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传情

八月,突厥与殷朝达成连盟共识,出兵攻打西夏。

原本与大殷在边境对峙的西夏兵慌忙后撤,大殷乘胜追击,带兵将领典弘于数百米外挽弓搭箭,一箭射入撤退中的西夏国师楚璟后心。

楚璟立毙,军队更是乱成一团,年幼的皇帝无力支撑大局,西夏由此陷入长达二十余年的动荡局势中。

而越晟在处理完琐碎的政务后,带着苏融启驾南巡。

这也许是大殷历史上人数最少、队伍最短的一次南巡了。

原因是越晟的后宫空空如也,往常帝王南巡,再怎样也要带十几个妃嫔,加上伺候的宫人,就是一个庞大的人数。

……至于越晟,他懒得坐那摇摇晃晃的御驾,也不喜太多人挤在周围服侍。

于是南下路途上,很常能见到奇怪的场景——越晟冷着脸一骑绝尘在最前面,后头一大堆侍卫宫人追着他跑。

而队伍中端,又有一辆宽大的马车慢吞吞前行,冰鲛垂帘、坠角铃铛,貌美的宫娥跪在门口轻轻打扇,甚至连马车轮子都垫了棉,为得是减少震动,以免惊了里头那位贵人。

苏融睡在里面,随着天气炎热,他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能睡。

而且梦境频繁,醒时常常胸闷头晕,随行的太医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算了,”苏融倚在软榻上,收回手,淡淡道,“出去吧。”

随行太医是个年轻人,姓李,是陆太医的关门弟子。

他有心要再替苏融诊一会儿,苏融却别开头,懒懒倦倦开口:“我困了,下去吧。”

李太医只好退下,将要跳下马车的时候,忽然又听见苏融轻声说了一句:“在陛下面前好好说话,别让他烦心。”

李太医低头:“是。”

垂帘放下,苏融在软榻上躺了一会儿,睁着眼睛发呆。

周围的熏香是他喜欢用的味道,马车内的陈设用具无一不精,都是按着苏融挑剔的喜好来的。

现在是暮色时分,再过片刻,越晟应该就会骑马回来,钻进他的马车里,和他闹腾。

车外鸟雀啾啾,原本是很美好的时刻,苏融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好受。

他抬起手,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指尖。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体弱多病,身子怎么养都好不起来,估计也是个短命的。

苏融一时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越晟还这样年轻……他才二十三岁,正在一个人最好的韶华时光里。而自己又还能陪着越晟走多久?

正在他沉思的时候,帘子又被人一掀,越晟从外头跳进来,身上仿佛还带着烈日的炎气,把安静的车厢内搅得鲜活起来。

“太傅。”他低声叫着苏融,净了手就要去捏苏融的脸颊。

苏融好气又好笑地挡开他偷袭的动作,越晟却猛地压上来,抓住他的指尖轻轻揉了揉,突然道:“你的手好凉。”

苏融垂着眼睫,心不在焉说:“不是一贯如此么?”

越晟皱着眉,抓着苏融的手左右看了一会儿,又瞥见他略显苍白的唇色,开口:“太傅身体不舒服?”

苏融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笑起来:“没有,李太医不是照顾着吗?”

越晟的眼神沉了沉,却没有再细问,只是状似不经意道:“那人整天来报你的情况,说的都是废话,孤还以为是太傅的意思呢。”

苏融:“……”

越晟起身,去牵他的手,低声说:“车里待了这么多天也闷了,我们在这地方歇两天吧。”

广陵是个特别温软的地方。苏融出了马车,一眼望见眼前的景色,便有这样的想法。

湖光上粼粼映着暮色,飞鸟在水面上起伏,对岸则是青黛一般的山,在天色下如同淡墨染就的景图。

越晟轻轻搂住他的腰身,旁边的宫人见怪不怪,默默退远了一些。

越晟说:“太傅可喜欢这个地方?”

苏融的眼眸很清澈,他看了一会儿湖面上两只白鸥追逐,淡淡笑道:“嗯。”

“听闻晚上会有游船,”越晟将下巴抵在苏融肩窝上,低声说,“还会有歌舞。明天是千灯节,满街都是扎着灯笼的小摊……”

苏融突然道:“你来过这里?”

越晟话语一顿:“没有。”

苏融:“那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越晟沉默半晌,好半天才出声:“……今早听宫人议论的。”

苏融才不信他这蹩脚的谎言:“让我来猜猜……怕不是让宫人去打听了消息,一点点告诉你的吧?”

越晟的耳根红了,他放开手,不满道:“孤怎么可能干那种无聊的事?”

苏融轻哼了一声,不去戳穿他的谎言。

一行人在当地知府准备的宅院里住下来,苏融换了身衣服,就要拉着越晟出去逛逛。

“还未用膳,”越晟向来冷冰冰的脸色柔和了许多,在灯下看起来甚至有些温柔,“等吃过晚膳了再出去,好不好?”

苏融:“不好,我们去小街上吃。”

越晟蹙眉:“外头的东西不干净。”

苏融不说话,就定定看着他,把越晟看得受不了了,才答应道:“那我们带些吃食出去。”

两人出了门,一路往小街上走去,民间杂摊众多,各种新奇玩意儿层出不穷。

苏融以前也看过不少这些东西,倒是越晟,明明惊奇非常,却还要做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苏融看他着实好笑,买了一个小摊上的烟花,递给越晟,故意说:“你来放。”

越晟看看那烟火,小小一根,瞧不出什么稀奇的意思。

于是点了火,却没料到他一放手,那烟花竟如灵活的游蛇般在他面前飞快地游了两圈,猛地朝他胸口窜过来。

越晟吓一跳,甚至微微往后退了半步,直到听见身边苏融的轻笑声,才回过神来,沉着脸问:“你耍我?”

苏融抬手挥开空气中的烟火味,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压低了嗓音戏弄他:“只是个小孩子玩的东西,陛下不知道?”

越晟的脸色更黑了:“谁让太傅不带孤玩这些东西?”

苏融一本正经道:“我只负责教导你的课业,别的一概不管。”

越晟扣住他的手腕,嗓音低沉:“现在孤长大了,太傅不能只教导课业了。”

苏融问:“那还要教什么?”

越晟:“太傅以为呢?”

苏融直觉他又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刚想捂这崽子的嘴,越晟就已经道:

“琴艺茶道、治国之道、文韬武略……天地人伦、床第之事,太傅都要一一教会孤才好。”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渐低,隐隐带着揶揄沙哑。

要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苏融真想去扯他这张厚脸皮。

两人最后走累了,在河岸边坐下,一边分吃刚买来的热乎烧饼,一边看河面上的盏盏花灯。

越晟一向不挑食,但苏融难伺候得很,一张烧饼被他评头论足,最后勉强啃了啃边沿,剩下的都进了越晟肚子。

“早点回去吧,”越晟碰碰苏融的耳尖,感觉夜风都把这小片细嫩的肌肤吹凉了,于是说,“你晚上吃得少,回去再让下人炖汤。”

“嗯。”苏融垂着眼,忽然弯腰轻轻一捞,提了盏简陋的小花灯上来。

看着苏融从花灯里取出了一张叠好的字条,越晟有点不明所以,苏融解释道:“民间传言,把愿望写在纸上放进花灯里,就会随着水流飘到心愿之处去。”

越晟心不在焉:“无稽之谈。”

苏融展开那纸条,就见上面清隽的字迹写着:“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越晟瞥了一眼那句诗:“这是要做什么?”

苏融:“估计是某位小郎君写给他心爱的姑娘的。”

越晟蹙眉想了一会儿:“写了就能送到姑娘那边去?”

苏融觉得好笑,方才不还一副不信的模样,如今怎么又问起来了?

他故意逗越晟道:“那当然,莲花灯神灵庇佑,只要那姑娘也与这小郎君两情相悦,就会在月中时分等在桥头,有心的话,一眼就能认出来哪盏灯是送给自己的。”

“在民间,叫河灯传情。若非天定的姻缘,其他人都难做到。”

越晟听得入神,甚至有些怔住了。

其实这番话是苏融随口编造的,民间确实有以花灯寄美好心愿的习俗,但也没苏融说得那样玄乎正式。

越晟突然说:“那你会捞到我的花灯吗?”

苏融挑眉:“你放了灯在河里?”

越晟站起身:“这就去放。”

苏融没来得及拉住他,好笑地看着这个玩性未褪的小崽子匆匆沿着河岸走,竟是真准备要去买花灯。

身边掠过个黑影,苏融转头,就看见越晟身边的侍卫,那个叫随雨的,眯眼笑着问自己:“公子可要我们帮忙?”

苏融:“帮什么忙?”

随雨说:“我去盯着陛下放了哪盏灯,待会给公子一点提示。不然依陛下那暴脾气,肯定又要发作了。”

随雨性格跳脱,一点也忌讳说越晟的坏话,只不过苏融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不用。”

“我认得出来。”

越晟这一去就离开了很久,苏融等得快要睡着了,才感到肩上一暖,越晟回来给他披了件薄外衣。

“孤已经放了河灯,”他盯着苏融,肃然道,“待会你记得捞一捞。”

苏融勾唇问:“若是我找不出来呢?”

越晟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思考过这个后果。

他皱着眉想了片刻,才低声道:“孤会很生气。”

“孤一生气,就喜欢欺负你。”他说。

苏融听着这赤.裸裸的威胁,一点也不害怕。

他看向夜色下安静幽幽的河道,不时有一两盏灯打着旋儿飘过去,苏融始终没有动,眼神懒懒倦倦的,看起来颇有些心不在焉。

越晟心中有点紧张,有点焦急,又有点唾弃自己的幼稚。他冷着一张脸,看起来甚至比平时还要不近人情。

很快,河道上游倏然出现了一点非常亮的灯光。

苏融和越晟一同望过去,发现那是一盏富丽堂皇、异常大的、以精致竹片雕镂而成,在水面上绽放出难以匹敌美丽的大花灯。

苏融:“……”

越晟:“……”

一旁的随雨大呼小叫起来:“陛下!这谁认不出来啊……”

越晟的脸色不太好看。

苏融动了动,转头吩咐随雨:“去拿长杆,把那盏灯捞上来。”

随雨早就准备好了捞河灯的长竹竿,这会儿跳到河岸边,就要去够那盏显眼的大花灯。

苏融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开口:“不是,你捞错了。”

随雨:“???”

苏融一指河面,无奈道:“旁边那盏小的才是。”

随雨和一众侍卫定睛看了看,才发现在那盏富丽华贵大花灯无与伦比的亮光下,左侧还飘着一盏小小的、淡青色的花灯。

做工粗糙笨拙,竟然还有一半沾了水,一颠一颠的,眼看着就要沉进河底里去了。

难怪没人注意到它。

随雨把这盏实在寒碜的小花灯捞上来,难得不敢去打趣越晟,只能哈哈干笑道:“啊哈哈哈,那盏大的是谁的啊,这么有钱,把咱们陛下的都压过去了……”

越晟:“。”

苏融瞥了他一眼,轻声警告随雨:“不会说话就闭嘴。”

把花灯拿到手,苏融轻轻用指尖拈了拈那小灯的几个角,叹气道:“陛下做的这盏灯,都是歪的。”

越晟语气僵硬:“不是孤做……”

“但是比别的都可爱,”苏融温柔地截断他的话,他抬起眼,带着笑意凝视越晟,“我很喜欢,陛下有心了。”

越晟抿着唇,冷峻的脸有些发红。

苏融又说:“让我看看陛下写了什么。”

他好不容易才掏出灯中心的一张纸条,结果碰上去湿哒哒的,拿出来一看,因为沾透了水,墨迹氲成一团,半个字也看不清。

苏融:“要么陛下自己告诉我,写的是什么?”

越晟固执道:“孤说出来就不灵了。”

苏融摇摇头,对他这番孩子气的言论表示无奈,但也没追问。

把花灯交给随雨保管好,越晟看苏融脸色苍白,眼神困倦,知道他身体撑不住,于是打横把人抱起,低声说:“现在回去?”

苏融觉得一股浓浓的困意上涌,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很疲惫,他无意识地点点头,缩进越晟的怀里,不说话了。

越晟抱着人沿河岸往回走,随雨又八卦地凑上来,瞧瞧苏融睡着了,才问越晟:“陛下究竟写了什么啊?”

越晟平视前方,嗓音冷冷淡淡:“再多问一句,孤就命人把你扔进河里去。”

随雨感叹:“啧啧,这什么差别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