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迷离

那日的太后举办的诗会, 最终以太后和圣上全都没到场为作为结尾,十分出人预料。

不过,众人谈不上到底是高兴还是失望, 只因着那位柳姑娘的出现,心思活络些的, 心中未免多了些想法。

这些夫人、小姐、公子的嘴自然是管不住的, 但有关圣上,倒也不敢对外妄议,只是一回去, 便同自家人关起门来,一并神色凝重地揣测圣意。

这其中就包括柳茹韵。

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府中的,仿若中了邪一般, 一进屋便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榻上,任凭侍女问了好几声, 也没顾得上搭理。

“夫人, 夫人?您怎么了?”

柳茹韵的思绪游离了良久,才勉强应道:“去把老爷叫回来, 说我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相商。”

“可老爷今日休沐, 说是与同僚们一并喝酒去了, 怎么好去叨扰呢……”侍女迟疑道,“早上,您明明特意吩咐过奴婢的。”

她一向是贴身侍奉的,很得主人家宠爱,所以说话时也大胆了些。

没成想,这话却陡然让柳茹韵变了脸色,旋即厉声道:“我说去叫就去叫,要你这小小婢女多话!”

侍女缩了缩脖子, 不知她哪来这么大的脾气,却也不能和主人家顶嘴,只得憋着一肚子气,领命去了。

陈老爷被下人从酒桌上叫回府的时候,是满腔不乐意的,心想夫人这不过是去了趟宫里的诗会,见的呢,大多也都是些公子小姐,能发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要自己回来不可?

可当他看到柳茹韵惨白的脸色时,瞬间发觉了不对劲。

“夫人,你……”

“相公。”

柳茹韵跟做贼似的,确保没有人在外头偷听,将门窗全部掩好锁死,随即谨慎地将陈老爷拉到一旁,咽了口口水,悄声附耳过去,道明了个中缘由。

“我说的这些,你千万莫怕。我今日,在宫里见到了我长姐。”

听了这话,陈老爷几乎以为自家娘子得了失心疯,皱眉看向她:“夫人是说淳宁郡主?她可是已逝了十年了,夫人你确定不是看花眼了?”

“是真的。”柳茹韵咬牙,似是料到陈老爷不会这么快就信,事实上,也没有人会对如此惊世骇俗的事骤然信服。

“她容貌丝毫未改,甚至当众直言自己姓柳。最重要的是,她亲口在我耳旁承认了,她就是我长姐。此言独我一人听见。”

两人夫妻多年,默契多少还是有些的,听了柳茹韵讲述的种种一切,尤其是得知柳离对她的威胁过后,陈老爷也不由得信了几分。

不过,他仍是觉得这事蹊跷极了,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凝神思考。

他们不清楚巫人一事的内情,只能全凭已知的事情去分析。

“夫人所说,的确是颇有些道理的。但若是夫人所料不错,这圣上用了些巫术将郡主召了回来,又灭了巫人的口,理应是该将郡主藏着掩着,不让他人瞧出端倪才对,又为何让郡主忽然露面了呢?尤其是,还特意让夫人知道这事,定然是事出有因。”

柳茹韵忽道:“有一事很重要。长姐在众人面前唤我‘表姨母’。”

“那夫人如何回答?”

“我自是不敢不应。”

此话一出,陈老爷和柳茹韵不约而同地抬眼对视,须臾,得出了一个彼此都认可的结论。

即便过了十年,也保不齐有人能认出昔日淳宁郡主的面容;但若是她是楚国公府的亲戚,那么有着相似的长相,便也不算稀奇了。

——圣上这分明就是在暗示,要借柳茹韵这个庶妹的口,给淳宁郡主一个能摆在台面上的新身份。

陈老爷呆滞片刻,倏地执住了柳茹韵的手。

他的这条仕途走了多年,一直平平无奇,可如今,一条满是光明的前路似乎就这样摆在了他面前。

若是能借此遂了圣上的心意……

“夫人。”他的嗓音不易察觉地颤了颤,“传信回楚国公府,不,我们明日便亲自回去一趟,此时千万别声张,还需从长计议。快,再同我复述一遍你与郡主今儿都说了些什么。慢慢想,说仔细些,说清楚些。”

守在屋外的侍女只觉得奇怪得紧。

老爷和夫人一向都是花极多时间陪伴小姐的,每日都要哄着小姐入睡,可今儿却只敷衍地唤了乳娘去哄。

他们二人一直没出屋子,秉烛商谈了一整晚,还不许旁人靠近,也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真是令人忧心。

*

天幕深邃,月色迷离,恰似……

“恰似你在冷宫屋顶上,一拳把小猴子打晕的那晚,我记忆犹新。”

灯还没灭,宁子笙一页页翻著书,随口道。

提起这茬,柳离就有点羞窘,在宽大的龙床上欢快地滚来滚去,以掩饰面上的不自在:“也不能这么说吧,我那时只是被吓了一跳而已。”

身旁略带促狭的声音传来:“今日亦是如此?”

柳离瞬间回到了一掌把桌案劈成两半的那一刻,想着身旁太监宫女惊诧的表情和赵小瑞碎裂的目光,就忍不住想一头钻进土里去。

“我错了,以后一定注意保护皇宫公物……”

“【系统】意思是‘我错了,下次还敢’吗?”

“闭嘴!还不是怪你,让我有这么大的力气。”柳离悄然一阵龇牙咧嘴,发射语言攻击,“不要惹我,快走快走。”

于是系统乖乖地闭了嘴。

“桌案而已,不打紧。”宁子笙说。

她顿了顿,似是在犹疑要不要将这话头提出来,可拖拖沓沓终究不是她的性子,最终还是开了口。

“天上的人……仙女,力气都这么大么。”

“仙女”、“天上”等正是当时柳离编出来的说辞,提起这个,气氛莫名变得有些低沉。

柳离心跳如鼓,只恨自己一旦面对宁子笙的时候嘴便变得很笨,全无巧舌如簧,半晌,只憋出一句:

“我还以为你不信。”

刚一启唇,她便后悔了,心想自己的口吻怎么听着那么像是质问呢,应当换个说话方式才是。

可说出去的话就如覆水难收,再怎么懊恼,也只得咬唇等待对方的回答。

悄然间,翻书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唯余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我信。”她听到宁子笙说。

宁子笙不得不信。

寻物一事,她初时只当赵小瑞那次是巧合,兴许是忙忘了;可而后又召来赵小瑞数次,她皆是一脸茫然,甚至不记得宁子笙之前曾为这事询问过自己。

不光是赵小瑞,别人也是如此,只要听了有关手环的事,没过多久便会忘掉这事,有关的记忆全部消失不见,就如从未发生过一般。

唯独她记得。

莫非那真的是仙女的“证明”么,所以才会使得凡人过目便忘。

可她也是凡人,为何独她不会忘?

见宁子笙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柳离暗自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下系统buff:

“在天上,也不是所有人都力气很大。事实上,我的力气只是普普通通而已,不过来到这边之后,呃……突然如有神助,和在原来的地方,不太一样。”

这么说的话,她应当能理解吧。

“噢。”

宁子笙缓缓合上了书,但手指并未松开,似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柳离很是受不了这份令人尴尬的沉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忽然起身越过宁子笙,径自吹灭了那盏亮着的烛灯。

室内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当中。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好啦,没关系的。”

有了浓烈的黑作为保护色,看不见彼此的脸,似乎就没有那么尴尬了,于是柳离坦率地开了口。

锦被摩擦声响,她感觉到宁子笙慢慢地躺了下来,近在咫尺,随后提出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问题。

“跟我说说,天上是什么样的吧。”

“你怎么……突然好奇这个。”

“不愿意说?”

“没有没有。”柳离赶忙解释道,“只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让我慢慢想想。”

“愿闻其详。”

“天上……”

每晚在外头滋儿哇乱叫的那些蝉,此时也不知都去哪儿了,连风都未曾吹过,只余下一片静谧如许的星河,以至于柳离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线,柔得就像潺潺流过的洛河水。

“天上与这里一样,却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形形色色的人,不一样的……那便数不胜数了,无从说起,只能拣着宁子笙能听明白的来说。

“在那里,既无一朝之君,也不分尊卑,相较而言,是个自由、快活些的地方,但基本的礼法仍是要遵守的。”

“那里……都是像你一样的人吗?”

“像我一样?我竟然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柳离尽力将口吻放得轻松一些,刚想再说什么,却听宁子笙静静问道:

“那你是喜欢天上,还是喜欢地下?”

面对这种问题,任凭谁都知道该怎么回答。“地下”两个字都已到了嘴边,可柳离却迟迟说不出口,眉头在黑暗中肆意紧蹙。

这份沉默比先前来得更加扎心,就连沉寂许久的系统都看不下去了,苦口婆心地冒了出来,劝道:“离离子,你怎么这么实诚,谎都不会撒的吗?”

……活了二十多年,怎么可能不会撒谎。

只是独独不想对她撒谎而已,即便是再小的谎言,亦是如此。

她不喜欢大宁,就算只是一场游戏,她也不喜欢呆在时时刻刻都要受限制的古代。

可她喜欢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