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矫情

陆太医的话一说出来,屋子里就陷入了死寂。

苏融睡得迷糊的大脑彻底清醒了,迟钝地思考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领会到陆太医的意思。

“……”

一干人面面相觑片刻,陆太医本着为臣本分,冒死劝谏道:“陛下,您若是实在憋不住,可以让方公子用其他方式帮您,并不一定要交……”

苏融忍无可忍,开口道:“闭嘴!”

陆太医的话戛然而止,他看了苏融一眼,心道这小公子是害羞了。

唉,年轻人啊,就是脸皮薄。

越晟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看起来有点神游天外,好一会儿才出声:“……孤会考虑的。”

“……”苏融感觉自己要呕血:“陛下考虑什么?”

越晟沉默了半晌,道:“其他方式。”

苏融:“?”

陆太医见一向固执的越晟被自己劝动了,心下宽慰,又嘱咐了伺候苏融的宫人一些注意事项,方才告退,准备去御药房亲自配药。

等陆太医一走,苏融被这两人气得肚子疼,索性把被子拉上来,转过身一躺,不理会越晟了。

他闭着眼睛,感觉有人坐在自己的床沿上,越晟低而沉的嗓音传过来:“很困?”

苏融不说话。

越晟慢慢道:“太医和孤说了许多要注意的地方,等你有精力了,孤再和你说一说。”

苏融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是,”越晟立即开口道,“只是点小毛病……你好好养身体,孤有空就过来陪你。”

他轻轻将苏融凌乱的乌发从被子里拨出来,柔软细顺的头发从指缝间流淌而过,像是握不住的沙。

越晟的动作顿了顿,忽然起身道:“你先休息,孤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说完,他快步走至殿门旁,推门出去后,才猛地刹住脚步。

小汤子匆匆从里面跟出来,把殿门仔细关好,不明所以道:“陛下?”

越晟伫立在寝殿前,高大挺拔的身形久久不动。

正当小汤子奇怪地准备再开口问一句时,突然见越晟极其细微地摇晃了一下,小汤子大惊失色:“陛下!”

他忙不迭想要上前扶住越晟,越晟却挥开他的手,使劲按了按太阳穴,哑声道:“无事。”

小汤子见越晟睁开眼,形状凌厉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红血丝。

他一惊,知道越晟又差点犯了头痛病。

越晟已经很久没有头疼过了,自从苏融进宫之后,跟在他身边服侍的宫人们都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以为陛下总算不再犯病了。

而今日又是因为什么?

越晟没有动,小汤子也就不敢走,一主一仆站在殿门前,夜晚的宫灯在地上拉下两道长长的人影。

越晟低垂着眼,看似平静,实则在努力压抑心内的不安和恐慌。

旁人也许并不知道,其实自战场上把苏融带回来的那天起,越晟便始终有点患得患失。

加上苏融的病情始终反复无常,病因难解,他更是烦躁不安,常常闭上眼就想起那件往事。

想起那个三年前的雪夜。

想起苏融溅在素白衣角上的血迹,砸落在地面的酒杯,在寒风中摇晃的宫灯,尖叫奔走的宫人,满室刺目的红。

越晟这一生,不畏天地,不惧鬼神,唯独最怕的,是苏融悄无声息地倒在他的怀里。

这段时间,有数个深夜,越晟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微微颤着手去试苏融的呼吸。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甚至有些病态,他不愿在苏融面前展露这样的自己,只能拼命压抑伪装,在苏融和众人面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没事的,越晟安慰自己。苏融现在虽然身体差,但认真养一养还是会好起来的。

但有时恐慌来势汹汹,强硬如越晟,也抵挡不住这样失控的时刻。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重新恢复那副冷漠无情的模样。

小汤子谨慎道:“陛下,我们现在是要回御书房吗?”

越晟回头看了紧闭的殿门一眼,神色柔和下来,淡淡道:“走吧。”

小汤子正要跟着他离开,忽然听见身后一响,伺候苏融的宫女快步走出来,叫了一声:“陛下请留步!”

越晟转过身,那宫女小跑着,低着头将一把青竹伞递于小汤子,轻声道:“方公子说,见窗外阴云蔽月,恐半路有雨,让陛下带上这把伞。”

越晟向来不喜欢在宫内坐步辇,苏融是知道的。估计下了小雨,他也懒得撑伞。

“还有,”宫女犹豫了半晌,又尴尬地伸出手,将一把糖放入越晟掌心,结巴道,“方公子说……陛下、陛下若是心情不好,有哪里不舒服,吃颗糖就能好起来了……”

越晟看了看掌心里的几颗糖,是殿中置来待客的普通糖丸,估计苏融看都没看,随手抓了一把起来就让宫女给他。

真是一个……漫不经心却温柔的安慰,越晟心想。

他焦躁的情绪神奇地缓和了下来,与此同时,屋檐外淅淅沥沥地洒下细雨点,小汤子打起青竹伞,恭敬道:“陛下请。”

越晟抬起头,突然对着殿门里头道:“孤晚些时候再过来。”

过了片刻,苏融的声音才隐隐传出来。他说:“哼。”

*

苏融被陆太医看诊之后,太医署给他制定了一套详细的起居饮食和用药方案,包括但不限于每天要喝一碗清鸡汤、晨午晚定时喝比黄连还苦的药等等。

而伺候他的宫人也掌握了规律,每当苏融要喝药的点,一定要找人在殿门口看着,不能让越晟这个时候过来。

——因为一旦越晟在场,苏融喝药就会变得慢吞吞的。

抿一口就蹙起秀眉,脸色苍白,神情委屈又无辜,越晟见了又要过来哄他,左右折腾起来,半个时辰就溜了过去。

而若是越晟不在,苏融通常端起药就一饮而尽,神色不变,眼睛都懒得眨一下,非常省时省事。

久而久之,越晟发现自己常常被莫名其妙地拦在殿门口,连自己的寝殿也进不去。

“孤为何不能进去?”他站在廊下,沉声问。

眼前伺候苏融的宫女叫圆宝,原本她是叫樱儿的,但越晟极其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随手给她赐了名,就取元宝之意,叫圆宝。

圆宝低着头,支吾道:“方公子刚醒,还在换衣呢。”

越晟皱眉:“那孤有什么不能见的?”

圆宝说不出来了,就直直站在他面前,咬着唇不说话。

越晟见这宫女神态诡异,担心苏融有什么事,于是快步走到殿门口,往里瞥了一眼,发现苏融正在喝药。

苏融怕苦,喝药时都要他耐心哄着才肯乖一些。

越晟想着这些事,心道那宫女竟然敢在这关键时候拦自己,真是该死。

他正要迈步进去,忽然听见苏融背对着他站在里头,冷淡道:“就这些了?”

宫女答:“今日中午份的药就这些了。”

然后越晟眼睁睁看着苏融动作行云流水地喝完了两大碗黑糊糊的药汤,末了拿帕子拭了拭唇,云淡风轻道:“把碗端出去,满屋子的苦味。”

宫女:“是。”

“等等,”苏融话锋一转,又说,“放着吧,越晟待会要过来,给他看一看。”

越晟:“……”

宫女:“……”

“你要给孤看什么?”转瞬就想通了苏融的小心思,越晟好气又好笑,出声道。

苏融一僵。

他转过身,就见越晟走进殿内,应该是刚刚下朝就赶过来了,身上还穿着一袭黑金冕服,愈发衬得人气质冷漠,不近人情。

越晟走到苏融跟前,低头看了看桌上那几只碗,问:“你不是畏苦吗?”

苏融:“……”

越晟:“这些天都在骗孤?”

苏融偏过脸,神情镇定:“没有。”

越晟:“那今天怎么不说苦了?”

苏融面不改色地胡扯:“今天舌头坏了,尝不出味道来。”

“……”越晟拿他没有办法,叹道:“往日里也不见得这么喜欢撒娇。”

苏融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立即开口反驳:“我没有在撒娇。”

越晟:“无碍,孤喜欢。”

苏融:“……”

他握紧拳头,恶狠狠地瞪视跟前的人,耳尖却不自觉地红了,看得越晟想伸手去捏一捏。

但这个时候不能轻举妄动,越晟清楚苏融的性格,得寸进尺也要有个度。

虽然他实在喜欢苏融这副模样。

曾经的苏融温柔如月,却不食人间烟火,鲜少能见到这样耍小心机的时候。

越晟喜欢苏融在自己面前的改变。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他更加心动。

苏融目光在四下晃了两圈,试图转移话题:“陛下是刚下朝回来?”

越晟在桌旁坐下:“嗯。”

苏融一手撑在身后,瞥了眼他的袍角,轻轻哼了一声:“恐怕不是吧。”

顺着他的视线,越晟往下看去,发现自己绣着金纹的袍角处沾了两滴深色的血迹,很不显眼,也就苏融这样细心又敏锐的人能察觉出来。

“去了趟刑部,”越晟顿了顿,又道,“不是什么大事。”

“去审傅水乾?”苏融蹙眉:“你对他用刑了?”

越晟本来要否认,听见苏融的话,又不高兴起来:“孤若是对他用刑,你会不满?”

苏融说:“醋缸。”

越晟黑了脸:“……孤不是。”

苏融在对面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拈了两粒冰糖加进去,闲闲道:“傅水乾不是个会对刑罚屈服的人,不必浪费力气。”

越晟语气冷冷:“孤也不是。”

“……”苏融奇道:“你到底在和谁较劲?”

越晟:“。”

“没上刑,”越晟别过脸,嗓音里满满不悦,“不过问了点话,血迹可能是别的地方蹭上去的。”

苏融摩挲了一下茶盏边沿,若有所思。

其实他也有些话想问傅水乾,不过那些话暂时不适合告诉越晟,得找时间自个儿去刑部。

毕竟傅水乾当初离京前的那些话,一直卡在苏融心头,令他疑惑。

傅水乾为什么那么笃定是越晟杀了自己?又为什么扬言要替自己报仇?

傅水乾在那年的除夕夜,究竟知道什么,又究竟查到了什么?

苏融相信越晟的话,但那年的真凶,却始终如雾般掩在人后,没有被探寻出来。

之前没时间问傅水乾,如今却有了一个好时机。

*

苏融在刑部见到傅水乾的时候,他正悠闲坐在牢房角落里,拿着根小铁棍,在地面上划了棋盘,自己和自己对弈。

“傅将军倒是颇有闲情雅致。”苏融看了一会儿,开口道。

傅水乾抬起头来,见是他,不由得笑了起来:“都成无业游民了,喊什么傅将军。你之前不是喜欢叫我水乾么?”

苏融淡淡道:“不喊将军,喊反贼也可以。”

傅水乾扔了小铁棍,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还伸了个懒腰,说:“你再怼我,要问的话我可就不答了啊。”

苏融沉默了片刻,转身就走。

傅水乾哪料到不过戏言一句,苏融竟然就被气走了,忙走到铁栏边喊:“回来回来!”

苏融回过头,挑眉道:“将军这下愿意好好说话了?”

傅水乾见他诈自己,无奈道:“好不容易来个人和我聊天,还不能多说两句了。”

苏融没有理会他的废话,径直问:“越晟和你见过了?”

傅水乾抱臂倚在墙旁,斜睨了他一眼:“见了,怎么,你要打听?”

苏融摇摇头,他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事,也没有细问的必要。

傅水乾里通外国,带军反叛,到现在却还没有被拖到午门砍头,说明越晟不是不想杀他,而是暂时不能杀他。

而为什么杀不了傅水乾,无非是傅氏所代表的世家势力挡了路。

越晟今日杀一个傅水乾,明日便可能要下手从世家手里收权,而延续了几百年的庞大世家势力,不可能坐以待毙。

越晟已经控制了一个朝廷,他们不会愿意再让他控制世家。

苏融忽然细微地蹙了蹙眉,有什么思路飞快地一闪而过。

他记得……自己刚重生的时候,似乎就奇怪过,为什么外界会将越晟传得如此暴烈嗜虐,简直如怪物一样可怖。

苏融那时候觉得或许是越晟故意纵容而致,但如果不是越晟做的,而是其他针对他的人呢?

“你今日来见我,”傅水乾在这时候出了声,上下看了苏融一眼,“不会就准备站在牢房门口发呆吧?”

苏融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

傅水乾站在铁栏后,离他很近,似乎在认真地打量自己。

“不是,”苏融说,“来问问你关于苏丞相的事情。”

傅水乾置若罔闻,却说:“越晟把你照顾得挺好。之前还担心你这样的病秧子,估计会被他折腾得够呛,没想到现在看起来还好端端的,脸都圆了一点。”

苏融:“……”

“傅水乾,你离京前,曾说苏丞相是越晟杀的。”苏融懒得搭理他调戏人的话,单刀直入问:“是什么意思?”

傅水乾的笑意淡了下来:“什么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他杀的吗?”

苏融:“我问过越晟了。”

傅水乾沉默片刻,倏然笑了一下:“你一直都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都相信他,就算越晟把你卖了,也要替他数钱。”

苏融脸上没一点情绪波动:“挑拨离间对我没用。”

“我说的是事实,”傅水乾摇头,垂下的眼眸中神色复杂,“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找证明。”

苏融蹙眉:“什么证明?”

“越晟藏着的秘密,”傅水乾语气淡漠,“长定殿里,就有他亲手杀死那个人的铁证。”

长定殿,苏融三年前中毒身亡的地方。

自重生过后,苏融从未再次踏足过那里,越晟也没有提起过,两人心照不宣地一同避开了它,像是这样就能埋住某些发生过的痛苦事实。

傅水乾的语气笃定,苏融也不禁怔了一下,心底寒意油然而生。

“我会去看的,”短短一瞬后,苏融重新冷静下来,说,“不过还有一个疑问。”

傅水乾抬头看他,就听见苏融问:“你又为什么要……替他报仇?”

牢狱里有很长时间的寂静,傅水乾半张脸隐在昏暗中,神情晦暗不明。

过了好半天,他才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戏谑:“他没死在我手上,我不甘心。”

他盯着苏融的眼睛,慢慢道:“若不是托他的福,将越晟推上位,恐怕我、傅氏都不会走到今日这步田地。你说,我想不想杀了他?又想不想杀了越晟?”

苏融语气冷淡:“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不管哪步田地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路,不愿意割舍权势,又畏惧随之而来的危机,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傅水乾耸耸肩:“罢了,我说不过你。”

苏融蹙眉:“……你是不是在诓我。”

怎么总觉得他的话逻辑前后矛盾,和自己的问题半点关系都没有。

傅水乾:“哪有诓你,苏相是个不错的对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越晟手里多可惜。我作为曾经他最讨厌的人,勉为其难帮他报个仇不过分吧?”

苏融:“……”

他大概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浪费时间站在这里听傅水乾瞎扯淡。

“走了,”苏融转身,淡淡道,“待在牢里记得醒醒你的脑子。”

傅水乾这次没有挽留,靠在墙上望着苏融离开的背影。

他穿了一袭茶白外袍,与这冰冷肮脏的牢狱格格不入,身形虽然略显孱弱却气质温雅,步伐不紧不慢,如同在莲池旁闲庭信步似的。

傅水乾看了一会儿,忽然开了口,他叫道:

“苏融。”

那背影微微一滞,却没有回头,停了一瞬后继续往前走。

“小心越晟。”傅水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