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离回到宫中时, 空气中属于沉香的甜味还未散去;若是将手伸进香炉里去探,即刻便会被残留着温度的香灰所烫伤。
可柳离甚至都不必伸手去确认香灰是否凉透,也知道宁子笙必然是才走了不久的。
因为能嗅到的除了沉香屑, 还有沐浴过后、专属于宁子笙的味道,淡得似有若无, 却又直往鼻子里钻, 让人无法忽视。
可她的人却已不在这里。
先前的木箱子仍是码放在角落,或许后来多了些又少了些,柳离没有细心确认过, 此时也无心多看,只四下张望着。
如果打开系统面板,便能通过其透视到宫殿内外来来往往的人。夜已深, 能看见的名字唯有值夜的守卫、太监,并无他人。
“【系统】你都闻到味道了, 证明她一定才走了不远。”
灵体移动的速度远比实体要快, 按理说柳离怎么也不会追不上的,可飘了这一圈儿, 不论是尚书房还是宫门口, 都没见到她的踪影。
柳离失望地摇了摇头:“是, 但……”
她低下头,嗅着仍旧没有散去的香,忽然瞥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旁,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殿内无灯,若是换了旁人,兴许便忽略了,可灵体夜能视物,自然不会注意不到。
柳离将它拾了起来。这是颗宝蓝色的琉璃珠, 在注视之下,宛若一下子脱俗出尘,越看,便越熠熠生辉,若是做成首饰,嵌在步摇、簪子上,定然极为不凡。
“那边怎么还有一颗?”
“【系统】还真是。”
这颗亦是琉璃珠,只不过色呈艾青,明明比最清澈的湖水还要浅,却还是漾着和先前那颗同样令人心生喜爱的光泽。
一颗,两颗,三颗……
柳离先前光顾着寻宁子笙的身影,却并未发现地上竟然零零落落散了这么多。凭她对宁子笙的了解来看,这显然不是无心之失,因为这些珠子散落的位置,似乎隐隐指向某个方向。
是……
“密道。”
是几月前,宁子笙在皇陵处守株待兔,将她带回宫中时曾走过的那条道。密道内虽有数不胜数的岔路口,看样子,可以通向许多不同的地方,可在皇宫内的入口,似乎只有一个,也正是大珠小珠所指之处。
柳离自然不会忘记。
她将大大小小的琉璃珠紧紧攥在掌中,顺手塞进了腰间的香囊中,顿时感觉沉甸甸的。
附身探去,龙床之下那一层遮掩似的木板早就大敞着,不过空间仍是有限,一次仅容一人入。
里头黑幽幽的,在无声无息的夜晚很是令人害怕,可柳离心下一怔,便没多犹豫,试探着走了下去。
——那股味道,一直蔓延到了这里,并且有越来越浓的趋势。
宁子笙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密道内空气稀薄,本不该点太多灯,可壁上的火折子却仍是亮着,忽闪忽闪,把柳离的胆怯驱散得一干二净。
“宁子笙想让我去哪里?”
足尖正指处,又是一颗新的琉璃珠。
“她要偷偷出去,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留下这么多珠子,不就是想要带我过去罢了。”
况且连密道的入口都忘了关上,这怎么可能是宁子笙做得出来的事情。
“【系统】皇陵?”
“……动动你的脑子。”
皇陵在长安城外,荒无人烟,除非宁子笙要就地杀人毁尸灭迹,否则绝无可能。
但其他能通往的地方,柳离一个都不知道。
“【系统】有的岔道内有灯,有的没有,再加上这些珠子……她是刻意给你引路。”
“嗯。”
这是一段比回来时走过还要长的路,尽管柳离以灵体的形式飘得飞快,却还是过了小半个时辰,都还没有看到尽头。
她感觉不到累,能感知到的,唯有自己心焦如焚。
拐入第不知多少个岔路口后,柳离的香包也被琉璃珠撑得满满当当,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
密道位于底下,时不时会有沉闷、细碎、且来自地面上的嘈杂透进来,可柳离似乎听到了不一样的熟悉声音。
是鹅卵石被包裹着冲撞,是泥土被轻轻抚摸;是淙淙淌过,也是倾泻而出;是叮咚作响,也是风卷浪起……
头顶上无疑是一片川流。
柳离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将本就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再次加快了些,飞一般地冲出了这条密道。
而后她看到了宁子笙为她留下的出口。
柳离再也迫不及待,跳了出去。
如她所料,这里正是前不久,宁子笙曾带她骑着乌骓马儿来过的那个地方。只不过此时没有晚霞,没有曦光,唯剩下时时刻刻奔涌不息的流水。
琉璃珠和火光的引领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其他的线索。柳离环顾左右,也没能再发现什么。
“【系统】往东看!往东看!”
古代没有指南针,都是依靠天象和日影而辨。柳离毕竟在司天台待过,认个方向还是问题不大的。
她回眸一瞧。
东边是那片柔软且青翠的草地,只不过其中一小片,被一个红彤彤的灯笼染成了檀与胭脂相融之色。
只需一霎,柳离便到了灯笼之旁,也看清了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字。
——囍。
灯笼前方又是数不尽的琉璃珠,几乎铺成了一条路,只是柳离再也捡不下了,只能执着灯笼,继续前行。
这个字所代表的意思几乎将她全部的心神扰乱,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急切,犹如被烈火灼过一样,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尤其是脸颊。
不必去摸,她都知道有多烫。
不知何时,灵体化作实体,柳离听着自己踏着草地发出的沙沙声,步伐忽然慢了下来,每多迈出一步,都要做出极大的心理准备。
因为她看到了。
灵体的夜视能力还没完全消失,当柳离迟疑地抬手,举起灯笼之后,便看到了。
灰色的树干之上,是一簇一簇盛开的花,将枝丫一圈圈地缠绕其中。也是明明于春日开花,早就该凋谢、此时却依旧绮丽非凡的碧桃。
而碧桃花下,清风徐徐,勾动红衣一角,露出石榴红的鞋面,缀着看不明晰的花纹。
是双顶端圆润的翘头鞋。
红衣之上,一层红纱将那人的容颜尽数笼罩其中,端坐树下。看样子她在此等了很久,因为已有碧桃花瓣悄然落在她衣畔,她却并没有伸手去拂,一动不动。
似是在等着什么人到来。
直到柳离终于站在了她面前,两人相对无言,什么话也没有说,她才看见她手中执着一根碧桃枝,缓缓抬手,示意对方拿去。
柳离头脑发懵,不知自己此时究竟该做什么。她只是凭着本能,放下灯笼,接过那根碧桃枝,然后挑起了那片红纱。
纱与枝相勾翻飞,露出宁子笙那张熟悉的脸。
却又并不熟悉。
绯红色的口脂描摹出微抿的唇,眉用螺黛细细勾过,额心花钿,眼尾亦是一片妍丽的红。乌发之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唯有一柄小梳缀在髻前,即便是莹润的玉,也如同映上了娇艳之色。
美得不同寻常。
柳离看到她笑了,并没有起身,只是将手中的另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拿着。”宁子笙说。
是一方再素净不过的月白色手帕。
灯笼即便放在地上也有微弱的光,柳离下意识地借着这光,低头去寻那绣在一角上的字。
两笔金线,勾出一个“九”字。
“你……”
“你不给我么?”
“给,给。”
柳离的手帕一向就揣在怀里,可她晕头转向的,找了半天竟也没摸出来。
宁子笙并未着急,只是那样耐心地注视着,一直待到柳离总算拿了出来,方才又露出了笑意。
指尖与帕子相触,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一般。
“你挑了我的盖头,又与我换了帕子。”她的手攀上柳离的手腕,缓缓将她拉近,口吻不疾不徐。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
红衣艳烈,直到凑到眼前,柳离方惊觉,原来清脆作响的声音不是风吹碧桃花,而是衣上琉璃珠晃荡相碰撞。
“我……你……”
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捉着宁子笙的指尖,愣愣地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你的伤,到底是怎么弄的?”
对方顿了一下,随即反客为主,拉着她的手,便朝自己肩上摸。
柳离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
“衣裳。”
衣裳里边,柔软指腹触及的地方,的确有密密的针脚,虽然还算平整,但也能感觉出来,绣的人并不是个老手,至少不算熟练。
“绣的时候,偶有失手。”
轻描淡写的语气,听上去并没将绣衣这事放在心上。实则一针一线,费了多大的功夫,又花了多久的时间,唯有自己心里清楚。
袖只一翻,便带着她一块儿躺在了这片柔软干净的草上。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灯笼在另一侧,柳离眼前的宁子笙是尽数被阴影笼罩着的,却扔不妨碍她看清眼前人的眼角眉梢,一颦一笑。
“揭了你的盖头,换了帕子,代、代表……”
再抬眼又是红灯笼上的囍字,她已经傻掉了,犹豫着,不敢说出后面的话。
这明明是新婚入了洞房后,才会做的事情。
可……
宁子笙点着她的鼻尖,替她补上了这句话:
“代表,我嫁了你。”
嫁。
这个字比柳离听过的任何一件事都要来得沉重。
“司天台算过,总是最近的黄道吉日,也要半年之后。”宁子笙叹道,“可我今日将衣裳绣好后,便一刻也等不及了。”
“黄、黄道吉日?”
“……呆子。”小九的手指还在继续点着她,曼声问,“现在还不明白?”
呼吸凑得愈来愈近,唇齿相距不过一线。
“你以为孟溪苒究竟是看到了什么吓跑的?那些木箱里装的,又是什么?”
“到底是、是什么?”
“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手都扣到柳离后脑来了,她又能怎么办呢?只能顺从地在宁子笙唇上啄了一下。
可火都烧起来了,又怎是啄一下能完事得了的。
夏日本就穿得薄,那些圆圆润润的珠子又隔着衣裳不住乱蹭,蹭得不知什么有如不远处的清川汩汩,肆意流淌。
唇分之刻,她听到宁子笙说:
“司天台算的,是封后之日。”
手被带动着,将新绣好的嫁衣褪去。
“孟小姐看到的,是鞠衣一角,皇后春服。”
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给了柳离。
“箱子里装的,是……”
是鸳鸯纹玉簪头,是鎏金步摇嵌明珠,无数配得上皇后之位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花树凤冠。
也是封后诏书。
柳离呆了,手上的动作一滞,眼圈瞬间就红了:“我还以为……”
“我很早就说过。”
不要轻易衡量我,及我对你的心意。
而另一头,系统在沉默许久后,发来了一行字,伴着碧桃花的坠落,映入柳离的眼帘。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宁子笙对自己的好感度界面,在看到了上面的数字之后,终于再也止不住眼角的湿意。
“【宁子笙】对您的好感度:999(之死靡它)。”
之死靡它。
直到死,也不会变心。
明明最真诚的事物就在身边,自己却一直为了虚无缥缈的数值而提心吊胆。
“……哭什么。”宁子笙替她抹干净湿哒哒的眼泪,“你要把我这么晾着么。”
好不容易让她……一回,却还是这么不争气。
“对、对不起。”柳离和前头的许多次一样,一如既往地道歉,然后俯下身子,蹭了蹭宁子笙的脸颊。
“别废话。”
宁子笙本想敛起眉头来斥她,却又在看到她被泪晕得朦胧的双眼时,将话不由自主地吞了回去。
这么多年了,她又何曾狠下心过。
柳离只是犹豫,并非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轻柔地将小九拢入怀中,却又准确地,对她做了让她开心的事。
似乎,都好久没看过宁子笙脸红了。
她凑到小九的耳畔,咬着唇问:“疼吗?”
宁子笙无暇说话。
女子与女子之间本不分嫁娶,可若到了封后之时,便不尽如此,总要分个主次。
于是,就在嫁衣绣好的这一夜,她嫁给了她。
宁子笙仰着头,忽然看到了藏在云后皎洁的月亮,悄悄探了个头,露了一点出来,似乎正俏皮地打量着她们二人。
她还看到了巍峨山岭,层峦叠嶂。因着遭受的顶撞,山峦在视线中似乎也变得忽远忽近,宛若此刻身在此山中。
她听到湍急的流水,哗啦啦地扑棱起数层浪;还有身下的草地,随着动作,划出了“挲挲”的响声。
还有头顶上的碧桃树,花瓣更加纷纷扬扬地堕下,落在耳畔,颈侧,身旁。
夜景赏心悦目,可宁子笙却全然没有想要细看的心思,满心满眼,都只会,也只想注视着眼前人。
这到底是为什么?她神思恍惚地想。
从年少时开始,好像就一直是这样。
安静了不过片刻,柳离又问:“我、我是不是做错了呀……”
“……闭嘴。”宁子笙忍无可忍。
可即便这样,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这世上每一日都有新人出生,旧人逝去;而少年少女念书习字,成年男女劳碌奔波,不过都是随处可见的事情罢了。
相较之下,放眼望去,山峰高耸入云,大海一望无际,鲲鹏一飞千里,才是最有意思的事。
宁子笙一直是如此作想的。
“我真的没做错吗?”对方胆怯。
可直到她看到眼前人局促地抿唇,露出颊上浅浅梨涡。
满到要溢出来的感情,在心中快要堆积不下。
就在那一刻,先前喜爱的那一切波澜壮阔,大好风光,好像都沦为了世间再普通不过的的寻常光景。
“……嗯。”
她亦是露出了和对方一样的表情。
琉璃珠子仍在叮咚相碰,宁子笙却并不觉得聒噪。
琉璃……
柳离。
绣于衣上,缀于袖间,放于心上。
这世上风景再多,江山再美。
却又何及你一笑。
——《九公主为尊》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