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轮到了波兰

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四日,慕尼黑会议之后不到一个月,里宾特洛甫在伯希特斯加登的格兰德饭店请波兰驻柏林大使约瑟夫·利普斯基吃饭。波兰,同德国一样,而且事实上同德国沆瀣一气,夺得了一块捷克的土地。这顿饭吃了三个钟头。据德国外交部的一份材料指出,餐桌上的谈话「是在非常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

虽然如此,那位纳粹外交部长闲话不多就言归正传。他说波兰和德国之间达成全面解决的时机已经来了。他接着说,第一件事情就必须「同波兰谈一谈但泽的问题」。那块地方应当「归还」德国。德国还想造一条超级公路和一条双轨铁路经过波兰走廊把德国同但泽和东普鲁士连接起来。两者都要享有治外法权。最后,希特勒还希望波兰参加反共公约对付俄国。为了报答这些让步,德国情愿把波德条约从十年延长到二十年并且担保波兰的边界完整。

里宾特洛甫强调说,他是把这些问题作为「极端秘密的事情」提出来的。他建议波兰大使「口头」向贝克外交部长报告——「因为要不然的话,就有极大的危险可能走漏风声,特别是可能走漏给报界知道」。利普斯基答应向华沙报告,不过他告诉里宾特洛甫,他个人「看不出有什么可能」会把但泽归还德国。他还进一步提醒德国外交部长注意最近发生的两件事情——在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五日和一九三八年一月十四日,希特勒曾两次亲自向波兰人保证他不会主张对但泽法规作任何变更。里宾特洛甫回答说,他并不希望现在就得到答复,不过他建议波兰人「考虑考虑」。

华沙政府并不需要很多时间来仔细思量。一个星期以后,十月三十一日,外交部长贝克就给波兰驻柏林大使发来了如何答复德国人的详细指示。但是直到十一月十九日,后者才有机会见到里宾特洛甫,纳粹党人显然要波兰人好好地考虑考虑他们的答复。答复是否定的。不过作为一种表示谅解的姿态,波兰愿意签订一项关于但泽的地位的德波协议来代替国际联盟对这个利伯维尔的担保。

「任何其他的解决办法,」贝克在他给利普斯基的备忘录中写道,「特别是任何想把这个利伯维尔并入德国的企图,一定会不可避免地引起冲突。」他还在这份由利普斯基读给里宾特洛甫听的备忘录中说,已故的波兰独裁者毕苏斯基元帅曾在一九三四年谈判一项互不侵犯条约的时候说过:「但泽问题是判断德国对波兰的意图的最可靠的标准。」

这样的答复是不合里宾特洛甫的口味的。「他对贝克所采取的态度感到遗憾」,并且忠告波兰人「值得再费一番脑筋来认真地考虑考虑德国的建议」。

对波兰在但泽问题上的拒绝,希特勒的反应要激烈得多。十一月二十四日,在里宾特洛甫-利普斯基会晤以后五天,他对三军司令又发出了一个命令。绝密

元首下令:除了在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一日训令中所提及的三项紧急任务而外,还应当作好准备,使德国军队能出敌不意占领但泽自由邦。

准备工作应在下面的基础上进行:条件是,利用政治上有利的形势,对但泽实行准革命式的占领,而不是对波兰发动战争——

用于这一目的的部队决不能同时担任占领默默尔的任务,以便在必要时,两项军事行动得同时进行。海军将从海上进击,以支持陆军的作战——各兵种作战计划应在一九三九年一月十日以前交上来。

虽然贝克刚刚警告过,德国如企图夺取但泽,将「不可避免地」引起冲突,但希特勒现在却深信他可以办到这一点而不致引起战争。但泽是在当地的纳粹党人控制之下,而他们是像苏台德人一样听命于柏林的。因此不难在那里造成一种「准革命式的」形势。

因此,兵不血刃就占领了奥地利和苏台德区的希特勒在一九三八年临近岁尾的时候,又已经一心在盘算进一步征服残存的捷克斯洛伐克、默默尔和但泽了。凌辱一下许士尼格和贝奈斯并没有费什么力气。现在要轮到约瑟夫·贝克了。

可是,刚过了新年不久,一九三九年一月五日,元首在伯希特斯加登接见波兰外交部长的时候,他还没有准备给他以他刚给过许士尼格和很快也就要给哈查的那种待遇。先得把残存的捷克斯洛伐克清算掉再说。从波兰人和德国人关于这次会晤的秘密记录看来,希特勒的态度显得比较和解。一开头,他就说,他「随时准备为贝克效劳」。然后,他又问,波兰外交部长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心事?贝克回答说,但泽是他心上的一块疙瘩。显然,这也是希特勒心上的一块疙瘩。

「但泽是德国人的」,元首对他的客人说,「它永远是德国人的,而且迟早要成为德国的一部分。」不过,他可保证,「不会在但泽制造什么既成事实」。

他要求得到但泽,要修一条经过走廊的德国公路和德国铁路。要是他和贝克能够「摆脱老方式而按照全新的方式寻求解决办法的话」,他肯定他们会达成对两国说来都是公平合理的协议。

贝克可不敢这样肯走。虽然,他第二天对里宾特洛甫老实说,他当时并不想对元首过于直率,他还是回答说「但泽问题是极其困难的一个问题」。他在总理的建议中看不出能给波兰什么「对等的东西」。希特勒因此指出,「波兰的对德边界包括走廊在内受到条约的担保」对波兰说来是「极大的好处」。这显然并不能打动贝克,不过,最后,他答应继续考虑这一问题。在盘算了一夜以后,波兰外交部长第二天同里宾特洛甫在慕尼黑作了一次谈话,他请后者转告元首,虽然以前同德国人的历次谈话都使他十分乐观,而同希特勒的会面却第一次使他今天深为悲观。特别是在总理所提出的但泽问题上,他「看不出有什么可能取得协议」。

贝克上校,像本书所写过的许多其他人一样,是经过了一段时间才有所觉醒而有这种悲观的看法的。同绝大多数波兰人一样,他是激烈反俄的。不但如此,他也不喜欢法国人。他在一九二三年在巴黎任波兰大使馆武官时,曾经被法国当局以出卖同法国陆军有关的档案的罪名驱逐出境,因此对法国人怀有宿怨。也许对他这样一个人来说,在一九三二年成为波兰外交部长以后,倾向德国是很自然的。他从一开头就对纳粹独裁政权抱有热烈的同情。过去六年之中,他曾尽力使他的国家接近第三帝国而削弱它同法国的传统关系。在所有同德国接壤的国家中,从长期来说,波兰是最应该有所戒惧的。但是在所有这些国家中,它却是最没有看到德国的危险的。凡尔赛和约之中,再没有哪一条比建立波兰走廊、给波兰以出海通道并且把东普鲁士同德国分开的条款更使德国人怨恨的了。把自古以来汉萨同盟的港口但泽从德国分割出去,使它成为处于国际联盟监督下然而在经济上又完全处于波兰支配下的一个利伯维尔,这件事情也同样引起德国舆论的愤怒,就是软弱和平的魏玛共和国也把这看成是波兰毁伤了德国的肢体而不肯予以承认。我们上面已经看到,早在一九二二年,冯·西克特将军已经这样说明了德国陆军的态度。波兰的存在对德国生存的基本条件来说是不能容忍的,不能并存的。波兰必须去掉——由于它自己内在的屠弱而且由于俄国的行动的结果——也一定会在我们的协助下去掉——消灭波兰必须成为德国政策的一个根本目标——(这)是可以利用俄国并且在俄国的协助下达到的。

多么像预言啊!

德国人忘记了,也许是不愿意记起,凡尔赛和会给予波兰的土地,包括构成了波兰走廊的波森省和波属波麦腊尼亚(波莫瑞)在内几乎全部都是在普鲁士、俄罗斯和奥地利三国瓜分波兰时被普鲁士抢走的。有一千多年,那里住的都是波兰人——在很大的程度上,目前也仍然是如此。

凡尔赛和约所缔造的新国家,没有一个像波兰那样命运多舛。在刚刚复国以后那几年动荡的岁月里,它对俄国、立陶宛、德国,甚至捷克斯洛伐克都曾进行过侵略战争(同捷克斯洛伐克的那一次是为了争夺煤矿丰富的特青地区)。波兰人由于有一百五十多年被剥夺了政治自由,因而缺乏现代的自治经验,他们无法建立稳定的政府,也不能开始解决经济问题和农业问题。一九一八年革命的英雄毕苏斯基元帅,在一九二六年引兵进入华沙,夺取了政权并且逐步地以他自己的独裁统治(虽然他是一个老社会党人)代替了混乱的民主政体。他在一九三五年逝世以前最后所做的事情中,有一件就是同希特勒签订了一项互不侵犯条约。这项条约是在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六日签订的,上面已经说过,这是最早开始破坏德国的东方邻国和法国之间的同盟体系、削弱国际联盟和它的集体安全观念的行动之一。在毕苏斯基死后,波兰主要是由一小群「上校」统治着,他们是在毕苏斯基麾下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对俄国作战的波兰军团的一些领导人。居于魁首地位的是斯密格莱-利兹元帅,他是一个出色的军人,然而却完全不是一个政治家。外交政策归于贝克上校掌握,从一九三四年起,这个政策就越来越亲德了。

这种政策必然是自杀的政策。说真的,谁要是研究一下波兰在凡尔赛和约以后的欧洲的地位,很难不得出下面的结论:波兰人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像在几个世纪以前一样,被他们民族性中某种致命的弱点所驱使而走向自我毁灭,而这一次,就像前几次一样,他们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只要但泽和波兰走廊继续保持现状,在波兰和纳粹德国之间就不可能有持久的和平。波兰的国力也决不足以吃得消同它的两个强大的邻国俄国和德国发生不和。它同苏联的关系自从一九二○年以来一直是不好的,在那一年,它进攻了由于世界大战和内战而大为削弱的俄国,结果发生了一场残酷的战争。希特勒采取主动同波兰签订了一九三四年的波德条约,目的就是要乘机取得一个如此坚决反俄的国家的友谊,而且同时使它疏远日内瓦和巴黎,从而破坏凡尔赛和约所造成的欧洲体系。这在德国并不是一个很得人心的行动,从西克特将军的时代起就是亲俄反波的德国陆军是对之愤愤不满的。但是当时这对希特勒却有很大的好处。波兰对德国同情友好的关系使他能腾出手来办该先办的事情:进兵莱因兰,摧毁独立的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对所有这些加强德国、削弱西方、威胁东方的行动,贝克和华沙的其他上校们都以无法解释的完全盲目的态度欣然作壁上观。

如果波兰外交部长,像他自己所说,在新年开始的时候就已因为希特勒的要求而陷入悲观的话,他的情绪随着春天的到来而更加大大低沉了。虽然一九三九年一月三十日,希特勒在向国会作一年一度的讲话时,客气地谈到了「德国和波兰之间的友谊」,并且宣称这是「保持欧洲政治生活稳定的因素之一」,里宾特洛甫在天以前到华沙作国事访问时却谈得要直率得多。他再次向贝克提出了希特勒关于但泽和走廊交通的要求,一再说这些要求是「极其公道的」。但是不论在这些问题上,还是在要波兰参加反共公约对付苏联的问题上,这位德国外交部长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贝克上校对他的朋友现在非常警惕,事实上他已开始有所行动了。二月二十六日,德国驻华沙大使报告柏林,贝克已主动设法使英国邀请他在三月底访问伦敦,而且他还可能在那以后访问巴黎。尽管为时已晚,波兰,正如德国大使毛奇在电报里所说的那样,还是「希望同西欧民主国家取得联系——(因为它)害怕可能在但泽问题上同德国发生冲突」。贝克就像别的许多想迁就希特勒永无餍足的欲壑的人们一样,眼睛里的翳障开始掉下来了。

当三月十五日希特勒占领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并且派兵保护「独立的」斯洛伐克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里的臀障终于完全而且永远掉下来了。波兰在那关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它的南部边界已经被斯洛伐克的德国军队包围上了,就像它的北部边界早已就被在波麦腊尼亚和东普鲁士的德国军队包围上了一样,仅仅一夜之间它在军事上就三面被围,变得无可防守了。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在欧洲走向战争的这一段历史上是一个值得记忆的日子。

这一天在柏林、华沙和伦敦都有频繁的外交活动。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在外交部长庞纳陪同下,到达英国首都进行国事访问。张伯伦向法国人建议,他们两国同波兰和苏联一起发表一项正式声明,宣布四国将立即协商制止在欧洲进行进一步侵略的步骤。三天以前,利瓦伊诺夫曾建议——像他在刚好一年以前在德国并吞奥地利以后曾建议过的那样——召开欧洲会议,这一次由法国、英国、波兰、俄国、罗马尼亚和上耳其参加,它们将采取共同行动来制止希特勒。但是英国首相认为这一建议「尚未成熟」。他对莫斯科十分不信任,因而认为由四国(包括苏联在内)发表一项宣言,就是他所能做的极限了。

他的建议由英国驻华沙大使在同一天(三月二十一日)提交给贝克,但是就包括俄国人在内这一点而论,却受到了颇为冷淡的对待。波兰外长甚至比张伯伦还要不相信苏联,除此而外,他也同英国首相一样认为俄国的军事援助没有什么价值。他保持着这种看法,一直到大祸临头都毫未改变。但是,在三月二十一日这一天,对波兰说来最致命的事件还是发生在柏林。里宾特洛甫请波兰大使在中午去见他。据利普斯基在事后所写的报告中说,德国外长这一次破天荒地对他不但态度冷淡,而且咄咄逼人。里宾特洛甫警告说,元首「对波兰的态度已愈来愈感到惊讶」。德国希望它关于但泽和通过走廊的铁路和公路的要求能得到满意的答复。这是继续维持波德友好关系的一个条件。里宾特洛甫明白指出,「波兰必须认清它不能在俄国和德国之间采取中间道路」。它唯一的自救之道就是「同德国和它的元首保持合理的关系」。其中就包括采取共同的「反苏政策」。不但如此,元首还希望贝克「早日访问柏林」。同时,里宾侍洛甫极力地建议波兰大使赶回华沙亲自向他的外交部长解释目前的局势。利普斯基向贝克报告说,「他建议,不要推迟(同希特勒的)会谈,免得总理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认为波兰已拒绝了他的全部建议」。

在离开威廉街以前,利普斯基问里宾特洛甫能否告诉他一点同立陶宛外交部长谈话的内容。德国人回答说,他们曾讨论了默默尔问题,「这个问题应该解决了」。

实际上,里宾特洛甫确曾在前一天接见了访问罗马以后回国途中路过柏林的立陶宛外交部长约礼斯·埃尔巴伊斯,要求立陶宛立即把默默尔区归还德国。要不然的话,「元首就要以闪电般的速度采取行动了」。他还警告说,立陶宛人决不能欺骗自己,以为可以希望「从外国得到什么援助」。事实上,几个月以前,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二日,法国大使和英国代办曾请德国政府注意传闻默默尔境内的日耳曼人在计划策动叛乱的消息,并且请德国政府运用其影响,务使由英法两国担保的默默尔法规能受到尊重。德国外交部的答复表示对英法这一行动「不胜惊异」,而且里宾特洛甫还下了命令,如果今后还有这类行动,就该告诉两国大使馆「我们真心希望法国和英国最后会对干涉德国的事情感到厌倦」。

相当一个时期以来,德国政府的领导人,尤其是党和党卫队的领袖们,就在按照我们在奥地利事件和苏台德事件中已经熟知的那种手法,组织默默尔的日耳曼人闹事了。德国武装部队也受命予以合作,而且,我们已经知道,慕尼黑会议以后三个星期,希特勒就曾命令他的军事首脑在准备清算残存的捷克斯洛伐克的同时,准备占领默默尔。因为海军没有得到机会分享向四面都是陆地围绕的奥地利和苏台德区进军的光荣,希特勒决定默默尔应从海上出兵占领。十一月间,海军方面就已经拟好了执行这次侵略的计划,代号叫做「斯德丁运输演习」。希特勒和雷德尔对于显示海军威力的小小表现兴趣极高,硬是在三月二十二日从施魏恩缪恩德出海,登上袖珍战斗舰德意志号前往默默尔。这一天刚好是元首胜利进入布拉格之后的一星期,毫无防御的立陶宛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向德国人的最后通牒表示屈服。

三月二十一日,若干年以后自称对纳粹的残暴手段一贯反感的威兹萨克通知立陶宛政府,必须派全权代表「在明天乘专机」到柏林来签字,把默默尔地区交给德国,「绝不容许拖延时间」。立陶宛人顺从地在三月二十二日下午来了,但是,尽管由里宾特洛甫亲自施行压力,尽管晕船的希特勒坐在他那战斗舰上不断催促,他们在决定是否投降的问题上还是要花些时间。据缴获的德国档案透露,元首从德意志号上两次发出急电给里宾特洛甫,问他立陶宛是否已按照德国人的要求投降。这位独裁者和他的海军上将必须知道他们是否不得不开炮冲进默默尔港。最后,到三月二十三日清晨一点三十分,里宾特洛甫才总算能发电报,把立陶宛人已经签字的消息告诉他的主子。

三月二十三日下午二点三十分,希特勒再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一个刚刚被占领的城市,并且在默默尔市戏院里再一次对着如醉如狂的「解放了的」日耳曼人发表演说。凡尔赛和约上又一条被撕毁了。又一次不流血的征服完成了。尽管元首不可能知道,这是最后的一次不流血的征服了。



一 波兰问题炽热化

德国并吞默默尔这一举对波兰政府说来是「一桩极不愉快的意外」,这是德国驻波大使汉斯-阿道夫·冯·毛奇在第二天从华沙报告柏林的话。他还说,「主要的理由是,人们普遍担心下一次就该轮到但泽和走廊了」。他还报告德国外交部,波兰的后备兵已征召入伍。第二天,三月二十五日,谍报局局长卡纳里斯海军上将报告说,波兰已动员了三级役龄的后备兵,并且正在把部队向但泽周围地区集中。凯特尔将军并不认为这能表明「波兰人有什么寻衅的意图」,不过他指出,「但是陆军参谋总部却持有比较严重的看法」。

希特勒在三月二十四日从默默尔回到了柏林,第二天就同陆军总司令冯·勃劳希契作了长时间的谈话。从后者关于这次谈话的内部记录看来,领袖看来还没有下定决心到底用什么办法来搞波兰。事实上,他那一刻不停的脑筋里似乎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矛盾。利普斯基大使第二天就该回来了,但是元首却并不打算见他。

利普斯基将在星期天(三月二十六日)自华沙返任(勃劳希契写道)。他原来是奉命前去探询波兰是否愿在但泽问题上达成妥协的。元首在三月二十五日晚间走了:他不愿在利普斯基回来的时候待在柏林。里宾特洛甫将首先同他谈判。不过元首并不愿意用武力解决但泽问题。他不想因此把波兰推入英国的怀抱之中。

只有在利普斯基暗示波兰政府在波兰人民面前负不起自动割让但译的责任的情况下,才会考虑对但泽实行军事占领。这种解决办法将造成一种既成事实而使波兰政府易于应付。

这对希特勒当时的心思和性格是一个很有趣的透视。三个月以前,他曾经亲自向贝克保证,德国不会在但泽制造什么既成事实。可是他也还记得波兰外交部长曾向他强调指出,波兰人民永远不会容许把但泽转交德国。要是德国人干脆把它拿了过来的话,是否会使波兰政府比较容易接受这样一个既成事实呢?迄今为止,希特勒在估计他的外国敌手的弱点和利用这种弱点方面一直是一个天才,但是这一次,他的判断第一次开始失灵了。统治着波兰的「上校们」是一批昏庸胡涂的人,然而在但泽问题上他们却实在不想要、也不会接受什么「既成事实」。

这个利伯维尔是希特勒心上的第一件大事,但是他想的还不止于此,正如他在慕尼黑会议给了他苏台德区以后他还想要捷克斯洛伐克一样。就目前来说(勃劳希契写道),元首并不想解决波兰问题。不过现在就该着手了。在最近的将来寻求解决,必需要有特别有利的政治条件。在这种情况下,波兰将被彻底打垮,以至在今后几十年内不必视为一个政治因素。元首心里想的解决办法是要把边界线推进到从东普鲁士的东部边界直到上西里西亚的东端。

勃劳希契十分清楚这条边界的意义。那是德国在战前的东部边界,它是被凡尔赛会议所取消的,而且过去只有在没有波兰存在的情况下才存在过。如果希特勒对波兰将作什么答复曾有怀疑的话,那末当利普斯基大使在星期天(三月二十六日)回到柏林并且以书面备忘录的形式提出波兰的答复以后,这种怀疑就都消散了。里宾特洛甫马上就看了这个备忘录而且拒绝了它。他对波兰的动员措施大发雷霆,并且警告大使注意「可能的后果」。他也宣布波兰军队对但泽领土的任何侵犯都将被认为是对德国的侵略。波兰的书面答复,虽然是用息事宁人的口气措辞的,但是对德国的要求来说,却是坚决的拒绝。它表示愿意进一步讨论便利德国在波兰走廊的铁路交通和公路交通的方法,但是拒绝考虑给予这类交通以治外法权。至于说到但泽,波兰愿意以波德联合担保来代替国际联盟的担保,但是并不想看到这个利伯维尔成为德国的一部分。

纳粹德国这时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小国敢于拒绝它的要求,因此里宾特洛甫对利普斯基说「这使他想起另一个国家所采取过的某些冒险的步骤」——所谓另一个国家显然是指波兰帮着希特勒一起肢解掉的捷克斯洛伐克。当利普斯基第二天再次被里宾特洛甫召到德国外交部去的时候,他心里一定也清楚,第三帝国现在要用它过去用来对付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而非常成功的同样手段来对付波兰了。纳粹外交部长对据说在波兰境内发生的对日耳曼少数民族的迫害大发雷霆。他说,这件事情「在德国」造成了「严重的影响」。

最后,(德国)外交部长表示他再也无法理解波兰政府的态度了——波兰大使昨天交来的建议不能认为是解决争执的基础。两国之间的关系已因此迅速恶化。华沙并不像维也纳和布拉格那样容易吓倒。第二天,三月二十八日,贝克召见了德国大使并且告诉他,为了答复里宾特洛甫所称波兰对但泽的任何行动都将形成开战的理由,他不得不声明,由德国或者由纳粹的但泽参议会任何改变这个利伯维尔现状的企图都将被波兰认为是开战的理由。

「你这是想用刺刀逼着谈判!」大使大声说。

「这是你们自己的方法。」贝克回答道。

觉醒了的波兰外交部长对柏林所以能够比贝奈斯更硬,是因为他知道,一年以前还是竭力帮助希特勒实现他对捷克斯洛伐克的要求的英国,现在在波兰问题上已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方针。贝克本人因为宣称波兰拒绝在任何形式下与俄国联合在一起,而曾搞垮了英国提出的发表四国宣言的建议,在三月二十二日,他却向英国驻华沙大使霍华德·肯纳德爵士建议立即缔结一项秘密的英波协议,规定在遭到第三国进攻的威胁时,两国立即进行协商。但是,这时张伯伦和哈利法克斯已经听到德国在但泽和走廊地区附近调集军队的消息,听到英国情报机关提供的德国对波兰提出要求的消息(但是狡诈的贝克却向英国人否认有这回事),他们要求两国关系不仅止于「协商」,而且还要更进一步。

三月三十日晚间,肯纳德向贝克递交了英法两国的联合建议,主张同波兰签订互助条约,以便在一旦受到德国侵略时互相支持。但是就是这一个行动也已经赶不上事态的发展了。英国政府又接到了德国可能立刻进攻波兰的消息,这使它当天晚上就问贝克,他是否反对英国单方面对波兰的独立作出临时担保。张伯伦要求在第二天就得到答复,因为他要回答议会就这个问题提出的质询。贝克——可以想见他心上一定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对此当然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事实上,他告诉肯纳德,「他毫无犹豫地表示同意」。第二天,三月三十一日,如我们上面已知道的那样,张伯伦在下院作了他那历史性的演说,宣布如果波兰受到进攻并且进行抵抗的话,英国和法国「将给予波兰政府全力支持」。

对任何一个在一九三九年三月最后一个周未曾在柏林的人(作者刚好也在那里)来说,英国突然对波兰作出单方面保证的消息,虽然受到德国东西两方的邻邦的欢迎,却似乎是无法理解的。我们已经看到,一次又一次,当一九三六年德国人进军不许驻兵的莱因兰的时候,当一九三八年他们夺取奥地利而且以发动欧洲大战相威胁而夺取苏台德区的时候,甚至在半个月以前他们夺走了捷克斯洛伐克的时候,英国和法国本来都可以在俄国的支持下采取行动来制止希特勒的,而它们自己只要付出很小的代价。但是,如饥似渴要求和平的张伯伦却避不采取这样的行动。不但如此,他还做过了头,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不惜以自己的政治生命为赌注来帮助希特勒在毗邻各国取得他想要的东西。他没有做任何事情来挽救奥地利的独立。他配合那位德国独裁者摧毁了捷克斯洛伐克的独立,而捷克斯洛伐克却是德国东方唯一真正的民主国家,西方的唯一友邦,唯一支持国际联盟和集体安全的国家。他甚至连捷克斯洛伐克在山地工事中凭险固守的三十五师训练与装备俱臻上乘的军队对西方的军事价值都不加考虑,而这个时候,英国还只能拿出两个师到法国去,而德国军队又不能在两条战线上同时作战,而且照德国将领们看来,甚至没有力量击破捷克的防线。

现在一夜之间,张伯伦在一心一意、毫无顾惜地抛弃了许多东西以后,终于对希特勒占领残存的捷克斯洛伐克的行动感到了可以理解的愤慨,终于单方面出面担保一个由一批政治上愚钝的「上校们」所统治的东欧国家了,这批上校到目前为止一直是同希特勒密切合作的,而且像一群狼一样同德国人一起瓜分了捷克斯洛伐克,就因为他们和英国人帮助德国征服了捷克斯洛伐克,他们的国家才陷入了军事上无法防守的地位。「张伯伦在最后关头决定冒这样一场风险的时候,还根本不想得到俄国的帮助,他在一年之内已经两次拒绝了它关于采取联合行动以防止纳粹进一步侵略的建议。

终于,他做了恰恰是一年多以前他坚决声称英国永远不会做的事情:让另外一个国家来作出他自己的国家是否走向战争的决定。

虽然如此,首相这个激烈的行动,尽管已经拖得很晚了,还是给希特勒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局面。十分明显,从现在起,英国已成了阻挡他实行进一步侵略的障碍。他再也不能施展过去的伎俩,对周围的国家逐个地蚕食鲸吞,而西方民主国家却只是站在一旁讨论怎么办才好。不但如此,张伯伦的行动看起来是形成各国反对德国的同盟的第一个认真的步骤,这个同盟如果不能很好地加以对付的话,就很可能再次形成自从俾斯麦时代以来德国一直所恐惧的包围。



二 白色方案

张伯伦给予波兰担保的消息,使得德国独裁者又一次暴跳如雷。他当时刚好同谍报局局长卡纳里斯海军上将在一起。据后者说,希特勒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就绕室狂走,攥着拳头使劲捶大理石的桌面,他气得咬牙切齿,嘴歪眼斜。他大骂英国人:「我要给他们点苦头尝尝,教他们受不了!」第二天,四月一日,他在威廉港举行的战斗舰「铁比茨」号下水典礼上发表演说,当时的情绪极其好斗,看来显然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话感到没有把握,因此临时下令取消把他的演说直接广播。他指示可以在以后用他的录音重新广播,而录音是可以改编的。

然而就是改编过的重新广播的演说也有不少对英国和波兰的警告。如果它们(指西欧盟国)以为今天的德国会耐心十足地坐在一旁,一直等到它们建立起卫星国而且拿它们来对付德国的话,那么它们就是把今天的德国错当成战前的德国了。那种宣称自己准备为那些大国从火中取栗的人必须明白他会烫坏自己的手指头——他们在自己国内说,他们将武装起来,并且将继续不断武装下去,我只能对那些政治家们说:「你们休想把我拖垮!」我下定决心要这样继续干下去。从取消直接广播这一点就看得出,希特勒还相当谨慎,知道避免过份刺激外国舆论。那一天,柏林本来有消息说,他将宣布废除英德海军条约作为对张伯伦的第一个回击。但是,他在演说里只是说,如果英国不再想遵守这一条约的话,德国「将毫不在乎地予以同意」。

希特勒这一回也像过去那样,用呼吁和平的老调来结束他的演说:「德国没有任何进攻他国人民的打算——正是出于这种愿望,我在三个星期以前决走把即将召开的党代表大会命名为『和平的党代表大会』。」——这是一个随着一九三九年夏季形势的演变越来越令人啼笑皆非的口号。

这是做给群众看的。实际上,在两天以后,希特勒就在四月三日以最秘密的方式给了张伯伦和贝克上校以答复。这个答复包含在给武装部队的一项绝密命令中。它一共只复写了五份,代号叫做「白色方案」,它在以后的世界史中带来了越来越严重的威胁。

绝密

白色方案

波兰目前的态度要求——在军事上开始进行准备,以便在必要时永远消除从这个方向来的威胁。

一、政治上的要求与目的

——目的是要消灭波兰军事力量并且在东方造成一种能满足国防要求的局面。至迟在战争爆发之时,必须宣告但泽自由邦为德国领土的一部分。

政治领导人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任务是在可能范围年孤立波兰,这就是说把战争限制在波兰境内。

法国国内危机日益发展,英国态度因此而趋于持重,有可能在不太远的将来就形成这样一种局面。

俄国的干涉——不能认为会对波兰有什么用处——意大利的态度是罗马-柏林轴心已经决定了的。

二、军事上的结论

加强德国武装部队这一伟大目标仍然要由西方民主国家的对立程度来决定。「白色方案」只包括这类准备工作的一些预行补充措施——

如果我们能以突然的、有力的打击来开始战争,并且迅速取得进展的话——孤立波兰将格外容易做到,即使在战端已启以后也是如此。

三、武装部队的任务

德国国防军的任务是歼灭波兰武装力量。为达到这一目的,必须准备进行突然袭击。

至于对但泽:

如果出现有利的政治形势可资利用,对但泽的突然占领也许会在「白色方案」之外单独执行——军事占领将由东普鲁士境内的陆军予以执行,海军将从海上支持陆军的行动。

白色方案是一个冗长的文件,另外还有若干「附件」、「附录」和「特别命令」,其中绝大部分曾在四月十一日一起重新发布过,后来随着冲突的时间日益逼近,当然还有所增补。但是,早在四月三日,希特勒就已经给白色方案加上了下列命令:

一、准备工作之进行,务须做到能在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以后的任何时间内发动军事行动。

希特勒在取得苏台德区以前很早就定下了行动的日期——一九三八年十月一日,这一回也是一样,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这个更加重要的日期也要严格遵照。

二、武装部队最高统帅部负责定出白色方案的确切的时间表,并且负责协调海陆空三军的行动时间。

三、三军作战计划与详细的时间表务须在一九三九年五月一日以前送交最高统帅部。现在的问题是希特勒到底能不能像他在奥地利人和(在张伯伦的帮助下)在捷克人身上所做到的那样对波兰人施加压力,一直搞到他们肯接受他的要求的程度,或者说波兰人到底会不会坚持立场,在纳粹进攻的时候予以抵抗,而如果抵抗的话,用什么来抵抗。作者曾花了四月分第一个星期的时间在波兰寻求答案。就作者所能见到的来说,答案是,波兰人不会向希特勒的威胁屈服,如果他们的国土受到侵略,他们是会起来抵抗的,然而从政治上和军事上来说,他们的地位实在糟糕透顶。他们的空军已经过时了,他们的陆军臃肿不灵,他们受到德国人的三面包围的战略地位几乎是绝望的。不但如此,德国已经加强了它的西壁防务,因而在波兰受到进攻时,英法要对德国发动攻势将极为困难。最后,越来越清楚的是,即使德国人已经到了华沙的大门口,那批刚愎自用的波兰「上校们」也永远不会同意接受俄国的援助。

事变发展得越来越快。四月六日贝克上校在伦敦同英国签订了一项协议,把英国单方面的担保改变为一项临时的互助条约。双方宣布,一俟细节商妥以后即将签订长期条约。

第二天(四月七日)墨索里尼派兵进入阿尔巴尼亚,这样他在征服了埃塞俄比亚以后,又征服了这个小小的山国。他因此得到了一块进入希腊和南斯拉夫的跳板。在欧洲已经十分紧张的空气中,这使得敢于抵抗轴心国家的小国更加胆战心惊。德国外交部的材料证实,意大利的行动是在德国完全赞同之下进行的,意大利事先就把意图通知了德国,四月十三日,法国和英国对希腊和罗马尼亚作了担保,以此来回击轴心国家。这样,双方的阵线就在逐渐形成了。四月中旬,戈林到了罗马,而且颇使里宾特洛甫难堪地在十五日、十六日两日同墨索里尼进行了两次长谈。他们同意,他们「需要二-三年的时间」来准备一场「全面战争」,但是戈林宣称,就是战争来得更快的话,「轴心国家的地位也已十分坚强」,「能够击败任何可能的敌人」。

这次会谈也谈到了在四月十五日到达罗马和柏林的罗斯福总统的一项呼吁。据齐亚诺说,领袖开头连看都不屑一看,戈林说根本不值得给予答复。墨索里尼认为这是「小儿麻痹症的结果」,但是戈林的印象是「罗斯福害了初期神经病」。美国总统在给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电报里提出了一个直率的问题:

你们是否愿意作出保证,声明你们的武装部队不会进攻或者侵入下列独立国家的领土?

下面开列了三十一个国家的名单,其中包括波兰、波罗的海诸国、俄国、丹麦、荷兰、比利时、法国和英国。总统希望这种不侵略的担保有效期「至少应有十年」,或者「一/四世纪,如果我们敢于看得那么远的话」。如果能作出这种保证的话,他答应美国将参加世界范围的「谈判」,来使世界解除「军备竞赛的重负」,并且打开国际贸易的道路。

「你曾一再声明,」他提醒希特勒说,「你和德国人民并不想要战争。如果这是真的话,世界上就不需要战争了。」

现在看起来,这似乎像一个天真的呼吁,但是元首却感到颇为狼狈,因而不得不表示他要答复——不是直接答复,而是在德国国会四月二十八日专门召集的一次会议上发表演说。

与此同时,从缴获的德国外交部材料得知,威廉街在四月十七日一份电报中,向除了波兰、俄国、英国和法国四个国家而外所有罗斯福所曾提到的国家,提出两个问题:它们是否感到自己受到德国的任何威胁?它们曾否授权罗斯福作这一呼吁?

里宾特洛甫在发给驻在上述各国的使节的电报中说,「我们毫不怀疑,对两个问题的答案都将是否定的,但是,虽然如此,为了特殊的理由,我们想要立即得到确凿的证实」。所谓「特殊的理由」,到希特勒在四月二十八日演说的时候就完全清楚了。

到四月二十二日,德国外交部就可以向元首提出报告,绝大部分国家,包括南斯拉夫、比利时、丹麦、挪威、荷兰和卢森堡在内,都「已经对两个问题作了否定的答复」——这个答复很快就表明这些国家的政府对第三帝国的看法多么天真。然而,从罗马尼亚还是来了一个尖刻的答复,「德国政府自己知道是否会有这样的威胁」。波罗的海边上的小小的拉脱维亚开头不知道到底要它作出什么样的答复,但是德国外交部马上让它明白了过来。四月十八日,威兹萨克打电话给他驻在里加的公使:

告诉他,我们不懂拉脱维亚外交部长对我们就罗斯福来电所提出的问题的答复。其他的政府几乎都已经答复了这个问题,而且当然是否定的,可是门特斯先生却把这种可笑的美国宣传当作一个他要同内阁讨论的问题。要是门特斯先生不能对我们的问题干脆回答「不」的话,我们就要把拉脱维亚算在那些甘愿做罗斯福先生的同党的国家里面去了。我是说,我估计,只要冯·科兹先生(德国公使)照上面这些话去说,就足以从他那里得到明白的答复了。

结果果然如此。



三 希特勒对罗斯福的答复

这些答复都是给希特勒的弹药,在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八日这个宜人的春日里,当他口若悬河地开始了对国会演说的时候,他充分地利用了这些材料。我相信这是他从来没有作过的最长的重要公开演说,讲了足足两小时以上。在许多方面,特别在打动德国人和纳粹德国在外国的朋友这一点上,也许是他空前最精采的一次演说,肯定是作者亲耳听到他所作的最了不起的演说。他雄辩滔滔,机锋横溢,极尽尖酸刻薄,虚伪狡诈之能事,这种本领已经达到空前未有的高峰,而且以后再也没有能达到过。演说虽然是准备给德国人听的,但它不仅在全德国电台上广播,而且在全世界几百家电台上广播:在美国也由各大广播公司转播。在此以前和以后,都不曾再有过他那天那么遍及全世界的听众。

在通常一上来先诉说一通凡尔赛和约的罪恶和它所加在德国人民头上的种种不平和长期痛苦的开场白以后,这篇演说首先对英国和波兰作了答复,这个答复震动了忧心忡忡的欧洲。

他先说他对英国的钦佩和友谊,然后就攻击它对他不信任,攻击它对德国实行新的「包围政策」,他宣布废除一九三五年的英德海军条约。他说,「它的基础已经消失了」。

对波兰也一样,他公开了一直保守秘密的他关于但泽和走廊地带向波兰提出的建议,把这个建议称做「为了欧洲和平的利益而可能想象得出的最大的让步」,并且告诉德国国会,波兰政府已经拒绝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建议」。我对波兰政府这种不可理解的态度感到遗憾——最坏的是,波兰现在同捷克斯洛伐克一年前一样,在一个国际诽谤运动的压力之下,相信它非征召军队不可,虽然德国并没有征召过一个人,而且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要以任何方式来反对波兰。这件事本身就是今人遗憾的,后代终有一天将能够判断它拒绝这一建议是否确实正确——这是我一度提出的——实在是独一无二的妥协——

说德国打算进攻波兰的消息——希特勒接着说——「不过是国际新闻界的捏造」。(在上千万听他演说的人里面,不见得有一个人能知道,仅仅三个星期以前,他就给他的武装部队下达了书面命令,要他们准备「至迟」在九月一日消灭波兰。)新闻界的这种捏造——他继续说——已使得波兰同英国签订了一个协议,这种协议「在某种条件下会强迫波兰对德国采取军事行动」。因此,波兰已经背弃了波德互不侵犯条约!「因此,我认为这一协议已经受到波兰单方面的破坏,从而已经不再有效。」

在他自己单方面地撕毁了两个正式条约以后,希特勒接着向国会说,他愿意商谈一个替换办法!「我只能欢迎这样的建议,」他说,「没有人比我对这种前景更感到高兴了。」我们已经知道,这是他过去每当撕毁一项条约时常用的老手法,但是,这一回却行不通了,尽管他很可能还不知道。希特勒下面就转向罗斯福总统,德国独裁者的辩才在这里发挥到了顶点。可以肯定地说,在普通人听来,这些话充满了伪善与欺骗,但是对那些仔细挑选出来的国会议员们和成千万德国人说来,他那运用自如的喜笑怒骂,听起来却真是一番享受。当德国元首用越来越动人的效果,几乎无止无休地取笑美国总统的时候,那些脑满肠肥的议员们不断地哄堂大笑。他先把罗斯福来电中的论点一个一个举出来,然后笑容满面地停了一会,于是就像一个教师那样压低了嗓子说了一个字,「答」——然后就作了答复。(本书作者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当时的景象,希特勒每过一会儿就要停下来,轻轻说一声:「Antwort」(答),这时高高坐在主席座位上的戈林就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而议员们早就等着,只要「Antwort」这个字一出口,就大笑大叫起来。)罗斯福先生宣称,他认为一切国际问题都可以在会议桌上解决。

答:——要是这些问题果真能在会议桌上得到解决的话,我将不胜高兴。然而,我的怀疑是有事实做根据的,那就是,最明显地表示不信任会议有用处的国家正是美国自己。因为历史上最伟大的会议就是国际联盟——它代表全世界各国人民,并且是按照一位美国总统的意志而建立起来的,然而,第一个在这种努力面前表示退缩的国家就是美国——只是在无目的地参加了(国际联盟)好多年以后,我才决意学美国的样——北美的自由并不是从会议桌上获得的,同样,南北战争也不是在会议桌上决定胜负的。至于为达到最后征服整个北美大陆而进行的无数斗争,我就不说了。我所以提起这些话,只是为了要表明您的意见,罗斯福先生,尽管毫无疑问应当受到最大的尊重,然而却不能在您自己国家的历史或者世界其他各国的历史里找到任何证明。

希特勒提醒总统,德国曾经参加过——在凡尔赛开的——次会议,不是去参加讨论,而是去听别人叫它做什么:它的代表「受到的屈辱甚至比苏安族的酋长所受到的屈辱还要大」。

希特勒对罗斯福总统要求他保证不进攻三十一个国家中任何一个国家所作的答复,最后接触到了核心。

答:罗斯福先生怎么知道哪一个国家认为自己受到德国政策的威胁而哪一个国家又认为自己没有受到这种威胁呢?或者说,罗斯福先生,既然在他自己的国家内定然有大量的工作压在他身上,怎么还居然能够自以为认识到其他国家人民和政府的所有这些内在的精神上和心理上的感受呢?

最后,罗斯福先生要求我们向他保证德国武装部队不会进攻,尤其是不会侵入下列各独立国家的领土或者属地——

希特勒然后慢吞吞地宣读了各个国家的名字,我还记得,在他抑扬顿挫拉着调子念到这些名字的时候,国会的笑声越来越大。我相信,没有一个议员,没有一个在柏林的人,包括作者本人,曾注意到他狡猾地漏掉了波兰的名字。

这时候,希特勒就打出了他的王牌,至少他自己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答:我曾经不厌其烦向上面所提到的那些国家调查了一下,第一,它们是否认为它们自己受到了威胁,而最重要的是,第二,美国总统向我们所提出的问题是应它们的请求提出来的呢,还是至少在它们的同意下提出来的呢?

所有的答复都是否定的——诚然,我并没有对某些国家提出询问,因为这些国家——例如,叙利亚——目前还没有取得自由,而是在民主国家的军队占领之下,因而被剥夺了它们的权利。

虽然如此,除了这些国家而外,一切与德国接壤的国家都得到了保证——比罗斯福先生在他那奇怪的电报里要我作的保证——约束力要大得多——我必须请罗斯福先生注意一两个历史的错误。他提到了,举例来说,爱尔兰,并且要求我声明德国不会进攻爱尔兰。我刚刚读到爱尔兰总理德·瓦勒拉的一篇演说,奇怪的是,他在这篇演说里,同罗斯福先生的意见相反,并没有非难德国压迫爱尔兰,而是谴责英国不断侵略爱尔兰——

同样,罗斯福先生也没有注意到下面的事实:巴勒斯坦目前并不是在德国军队占领下而是在英国军队占领下,这个国家的自由受到了最残暴的武力手段的压制。——希特勒接着说,虽然如此,他还是准备「给予罗斯福先生所提出来的每一个国家以他所要求的那种保证」。而且,还不仅如此!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猛然亮了起来。

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因此首先要对说到最后是美国总统最为担心的地区,即美国本国和美洲所有其他国家,向他提出保证。

我在这里庄严地宣告一切关于德国打算进攻或者侵入美洲的说法,不论以何种方式在流传,都是纯属捏造的欺人之谈。且不谈这种说法,仅就军事上的可能性来说,也只能出自愚蠢的想象。

德国国会议员们笑得声震屋瓦,然而希特勒却一丝笑容不露,保持着他那一本正经的神态,以期达到最大的效果。

下面就是长篇大论的结束语——我相信在德国人的耳朵听起来,一定是他历来讲得最精采的一段演说了。

罗斯福先生!我深知贵国幅员广大,财富充盈,使您目许要对全世界的历史和所有国家的历史负责任。而我,先生,所处的地位却要平凡得多,局面也要小得多——我接受了这样的一个国家,它因为信任外国的诺言和由于民主政府的恶劣制度而面临着彻底的毁灭——我克服了德国的混乱,重新建立了秩序,并且大大增加了生产——发展了交通,使庞大的公路网得以兴建,运河得以开凿,巨大的新工厂得以出现,同时也致力于提高我国人民的文化与教育水平。

我曾做到了使七百万失业工人全体重新得到工作——我不但使德国人在政治上团结了起来,而且使他们重新武装了起来,我也曾致力于一页一页地撕毁那长达四百四十八条的条约,其中包含着任何国家人民和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忍受的最卑鄙的压迫。我把一九一九年从我们手里抢走的地方夺回来给了德国。我把成百万被迫与我们分离而饱受辛酸的德国人领回到了自己的祖国——然而,罗斯福先生,没有流一滴血,没有给我国人民,当然也没有给别国人民带来战争的苦难——

你的任务,罗斯福先生,比较起来要容易得多。你在一九三三年出任美国总统,我也在那一年出任德国总理。你在发轫之初就是世界上最大最富的国家的首脑——贵国的局面之大,足以使你有时间,有闲暇来注意世界性的问题——你的关心和主张所涉及的地区要比我的地区大得多,因为,罗斯福先生,上苍所命我托生的地区,因而也是我必须为之工作的地区,不幸要小得多,虽然对我来说,它要比任何其他东西更加可贵,因为它完全是我国人民所有的!

虽然如此,我相信,正是这样,我才能对我们全都关心的事情尽最大的贡献,那就是:全人类的正义,幸福,进步和和平。

就欺骗德国人民这一点来说,这篇演说是希特勒最光辉的杰作。但是对前一些日子里曾在欧洲旅行过的人来说,可以很容易地看得出,它已不像希特勒以前许多演说那样再能欺骗外国的人民和政府了。和德国人相反,他们能够看破这种骗人的迷魂阵。而且他们明白这位德国元首,尽管是辩才无碍而似乎把罗斯福驳得体无完肤,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答复总统的根本问题:他的侵略是否已经到头?它是否要进攻波兰?

从后来的事实来看,这是希特勒一生中在和平时期所作的最后一篇重大的公开演说。迄今为止这个前奥地利流浪汉是尽可能以他的口才来建功立业的,从今以后,他就企图在历史上给自己留下征战者的名声了。

希特勒随后就到伯希特斯加登避暑去了。虽然贝克上校五月五日在向议会作演说时对他的演说作了答复而且当天又给了德国一份正式的政府备忘录,希特勒对之并没有作公开的答复。波兰的声明和贝克的演说提出了一种语调和解然而立场坚定的庄严答复:

十分清楚,(它说)那种只有一个国家提出要求而另外一个国家必须对这些要求照单全收的谈判并不是谈判。



四 俄国的插手:一

希特勒在四月二十八日对国会的演说中,没有像往常那样攻击苏联。他一个字都没有谈到俄国。贝克上校在答复中提到德国所作的「许多其他暗示」「比表面上谈到的问题含义远为深远」,并且表示保留「在必要时回到这个问题」的权利——话虽说得很含蓄,然而指的显然是德国以前想劝诱波兰参加反共公约一起对付俄国的企图。不过贝克并不知道,张伯伦也不知道,这些反俄的努力现在已经放弃了,柏林和莫斯科都在酝酿着新的念头。纳粹德国和苏维埃俄国之间达成后来在全世界产生了巨大后果的谅解一事,在两国首都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采取步骤的,很难确切搞清楚。上面曾经提到,早在一九三八年十月三日,也就是慕尼黑会议以后四天,就可以微微看出风向开始转变的迹象了。当时德国驻莫斯科大使馆的参赞报告柏林,斯大林将从苏台德问题的解决中(这次解决是把他排除在外的)得出某种结论,很可能变得对德国「更加积极」。这位外交官竭力主张「扩大」两国之间的经济合作,而且一个星期以后又在第二份电报中重新提出了这项建议。到十月底,德国驻莫斯科大使弗雷德里希·瓦尔纳·冯·德·舒伦堡伯爵通知德国外交部说,他「打算在最近的将来去见人民委员会主席莫洛托夫,设法找到解决妨碍德苏关系的问题的办法」。鉴于希特勒以往一直对莫斯科抱极端仇视的态度,这种主意很难是大使自己设想出来的。这种暗示想必是从柏林来的。

研究缴获的德国外交部档案的结果表明,事实果然如此。在德国人看来,第一步应当改进两国之间的贸易关系。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四日,外交部有一项备忘录透露,「戈林元帅办公室催得很紧,至少要设法恢复我们同俄国的贸易,特别是在俄国的原料方面」。俄德经济协议到那年年底就要期满了,因此双方就延长这一协议进行了谈判,威廉街这个时期的档案中尽是反映这次谈判过程的材料。双方彼此都有很大的猜疑,但是大体上又都有所接近。十二月二十二日这一天,俄国贸易官员和德国第一流的解决经济问题的老手尤利乌斯·施努尔举行了长时间的谈判。

新年刚过,苏联驻柏林大使亚历克赛·梅利卡洛夫颇为难得地光临威廉街,通知德国外交部「苏联希望在德苏经济关系方面开始一个新时代」。双方举行了前途似乎大可乐观的谈判有几个星期之久,但是到一九三九年二月就几乎完全停顿了。表面上是因为解决不了应当在莫斯科还是在柏林举行主要的谈判的问题,然而德国外交部经济政策司司长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一日的一份备忘录表明,真正的理由是:虽然德国急需俄国的原料,而且戈林一直在要求把这些原料弄到手,德国却没有商品来同苏联交换。司长认为,「就德国在原料方面所处的地位而言」,「谈判破裂」是「极可惋惜的」。但是,即使第一次加强两国经济关系的尝试暂时失败了的话,当时还不乏其他一些迹象。一九三九年三月十日,斯大林在莫斯科第十八次党代表大会上作了长篇演说,三天之后,用心细密的舒伦堡就为这篇演说给柏林打了一个长长的报告。他认为,「斯大林对英国的讽刺和批评要比对所谓侵略国家、特别是对德国的讽刺和批评尖锐得多,这点很值得注意」。大使着重举出了斯大林说的这几句话:「民主国家的弱点——清楚地表现在它们已经放弃了集体安全的原则而转向不干涉政策和中立政策这一事实上。这个政策骨子里是希望使侵略国转而以其他国家为目标。」他还援引苏联独裁者指责西方盟国

在继续推动德国人东进,容许他们得到可能轻易获得的胜利品,而且劝告他们说:「你们只要对布尔什维克开战就行了,以后一切都会顺遂的。这看来很像是鼓励——看起来目的似乎——是要激起苏联对德国的愤怒——挑拨我们去同德国发生没有根据的冲突。」

在结论中,斯大林提出了下列指导原则:

一、继续实行维护和平和巩固我国和世界各国经济联系的政策。

二、决不让那些惯于使他人为自己火中取栗的战争贩子把我国拖入到冲突中去。

决定俄国大政方针的那个人是在发出明白的警告,声明苏联不打算中别人的圈套,去同纳粹德国打仗而使英法得以脱身。如果伦敦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的话,至少柏林是注意到了这一点的。

即令如此,斯大林的演说和随之而来的许多外交往来表明,苏联的外交政策虽然十分审慎,仍然是完全公开的。我们上面曾提到,纳粹在三月十五日占领捷克斯洛伐克三天之后,俄国政府就曾建议召开六国会议来讨论防止进一步侵略的办法,可是张伯伦说它还「没有成熟」而把它否定掉了,那是三月十八日的事情。两天以后,莫斯科发表了一项官方公报,否认苏联曾向波兰和罗马尼亚保证「在它们一旦受到侵略时」给予援助。理由是:「不论是波兰还是罗马尼亚都没有要求苏联政府给以援助,也没有告诉(它)它们遭到任何威胁。」德国大使急急忙忙把这个声明拍电报报告柏林。英国政府在三月三十一日对波兰所作的单方面担保,很可能使斯大林相信英国人认为同波兰人结盟要比同俄国人结盟好,而且张伯伦一心一意要把苏联排除在欧洲大国集团之外,就像他在慕尼黑时代所做的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开始看到了有些空子可钻。现在在外交方面对希特勒已有重大影响的戈林在四月十六日到罗马去见了墨索里尼,并且请那位意大利领袖注意斯大林最近在共产党代表大会上的演说。他自己对苏联独裁者所说「俄国人决不会让资本主义国家利用自己做炮灰」的话印象甚深。他说他「要问一下元首是否有可能谨慎地对俄国放出一些触角——试探有无修好的希望」。他还提醒墨索里尼「在元首最近的一些演说中绝口没有提到过俄国」。据德国方面关于这次会谈的秘密记录记载,意大利领袖热烈地欢迎轴心国家同苏联修好的建议。意大利独裁者也感到莫斯科有一些变化;他认为修好可能「比较容易地实现」。

目标是(墨索里尼说)要诱使俄国大体根据斯大林的演说的方针,对英国的包围政策表示冷淡和不赞成的态度——不但如此,轴心国家在反对富豪政治和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斗争方面,在某种程度上同俄国政府的目标是相同的。

见本书原文第四百六十页。

哈利法克斯勋爵曾在三月十九日向苏联驻伦敦大使伊凡·迈斯基解释英国为什么认为俄国所提出的最好在布加勒斯特举行会议的建议是「不能接受的」。他说英国政府没有一个大臣抽得出时间到布加勒斯特去。这一拒绝十分明显伤了俄国人的感情,使他们因此而在以后伍次同英国人和法国人的谈判中闹别扭。迈斯基后来告诉保守党议员罗伯特·包思拜说,这次对俄国建议的拒绝对「争取有效的集体安全的政策是又一次毁灭佳的打击」,而且它决定了利瓦伊诺夫的命运。

这在轴心国家政策方面是一个根本性的转变,毫无疑问,要是张伯伦知道了的话,他一定会吃惊的。也许这也会使利瓦伊诺夫吃惊。

就在戈林和墨索里尼会谈的当天(四月十六日),这位苏联外交人民委员在莫斯科接见了英国大使,并且正式建议英国和法国同苏联缔结三边互助条约。这个条约要求缔约国签订一项军事协议来使互助条约具有实效,还要求由签字国(如果认为合适的话,还可以加上波兰),对中欧和东欧所有认为自己受到纳粹德国威胁的国家作出担保。这是利瓦伊诺夫最后一次努力争取三国结盟对付第三帝国,这位俄国外交部长是把自己的政治生涯押在以集体行动制止希特勒的政策上的,他这次一定认为自己终将能够把西方民主国家同俄国团结起来以实现这一政策的目的。正如在五月四日发表演说、抨击伦敦迟迟不接受苏联建议的丘吉尔所说,「如果没有俄国的积极协助,要组成一条反对纳粹侵略的东方战线是决不可能的」。东欧任何其他国家(肯定包括波兰在内)都没有在那个地区维持一条战线的力量。然而俄国的建议却竟然在伦敦和巴黎引起了惊愕。

但是,甚至在这一建议被拒绝以前,斯大林就采取了第一步认真的行动,同另一方面打起交道来了。

在利瓦伊诺夫向英国驻莫斯科大使提出内容广泛的建议的第二天,即四月十七日,苏联驻柏林大使就前往德国外交部拜访了威兹萨克。据这位国务秘书在事后的纪要中说,这是梅利卡洛夫将近一年以前上任以来第一次来访。在开头就德俄经济关系谈了一些意见以后,大使就转到政治方面来,并且直截了当地问我(威兹萨克写道)对德俄关系抱什么看法——大使的话大致如下:俄国的政策是始终一贯的。主义上的分歧对俄国和意大利之间的关系并六百九十四没有发生多大不利的影响,也不应当妨碍它同德国的关系。俄国并没有利用德国和西方民主国家之间的摩擦来反对我们,它也不想这样做。就俄国而论,它没有理由不该同我们在正常基础上相处,而从正常的关系之中就可以产生越来越改善的关系。梅利卡洛夫先生是以这番话(这是他这次谈话的最终目标)来结束这次会谈的。他打算在一两天内回莫斯科去。

在这位苏联大使要到那里去述职的俄国首都,正在酝酿着一件非常的事情。

事情在五月三日透露了出来。这一天,在苏联报纸里页,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在叫做「简讯」的一栏里面,夹着一条短短的消息:「利瓦伊诺夫已因为他自己的请求而被解除了外交人民委员的职务。」他的职位由人民委员会主席维亚契斯拉夫·莫洛托夫继任。

第二天,德国代办就这次人事更动向柏林作了如下的报告:

这次突然更动在此间引起了最大的惊奇,因为利瓦伊诺夫正在同英国代表团谈判,而且在五一节的捡阅中就站在斯大林的近旁——

因为李雏诺夫刚在五月二日接见了英国大使,而且就在昨天的报纸上还出现在五一节检阅的要员席名单中,他的免职看起来一定是斯大林自己临时决定的——在上一次党代表大会上,斯大林曾要求人们小心,免得苏联被人拖入冲突。莫洛托夫不是犹太人,而且以斯大林「最亲密的朋友和最紧密的合作者」著称。他的任命显然是为了要保证使外交政策能严格按照斯大林制定的路线执行。

利瓦伊诺夫突然免职一事的重要性是谁都看得到的。这意味着苏联外交政策有了剧烈的转变。利瓦伊诺夫是鼓吹集体安全,鼓吹加强国际联盟的力量,鼓吹以同英国和法国结盟对付德国来保障俄国安全的主要人物。张伯伦在缔结这样一种同盟的建议面前迟疑退缩,注定了这位俄国的外交人民委员的命运。照斯大林的判断——而在莫斯科只有他的判断才能算数——利瓦伊诺夫的政策已经失败了。不但如此,这种政策还有使苏联被拖到一场同德国进行的战争中去的危险,而西方民主国家却很可能设法置身局外。斯大林因此感到现在是该试一试新方针的时候了。「如果张伯伦能同希特勒拉关系的话,难道这位俄国独裁者就不能吗?至于利瓦伊诺夫这个犹太人被(德国大使馆在致柏林的电报中着重指出不是犹太人的)莫洛托夫所代替这一事实,可以想象在高级纳粹人士中是会有相当影响的。

为了使德国人不致于看不到这一人事更动的重要性,苏联代办格奥尔基·阿斯塔霍夫在五月五日同德国外交部东欧经济问题专家尤利乌斯·施努尔博士会谈时也提到了这件事情。

阿斯塔霍夫谈到了利瓦伊诺夫免职的事情(施努尔报告说)并且设法——打听这件事情是否会引起我们对苏联的态度的改变。他着重指出莫洛托夫的身份具有极重要的意义。他决不是在外交政策方面的一个专家,然而他却会对未来的苏联外交政策起更大的作用。这位代办也请德国人恢复在二月间破裂了的贸易谈判。

英国政府对苏联四月十六日关于缔结军事联盟的建议直到五月八日才答复,而答复实际上是拒绝。它使得莫斯科更加怀疑张伯伦不愿意同俄国缔结军事条约来防止希特勒取得波兰。

因此,俄国人也就无怪要加紧同德国人拉关系了。五月十七日,阿斯塔霍夫再次到外交部见了施努尔,在讨论过有关贸易的问题以后,就把话题又转到了更大的问题上。

阿斯塔霍夫宣称(施努尔报告说)德国和苏联之间在外交政策上并没有冲突,因此在两国之间并没有抱敌意的理由。确实,在苏联有一种受德国威胁的感觉。但是,毫无疑问,这种受威胁的感觉和在莫斯科的不信任心理是有可能消除的——在回答我偶然问到的一个问题时,他谈到了英苏谈判,大意是说,照目前的情况看来,英国所希望的结果很难成为现实。

三天以后,到五月二十日,冯·德·舒伦堡大使同莫洛托夫在莫斯科作了一次长谈。新上任的外交人民委员态度「至为友好」,并且告诉德国大使,如果能建立必要的政治基础的话,两国之间的经济谈判是可以恢复的。这是莫斯科的一种新的试探,然而老奸巨猾的莫洛托夫做的却非常审慎。当舒伦堡问他所谓「政治基础」是什么意思时,这位俄国人回答说,这是两国政府都该考虑的东西。大使用尽一切办法想从这位足智多谋的人民委员嘴里套出点东西来,结果都是枉然。「他是」,舒伦堡告诉柏林说,「以态度有点顽强著称的。」大使在离开俄国外交部的时候,乘便去看了一下苏联副外交人民委员弗拉季米尔·波将金,告诉后者,他没有能搞清楚莫洛托夫要的政治性质的东西是什么。舒伦堡报告说,「我请波将金先生帮我搞清楚」。

柏林和莫斯科之间重新恢复接触一事,并没有逃过法国驻德大使的警惕的眼睛。早在五月七日,在利瓦伊诺夫免职以后四天,考仑德雷先生就报告法国外交部长,根据元首的一个亲信告诉他的消息,德国正在设法与俄国取得谅解,其结果,除了别的不谈,将意味着波兰的第四次瓜分。两天以后,法国大使又给巴黎发出了一个电报,谈到柏林新近谣传「德国已经或者即将向俄国提出瓜分波兰的建议」。



五 钢铁盟约

虽然德国武装部队的高级将领对意大利的军事实力评价很低,希特勒现在却急于要同意大利成立军事同盟,而墨索里尼却一直不忙于缔结。两国最高统帅部参谋人员之间的谈判从四月分起就已经开始了,凯特尔向最高统帅部报告他的「印象」是,无论是意大利的部队还是它的军备,情况都不佳。他认为,要打仗就得当机立断,要不然意大利人就不会参加了。到四月中旬,齐亚诺在日记里说,他觉察到有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德国随时都可能进攻波兰,从而掀起一场意大利思想上并无准备的欧洲大战。他对此颇为震惊。四月二十日,在柏林的阿托利科大使打电报告诉齐亚诺说,德国对波兰的行动已「迫在眉睫」以后,齐亚诺就催大使赶快安排他同里宾特洛甫的会谈,好让意大利不致弄得措手不及。

五月六日,两位外交部长在米兰会面了。齐亚诺带来了墨索里尼的书面指示,向德国人强调指出意大利至少在三年之内希望避免战争,大出意大利人意外的是,里宾特洛甫同意德国也希望能维持这么久的和平。说真的,齐亚诺觉得那位德国外交部长还是「第一次」那样「心平气和,轻松愉快」。他们研究了欧洲的形势,同意改进轴心国同苏联的关系,然后休会进晚餐,庆祝会谈成功。

晚餐以后,墨索里尼来了电话,要了解会谈进行得怎么样。齐亚诺告诉他进行得很顺利,这时,意大利领袖突然心血来潮,要他的女婿向报界发表一项公报,宣布德国和意大利已决定缔结军事同盟。里宾特洛甫开头有些犹豫,最后同意把这件事情向希特勒请示,而德国元首一接到电话以后,马上就同意了墨索里尼的建议。

这样,墨索里尼在经过一年多的徘徊犹豫以后,就在这一时冲动之下,把自己同希特勒的命运无可改变地结合到一起了。这件事情也是一个最早的迹象,表明这位意大利的独裁者,同德国的那位一样,已开始丧失那种铁一般的自制力。而直到一九三九年这一年为止,他们两个人都一直是靠这种自制能力来冷静清醒地谋求自己的民族利益的。对墨索里尼说来,后果很快就证明是一场灾难。

这个条约后来被称为「钢铁盟约」。它是五月二十二日在柏林总理府以相当盛大的排场签订的。齐亚诺赠给里宾特洛甫一枚阿农齐亚塔颈章。它不但使得戈林妒火中烧,而且,据意大利外长的观察,还使得他差一点眼泪都流了出来。事实上,这位肥头胖耳的元帅硬是闹了一场,大发牢骚说这个颈章实际上应当赠给他,因为真正促成了这一同盟的是他。

「我答应(德国驻罗马大使)马肯森,」齐亚诺报告说,「我会设法给戈林弄到一枚颈章。」

齐亚诺发现希特勒看起来「身体甚好,举止安详,不那么咄咄逼人」。虽然他看起来似乎老了一些,眼角周围的皱纹也似乎更深了一些,这很可能是因为缺乏睡眠的缘故。当元首看着两位外交部长在文件上签字的时候,他的精神极好。

这是一个措辞直率的军事同盟条约。它的侵略性质突出地表现在希特勒一定要放在序言里的一句话上。这句话说:两国「为它们的主义的内在的血缘关系团结在一起——决心并肩协力行动以取得它们的生存空间」。条约的核心是第三条。

如果违反缔约双方的愿望而发生其中有一方陷入与另一个国家或几个国家的军事纠纷之中的情况,则另一个缔约国应立即以盟国的身份以其全部军事力量在地面、海上和空中予以援助和支持。

第五条规定在一旦发生战争时,两国中的任何一国都不得单独停战或媾和。

后来的事实证明,墨索里尼打开头就没有遵守前一条,而到结局的时候也没有遵守后一条。



六 希特勒破釜沉舟: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三日

在钢铁盟约签字的次日,五月二十三日,希特勒就把他的军事首脑召到了柏林总理府的书房里,直率地告诉他们,若不流血就不可能再取得什么胜利,因此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这次会议比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五日同样的一次会议要大一些,那一次元首首次把他要进行战争的决定告诉了三军首长。这一次在场的军官有十四人,其中包括陆军元帅戈林,海军元帅雷德尔(现在他已晋级元帅),勃劳希契将军,哈尔德将军,凯特尔将军,空军总监埃哈德·米尔契将军,海军参谋长奥托·施尼温海军上将等。元首的副官鲁道夫·施蒙特中校也在场;而且从历史的观点来说,值得庆幸的是,他作了记录。在缴获的德国档案中就有他的这项记录。十分明显,希特勒在这次会议上讲的话是当作头等机密的,因此没有誊录任何副本;我们所引用的是施蒙特手写的原稿。

在说明希特勒如何走向战争的秘密档案中,这是最能说明问题也是最重要的档案之一。在一小撮将在一场武装冲突中指挥武装部队的军官面前,希特勒抛开了他自己那一套宣传和外交上的欺骗,老实说明了他为什么一定要进攻波兰,而且在必要时还要对英国和法国作战。他以令人咋舌的精确性,对战争的进程,至少是头一年的战争进程作了预言。但是尽管他讲得十分干脆率直,他的演说——这次会上只有这位独裁者一个人说话——仍然透露出他迄今为止还没有完全表现出来的心里的惶惑和混乱。尤其是,英国和英国人总是使他感到摸不透,这种情况一直要继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但是关于战争在什么情况下到来以及他在发动战争时的目标,他是说得十分清楚十分确切的,没有哪一个陆海军将领在五月二十三日离开总理府的时候心里还不明白到夏天完了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一开头就说,德国的经济问题只有在欧洲取得更多的生存空间后才能解决,而「如果不侵略或者不进攻其他国家人民的领土,这是办不到的」。

不流血已再也不能取得新的胜利了——

但泽根本不是争执的中心问题。中心问题是要把我们的生存空间向东方扩张,是要得到我们的粮食供应,是要解决波罗的海国家的问题——在欧洲已没有别的出路——如果命运强迫我们同西方摊牌的话,能在东方拥有大片地区就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我们在战时要比在平时更难依靠丰收。

除此而外,希特勒还说,还可以从东方非日耳曼国家的领土上的居民那里得到劳动力——这里已经露出了他后来实施的奴隶劳动制度的端倪。以谁为第一个对象是十分明显的。

根本不存在放过波兰的问题,我们只有一个决定要做:

一有合适的时机就进攻波兰。

我们不能期望重演捷克事件。这次得打仗了。我们的任务是孤立波兰。能否把它孤立是有决定性意义的。

这样,这次是得打仗了。是不是同「被孤立了的」波兰一国打呢?元首在这一点上并没有说清楚。事实上,他显得思想有点混乱,而且自相矛盾。他说,最后发动攻击的命令必须由他来下。

决不能同时同西方——法国和英国——摊牌。

如果不能肯定德波冲突不致导向同西方作战的话,那末,战斗主要应当针对英国和法国。

因此根本问题是:(以进攻波兰开始的)同波兰的冲突只有在西方国家置身事外的条件下才能取胜。

要是不能办到这一点的话,最好一面同西方干起来,一面把波兰结束掉。在听到这种连珠炮式的前后矛盾的话的时候,那些将军们想必曾感到犹豫畏缩,也许松了一松他们的单镜片,虽然在施蒙特的记录里并没有说到发生过这种事情,也没有说到在这批经过挑选的听众中有人胆敢提出问题,要求把事情说得明白一些。

希特勒接着把话题转到了俄国。他说,「俄国也许不想过问消灭波兰的事情,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另一方面,如果苏联同英国和法国结盟的话,「那就将使我给英国和法国来几下破坏性的打击」。这将是重犯威廉二世在一九一四年所犯的错误,但是,虽然在这次演说中,希特勒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得出了若干条教训,他却并没有得出这一条。他的思路现在转到了英国身上。元首怀疑有同英国实行和平解决的可能。必须对摊牌有思想准备。英国把我国的发展看成将形成一种称霸的局面而削弱英国的地位。因此英国是我们的敌人,同英国的冲突是生死斗争。

这种冲突究竟将是什么样的一种局面呢?

英国不可能用几次有力的打击就把德国结束掉,把我们打倒。对英国来说,把战争尽可能推进到鲁尔区一举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他们将不惜流法国人的血。(西壁呢!)我们能存在多久,决定于我们能否保有鲁尔。

在下定决心蹈德皇之覆辙——如果英法同俄国结盟就向它们进攻——以后,希特勒现在宣布,他还将在另一点上步德皇之后尘,这一点最后证明给德国带来了大祸。

必须对荷兰和比利时的空军基地实行军事占领。中立的宣告可以置之不顾。如果英国想干涉波兰战争的话,我们就必须对荷兰进行闪电式的进攻。我们的目标是必须在荷兰境年建立一条新的防线,一直推到须德海。对英法的战争是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战争。认为我们可以侥幸取胜的想法是危险的;这种可能性是没有的。我们必须破釜沉舟,有进无退,而且它将不再是谁是谁非的问题,而是八○○○万人民生死存亡的问题。虽然他刚刚宣布德国将「一有合适的时机」就进攻波兰,虽然他的听众知道几乎德国的全部军事力量都已集中起来要达到这个目的,希特勒一边唠唠叨叨,一边还是忘怀不了英国。

「英国,」他强调说,「是反对德国的主力。」从此开始,他就讨论起英国的长处和短处来了。

英国人的本性是骄傲、勇敢、顽强、坚忍的,而且是天生的组织家。他们懂得如何利用每一种新形势。他们爱好冒险,而且有着北欧人种固有的胆略——英国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大国:三百年来一直如此,它的力量由于有盟国而更加强大。这种力量不但表现在具体的东西上,而且还必须看到是一种心理上的力量,它遍布整个世界。

除此而外,还有无可估量的财富以及随之而来的偿付能力。

还有地缘政治上的安全地位,而且受到强大的海军和英勇的空军的保护。但是,希特勒告诉他的听众说,英国也有它的弱点,接着他就一一列举如下:

要是我们在上次大战中再多两艘战斗舰和两艘巡洋舰,而且从早晨就开始日德兰战役的话,英国舰队早就被歼灭,英国早就屈服了。世界大战就会那样结束。在从前——要征服英国就必须派兵入侵。因为当时英国可以自给粮食,今天它再也办不到了。一旦英国的供应被切断,它就将被迫投降。因为粮食和石油的进口完全要靠海军保护。

德国空军袭击英国不会迫使它投降。但是如果英国舰队被歼灭的话,它就会立即投降。没有疑问,突然袭击可以迅速决定大局。

拿什么来进行突然袭击呢?雷德尔海军元帅肯定会认为希特勒是在吹牛。按照一九三八年年底制定的所谓Z字计划,德国的海军力量要到一九四五年才能开始赶上英国。而当时在一九三九年的春天,德国还没有足以击沉英国海军的重型军舰,即使突然袭击也不行。

也许英国还可以用别种办法来加以打垮。这里希特勒倒又是实事求是的,他提出了一项战略计划,一年之后,这项计划居然一一实现,而且获得了惊人的成功。

必须要做到在一开始就猛击敌人或者给以最后的决定性的打击。关于谁是谁非,条约义务之类的考虑可以根本不去管它。这只有当我们在波兰问题上没有「滑入」对英作战的情况下才能做到。必须既为长期战争也为突然袭击进行准备,英国在大陆上可能进行的任何干涉都必须予以击溃。

陆军必须占领对海军和空军有重要意义的基地。如果我们能占领并且保住荷兰和比利时同时打败法国的话,就创造了能够战胜英国的基础。

这样,空军就能从法国西部就近封锁英国,而海军就能以潜艇作范围更广的封锁。一年多以后发生的情况竟然同他所说的完全一样。元首在五月二十三日还着重提出另一个决定性的战略计划也要付诸实行。他说,如果德军在上次大战开始的时候不向巴黎进攻而向英吉利海峡各港口迂回包抄的话,战争的结局就会不同。也许是那样。无论如何他要在一九四○年这样试一试。

希特勒在结束的时候说:「目标永远是要逼得英国屈膝投降。」他显然已经暂时完全把波兰抛到脑后了。

还有一个最后的考虑。

保密是成功的决定性前提。我们的目标必须对意大利和日本保守秘密。就是希特勒自己的陆军参谋总部,虽然它的参谋总长哈尔德将军也坐在那里静听,都没有受到完全的信任。元首宣布,「我们的计划工作决不能交给参谋总部,那样秘密就无法保证了」。他下令最高统帅部成立一个计划小组来制定各项军事计划。

这样,希特勒就在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仗是打定了。德国要在东方取得生存空间。为此,在一有机会的时候就要进攻波兰。但泽算不了一回事。那不过是一个借口。英国是主要的障碍,它是反对德国的主力。好,连它一起搞掉拉倒,法国也一样。这是一场生死斗争。

当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五日元首第一次对他的三军首脑讲起他的侵略计划的时候,冯·勃洛姆堡元帅和冯·弗立契将军曾提出过抗议——至少是认为德国没有力量打一场欧洲大战。第二年夏天,贝克将军为了同样的理由辞去了陆军参谋总长的职务。但是在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三日,至少从记录上看,竟没有任何一个陆海军将领敢吭一声,对希特勒的方针是否明智提出任何疑问。他们看到,他们的工作不是提出疑问,而是盲目服从。他们早已运用他们的大才制定军事侵略的计划了。早在五月七日,同冯·伦斯德将军和冯·曼施坦因将军一起组成一个「工作小组」的陆军参谋总部的古恩特·勃鲁门特里特上校,就已经就实行白色方案可能遭遇的形势提出一项估计。事实上它就是征服波兰的计划。这是一个设想大胆的计划,后来在实际执行中只作了很少的改动。

雷德尔海军元帅在五月十六日签发的一项绝密命令中提出了白色方案的海军作战计划。因为波兰只在但泽以西沿波罗的海有几英里的海岸线,而且只有一支极小的海军,因此并没有估计会遭到什么困难。元帅所主要担心的是法国和英国。波罗的海的门户将由潜艇布防。两艘袖珍战斗舰和两艘战斗舰准备同「其余的」潜艇一起在「大西洋作战」。根据元首的指示,海军应当准备好在九月一日执行「白色方案」所规定给它的任务。但是雷德尔催他属下的司令官赶紧把计划定好,因为「由于最近的政局发展」,行动可能来得更快。

在一九三九年五月完了的时候,德国预定在夏末开始战争的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在全力进行了。巨大的军火工厂日夜开工,紧张地生产着枪炮、坦克、飞机和军舰。陆军、海军、空军的能干的参谋人员拟订计划的工作已经进入最后一个阶段。部队也因为征召新人进行「夏季训练」而扩大了。希特勒看到他所取得的成就大可心满意足了。

在希特勒向他的军事首脑讲话的第二天,五月二十四日,最高统帅部经济与军备局局长格奥尔格·托马斯将军在对外交部工作人员所作的一次内部报告中就曾列举了这些成就。托马斯告诉他的听众,从前的帝国陆军花了十六年的时间——从一八九八年到一九一四年——才把兵力从四十三个师增加到五十个师,而第三帝国的陆军在四年之内就从七个师一跃增加到五十一个师。其中有五个重装甲师,四个轻装甲师,一支任何其他国家都没有的「现代化骑兵」。海军在几乎是一无所有的基础上建立了一支有两艘二万六千吨的战斗舰,两艘重巡洋舰,十七艘驱逐舰和四十七艘潜水艇的舰队。它已经有两艘三万五千吨的战斗舰,一艘航空母舰,四艘重巡洋舰,五艘驱逐舰,七艘潜艇下了水,而且还在计划造多得多的舰艇。空军从完全一无所有开始,白手成家建立了一支有飞机二十一个中队、人员二十六万人的力量。至于军火工业,托马斯将军说,已经在生产比它在上次大战产量最高的时期还要多的军火,而且在大部分部门内,产量远远超过任何其他国家。这位将军宣布,事实上,德国重整军备的总成绩「在世界上很可能是独一无二的」。

尽管德国的军事力量在一九三九年夏初已经十分强大,希特勒计划在秋初进行的战争能否取胜还要看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德国仍然还没有也许永远不会强大到能打败法国、英国和俄国再加上波兰的联合力量。在这个决定命运的夏天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决定于元首有没有能力限制战争的范围——首先是,使俄国不致同西方结成军事同盟。这种军事同盟是利瓦伊诺夫刚在他下台以前还曾建议过的,而且是张伯伦虽然在最初似乎已予以拒绝但到五月底的时候又在重新考虑的。



七 俄国的插手:二

在下院五月十九日的辩论中,英国首相继续对苏联建议采取了被丘吉尔认为是冷淡甚至不屑的态度。他有点懒洋洋地向下院解释说,「在两国政府之间有一道幕,或者说一道墙,极难穿过」。另一方面,丘吉尔在劳合·乔治的支持下争论说,莫斯科提出了一个「公平的建议」——比张伯伦自己的建议要「更简单,更直接,更有效」。他请英王政府「给脑袋里装上点儿残酷的现实。如果没有一条有效的东方战线,就不可能在西方有令人满意的防务,而如果没有俄国,就不可能有一条有效的东方战线」。

张伯伦在四面八方暴风雨般的批评之下只得屈服,最后在五月二十七日指示英国驻莫斯科大使表示同意开始谈判互助条约、军事条约和对受希特勒威胁的国家作出担保。冯·狄克森大使从伦敦通知德国外交部,英国政府虽然采在谈到德国战斗舰的吨位的时候,托马斯将军甚至是在欺骗德国外交部。有一份日期标明为一九三八年二月十八日的德国海军文件很有意思地提到,曾根据英德海军协议把假的战斗舰吨位数字提供给英国政府。它说,号称二万六千吨的舰只,实际吨位是三万一千三百吨;号称三万五千吨的战斗舰(这是英国和美国海军舰只的最高吨位),实际吨位是四万一千七百吨。这是纳粹骗术的一个绝妙的典型。取这一步骤,心里是「老大不愿意的」。不但如此,狄克森还看穿了很可能是张伯伦所以采取这一行动的主要理由。他在发给柏林的急电中报告说,英国外交部已经得到「德国在莫斯科伸出触角」的风声,并且害怕德国可能会做到使苏俄保持中立甚至诱使它保持同情的中立。那样就将是包围政策的彻底瓦解。

五月分的最后一天,莫洛托夫在苏联最高苏维埃会议上以外交人民委员的身份作他上任以后的第一次演说,他痛斥西方国家犹豫不前,并且宣告,它们要是认真想同俄国一起制止侵略的话,就必须抛开枝节问题,在三个主要点上达成协议:

一、缔结一项纯属防御性质的三边互助条约。

二、对中欧和东欧的国家,包括所有与苏联接壤的欧洲国家在内,作出担保。

三、缔结一项明确的协议,规定三国彼此间提供并且向受到侵略威胁的小国提供的实时而有效的援助的形式和范围。

莫洛托夫还宣布,同西方谈判并不意味着俄国将放弃同德国和意大利「从实际出发建立商务联系」。他说,事实上,可能同德国恢复商务谈判的问题「并非不在考虑之中」。冯·德·舒伦堡大使在向柏林报告这篇演说内容的时候指出,莫洛托夫表示俄国仍然准备同英国和法国缔结条约,「条件是必须接受它的全部要求」,但是从这篇演说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出,还得花很长的时间才能达。他指出莫洛托夫曾「避免刺激德国并且表示愿意继续进行已在柏林和莫斯科开始的谈判」

希特勒在柏林现在也突然表示出愿意继续谈判了。

五月分最后的十天,希特勒和他的顾问们想尽了千方百计,要解决如何向莫斯科提出建议来阻挠英俄谈判的棘手问题。莫洛托夫在五月二十日同冯·德·舒伦堡大使的谈话给柏林的感觉是给德国泼了冷水。第二天(五月二十一日),威兹萨克就打电报给大使说,鉴于外交人民委员说的话「我们必须静坐等待,看俄国人是否会说得更明白点」。

但是希特勒已经把九月一日规定为进攻波兰的日子,因而无法静坐等待了。在五月二十五日或者这一天前后,里宾特洛甫把威兹萨克和德国外交部法律司司长弗雷德里希·高斯召到了他在佐内堡的乡间别墅,(据高斯在纽伦堡提出的口供说)告诉他们,元首想「在德国和苏联之间建立比较过得去的关系」。里宾特洛甫写好了一个给舒伦堡的指示草稿,相当详细地说明了他应当对莫洛托夫采取的新路线,并且要他立即去见莫洛托夫,「越快越好」。这份草稿现在也在缴获的德国外交部文件中。

根据文件上面的一个批注来看,这份文件是五月二十六日交给希特勒的。它是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材料。它表明,到这一天,德国外交部还深信,英俄谈判可以成功,除非德国进行决定性的干涉。里宾特洛甫因此建议舒伦堡告诉莫洛托夫:

德国和苏俄之间在外交事务方面并不存在着实际的利害对立——现在是考虑使德苏关系和平化和正常化的时间了——意德同盟并不是针对苏联的,它完全是针对英法联盟的——如果事与愿违,我们竟致同波兰发生冲突的话,我们坚定地相信,就是这样的事情也完全毋需引起对苏饿的利害冲突——我们甚至可以说到这样的地步,在解决波德问题的时候,不论解决的方式如何,我们将尽可能考虑到俄国的利益。

下面接着就要指出俄国同英国结盟的危险。

我们还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能真正诱使苏联积极参加英国的包围政策——这意味着俄国要承担单方面的义务而得不到英国任何真正有价值的报酬——不论条约怎么订法,英国都无法给予俄国任何真正有价值的报酬。由于西壁的存在,一切西欧的援助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因此深信,英国将再次遵行它的传统政策,让其他国家为它火中取栗。

舒伦堡还得强调说明德国「对俄国没有任何侵略意图」。最后,他还奉命告诉莫洛托夫,德国不但准备同苏联讨论经济问题,而且还准备同它讨论「在政治关系方面恢复正常」的问题。

希特勒认为这份草稿说过了头,因此下今留下不发。据高斯说,元首对两天以前张伯伦在五月二十四日的乐观声明印象甚深。首相当时告诉下院说,由于英国提出新建议的结果,他希望「不久」就可以同俄国达成全面的协议。希特勒害怕的是碰钉子。他并没有放弃同莫斯科修好的想法,但是决定暂时还是以采取比较谨慎的态度为好。

五月分最后一周之内,元首心中的逡巡犹豫,在缴获的德国外交部档案中也有记载。五月二十五日或者这一天前后——确切的日期无法确定——他突然主张立即同苏联谈判来阻挠英俄谈判。舒伦堡为此要立刻去见莫洛托夫。但是里宾特洛甫给他的指示在五月二十六日给希特勒看了以后根本没有发出去。元首把它取消了。那天晚上,威兹萨克打电报给舒伦堡,要他保持「完全保留的态度——你个人在得到进一步的指示以前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德国外交部国务秘书给驻莫斯科大使的这份电报和一封信都是五月二十七日写好的,然而直到五月三十日加上一段重要的附言以后才发出去。这很足以说明柏林的犹豫。威兹萨克在五月二十七日给舒伦堡写信的时候告诉他,柏林的看法是英俄协议「很不容易防止」,因此德国徘徊犹豫,不想对之进行决定性的干涉,因为害怕那样会在莫斯科引起「一阵鞑靼人的大笑」。此外,国务秘书还透露,日本和意大利对德国打算在莫斯科采取的行动反应冷淡,盟国的这种保留态度也对柏林产生了影响,使它决定静观待变。他最后说,「因此,我们现在还想观望一下莫斯科和巴黎-伦敦相互间的关系到底搞到多深」。

由于某种理由,威兹萨克并没有把他的信立即发出;也许他觉得希特勒还没有完全打定主意。当他到五月三十日发出这封信的时候,他加了一个附言。附言:除以上所写的而外,我还必须再说几句。元首已经批准,即令如上所述,现在还得同俄国人进行一次联系,虽然是一次十分有限的联系。这件事将通过我今天同俄国代办谈话来进行。这次同格奥尔基·阿斯塔霍夫的谈话并没有太多的收获,但是它表明德国人作了一番新的尝试,威兹萨克召见俄国代办的借口是讨论苏联驻布拉格贸易代表团的前途。俄国人渴望继续保持这个代表团。两位外交家围绕这个题目兜来兜去,想摸对方的底。威兹萨克说,他同意莫洛托夫所说,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不能截然分开,并且表示对「苏德关系正常化」感兴趣。阿斯塔霍夫说,莫洛托夫并不打算「把今后的苏德谈判关上大门」。

虽然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德国人还是感到受了鼓励。在五月三十日晚上十点四十分,威兹萨克给在莫斯科的舒伦堡发出了一份「特急」电报:同迄今为止所采取的策略相反,我们现在已最后决定同苏联进行某种程度的接触。也许是墨索里尼在五月三十日给希特勒的一份长长的秘密备忘录加强了元首转向苏联的决心,虽然这种转向是十分谨慎的。在夏季开始的时候,意大利领袖对于很快就开战的主意是否明智越来越感到怀疑。他对希特勒说,轴心国家「同富豪统治的、自私自利的。保守主义的国家之间的战争」,他认为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意大利需要有一个准备的时期,时间可能要延长到一九四二年年底——只有从一九四三年开始,进行战争的努力才能有最大的成功希望」。在列举了为什么「意大利需要有一段和平时期」的一些理由以后,意大利领袖的结论是:「由于所有这些理由,意大利不希望匆促进行欧洲大战,虽然它深信这样的大战是不可避免的。」

希特勒还没有把他已经决定在九月一日进攻波兰的秘密告诉他这位好友与盟友。他回答说,他以「最大的兴趣」读了墨索里尼的秘密备忘录,并且建议两位领袖在将来会面时进行讨论。同时,元首决定试一试能不能在克里姆林宫墙上撬开一条缝。六月分整整一个月,德国大使馆和俄国对外贸易人民委员阿那斯塔斯·米高扬之间一直在莫斯科进行关于签订新贸易协议的预备性谈判。

苏联政府对柏林仍然是十分猜疑的。据舒伦堡在六月二十七日给柏林的报告,克里姆林宫认为德国人之所以迫切要谈判贸易协议,是想破坏俄国同英法的谈判。他告诉柏林说:「他们害怕一等到我们达到了这个目的,我们就会让谈判慢慢不了了之。」

六月二十八日,舒伦堡同莫洛托夫作了长谈。据他在给柏林的一份「急密」电里说,这次谈话是「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虽然如此,当德国大使以一种向对方提保证的口吻谈到德国刚刚同两个波罗的海国家缔结的互不侵犯条约时,苏联外交人民委员尖刻地回答说:「鉴于波兰的经验,他必须怀疑这种条约的持久性。」舒伦堡对这次谈话的结论是:

我的印象是,苏联政府对了解我们的政治观点和同我们保持接触感到很大的兴趣。虽然莫洛托夫所说的话,毫无问题地表现出强烈的不信任,他还是说同德国关系的正常化是值得欢迎的,也是可能的。

大使要求用电报指示他下一步该怎么办。舒伦堡是西克特、马尔赞、勃洛克道夫-伦佐派硕果仅存的人物。这一派在一九一九年以后一直主张德国同苏俄修好,并且在拉巴洛条约中实现了这种修好。他在一九三九年整整一年中所发的电报表明,他真诚地想恢复魏玛共和国时期同俄国的密切关系。但是,也像所有老派的德国职业外交家一样,他不了解希特勒。

突然在六月二十九日,希特勒从伯希特斯加登的山间别墅中下令中断同俄国人的谈判。

伯希特斯加登,一九三九年六月二十九日

——元首决定如下:

告诉俄国人,我们从他们的态度中看出,他们要把我们是否接受他们在一月分给两国经济谈判所确定的原则,作为今后的谈判能否继续的条件。因为这些原则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我们目前没有兴趣同俄国恢复经济谈判。

元首已同意上项答复可以稍稍推迟几天。

事实上,这项命令的内容在第二天就用电报告诉了莫斯科德国大使馆。外交部长(威兹萨克在电报中说)——的意见是,在有新的指示以前,在政治方面说的话已经够了,在目前来说,我们不要再提出谈判。

关于可能同俄国政府举行的经济谈判,此间的考虑还没有结论。在这一方面,你暂时也不要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听候指示,

在德国秘密档案中找不到任何迹象能解释希特勒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俄国人本来已经开始对他们在一、二月分提出的建议表示让步了。而施努尔早在六月十五日就曾警告过,经济谈判的破裂,对德国说来,不但是经济上的挫折,而且是政治上的挫折。

英法苏谈判当时进展迟缓,因此也不可能使希特勒丧气到要采取这样的决定。他从莫斯科德国大使馆的报告中知道,俄国同西方国家在对波兰、罗马尼亚和波罗的海国家提供担保的问题上陷入了僵局。波兰和罗马尼亚很乐意得到英国和法国的担保,但是在一旦德国对之侵略的时候,英法两国除了采取建立西方战线的间接办法而外,很难对它们有什么帮助。可是它们又拒绝接受俄国的担保,甚至不许苏联军队通过它们的国境去抗击德国的进攻。拉脱维亚、爱沙尼亚和芬兰也坚决不愿接受俄国的任何担保。这种态度,照德国外交部档案后来的透露,是由于德国悍然威胁要是它们的决心动摇的话,就要对它们采取报复。

在这种僵局之下,莫洛托夫在六月初建议英国派外交大臣到莫斯科来参加谈判。显然,在俄国人看来,这样不但有助于打破僵局,而且将表明英国是有诚意要同俄国达成协议的。哈利法克斯勋爵不愿意去。安东尼·艾登(他至少是前任外交大臣)表示愿意代他前去,可是张伯伦拒绝了他的建议。后来决定派外交部一位能干的职业外交官威廉·斯特兰去。斯特兰曾在莫斯科英国大使馆任职而且能讲俄语,但是在国内外都并不知名。派这样一个低级的人物去领导这样重要的一个代表团,而且是去同莫洛托夫和斯大林直接谈判,这对俄国人说来是一个信号——他们后来这么说——表明张伯伦仍然没有严肃认真地看待同苏联建立同盟来制止希特勒这样一件事情。斯特兰在六月十四日到达莫斯科。但是,虽然他和法国代表一起同莫洛托夫会谈了十一次,他的出场对英苏谈判的进展并没有多大影响。半个月以后,俄国的猜疑和愤懑公开在《真理报》的一篇文章上表现了出来。那是安德烈·日丹诺夫写的,题目叫做《英国和法国政府不想在平等的基础上同苏联缔结条约》。虽然日丹偌大自称是「作为私人而不是代表苏联政府」写的,但是他不但是政治局委员和最高苏维埃外交委员会主席,而且,如舒伦堡在就此事向柏林所作的报告中所说的那样,还是「斯大林的心腹之一,(他的)文章无疑是奉上面的命令写的」。

在我看来(日丹诺夫写道),英国和法国政府似乎并不想努力达成一项苏联能接受的真正的协议,而只是想谈论谈论一项协议,以便向他们本国的舆论表明所谓苏联的不妥协态度,从而好同侵略者缔结协议。今后几天之内就将表明事实是不是如此。

斯大林对英国和法国的不信任以及他对西方盟国可能到最后像一年以前在慕尼黑那样同希特勒作成一笔交易的猜疑,就这样公诸于世而让大家都来考虑。冯·德·舒伦堡大使在考虑了它以后,告诉柏林,这篇文章的目的之一是「把谈判可能的破裂归咎于英国和法国」。



八 计划进行总体战

阿道夫·希特勒仍然还不肯来吞俄国的钓饵。也许这是因为整个六月分他都在伯希特斯加登忙着监督一项工作:把夏末进攻波兰的军事计划准备完毕。

到六月十五日,他就收到了冯·勃劳希契将军关于陆军对波兰进行军事行动的绝密计划。这位陆军总司令学着他主子的话说:「进行这一军事行动的目的,是摧毁波兰的武装力量。政治领导上要求战争应当以沉重的突然打击开始,而且迅速取得胜利。陆军总司令部的打算是要用突然攻入波兰领土的方法不让波兰军队进行通常的动员与集中,同时以西里西亚为一翼,以波麦腊尼亚-东普鲁士为另一翼向同一中心发动进攻,歼灭大概集中在维斯杜拉河-那累夫河一线以西的波军主力。」

为了实现他的计划,勃劳希契成立了两个集团军——南路集团军:由第八军团、第十军团、第十四军团组成;北路集团军:由第三军团、第四军团组成。南路集团军由冯·伦斯德将军指挥,将从西里西亚发动进攻,「以华沙为总方向,击溃抗击的波兰军队,以尽可能强大的兵力尽速占领维斯杜拉河两岸的华沙,目标在于同北路集团军合作,歼灭波兰境内仍然在顽抗的波兰军队」。北路集团军的第一个任务是打开走廊,「建立德国和东普鲁士之间的联系」。各个集团军所属备军团和空军及海军都有详细具体的目标。勃劳希契说,在开战的第一天,但泽就要被宣布为德国领土,并且将由德国指挥下的地方力量把它拿下来。

同时发布的一项补充命令规定,为执行「白色方案」而部署军队的命令将于八月二十日执行,「一切准备工作必须在那一天完成」一个星期以后,即六月二十二日,凯特尔将军向希特勒交上了一份「白色方案的初步时间表」。元首审阅以后表示「基本上」同意,但是「为了不致因征召较通常数量为大的后备兵入伍而惊动群众起见——在一切非军事的机构、雇主或其他私人问到时,就告诉他们,这次征兵是为了要进行秋季演习」。希特勒还规定,「为了安全的理由,陆军总司令部所建议的在七月中把边境一带的医院腾空的工作切勿进行」。

希特勒所计划打的是总体战,它不但要求军事动员,而且要求国家全部资源总动员。为了统一调度这个规模庞大的工作,第二天(六月二十三日)就在戈林主持下召开了国防会议。出席会议的大约有三十五名高级文武官员,包括代表军队的凯特尔、雷德尔、哈尔德、托马斯、米尔契和内政部、经济部、财政部和运输部的部长以及希姆莱等人。自从国防会议成立以来,这还只是第二次开会,但是,据戈林解释,这个机构只有在要作出最重要的决定时才开会,而且从缴获的这次会议的秘密记录可以看出,他毫不含糊地让到会者都明白,战争已近在眼前,但是在为工农业提供劳动力和其他许多有关全面动员的问题上还有许多工作有待完成。

戈林告诉国防会议,希特勒已决定征召大约七百万人,为了扩大劳动力的供应,经济部长丰克博士应安排「何种工作可以交给战俘和交给监狱及集中营里的犯人去做」。希姆莱马上凑上来说,「在战时可以大大利用集中营」。戈林接着又说:「可以从捷克保护国雇几十万工人到德国在监督之下做工,特别在农业方面。他们可以住在临时营房里。」很明显,纳粹的奴隶劳动计划已经在形成了。

内政部长弗立克博士保证在「公共行政方面节约劳动力」。他承认在纳粹统治之下,官僚的人数已经增加了「二十倍到四十倍——真是一件吃不消的事情」。会议因此大为活跃,结果决定成立一个委员会来纠正这种可悲的局面。

陆军参谋总部运输处处长鲁道夫·格尔克上校所作的报告,甚至于还要悲观。「在运输方面,」他直率地说,「德国目前还没有准备好打仗。」德国的运输条件能否适应任务的要求,当然要看战争能否限制在波兰而定。如果德国要在西线对法国和英国作战的话,那么运输系统根本就不够用。国防会议七月间曾召开两次紧急会议,目的就在于「使西壁防线至迟到八月二十五日能用到当时为止尽最大努力所能取得的物资达到最大程度的准备状态」。克虏伯兵工厂和钢铁卡特尔的高级职员被请来设法一点一滴地搜罗必要的钢铁来完成西线工事的装备。因为德国人知道,在德军主力投入波兰的时候,英法军队是否会对德国西部发动重大进攻将取决于西线工事的坚固程度。

虽然希特勒在五月二十三日曾难得那么坦率地告诉他的将领们说,但泽根本不是同波兰发生争执的原因,但是这个利伯维尔在这年仲夏还是有几个星期好像成了一个火药桶,随时都有可能爆炸而引起战争。相当一个时期以来,德国人一直在把武器偷偷运入但泽,并且偷偷运入正规军军官去训练当地的警卫队使用这些武器。武器和军官都是从东普鲁士越过边境偷运进去的,而为了对他们加强监视,波兰人还增加了海关官员和边防部队。这时已完全按照柏林的命令行事的但泽地方当局,就设法阻挠波兰官员执行任务,以此来进行对付。

这种冲突在八月四日达到了高潮,当时有四名波兰驻但泽的外交代表通知地方当局,波兰海关稽查已奉命「携带武器」执行他们的任务,但泽市民任何妨碍他们执行任务的行动都将被认为是对波兰官员的「暴力行为」,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波兰政府将「毫不延迟地对利伯维尔采取报复」。对希特勒说来,这是又一个表明波兰人不能吓倒的迹象,德国驻华沙大使的意见又加深了这种印象。他在七月六日给柏林的电报中说,如果「明显地侵犯了」波兰在但泽的权利,波兰是会打仗的,这点「已很难有什么怀疑」。从这封电报边上里宾特洛甫的亲笔批语中可以知道,它是给元首看过了的。希特勒怒不可遏,第二天(八月七日)就把但泽的纳粹党领袖艾伯特·福斯特召到伯希特斯加登,告诉后者说,他对波兰人的耐心已经达到了极限。柏林和华沙之间连续交换了怒气冲冲的照会——语调之激烈使双方都不敢公布。八月九日,德国政府警告波兰,它要是再给但泽下最后通碟,「将造成德波关系的严重化——德国政府对此决不能负任何责任」。第二天,波兰政府尖刻地回答说:

它将一如既往继续反对利伯维尔当局想损害波兰在但泽所享有的利益的任何企图,并且将以它自己认为合适的手段与方法来这样做,它将把德国政府的任何干涉——视为侵略行为。没有一个横在希特勒道路上的小国曾用过这样的措辞。第二天,八月十一日,当希特勒接见国际联盟驻但泽高级专员卡尔·布克哈特的时候,脾气极坏,希特勒告诉这位已经接受了德国对但泽的大部分要求的瑞士人说:「如果波兰人敢动一个小指头的话,他就将用他手中的强大武器以雷霆万钧之势压下去,这种武器波兰人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布克哈特先生说(这位高级专员看来报告说),这样会引起全面冲突。希特勒先生回答说,要是他不得不打仗的话,他与其留到明天打,还不如就在今天打,他不会像威廉二世时代的德国那样行事,德国皇帝对充分使用各种武器,老是有各式各样的顾忌,而他将毫无怜悯,无所不用其极。这是对付谁呢?当然是对付波兰。必要时也要对付英国和法国。是不是也要对付俄国呢?对苏联来说,希特勒终于拿定了主意。



九 俄国的插手:三

俄国人采取了一个全新的主动步骤。

七月十八日,苏联驻柏林的商务代表巴巴林带着两名助手,到德国外交部拜会了尤利乌斯·施努尔,通知他俄国愿意延长并且加强德苏经济关系。他带来了一份详细的备忘录,建议签订一项贸易协议,大大增加两国货物的交易,并且宣称,如果双方之间少数分歧之点能得到澄清的话,他已受权能在柏林签订一项贸易条约。施努尔博士关于这次会谈的内部报告表明,德国人对此颇为高兴。施努尔指出,这样一个条约,「至少在波兰和英国不会不产生影响」。四天以后,在七月二十二日,俄国报纸在莫斯科宣布,苏德贸易谈判已在柏林恢复。

就在这一天,威兹萨克相当兴奋地用电报给在莫斯科的冯·德。舒伦堡大使发去了一些颇为有趣的新指示。关于贸易谈判的问题,他告诉大使说,「我们将在这里以明显的合作态度采取行动,因为这里出于总的考虑,希望尽可能早日签订条约」。他接着还说:

「就我们同俄国人的谈判的纯政治方面而言,我们认为,在我们(六月三十日)的电报中要你静观等待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你因此有权在那里把线再接起来,不过也不必做得太急,」

这种线事实上是四天以后即七月二十六日在柏林接上的。施努尔博士奉里宾特洛甫之命请苏联代办阿斯塔霍夫和巴巴林在柏林一家豪华的饭馆里吃饭,向他们进行试探。这两个俄国人并不用怎么试探,据施努尔在关于这次谈话的内部报告中说,「俄国人一直呆到夜半十二点半」,而且「以非常活泼而又关心的态度谈到了我们感兴趣的政治和经济问题」。

在巴巴林的热烈赞同下,阿斯塔霍夫宣称苏德政治修好符合两国的根本利益。他说,在莫斯科,人们总是无法了解为什么纳粹德国对苏联这样敌视。而那位德国外交官在回答的时候就解释说,「德国在东方的政策现在已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方针」。

就我们这方面来说,根本不存在威胁苏联的问题。我们的目标针对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德国的政策是针对英国的——我可以想象在适当地考虑到对俄国极为重要的问题的情况下,会对双方的利益作出意义深远的安排。

虽然如此,一旦苏联同英国结盟反对德国的话,这种可能性就不存在了。现在是德国和苏联达成谅解的良好时机,但是在同伦敦缔结条约以后就不再会如此了。英国能给俄国什么呢?说得最好,也无非是参加欧洲大战和同德国作对。与此对比,我们能给俄国什么呢?中立和使之置身于可能发生的欧洲冲突之外,而且,如果莫斯科愿意的话,还有德苏对两国共同利益的谅解,这种谅解,正如过去历次一样,将有利于两国——从波罗的海到黑海到远东全线,在我看来,都不存在(德国和俄国之间)有争执的问题。除此之外,尽管它们对生活的看法有所不同,在德国、意大利和苏联的意识形态方面有一点是共同的:它们都反对西方的资本主义民主政体。这样,在七月二十六日的深夜,在柏林一家小小的饭馆里,靠着一顿由几个二流外交家享用的美酒佳肴,德国第一次认真地提出了想同俄国完成一笔交易的要求。施努尔所采取的新路线是由里宾特洛甫面授的。阿斯塔霍夫听得十分高兴。他答应施努尔立即把他的话报告莫斯科。

在威廉街,德国人焦急地等待着要看苏联首都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三天以后,威兹萨克让信使给在莫斯科的舒伦堡送去了一份密信。

我们急欲知道对阿斯塔霍夫和巴巴林谈的话是否在莫斯科引起了任何反应,此事对我们十分重要。如果你能有机会安排再同莫洛托夫作一次谈话的话,请循同样的方针对他进行试探。如果莫洛托夫放弃了他迄今为止所采取的矜持态度的话,你可以再进一步——在波兰问题上尤其是如此。不论波兰问题如何发展,我们都准备——保全苏联的利益并且同莫斯科政府达成谅解。在波罗的海地区的问题上,如果谈判进行得顺利的话,也可以提出,我们将调整我们对波罗的海国家的态度,以尊重苏联在波罗的海的重大利益。

两天后,七月三十一日,国务秘书又给舒伦堡发了一个「急密」电:参看我们七月二十九日的信件,该信将由信使于今日送达莫斯科:在你与莫洛托夫下一次会晤的日期确定以后,请立即电告日期和时间。我们急盼你能早日见到他。柏林给莫斯科的指示中有着急的表示,这还是第一次。

柏林的着急是有充分理由的。七月二十三日,法国和英国已最后同意了俄国的建议——立即举行军事参谋人员的谈判,拟定一项具体规定三国如何对付希特勒军队的军事条约。虽然张伯伦直到七月三十一日才在下院宣布了这一协议,德国却早就得到了风声。七月二十八日,冯·韦尔兹克大使从巴黎电告柏林,他从「一个消息极其灵通的人士」那里得悉,法国和英国已在筹组军事代表团赴莫斯科,法国代表团将由杜芒克将军率领,大使把他说成是「一个特别能干的军官」,曾在马克西姆·魏刚将军手下任副参谋总长。据德国大使在两天后发来的一份补充电报中说,他的印象是,巴黎和伦敦已同意举行军事参谋人员谈判,并把这看作是防止莫斯科谈判中断的一个最后办法。这个印象是有充分根据的。从英国外交部的内部档案中可以看出,莫斯科的政治谈判到七月分最后一个星期已陷入僵局,主要因为无法对「间接侵略」下定义。英国人和法国人认为,俄国人对这个名辞的解释太宽了,这样它就有可能会被俄国人利用为干涉芬兰和波罗的海国家的借口,即使那里并没有什么严重的纳粹威胁。对于后面这一点,至少伦敦是不能同意的,法国人倒准备比较马虎一点。

而且,俄国人在六月二日还坚持在签订互助条约的同时签订一项军事协议,详细规定三国彼此问的军事援助的「方法、方式和范围」。西方国家对俄国的军事力量估价并不太高,因此想推脱莫洛托夫的这一要求。他们只同意在签订政治协议以后才开始军事参谋人员的谈判。但是俄国人坚不让步。后来,英国人为了想做成这笔交易,在七月十七日建议立即开始军事参谋人员的谈判,条件是苏联不再坚持同时签订政治协议和军事协议,并且——外加一条——接受英国关于「间接侵略」的定义,但是,莫洛托夫的答复是干脆的拒绝。他说,除非法国人和英国人同意把政治和军事协议一揽子解决,就没有继续进行谈判的必要。俄国人要终止谈判的威胁在巴黎引起了惊慌,那里对苏联一纳粹之间暗送秋波的行动似乎比伦敦要感觉敏锐得多。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法国的压力,英国政府才在八月二十三日一面拒绝接受俄国人关于「间接侵略」的解释,一面勉强同意了开始谈判三国军事条约。

张伯伦对军事参谋人员谈判这件事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热心「。八月一日,狄克森大使从伦敦报告柏林,英国政府人士对同俄国人举行军事谈判一事」都抱怀疑态度「。

这一点(他写道)可以从英国军事代表团的成员来证明。那位海军上将——事实上已列入退休名单,而且从来没有在海军参谋部工作过。那位陆军将领也纯粹是一员作战军官。那位空军将领是一位出色的驾驶员和教练,但并不是一位战略家,这似乎可以表明这个军事代表团的任务与其说是去缔结作战协议,还不如说是去摸一摸苏军战斗力的底——德国武官也看到英国军界人士对即将同苏联武装部队举行的谈判抱有一种令人吃惊的怀疑态度。

事实真是如此,英国政府的怀疑态度竟然严重到忘了给德拉克斯海军上将以参加谈判的证明文件——伏罗希洛夫元帅在第一次参谋人员会议上就对这样一种疏忽(如果可以称之为疏忽的话)表示不满。这位海军上将的全权证书直到八月二十一日才送到,这时早已没有用处了。

但是,虽然德拉克斯海军上将没有带著书面的证明文件,他可确实带著书面的秘密指示,告诉他在莫斯科的军事谈判中该采取什么方针。据很久以后公布的英国外交部档案透露,德拉克斯海军上将奉命要「使(军事)谈判进行得极慢,密切注视政治谈判的发展」,一直等到政治方面达成协议为止。这项指示还向他说明,在政治条约签订以前,不能告诉俄国人什么机密的军事情报。

但是,既然政治谈判已在八月二日中断,而且莫洛托夫已经表明,除非军事谈判能有若干进展,他不会同意重开谈判,人们就很难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张伯伦政府并不急于确定参加拟议中的互助条约各国所承担的军事义务,而是蓄意拖延时间。事实上,英国外交部的机密文件使人很难怀疑,到八月初的时候,张伯伦和哈利法克斯几乎已经放弃了同苏联达成协议以制止希特勒的希望,当时他们认为,如果他们能继续莫斯科的军事谈判的话,这倒也许还可以制止德国独裁者在今后四个星期之内采取触发战争的决定性步骤。

同英国人和法国人相反,俄国人派出的军事代表团成员都是最高级的军官:国防人民委员伏罗希洛夫元帅,红军总参谋长沙波希尼科夫将军和海军及空军的最高司令官。俄国人不可能不注意到,英国人曾在七月间派帝国参谋总长陆军上将埃德蒙·埃昂赛德爵士到华沙去同波兰参谋总部谈判军事问题,而现在竟然不考虑派这样高级的军官到莫斯科来。

英法军事代表团实在不能说是赶赴莫斯科的。坐飞机的话,一天就到了。可是他们却是坐一条慢船,一条既载客又装货的轮船去的,路上所花费的时间足够玛丽皇后号把他们送到美国去。他们在八月五日启旋开赴列宁格勒,到八月十一日才到莫斯科。

这时已经太迟了,希特勒已经抢在他们头里了。当英国和法国的军官们还在等他们那条把他们送到列宁格勒去的慢船的时候,德国人却在迅速行动。在柏林和莫斯科。八月三日是一个关键性的日子。

那天中午十二点五十八分,历来都是无例外地让国务秘书冯·威兹萨克来起草电报的外交部长冯·里宾特洛甫,亲自给莫斯科的舒伦堡发了一份标明「机密一特急」的电报。

我昨天曾同阿斯塔霍夫作了一次很长的谈话,详情另电告知。

我表示,德国方面希望改善德俄关系,并且说,从波罗的海到黑海没有一个问题不能加以解决,使双方都感满意。阿斯塔霍夫希望就目前重大问题进行更具体的会谈,为此——我宣称,如果苏联政府愿意通过阿斯塔霍夫通知我,他们也希望把德俄关系置在新的确定的基础之上的话,我自己随时准备参加这种会谈。

外交部已经知道,舒伦堡当天稍晚的时候将去会见莫洛托夫。在里宾特洛甫的电报发出以后一个小时,威兹萨克也发出了自己的电报,同样标明「机密一特急」。

鉴于政局演变甚快,并且为了利于迅速行动,不管你今天同莫洛托夫的谈话结果如何,我们都急需更加具体地在柏林继续进行协调德俄意图的谈判。为此目的,施努尔将在今天接见阿斯塔霍夫,并将告诉他,我们准备更加具体地继续谈判。

虽然里宾特洛甫突然表示希望就从波罗的海到黑海的每一个问题进行「具体」谈判一举定然会使俄国人大吃一惊——里宾特洛甫在下午三点四十七分发给舒伦堡的第二份电报中说,他曾「给了(阿斯塔霍夫)一个微微的暗示,表明我们将同俄国对波兰的命运达成谅解」——这位德国外交部长却向他驻莫斯科的大使强调,他曾告诉俄国代办「我们并不着急」。

这是装腔作势,而那位机灵的苏联代办也看透了这一点。他在十二点四十五分在外交部见到施努尔的时候故意说,虽然施努尔看起来很着急,德国外交部长昨天「可并没有表示这么着急」。对此,施努尔巧妙地应付了过去。我告诉阿斯塔霍夫先生(他在一份内部报告中写道),虽然外交部长昨夜并没有对苏联政府表示任何着急,我们仍然认为最好是利用今后几天来继续谈判,好尽快打下一个基础。这样,对德国人来说,这就成了今后几天就要见分晓的问题。

阿斯塔霍夫告诉施努尔说,他从莫洛托夫那里得到了对德国建议的「一个临时答复」。这个答复在很大程度上是否定的。虽然莫洛托夫也希望改善关系,但是阿斯塔霍夫说,「莫洛托夫说,迄今为止对德国的态度还不了解有什么具体的东西」。

苏联外交人民委员那天晚上在莫斯科直接向舒伦堡表达了他的看法。午夜刚过,德国大使就发回了一个长长的电报,报告他曾同莫洛托夫谈了一个小时又一刻钟,莫洛托夫「放弃了他往常那种矜持的态度而显得不平常地直爽」。这点看来是没有什么疑问的。因为在舒伦堡重申了德国认为两国之间「从波罗的海到黑海」都不存在任何分歧的看法,而且重申了德国想「达成」谅解的愿望以后,那位硬梆梆的俄国外长就举出了几件德国对苏联的敌对行为:反共公约,支持日本反俄,不让苏联人参加慕尼黑会议。莫洛托夫问道,「怎么能说德国最近的声明能同这三件事情没有矛盾呢?德国政府态度的改变目前还没有证明」。

舒伦堡看来有点灰心了。

我的总的印象是(他打给柏林的电报说),苏联政府冒前已决心同英国和法国缔结协议,只要他们能满足苏联全部愿望——我相信我的话已经给莫洛托夫留下了印象,但是我们这方面仍然要作巨大的努力,才能使苏联政府改变方针。

虽然这位德国老外交家对俄国事务十分熟悉,他显然过高估计英法谈判代表在莫斯科的进展。他也还看不出柏林为了作出他认为要改变苏联外交方针所必需的「巨大努力」现在已准备作到什么程度。

在威廉街,对苏联外交方针可以改变的信心越来越高。要是苏联保守中立的话,英国和法国就不会为波兰打仗,就是打的话,也可以很容易把他们挡在西线工事之外,等到德国军队把波兰人迅速打垮以后,再以全力回师西向来对付他们。

机警的法国驻柏林代办雅克·塔尔比·德·圣哈杜因注意到了德国首都气氛的改变,就在八月三日这一天,当柏林和莫斯科两地苏德外交活动十分频繁的时候,他报告巴黎说:「过去一个星期之内,在柏林可以觉察到政治气氛有一种十分肯定的改变——在纳粹领导人当中,进退两难,徘徊犹豫,想拖延时间,甚至想姑息迁就的时期已经让位给一个新的时期了。」



十 德国的盟国的犹豫

德国的盟国意大利和匈牙利的态度就不然了。夏天一天天过去,布达佩斯和罗马的政府越来越害怕自己的国家会被拖到希特勒发动的战争中去,而且是站在德国一边。

七月二十四日,匈牙利总理特菜基伯爵给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发出了内容完全相同的信,通知他们「一旦发生全面战争的话,匈牙利将按照轴心国家的政策决定其政策」。说完这番豪语以后,他又缩了回来。同一天,他就给两位独裁者发出了第二封信,声明「为了防止对我七月二十四日的信可能发生任何误解,我——再说一遍,从道义立场来说,匈牙利不能够对波兰采取武装行动」。

布达佩斯来的第二封信使希特勒又一次大发雷霆。当他八月八日在上萨尔斯堡接见匈牙利外交部长察基伯爵的时候(里宾特洛甫也在场),他一开头就说匈牙利总理的信使他「大为震惊」。据为外交部所写的内部纪要说,他强调指出,在「一旦发生德波冲突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指望要匈牙利——或者任何其他国家——援助。他还说,「特莱基伯爵的信是不能忍受的」。他提醒他的匈牙利客人,匈牙利是靠了德国的慷慨大度才从捷克斯洛伐克收回那么多的领土。要是德国在战争中失败了的话,他说,「匈牙利也必然会随之被粉碎」。

缴获的外交部档案中有德国方面关于这次谈话的纪要,它暴露了希特勒在这个决定命运的八月分的心理状态。他说,波兰对德国来说,在军事上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尽管如此,他还是从一开头就在考虑同时在两条战线上作战。他口出大言:「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攻破德国的西线工事,在我的一生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吓唬我,英国也办不到。我也不会因人们经常预言的神经衰弱而垮下来。」至于俄国:

苏联政府是不会对我们打仗的——苏联人不会重复沙皇的错误,为英国流血牺牲。虽然如此,他们可能设法使自己不参加军事行动,而靠牺牲波罗的海国家或者波兰来占点便宜。希特勒这一番话效果十分显著,在同一天举行的第二次会谈结束的时候,察基伯爵要求他「把特莱基写的两封信就当没有写一样」。他还说,他也要对墨索里尼作同样的请求。

几个星期以来,意大利领袖一直在为德国元首可能把意大利拖入战争而焦躁不安。他派驻柏林的大使阿托利科不断送来越来越使他吃惊的消息,报告希特勒已决心进攻波兰。自从六月初以来,墨索里尼一直在要求同希特勒再次会晤,终于在七月中决走于八月四日在勃伦纳山口会晤。七月二十四日,他通过阿托利科向希特勒提出了关于他们的讨论的「若干基本原则」。如果元首认为战争「不可避免」的话,意大利将站在它一边。但是领袖提醒元首,对波兰的战争是不能限制在波兰境内的,它将扩大为欧洲大战。墨索里尼认为,现在还不是轴心国发动这样一场战争的时候。他因此提出「在今后几年内实行建设性的和平政策」,德国同波兰,意大利同法国都通过外交谈判来解决它们的分歧。不但如此,他还建议举行另一次大国会议。

元首的反应,据齐亚诺在七月二十六日的日记中所记,是不赞同的。因此,墨索里尼决定最好还是推迟他同希特勒的会晤。八月七日,他提出两国外交部长立即会晤,以代替原来的首脑会议。齐亚诺在这些日子里写的日记表明,罗马的不安情绪在与日俱增。八月六日,他写道:

我们必须寻找一条出路。要是一味跟随德国的话,我们就将走向战争,而且是在对轴心国,尤其是对意大利,最为不利的条件下进入战争。我们的黄金储备已经减少到几乎荡然无存了。我们的钢铁储备也是如此——我们必须避免战争。我向领袖建议由我同里宾特洛甫会谈——在这次会谈中,我将设法继续讨论墨索里尼关于举行世界会议的建议。八月九日——里宾特洛甫已同意了我们会谈的建议。我决定在明天晚上动身,以便同他在萨尔斯堡会面。领袖切望我用确凿的证据向德国人证明,在这个时候爆发战争是一件蠢事。

八月十日——领袖比过去更加深信必须推迟战争。他亲自拟定了关于萨尔斯堡会谈的报告的大纲。报告的结尾暗示应举行国际谈判来解决如此危险地扰乱了欧洲生活的各种问题。在让我走以前,他嘱告我应该坦率地告诉德国人,我们必须避免同波兰发生冲突,因为这种冲突将无法限制在波兰境内,而全面的大战对人人都是一场灾难。这位年轻的法西斯外交部长是带着这样一种值得称赞的、然而在当时的环境下是天真的想法和建议到德国去的,在那里,在以后的三天内——八月十一日、十二日、十三日——他从里宾特洛甫那里,尤其是从希特勒那里,经历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震惊。



十一 齐亚诺在萨尔斯堡和上萨尔斯堡:八月十一日、十二日、十三日

八月十一日,齐亚诺同里宾特洛甫在萨尔斯堡郊外后者的别墅中谈了大约十个小时。这所别墅在富许尔,是那位纳粹外交部长从一个奥地利的保皇党人那里夺过来的,至于那位保皇党人,为方便起见,已经送到集中营里去了。那位容易冲动的意大利人发现(他后来报告),气氛甚为阴冷。当两个人在圣·沃尔夫冈的白马旅舍吃晚饭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交谈。实在也没有多大必要。里宾特洛甫这天早些时候已经告诉过他的客人,进攻波兰的决定是不容修改的。

「那末,里宾特洛甫,你们到底想要什么?」齐亚诺说他曾这样问过,

「是走廊还是但泽?」

「再也不是那点儿东西了,」里宾特洛甫用他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他回答说,「我们要战争!」

齐亚诺说,同波兰的冲突不可能限制在波兰,如果波兰受到攻击,西方民主国家会打仗;但是这种种论据都遭到了干脆的拒绝。四年以后,一九四三年圣诞节的前两天,当齐亚诺躺在维罗纳监狱的第二十七号牢房中等待处决(那是德国人指使的)的时候,他仍然还记着在萨尔斯堡郊外富许尔所度过的八月十一日这阴冷的一天。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他在他最后一页日记上写道,里宾特洛甫「有一次同他在萨尔斯堡的奥地利皇宫饭店里冷冰冰地吃饭的时候」曾同他打赌说,法国和英国一定会保守中立,里宾特洛甫以一批古代德国盔甲同齐亚诺赌一幅意大利名画——他不堪回首地提到,输家以后根本就没有付出这笔赌注。

齐亚诺后来又到了上萨尔斯堡。希特勒在八月十二日和十三日在那里的两次会议上重申法国和英国决不会打仗。同纳粹外交部长相反,元首的态度倒很亲热,但是他要打仗的决心却一样没有转弯的余地。这不但可以从齐亚诺的叙述中得到证实,而且可以从缴获档案中德国方面关于这次会谈的秘密记录中得到证实。意大利外长看到希特勒站在一张大桌子前面,上面摊着军用参谋地图。他一开头就解释德国的西壁防线的力量。他说,这是攻不破的。除此之外,他轻蔑地补充说,英国只能派三个师到法国去。法国的师当然要多得多,但是因为波兰「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被击败,德国那时就可以在西线集中一百个师来进行「那时就将开始的生死存亡的斗争」。事实会不会如此?几分钟以后,被齐亚诺的初步反应弄得心烦意乱的元首就自相矛盾起来了。意大利外交部长按照原来的打算向希特勒慷慨陈辞。据德国人的记录说,他表示「意大利对完全意料不到的严重局势大感惊讶」。他抱怨德国没有经常把情况通知它的盟国。「相反,德国外交部长五月间在柏林和米兰)还曾声明但泽问题将在适当时候予以解决。」当齐亚诺接着宣称对波兰的战争将扩大为欧洲大战的时候,他的主人打断了话头说,他的看法并不如此。

「我个人,」希特勒说,「绝对相信西方民主国家到最后无路可走的时候就会退缩而不敢发动全面战争。」德国方面的记录接着说,对这番话,齐亚诺回答说,「他希望元首的话会证明是对的,不过他可并不相信」。意大利外交部长接着就详细列举了意大利的弱点,照德国人的记载看来,他这番长篇诉苦最后想必已经使希特勒认识到意大利在未来的战争中对他并没有多大用处。齐亚诺说,墨索里尼所以要推迟战争的理由之一是,他「极为重视按原定计划举行一九四二年的世界博览会」。希特勒这时已经完全沉迷在军事地图上,一心在盘算怎样打仗,听了这句话一定感到很惊异。同样一定曾使他大感意外的是,齐亚诺居然天真地拿出一份公报的草稿请他同意发表,其中说轴心国外交部长的会议「重申了两国政府的和平愿望」,并且表示相信能「通过正常的外交谈判」来保持和平。齐亚诺说明领袖心里本来想的是要举行一个有欧洲主要国家参加的和平会议,但是由于尊重「元首的顾虑」,他愿意退而求其次,只进行通常的外交谈判。

希特勒在头一天还没有完全拒绝举行国际会议的建议,但是他提醒齐亚诺,「在今后列强开会时已再也不能把俄国排除在外面了」。这是第一次提到苏联,然而并不是最后一次。

最后,当齐亚诺设法想要他的主人明确表示到底决定在哪一天进攻波兰的时候,希特勒回答说,因为秋天多雨,他的装甲师和摩托师那时在一个很少有高级路面的公路的国家里会无法行动,因此「同波兰算账就必须在八月底的时候,不是用这种办法就是用那种办法来进行」。

齐亚诺终于得到了这个日期,或者说是可能的一个日期中最后的一个日期。因为过了一会儿之后,希特勒就又大发雷霆,说要是波兰人采取任何新的挑衅行动的话,他决定「在四十八小时之内进攻波兰」。因此,他接着说,「任何时候都可能对波兰采取行动」。这场发作结束了第一天的谈话,只是希特勒还答应要考虑一下意大利的建议。

在给了这些建议以二十四小时的考虑以后,他在第二天告诉齐亚诺,最好还是不要就他们的谈话发表任何种类的公报。由于预计秋天的气候不好,就很有必要:(他说)第一,让波兰在尽可能最短的时间内明白表明其意图。第二,德国将决不容忍任何进一步的挑衅行动。

齐亚诺问他,「什么叫尽可能最短的时间」,希特勒回答说,「至迟到八月底」。他解释说,虽然打败波兰只要半个月就够了,「彻底清算」还得再花两个星期到四个星期——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精确的预言。最后,到会谈结束的时候,希特勒又按他的惯例对墨索里尼大加奉承,而事实上他从齐亚诺的话里一定已经明白,他再也不能指望墨索里尼了。他说,他个人感到十分有幸「生在这样一个时代,除了他自己以外,另外还有一个政治家将作为伟大而独特的人物而名垂青史。他能同这样一个人交朋友是他个人极大的幸福。当共同战斗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将永远在领袖的左右」。

不论爱戴高帽子的墨索里尼会被这些话打动到什么程度,他的女婿可是无动于中,他第二次同希特勒会谈以后,在八月十三日的日记中写道:「我回罗马的时候,对德国人,对他们的领导人,对他们办事的方法,真是讨厌透顶了。他们出卖了我们,对我们撒谎。现在他们是在把我们拖进一场冒险中去。这场冒险是我们不想干的,而且是会危及我们的政权和我们整个国家的。」

但是,当时意大利是希特勒最不在乎的国家。他的心思集中在俄国身上。在八月十二日同齐亚诺的谈话临近结束的时候,有「一封莫斯科来的电报」(德国方面的记录是这样说的)交给了元首。由于希特勒和里宾符洛甫要看电报,谈话中断了一会儿。然后他们把电报的内容告诉了齐亚诺。

「俄国人,」希特勒说,「已经同意德国派一个政治谈判代表去莫斯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