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被拥在怀中, 姬临川只感觉到对方掌心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以及那宽阔胸膛的细微起伏。

对方的气息很熟悉……

是谁……

凌厉剑气在伤口附近肆虐, 痛极, 他忍不住低低哼了一声。对方似有所觉, 抱着他的手微微收紧。

“抱歉,是我之错,让你受伤。”

男人用沙哑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掌心传来的暖意愈发强盛,与剑气相抵消。

痛苦消减,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是魔尊。

“你……”他正欲开口相询,意识却有些昏沉不定, 恍惚之间,似听见远处一声厉喝。

“放开他!”

一袭白衣掠近前来。

魔尊则缓缓抬头,半敛的眼眸中蕴着暗沉血色, 映着清冷的月色疏影,低低道:“你来迟了。”

逐流冷声道:“若非结界阻拦, 我又怎会如今才到。只是, 我虽来迟了, 你呢,你又为何伤他?”

魔尊道:“……我警告过你,莫让他接近此处。”

逐流冷淡道:“你不打开结界, 临川如何进来。”不欲再纠缠于此,直接道:“他伤势如何?”

魔尊沉默片刻,淡淡道:“并无性命之忧。”

说罢低下头, 抚上怀中人苍白的面颊,动作轻柔,缱绻暧昧,似有些不舍。

月色倾泻而下,他的面色竟比姬临川更加苍白。

鸦色长发散披于身后,暗色衣物沾了干涸血迹,俊美面上没有表情,却仿若藏匿着刻骨哀意。

“虽如此,这副身体亦不能再用了。” 他继续说着,语气平淡没有任何起伏,“你带他出去,找一副躯体寄托神魂,莫让他再来此地。”

“你将我们支开,究竟想玩什么把戏?”逐流冷冷地看着他,“受魔念侵蚀,神魂受损,还敢以禁术提升境界,强行将我分离。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魔尊摇了摇头,道:“不,我只是在争一线生机。”他饱着姬临川站起身,腹部伤口处的血已经止住,声音平淡道:“带他走。”

逐流正欲伸手接过,却见那把魔剑仍旧插在青年腹中,虽血不再流,却仍旧触目惊心,不由问道:“这把剑……你不取走么?”

他记得,此剑乃当年姬临川走后,他将两截断剑化入骨血之内,以己身之力温养而成,以致被血煞之气入体,半边瞳眸变作鲜红,苦不堪言。

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一直没有将其炼化,反而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权当一个念想。

“不了。”魔尊神色漠然,眉目萧索,道:“破镜难以重圆,往事不可追忆。断剑即便重归完好,亦无法弥补过错分毫。这把剑,不属于我。”

……更何况,魔剑一旦拔出,其身体便会顷刻重创,难以支撑到另寻身体寄托神魂之时。

逐流深深看他一眼,伸手接过姬临川后,忽然反手一掌,拍在魔尊身上。

“这一掌,便报你这一剑之仇。”

说罢,便抱着姬临川向魔宫之处而去。

魔尊毫无防备,生生受了这一掌,嘴边鲜血滑落。

他抬手拭去血迹,面上却仍无丝毫波澜,只看着两人消失在视野之中,缓缓垂下眼眸。

他另一只手正不受控制的颤动着。

那魔剑在他的血肉之中蕴养久矣,如今分离开来,这只手便不必再受其中剑气折磨。

然而疼痛消失,却有一种难言的空虚弥漫上来,伴着那份纠缠在骨血深处的爱意与悲伤。

即便已将诸多情感分离,身体的本能却还记得,那些已然逝去、却深沉而令人疯狂的情感。

魔尊抬手点了周身几处大穴,将气血翻涌、受伤不轻的身体稳定下来。

那具神魂分/身,对他可真是没有半分留情……

不过这样也好。

到最后,如若也能如此毫不留情,那便最好。

他走进魔宫主殿,掩上那扇厚重的大门,同时也隔绝了此世最后的光。

周遭重归寂然。

……

逐流带着姬临川掠出结界,一时不知意欲何往。

若说能够寄托神魂的躯体,不必找,结界之外有的是,那诸多魔修弟子皆是现成的凭依。

只是他知道,以姬临川的性子,绝不会夺舍活人性命,那便只能穿越魔域第八重,去寻其他合适躯体,却不知他的身体是否能够支撑得住。

正当他犹豫间,忽觉对方的手搭上了他的臂膀。

他低下头,便见姬临川半敛着眼,里面映着浅淡虚影,正静默地看他,微弱神念透过相接之处传来。

“带我回上玄仙宗。”

“可你的身体……”逐流语气带着几分担忧。

他已不在意暴露身份,毕竟方才他与魔尊那番对话,姬临川已听的分明,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我有分寸……能撑得住。”

他既然这样说了,逐流便无法拒绝,只好应承下来,带他回上玄仙宗。

大乘期修士全力御空而行,不过数个时辰,便已至仙宗。以逐流之能,自可在上玄仙宗来去自如,却唯独没有把握瞒过道衍真君的感知,于是便在青霄峰外停下,以神识传讯对方。

结界开启,对方看到他怀中之人,当即变了脸色,冷冷瞥他一眼之后,便带着姬临川走了。

逐流站在结界之外,手中空空,却忧心不已。

道衍真君并不欢迎他,结界亦拒绝他的进入,想来一眼便已看穿他的身份。

说起来,他这些年隐匿行迹跟随姬临川身侧,名曰保护,于旁人看来,其实与那些心怀不轨之徒并无不同,而实则如何,亦只有他自己心知。

但无论怎样,他对姬临川的心意,绝无半分虚假。

他是愿意豁出命护着他的。

逐流立在结界之前,静默等候。

银色面具反射冰冷银光。

他凝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宛如亘古的雕像。

……

“魔尊下的手?”道衍真君传入真气稳定姬临川的伤势,问道。

姬临川却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是。”

“那么是谁?”

姬临川道:“魔尊的神念虚影。只是主导之人,并非其本身。”

“你确定?”道衍真君沉下脸色,“神念乃神魂衍化而生,魔尊早已是此界大能,神魂已达破界之境,又有谁能进入其中,控其神念?”

答案显而易见。

“血魔。”姬临川淡淡道。

道衍真君眉峰微拢,盯着姬临川腹部伤口,还有那柄穿透他身体的魔剑,道:“……原来是它。怪不得,要将你置于死地。”

“魔尊好歹尚有分寸,以自身生机帮你吊住性命,不过,你伤势过重,即便能够治好,也已伤了根基,于修行有大碍。”

“我知道,所以这具身体无法再用。”

“你要借体重修?”

姬临川眉目之间露出一丝疲惫之色,“不,我有更好的办法。”

“……师尊,请为我护法。”

掩饰天机的大阵笼罩全峰。

姬临川盘坐于洞府之内,双目紧闭,隐有冷汗渗出。

躯体生机在飞快流逝,紫府之中神魂颤动,被与其融合过半的混沌神炎牵引着,慢慢脱离紫府,顺着躯体向下移动,进入那柄长剑之中。

若非迫不得已,他不会用这种办法。

他的神魂沾染了混沌神炎的气息,并非任何身体都能相容,当初找到殷棋便已是万幸,如今匆忙之下,根本无法得到第二具天绝灵根之体。

于是,便只能将神魂寄托于剑上。

当年,因为魔尊将他以人身炼器,他的神魂一直徘徊于人魂与器灵之间,即便那层被强行加诸于身的束缚已经解开,也无法湮灭这个事实。

他神魂的凭依,能够是人,亦能够是……剑。

只是他总下意识排斥后者罢了。

不过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在魔域之中那段经历已经被他埋葬在记忆深处,很少再被忆起,更何况,那些屈辱痛苦,与那数万年受困于黄泉之底的磋磨比起来,便更算不得什么。

心魔若解,诸多外在表象,人身亦或剑体,于他而言便无甚区别。而且,待他神魂完全融于混沌神炎之中,更是不再需要任何凭依之物。

思及此,他伸手搭在锋利的剑尖之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柄穿透他整个身体的魔剑,乃是他的躯体所化,与他血脉相连。只要将神魂寄托其上,便能立即相容,毫无滞涩。

魔剑中并无任何被炼化的痕迹,否则,还要耗费神魂之力抹去烙印,相当麻烦,而若烙印是魔尊神魂所下,那便不必再想,只能换一柄剑。

所幸剑中什么痕迹都没有,唯有强大的力量静默流淌。其中的魔气并不如寻常般狂躁,反而带着压抑至深的平静……乃至温柔。

……这把剑中的魔气,竟是能用温柔二字形容的。

道衍真君守在洞府之外,一直感知着姬临川的神魂气息,一旦出了差错,便会立即出手干涉。

不过,其神魂气息在短暂的一瞬的虚弱之后,马上便又强盛起来,甚至比之前更为稳固强大。

应当是成功了,而且契合的相当不错。

他撤去结界,迈步走进其中,洞府四周灵石的光线清幽,摆设素净古朴。

但见青年立在其中,身着一身仙宗道袍,墨发束冠,身形修长,眉眼淡漠,有谪仙临尘之姿。

这张面容,竟是许久不见的熟悉。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