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行宫设宴那晚,纪宣灵和云幼清在宴席上不欢而散。

这件就发生在前几天的事,对纪宣灵来说,已经过去了足足六年。

去行宫给云幼清接风这件事,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可惜对方根本不领他这个情。

“陛下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平白耽误了朝政。”云幼清脸上还带着战场上厮杀回来的肃杀之气,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

纪宣灵的满心欢喜霎时被一盆凉水迎面浇了个透彻,不由冷了脸,“这不是正合了皇叔的意吗?朕这个皇帝越无能,你这个摄政王位置就坐得越久。”

云幼清拧眉不语,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纪宣灵心里憋了股气,和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于是当晚的宴席上,他故意不停给不善饮酒的云幼清敬酒。云幼清因不胜酒力提前离了席,最后让人用一碗醒酒汤钻了空子。

他趁自己还在清醒之际把人都遣了出去,只是没想到纪宣灵又一次找上了门。

而六年后的纪宣灵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在摄政王府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醒过来时见着心心念念的皇叔,只以为身在梦中,遂胆大包天地把不该干的都干了。

甲辰查到了那位送醒酒汤的宫婢,顺藤摸瓜,还真让他揪出了背后之人。

只是这个幕后主使,纪宣灵一开始还真没往他头上想过。

“朕查到了那晚下药之人,不知皇叔有没有兴趣知道一二?”云幼清听到纪宣灵这样饶有兴致地问他,像是在试探什么。

他望了望挂在天上的一轮圆月,随手阖上窗户,回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纪宣灵却并未直说,反而绕过桌案熟稔地坐了下来,“朕没记错的话,吕源是皇叔的人。”

“陛下说笑了……”云幼清道。

吕源的确不是他的人,但却是摄政王一党的人。云幼清清楚其中的区别,但别人未必这么想。

纪宣灵此时提起吕源,绝不是没有缘由的。

“朕派去查探此事的人回来说,那天送醒酒汤的宫女,是左相送进来的。”

有意思的是,对方好像压根就没想过要掩饰,也正因此,甲辰才能这么快把事情查清楚。

“皇叔以为,他这是想做什么?”

下这种药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想往摄政王床上送人了。

纪宣灵压着火气,只恨不得现在就去把吕源痛打一顿,再送进大理寺去。

“那陛下打算如何?定吕大人的罪吗?”云幼清异乎寻常的冷静,甚至也没有因他的话感到半点惊讶。

他果然都清楚。

纪宣灵眯起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地笑了起来,“定不了他的罪,还不许我给他找点不痛快吗?吕源的把柄不好找,他那个傻儿子就不好说了。”

云幼清怔愣了一下,或许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当着他的面就说要找吕源的麻烦。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觉得纪宣灵好像在……特意为他出气一般。

“此举未免有些打草惊蛇。”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现在都不是对付吕源的好时机。

“皇叔这是在关心我?”纪宣灵含笑看着他,好像已经确认了这个事实。

云幼清没有否认,指了指大门的方向,道:“微臣只是觉得,更深露重,陛下该回宫了。”

纪宣灵本也没想赖着不走,起身走到他面前,替他拢了拢衣襟。趁着人出神之际,又顺势在他腰上掐了一把,问:“还酸吗?”

“你……”云幼清语滞,脸上一热,耳根子瞬间便红了。气愤之下,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在了他手背上。

这一掌是真的拍狠了,纪宣灵手背一下子就红了。他故作夸张地龇牙咧嘴,一脸委屈道:“好疼啊皇叔……”

云幼清明知他是在装模作样,仍是忍不住担心了一下。

然而懊恼过后,又瞬间冷了脸,把人推出房门外,无情道:“陛下慢走不送。”

从摄政王府出来时,纪宣灵心情甚好,轻盈地从偏僻的墙角一跃而下,钻进了早早停在一旁的马车里。陈岁一直等在里面,见他回来,忙醒了醒神起身迎接,“陛下……”

纪宣灵微微颔首,径直钻进马车,“回吧……”

一同等在这里的,还有认了干爹,被指名到御前伺候的陈庭。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入了陛下的眼,总不能是因为自己穿了回龙袍的缘故吧?

陈庭想不通,只能将一切归结于自己的运气。

待人坐稳后,陈庭挥了挥马鞭,一声脆响后,马匹在夜色里发出不满的哼声,晃了晃脑袋迈开蹄子走了。

纪宣灵从来不是一个好运气的人,但自从回到六年前的现在,真真是打瞌睡都有人给你送枕头。

前头刚在皇叔面前说了要抓吕源那傻儿子的把柄,人就巴巴的送到跟前来了。

“喂!前面的马车赶紧让让,我们公子要过路。”

吕相唯有一子,名唤吕思雍,狭路相逢,说的大抵就是现在了。

左相府的小厮想必是狗仗人势惯了,见他们的马车简陋,语气多了几分不耐。

此时已过了宵禁的时辰,两方不约而同选择了抄近道,此处路面虽比主街窄了不少,但不至于容不下两辆马车,只要一方稍稍往街边让一让即可。

“陛下,咱们让吗?”他们今晚出来得低调,陈岁也拿不准纪宣灵究竟愿不愿横生枝节。

纪宣灵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施施然道:“为何要让?”

陈岁懂了,赶车的陈庭也懂了。反倒是叫他们让路的小厮,见他们半天不动,不由气急败坏,“听不懂说话吗?这可是左相府的马车。”

陈庭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方才又得了准话,遂壮着胆子狐假虎威道:“左相府的马车又如何……”

他们这可是天子的马车。

大约是陈庭的语气太过不屑,透露着一股“你也配”的猖狂,竟一时将对面的小厮给吓住了。

少顷,对面的马车里传出一个声音:“不过让个路的事,阁下何必这般斤斤计较。”

“吕思雍,吕公子。”纪宣灵悠悠开口,“既然只是让个路的事,那不如劳烦你先让让。想必吕公子定不会斤斤计较的。”

吕思雍想不到对方竟敢这样驳他的面子,一时怒上心头,狠狠掀开帘子钻了出来,冷笑一声道:“你是哪家的?有胆子报上名来,别给脸不要脸!”

报上名来?纪宣灵自出生起就没有被人当面问过名讳,今日可真是见识了。

他低头愉悦地理了理衣摆,赏脸答道:“纪氏纪宣灵,不知吕公子可曾听闻?”

纪宣灵?

吕思雍愣了一下,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京城除了纪氏皇族还有哪个纪姓大族。

等等,纪氏皇族,这好像是……陛下的名讳……

吕思雍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却仍不死心地问:“你……你可知冒充皇帝是诛九族的大罪。”

“吕公子……”陈岁从马车里出来,打破了他最后一点期望。他好心提醒道:“顶撞陛下,也是大罪。”

虽然不至于诛九族,但叫他吃点苦头,给吕相找点不痛快还是足够的。

见人彻底愣住,陈岁再次叫了他一声,“吕公子,让让?”

左相府的小厮战战兢兢请示自家公子,“公……公子?”

吕思雍一掌拍在小厮脑袋上,“还不快让!”

陈庭架着马车顺利穿过街口,缓缓向皇宫驶去。

“陛下,您若要借此怪罪吕公子,今日的行踪恐怕就瞒不住了。”陈岁伺候了两任皇帝,最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现下却忍不住多了句嘴。

若陛下深夜造访摄政王府的消息传出去,还不知道有些人会怎么想。

朝中多的是不愿见到皇帝和摄政王关系亲近的人。

纪宣灵无所谓道:“随他们怎么想,朕本来也没打算瞒着。”

“…”不想瞒着出来的时候又何必鬼鬼祟祟跟做贼似的。

“而且,不偷偷摸摸的,怎么叫他们费尽心思去猜想朕与皇叔究竟是不是在暗通曲款呢。”

只是没等他问罪吕思雍,右相和荣国公竟相携找了过来。

乐正均也就罢了,这老头子向来会给他找事做。至于谷文瀚……

呵,不安好心的老狐狸。

纪宣灵心里骂着老狐狸,脸上却挂起虚伪的笑容,免了二人的礼,“舅舅怎么有空过来?”

说来也有意思,纪宣灵唤云幼清皇叔,叫谷文瀚舅舅,可与二人皆无血缘关系。

先帝子嗣单薄,唯有他一个儿子,还活着的叔伯们都早早迁往自己的封地去了。他在这皇宫里,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至于为何要唤谷文瀚舅舅,皆因纪宣灵生母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了。他自幼养在顺德皇后膝下,自然要称作为皇后兄长的谷文瀚一声舅舅。

“微臣此来,乃是为陛下家事。”老狐狸捋了捋胡须,一副长辈的姿态,“陛下如今年岁已不小了,后宫却还空无一人,臣与乐正大人都觉得,是时候该为陛下选一个品性纯良,温良贤淑的皇后了。”

差点忘了还有这一出。

纪宣灵在心底冷笑。

谁不知道他谷家出了三代皇后,如今过来提立后的事,摆明了是想给他塞个谷家女,以此延续他们谷家的荣耀。

“舅舅,乐正大人,朕如今还没有这个心思。何况此等大事不向摄政王府知会一声,只怕皇叔会不高兴。”纪宣灵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乐正均一向对云幼清没什么好脾气,当即拉下脸道:“有什么可不高兴的,臣就不信,他还要在陛下的后宫之事上插一脚。”

纪宣灵默默叹了一声,他倒是想啊,只怕皇叔没那个心思。

不过,选妃而已,他又不是没选过。一回生二回熟,只是可怜那些姑娘们,大概又要被他吓一回了。

念至此处,纪宣灵又笑了起来,“既如此,那便选吧。”

正准备引经据典高谈阔论的右相顿了顿,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之后不由心下一喜,连同谷文瀚也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谁知龙椅上的小皇帝露出个玩味的笑,问了个让二人霎时倒戈相向的问题:“不知右相和国公,打算让谁来负责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