句句属实,若陛下不信,大可派人去探查。”
话毕男人抬头,干瘪的脸上还有一道明显红印,似乎是被什么砸了脸。
太阳穴不受控地突突猛跳,萧繁将折子丢在男人面前,森冷道,
“高瀛,你若骗了孤,孤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冷汗将背后打湿,比起锋芒毕露的新帝,高瀛心中对沈沐更有怨恨;两人早就计划好,先以身份之由羞辱萧繁、再利用病重的纳兰宛,让萧繁生母永远进不了祠堂。
幕后操纵的沈沐心里痛快,而前线冲锋的高瀛也卖了太后一个人情。
本是双赢的局。
可沈沐毫无征兆地变了计划,昨夜的一番羞辱更摆明他已起了杀心,若知道高瀛连夜写了封一模一样的折子递上去,高瀛难逃一死。
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索性站在锋芒毕露的新帝身后,让他不再受制于摄政王与太后中任何一人。
如此想着,高瀛心下一狠,从怀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信封,跪着上前递过去。
打开信封,其中信纸镶着金边,最中央处写了十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墨迹已有些褪色,一看便已放了段时间。
“巧用纳兰宛,九王可称帝。”
萧繁看着信上内容,只觉脸上被人狠狠掴了一掌,火辣辣的痛。
这是沈沐的字迹,他死都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