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的事, 当日在摄政王府众人都看得清楚,陛下分明已经认定了是荣国公所为。而如今,在府宅中龟缩了许久的谷文翰突然间主动跳出来提起此事……
纪宣灵眸色微沉, “荣国公想说什么?”
谷文瀚朗声道:“臣要弹劾户部尚书张越之张大人,知法犯法,以权谋私, 豢养私兵,意图不轨。”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当事人满脸震惊, 不可置信地看着谷文瀚,气得满脸通红, “你血口喷人!这是污蔑!陛下明鉴,臣和此事绝无半点干系!”
谷文瀚不紧不慢,呈上一沓厚厚的文书,“是不是污蔑, 请陛下看看就知道了。”
陈庭下去将东西取上来的同时,谷文瀚又开口解释了这些东西的来源, “这是臣的长子谷彦林在户部任职时发现的,其中凭空出现,重新登记造册的户籍,仅近两年就有一千三百余人。陛下可请大理寺核对, 看看能不能同石山上带下来的人对上。”
谷文瀚弹劾的时机, 还有这些呈上来的证据,根本不像是毫无准备的样子。纪宣灵翻看了几眼,又将文书递到了云幼清手上。
证据的确是真的,但张尚书的喊冤和不知情也是真的。
他这是被当成冤大头给算计了。
“可是据朕所知,秋水坊的东家之一, 就是荣国公你的这个儿子。”纪宣灵目光在殿内逡巡一圈,却并没有看到谷彦林的身影。
他本打算在今日解决陈锳的问题,再细细谋划扳倒谷文瀚的事,不曾想,对方竟先他们一步出手了。
而且,谷彦林也丝毫没有提及过,他们有一个一早就瞄准好了的替罪羔羊。
纪宣灵在心中冷笑,升腾起一股怒意,看到云幼清对他微微摇了摇头后,又按捺住了拍桌的冲动。
张越之见陛下站在他这边说话,心下稍定,很快反应过来,“令郎与我同在户部任职,要做这些,一样方便得很。何况论动机,只怕令郎的嫌疑更大一些才是。陛下,臣不得不怀疑,荣国公才是这幕后的黑手,眼见事情就要暴露,这才将臣推出来做这个替罪羊。”
他的这些猜测,几乎已经接近了事实。
谷文瀚一脸惊讶,表现出对儿子做的这些事毫不知情的样子,随后针对张越之所说的动机补充道:“张尚书说话要拿出证据,真要论动机,我记得张尚书刚入仕那会儿,曾受过南淮王萧钦的提拔,焉知你会否为了旧主,包藏祸心,在天子脚下行不轨之事。”
“你——”
“够了!”
二人当堂争辩起来,纪宣灵的脸也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厉声喝止了他们。
“今日宴席,是朕替诸位叔伯兄弟践行准备的,你们若是想吵,明日便去大理寺吵个明白,免得在此坏了大家的兴致。”
一室寂静。
“朕去更衣,诸位自便吧。”说着,竟是抛下云幼清自己离开了,看起来的确气得不轻。
众人盯着他离开的方向,面面相觑。
陛下如今的心思,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都愣着做什么?陛下方才说了,请诸位自便。”
所以原先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全都摆着脸是要给谁看?”
云幼清今日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张口仅仅说了几句话,就瞬间镇住了所有人。
丝竹声重新响起,殿内很快又恢复了觥筹交错,鼓乐齐鸣的热闹景象。
在他说完这些话后,陈锳紧盯着云幼清瞧了好一会儿,最后愤愤甩袖离去。
他的不告而别并未引起太大的关注,唯有陈庭怕折了云幼清的脸面,小心翼翼征询了一下他的意见,“王爷,他这……”
“不必理会……”比起陈锳,他更在意方才借口更衣走掉的纪宣灵。
“本王去瞧瞧陛下,你留在这里盯着,有事来报。”云幼清没有思考太久,嘱咐了陈庭两句,也离开了。
纪宣灵其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生气,他的愤怒,很大程度上是做出来给谷文瀚看的。谁让他现在还是心绪不定,焦躁易怒的小皇帝呢。
“阿宣?”
听到云幼清的声音后,正在更衣的纪宣灵动作顿了顿,眼珠子一转,不知打了什么主意。
待云幼清进来时,还没等他看清眼前的状况,纪宣灵就一把将其圈进了怀里,然后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委屈道:“皇叔,他们都欺负我。”
云幼清:“…”
拙劣的演技,假得出尘脱俗。
他在心里如是评价。
“陛下说笑了,怎么会有人敢欺负您呢?”云幼清用“您”相称,毫无感情地说。
没能如愿得到安慰的纪宣灵撇了撇嘴,“他们有什么不敢的。”
这话倒也不假,历朝历代,外戚能做到谷文翰这样的人屈指可数。嚣张跋扈,颠倒黑白。
如果说原先他还披着一层为了陛下着想的皮,现如今就是彻底撕下了这层外衣,很有些鱼死网破的决绝。
“陈锳走了……”云幼清道。
纪宣灵:“他是该走了……”
进京一趟,敛财无数,还是在他这个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做的。
和他那位舅兄一样目中无人。
该不该说,果然是蛇鼠一窝。
纪宣灵嗤笑一声,“陈锳总是要走的,谷文翰也是知道这一点,这才迫不及待的推了个替罪羊出来。他想脱罪,也不问问朕答不答应。”
别说纪宣灵不答应,那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也不会答应。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公道的问题这么简单了。谷文翰和他身后谷家,包括和他连成一线的陈锳,都不能再留下去了。
“陛下放手去做便是,臣此前说过,龙武军任凭陛下差遣。”云幼清顿了一下,“微臣亦然……”
纪宣灵勾起他的小指,望进他深邃的眼底,“皇叔这话意思,是不是说,无论如何都会永远站在我身边?”
云幼清不答反问:“陛下以为呢?”
纪宣灵静默半晌,忽而朗声笑道:“朕以为,就该如此。”
也本该如此。
二人并不急着出去。陛下和摄政王双双不见踪影,该猜前想后的是外面那群人,碍不着他们。
偏生这些人就像见不得他们清净似的,没一会儿功夫便喧闹起来了。
“出事了……”云幼清道。
若非出事,动静怎么也不可能传到后头来。
果然,纪宣灵正打算独自出去看看,陈庭便急急忙忙的快步走了进来。
“陛下,出事了。”
陈庭脚步虽急,语气却还算平稳,只是脸上神色颇为微妙。
光看陈庭的反应,纪宣灵一下子还真判断不出,这个“出事”,到底是何程度的出事。
“出什么事了?”他不急不缓淡淡问道。
陈庭自看出他们陛下的心思,又知晓摄政王怀孕的消息后,心理承受能力大了不是一星半点。这件事虽然同样令人意想不到,但怎么也不会比上述那两件事给人的惊吓大,故而陈庭此刻看上去还算淡定。
他道:“回陛下,是谷侍郎和吕公子……二人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纠缠时,叫吕相给见着了。”
谷彦林和吕思雍?
纪宣灵转头同皇叔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感到有些惊讶。吕思雍也就罢了,谷彦林可不像是会如此不小心的人。
他随手抓了块点心递到云幼清手里,看了陈庭一眼,一副看戏的表情,“接着说……”
陈庭:“…”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陛下。
云幼清深感无奈,“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具体是个什么情况陈庭并未亲眼所见,只知道谷侍郎原先被荣国公派去接他的妹妹谷三小姐,不知为何同吕公子在御花园里遇上了。
二人中途还有过争吵,这才将吕相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把人吕相气得背过气去。和吕相一同出来的宁王落后一步,同样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一向克己守礼的老亲王当即破口大骂,说二人不知廉耻。
纪宣灵听到这里,恍惚忆起他这位皇叔祖年纪大了之后,似乎有些耳背的毛病。这一骂,只怕将人都引过去了。
事实与他猜测的相差无几。
这下可好,原想把事情先压下来,待回去再算账的吕相彻底气晕了过去。
场面一度混乱。
这便是陈庭知道的全部了。
“吕相这会儿应当已经醒了,宁王殿下做主,把人都带到了偏殿里。不过……”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该知道的人现下只怕都知道了。
“走吧……”纪宣灵拍拍手站起来,“皇叔可要一同去瞧瞧热闹?”
而且,谷文翰是否刻意支开的谷彦林,吕源为何会同宁王到御花园去,这其中还有许多值得深思的地方。
太华宫的偏殿里,此刻坐了不少人。
除了两位当事人,宁王和吕源两个目击者,还有作为谷彦林父亲被请到偏殿来的谷文翰。
纪宣灵进门时,里头气氛还是凝滞的,谷彦林脸上通红的巴掌印不能更显眼,也不知道是谁扇的。
“谷侍郎这脸上可不大好看啊,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便是,怎么能打孩子呢?”
纪宣灵略有些夸张的“啧啧”两声,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幸灾乐祸似的。
他那一声语气老成的孩子险些把落后半步的云幼清逗笑了。
在场的人里,除了缩在一旁的吕思雍,哪一个不比他年纪大。
谷文翰脸色黑如锅底,默认了自己动手的事实,“陛下,此乃微臣的家事。何况他既然敢做出这等不知廉耻败坏门风的事,就该想到后果。”
纪宣灵笑而不语,和云幼清一前一后落座,大有要在这里把热闹看完的架势。
“原来谷家竟还有家风这种东西,看来是本王孤陋寡闻了。”云幼清奇道。
他这番带刺的嘲讽叫谷文翰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又黑了一层。
纪宣灵无声笑了笑,果然他家皇叔还是疼他的,被“欺负”了又怎么能不加倍还回去呢。
谷文翰刚欲张嘴辩驳,又被纪宣灵把话给堵了回去,“事情朕都听陈庭说了,闹成这样想必也并非诸位所愿。不如先坐下来商讨一下如何解决的好。”
他还不忘问一问脸色同样不太好看的吕源的意见。“吕相意下如何?”
吕源沉着脸看了眼自家的傻儿子,把人吓得瑟缩了一下,又往谷彦林身后躲了躲。
逆子!逆子啊!
吕源恨铁不成钢,差点又岔过气去。
“就依陛下所言。”吕源一字一顿道。
宁王将他们带到这里,原本也就是这个意思。
“既如此,谷侍郎。”纪宣灵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今晚大出风头的谷彦林,“你来细说一番来龙去脉。”
道听途说的消息,总归是有些不尽不实的。
“是……”
谷彦林脸上看不出情绪,叙述时就好像在说一件同自己无关的事。
他所说的,与陈庭所言出入不大,二人在吵些什么他与没有透露,不过纪宣灵猜或许和自己将吕思雍扣在大理寺多日的事有关。
倒是宁王骂的那声“不知廉耻”,按谷彦林的说法,他们只是发乎情止乎礼,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而已,远没有外头传得那么过火。
“听起来,二位似乎是两情相悦?”
“是……”谷彦林答得毫不犹豫,眼里却并未见多少深情。
不过纪宣灵不在意真假,他只是来搅浑水的,听完后当即拍手道:“我朝开国以来娶男妻之人比比皆是,若果真如此,吕相和国公何不成全他们?”
话虽如此,可即便是娶男妻,也还有个嫁娶之分。吕源神情瞬息万变,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真要走到这一步……
“什么两情相悦?这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罢了。”
数道目光一时间全都齐聚到吕思雍身上,有探究的,也有警告的。吕思雍头皮发麻,张着嘴都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
他欲哭无泪,“我……我不知道啊。”
在座的人一阵无语,吕源顿时松了口气,觉得儿子还有救,横眉竖目对着谷彦林骂道:“定是你这竖子居心叵测,诱拐的我儿子!亏我先前还对你高看一眼,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当真是瞎了眼了!”
骂完谷彦林,气急攻心的吕源又将炮火对准了谷文翰,阴阳怪气的说:“荣国公还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谷文翰脸上挂不住,要不是碍着纪宣灵在场,只怕又要再给谷彦林脸上添一道红印。
“你做的好事!”
承袭了所有怒火的谷彦林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依然是那副从容的样子。
纪宣灵看热闹不嫌事大,或许也存了一丝成全二人的心思,“吕相还有国公消消气,朕倒是觉得,真情难得。谷侍郎既然有情,若吕公子也有意,朕今日便下一道赐婚的旨意如何?”
“陛下!”吕相觉得纪宣灵就是特意过来在他伤口上撒盐的。
更气人的是,谷文翰压根不在乎他这个儿子,除了觉得谷彦林丢了他们谷家的脸,打骂了几句之外,半点意见都没有。
从头至尾置身事外,像个与此事毫无干系的人。
吕思雍已经完全傻了,他虽然向来爱惹祸,但除了不小心冲撞陛下的那次,还没见过今日这样的场面。
尤其当他的决定变得这样至关重要的时候。
“我……我就是玩玩而已,没想成亲……”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已经足够在场的人都听清了。
纪宣灵不禁有些同情谷彦林了。
如果他的确是真心的。
吕源总算放心了,当即把人从谷彦林身后拉了回来。长出一口气的模样,像是走出了什么龙潭虎穴,泥沼深潭。
纪宣灵再度看了眼谷彦林,意料之中的没能看出什么来。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余下的事,诸位可以自己回去慢慢商量。”
至于今夜之后可能会出现的流言,想必吕源无需他来操心。
几人陆续告退离开偏殿,一直坐在一旁看戏,从始至终未发表意见的宁王也慢悠悠站了起来。
“皇叔祖留步……”纪宣灵叫住了他。
“陛下还有何事?”
纪宣灵和他这位皇叔祖并不算亲近,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父皇从前的只言片语。
“皇叔祖今夜为何会和吕相一起到御花园里去?”
这位年迈的老亲王如今依然精神矍铄,眼里有纪宣灵历经两世也去看不透的沧桑,“陛下只要记得,我们都姓纪就好了。”
他答非所问,纪宣灵却一下明白了什么。
“朕记住了。此前若对皇叔祖有无礼之处,还望见谅。路途遥远,皇叔祖一路保重。”
纪尚目光忽然落到了云幼清身上,盯着人看了半天又不说话,纪宣灵险些要以为他看出什么来了。
结果他最后只是从鼻间泄出一声不满的冷哼后便离开了。
云幼清看着老人家略显佝偻的背影,忽然转头对纪宣灵说道:“你这位皇叔祖,似乎不太喜欢我。”
纪宣灵方才的恭敬顿时无影无踪,翻脸不认人道:“皇叔祖马上就回封地了,他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有我喜欢你还不够吗?”
他的直白叫人脸上发热,即便过了这么久,云幼清依然没有完全习惯。
偏殿人都散尽了,方才发生在这里的闹剧却仿佛还在眼前。纪宣灵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却忽然生出了许多的感慨,也有许多想要问云幼清的问题。
“若有朝一日,我们也同今日的吕思雍一样,必须做出一个回答,到那时,皇叔又会如何说?”
得到的越多,想要的也越多。
纪宣灵发现自己实在太贪心了,他能察觉到云幼清和他在一点点变得亲近,对方不再抗拒他的拥抱甚至亲吻。可他今天忽然发现,云幼清好像从未开口承认过什么。
他迫切的想要听到些什么。
“不会有那个时候的。”云幼清笃定道,“陛下已经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人了,没有谁能逼你。”
“所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叔也没有人可以逼你是吗?”纪宣灵想要的不是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答案。
“可如果,是我要逼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