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 又是冬末春初之际,正是司天台算出来的那个黄道吉日。
柳离没有详细了解,所以并不知道这个日子究竟有多“吉”。
她唯一知道的是, 这个日子还挺冷的。
前些天西京刚下过雪,如今还没化透, 硬邦邦地堆在角落里;纵然将衣裳裹得再厚, 紧紧握着暖手炉,也无济于事,只能在冷冰冰的天气里瑟瑟发抖。
而柳离为什么这么清楚呢?因为她就要在这样的日子被册封为皇后了。
从几个月前, 艳儿就天天劝着她少吃点东西,免得稍不注意,就在冬天养出一身膘。
古代的规矩甚多, 繁文缛节,更何况是册后这样的大事, 服饰自然是不会轻薄少到哪里去的。若不是极为纤瘦的人, 到时候一层层穿上,免不了会显得累赘。
更何况新婚之时, 还有洞房花烛夜, 但凡是个爱美的女孩儿, 都不想自己看起来臃臃肿肿的。
柳离并不是那种容易吃胖的体质,一向都算是苗条的,闻言捏了捏自己胳膊上的小肉肉,迷茫地问艳儿:
“那些衣裳……穿起来,真的会有这么严重吗?”
艳儿遗憾地点头。
柳离不得不下定了决心。
成亲六礼,乃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即便是一朝之君娶妻,也不例外。这一套流程下来需要很久, 所以柳离有得是时间瘦身。
所以那段时间,宁子笙每日下朝回来,都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用小臂和脚尖撑在榻上,身体悬空。
宁子笙实在是看不懂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歇会儿?”
她看着柳离就这样坚持了许久,明明都累了,却仍旧没有放弃,同时嘴里还不忘反驳她:
“你不懂,这叫平板支撑。”
宁子笙:……
算了,就是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过她开心就好。
时光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既定的那日。宁子笙做事周全,六礼的前五礼早已办妥,唯剩下最后的亲迎一项。
不论是明面上,还是实际的身份,柳离都是从楚国公府出来的,要迎,自然也是去国公府迎。
闺房之内,宝安郡主站于柳离身后,低头望着她及腰长发,将手中的篦子轻轻插入其中。
发丝顺滑,宝安没用多大力气,只稍稍一带,便顺利地从头梳到了尾,没受到任何阻碍。
柳离亦是没有感觉到痛。
镜中映出她此时的模样。黛绿色的袆衣之上绣有翚翟,栩栩如生;宽大的领口、袖口将整个人笼罩在内。
的确和艳儿说得一模一样,很显胖……
但落在母亲宝安的眼里,显然不是这样的,只觉得自家闺女身段玲珑,面若桃李,怎么看,都是国色天香的美人。
“你呀……”宝安轻叹。
她至今还不知道柳离死而复生一事。毕竟先前瞒了那么多年,又为了圆谎,下了那么多功夫,而今也没有戳破的必要。
在宁子笙写的信中,柳离已成了家,而今又回京得以册后,宝安自然而然地将女儿当成了和离后的再嫁之女。
“进了宫里,凡事要处处小心,谨慎为上。”这些年,宝安没怎么见老,用那张与柳离有几分相似的唇,絮絮叨叨地念着,“圣上宠你爱你,你既有了前车之鉴,可要好好与她相处,有了矛盾好好沟通,切莫重蹈覆辙,再闹得个和离。”
她这是见柳离抿唇不语,以为她还思念先前的夫婿。
柳离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微笑:
“好的,阿娘。”
而后脑中不由得回想起,先前有一次,她也问过宁子笙这样的问题:
“你说,你让我当皇后,若是有一天腻烦了,想废了我,我怎么办?到时候我是不是就只能漂泊无依,四海为家?”
当时宁子笙正在看底下呈上来的文书,闻言,理都没理她。
柳离只以为她是没听见,又凑过去再问了一遍。
这一回,宁子笙总算有了反应,不过只是淡淡地抬头,旋即扫了她一眼:
“想得美。”
*
宝安为她梳了头,又有宫里来的侍人为她挽发、戴冠。柳离本就生得明艳,美而外露,头上戴了好些东西并不会看起来累赘,反倒相得益彰。
侍人见她面无表情,忐忑道:“可是弄疼了您?”
“啊?”柳离眼睛都懒得睁,“没有没有,你继续,不用管我。”
时辰太早,她本就困倦不堪,和宝安说完体己话实在是耗尽了全部的精力,如今已动都不想动,只任凭侍人折腾。
之后的封后大典是怎么过的,柳离已经困得记不清了。只能勉强回忆起,自己坐在宁子笙身侧,迎接着文武百官各异的眼神。
“【系统】你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吗?”
“……”
她已经连系统都没力气回复了。
“【系统】没事,我给你开个金手指。”
柳离转瞬就有了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扫过之处,尽是众人的心理活动,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在眼前。
首先,是身旁为她斟酒的宫女。
“她神色肃穆,笑也不笑,莫非是个脾性烈的主子?以后若是我犯了点什么错便杖杀我,可怎么办?”
然后,是不远处的赵小瑞。
“郡主今天心情不好吗?难道是和九大人吵架了?没事,晚些在龙床上打一架就和好了。”
柳离:……
我明明只是困了而已。你们哪来的这么多解读啊?!
她蓦然侧头看向宁子笙,眯起眼睛,想好好瞧瞧宁子笙在心里是如何解读自己这副表情的。
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数行字:
“她眼神飘忽,是饿了。”
“她面色不佳,是困了。”
“她这么看着我……是想亲我?”
“她想困告。”
……好家伙,柳离除了好家伙也说不出来什么了,真不愧是你啊,天命之女。
于是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微笑,省得这群人再想这么多。
可事与愿违,却变得更糟糕了。
斟酒的宫女更加战战兢兢,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显然极为害怕:“这主子阴晴不定,我还是小心为上。”
赵小瑞饶有兴味:“果然郡主一看到九大人,就笑了啊。不过龙床上的架,该打还是要打的。”
而宁子笙眨了眨眼:
“她果然想困告。”
柳离深吸了口气,放缓嘴角,褪去伪装出来的笑容,面无表情地拿起半块糕点,塞入口中。
懒得再管这些小笨蛋怎么想了。
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嗝。
*
封后大典折腾了整整一天,柳离几乎十二个时辰都没合眼,从丑时一直忙到了第二日的丑时。
不过有时人困过了那个劲儿,就会突然变得更精神。
她虽然很困,可是已经失去了睡意,被“送入洞房”的刹那,只想把身上这些累赘通通甩掉,然后放空大脑。
“小九儿。”柳离有气无力,“帮帮我,把头上这些东西拆了。”
宫灯映得铜镜更加昏黄,但仍能完好无损地映出凤冠的模样,即便光线微弱,华丽亦是丝毫不减。
宁子笙却没急着动手,只是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
“你快点。”柳离简直要趴下了。
她这才感到头上的负担正在一点一点减轻。
“你这些日子吃得太少,有损身体,容易疲累。”
运动之余,柳离的确也管住了嘴,所以减重的最终效果十分成功。
“那不是为了穿这衣裳吗。”她嘟囔着,摸了摸自己饿扁的肚子,“所有人都看着我,我若是不好看,怎么行。”
“美与丑,无关胖瘦。”
柳离“哎”了一声,开了句玩笑:“怎么会呢,我若是胖上一圈,你就要嫌了。”
宁子笙的手很巧,没多久,便将冠、钗、步摇等柳离自己都分不清的东西尽数取了下来。
“不会。”
她看着满头青丝在眼前如瀑般地散下。
“噢。”柳离似是不信,“总感觉你在骗我。”
“没有骗你。”
发饰除去,便是冗杂的衣物。
不论里衫还是外衫,都是宁子笙亲自挑的,对于如何解开,她再熟悉不过,只消轻轻一捻——
那件厚重的皇后袆衣,便顺理成章地被褪了下来。
“穿衣裳好不好看,其实并不重要。”
“……为什么?”
柳离突然有了一丝警觉,登时欲起身,可却被宁子笙牢牢地按住了肩膀,哪也不能去。
熟悉的味道充盈鼻间,属于另一个人的长发也搭在了她的耳畔。
“反正总归,是要脱下来的。”
指尖犹如一条富有攻击性的蛇,只探了两下,衣带便再也撑不住了,应声而落。
这是她们迟来的新婚之夜,她的心上人,穿着她选的衣裳,如此动人,又如此合适。
自然也该由她亲手为她脱去。
诗中有云,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可谓嘈嘈切切,潺潺汩汩,欲罢不能,无休无止。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柳离方才得闲抬首,迷蒙地望见窗外一轮皓月当空,周遭隐隐生出了一圈或赤或靛的环,将它绕在其中。
她认得这是什么,在司天台学到的那些东西,还没有忘。
“月珥且戴,不出百日,主有喜……?”
“有喜”这寻常的两个字放在今夜,似乎有了别样的意思。
若换了男女夫妻,算是个育后的好兆头;可对她们二人来说,却不适用。
柳离只将那句话轻声默念了一遍,便甩了甩头,将这份思绪扔到脑后。
她不知道的是,用不了多久,她便真的会从宁子笙那里获知一份“喜”。
并不是怀子之喜。
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