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取得政权的道路:一九二五-一九三一年

从一九二五年一直到一九二九年发生经济恐慌,这几年是阿道夫·希特勒和纳粹运动时运不佳的几年。但是,他仍不屈不挠,从来没有丧失过希望和信心,由此也可以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尽管他的性格容易激动,常常因此发出歇斯底里的狂言乱语,但是他却有耐心等待,而且他也很精明,认识到这些年代中笼罩着德国的物质繁荣的气候和安定宽舒的感觉是不适宜于实现他的目标的。

但是,他相信好景不长。他说过,就德国而论,这种好日子所依靠的不是德国本身的力量,而是别人的力量——尤其是美国的力量,德国的繁荣正是从美国的充裕的金库中借来了大量的贷款后造成和维持的。在一九二四年到一九三○年之间,德国借了大约七十亿美元外债,其中大多数借自美国的投资人,后者很少考虑到德国最后靠什么还债。关于这一点,德国人考虑得更少。

共和国借了外债,用来偿付战争赔款和扩大它约庞大的社会服务,这种社会服务成了全世界的典范。各邦,各大小城市也借了外债,不仅从事必要的建设,也从事飞机场、戏院、运动场、豪华的游泳池的建筑。在通货膨胀期间轻易偿清了债务的工业部门,也借了数以十亿计的外债来更新装备和把生产过程合理化。工业产量于一九二三年跌到一九一三年的五十五%,到一九二七年增加到一百二十二%。失业人数在一九二八年是战后第一次跌到了百万以下——六十五万人。那一年零售额较一九二五年增加了二十%,次年实际工资达到了比四年前高十%的数字。下层中产阶级,也就是希特勒要从那里得到群众支持的千百万小店主和低薪阶层,在这次普遍繁荣中也分得了一杯羹。

我个人对德国的了解也是在这些日子里开始的,我当时驻在巴黎,偶尔也去伦敦;当时美国正处在卡尔文·柯立芝总统治下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自满和空虚的时代,对于一个能够逃避这种环境而感到欣喜的美国青年来说,这两个首都固然有其令人神往之处,但是同柏林和慕尼黑相比,就不免略为逊色了。当时德国正处在沸腾的气氛之中。那里的生活似乎比我在任何其他地方看到的生活更加自由,更加现代化,更加令人兴奋。没有任何地方的艺术和文化生活有像德国那样活跃的。在当代写作、绘画、建筑、音乐和戏剧方面,新的潮流不断涌现,优秀人才辈出。到处都是青年人占上风。在人行道边的咖啡座上,在华丽的酒吧间里,在夏令营里,在莱因河上的汽船里,或者在烟雾腾腾的艺术家的工作室里,你与青年人坐在一起,通宵达旦,无休无止地谈论着生活。他们是身心健康、无忧无虑、崇拜阳光的一些人,他们对于生活充满了热情,一点没有忌讳和拘束。从前压制人的普鲁士精神似乎已经死了和埋葬了。你遇到的大多数德国人——政治家、作家、编辑、艺术家、教授、学生、企业家、劳工领袖——都使你认为他们是爱好民主,崇尚自由,甚至是主张非战的。

你很少听到人们谈到希特勒或纳粹党,除非是作为笑料——通常是在谈到当时已以啤酒馆政变闻名的那次事件的时候才提起的。在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的那次选举中,在全部三一○○万张投的选票中,纳粹党只得了八十一万张,在国会四百九十一个席位中只占了十二个席位。保守的民族党也丧失了很多选票,从一九二四年的六百万张选票跌到了四百万张选票,议席从一百零三席减少到七十三席。另一方面,社会民主党在一九二八年选举中增加了一百二十五万张选票,总数达九百多万,在国会中占一百五十三个席位,一跃而成为德国第一大党。战争结束以后,经过了十年工夫,德意志共和国似乎终于站稳脚跟了。

在一九二八年那一年,国家社会党的党员人数是十万八千人。数目虽少,却在慢慢增加。希特勒在一九二四年年底出狱后两星期,就马上去见巴伐利亚总理、天主教巴伐利亚人民党领导人海因里希·赫尔德博士。在希特勒保证以后行动一定要循规蹈距(他当时仍算是假释在外)之后,赫尔德撤销了对纳粹党及其报纸的取缔。「这头野兽已经制服了,」赫尔德对他的司法部长古特纳说,「我们现在不怕放松铁链了。」犯了这个致命的判断错误的德国政治家有不少,这个巴伐利亚总理是第一批(但绝不是最后一批)中间的一个。《人民观察家报》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六日复刊,发表了希特勒写的长篇社论,题目是《新的开端》。第二天,复活后的纳粹党在贝格勃劳凯勒酒馆举行第一次群众集会,他在会上发表演讲,这个地方就是一年半以前在十一月九日早上他和他的忠实信徒出发举行他们归于惨败的游行的地方。这些信徒中间有很多人这一次没有在场。埃卡特和施勃纳——里希特已经死了。戈林在流亡中。鲁登道夫和罗姆已同元首决裂。罗森堡同施特莱彻和埃塞发生了内讧,心怀不满,有意避开。格利戈尔·施特拉塞也是如此。他同鲁登道夫在希特勒身系囹圄而纳粹党遭禁的时候曾经领导国家社会主义德国自由运动。希特勒请安东·德莱克斯勒主持这次集会,但是这个老锁匠、党的创始人叫他见鬼去。尽管如此,在啤酒馆里还是聚集了四千名左右的信徒,来听希特勒的演讲,他没有使他们失望。他像以前一样口若悬河,讲了两小时。在演讲结束时,群众掌声雷动。尽管有不少人开了小差,前途颇为黯淡,但是希特勒表明,他仍认为自己是党的独裁领袖。「我单独负责领导我们的运动,只要我单独负责一天,就没有人能对我强加条件,」他又补充说,「我再一次负起我们运动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全部责任。」

希特勒在去出席这次大会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以后要实现两个目标。一个目标是要把全部权力集中在自己的手中。还有一个目标是要把纳粹党重新建设为一个只通过宪法手段攫取政权的政治组织。他还在监牢里的时候就把这种新策略解释给他的一个部下卡尔·卢台克听。「我恢复活动以后,必须采取新的方针。我们将不再企图通过武装政变来取得政权,而是要捏着鼻子进国会同天主教议员和马克思主义者议员打交道。哪怕在选票上要超过他们比在动武上压倒他们所花的时间更长,至少结果能够得到他们自己的宪法的保证。任何合法事情的过程总是缓慢的——迟早我们会得到多数选票——下一步就是得到德国了。」他在出了兰德斯堡监狱后即向巴伐利亚总理保证,从此以后,纳粹党将在宪法的体制内进行活动。

但是,二月二十七日他在贝格勃劳凯勒酒馆再次露面时,群众的热烈情绪还是使他感到飘飘然。他并没有怎么隐讳对国家的恫吓。除了马克思主义者和犹太人以外,共和政体也是「敌人」。在发言结束时,他高呼:「我们的斗争只有两种可能的结局:不是敌人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就是我们踩着敌人的尸体过去!」

根据这头「野兽」出狱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出现的情况看来,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制服」。他虽然保证以后要循规蹈矩,但是还是以暴力来威吓国家。巴伐利亚政府立即禁止他在公开场合演讲,这次禁令的期限是两年。其他各邦也相继效法。对于一个靠三寸不烂之舌达到目前成就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重的打击。一个被剥夺公开发言权利的希特勒就等于是一个失败了的希特勒,正如一个拳师在拳击场上被铐住了双手一样无能为力,至少大多数人是这样想的。

但是他们又弄错了。他们忘记了,希特勒除了是个演说家以外,还是一个组织家。他咽下这口不得在公开场合讲话的怒气,发愤从事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的建设工作,把它组织成为一个德国以前从来未曾有过的组织。他打算把它组织得像陆军一般——成为一个国中之国。第一项工作是吸收缴党费的党员。到一九二五年年底,党员人数仅为二万七千人。吸收新党员的工作进展很慢,但是每年都略有进展,一九二六年是四万九千人;一九二七年是七万二千人;一九二八年是十万八千人;一九二九年是十七万八千人。

而更重要的工作是建立一个复杂的党内机构,这个机构相当于德国政府的组织,也的确可以说相当于德国社会的组织。全国划分为若干区,其范围大致相当于德国国会原来的三十四个选区,每一个区有一个希特勒任命的区领袖。另外还有奥地利、但泽、萨尔、捷克斯洛伐克境内的苏台德等七个区。每个区又分为分区,由分区领袖领导。再底下的党内单位是分部,在城市里各分部又进一步分为街道支部和小组。

纳粹党的政治组织分为两个部,政治组织第一部负责对付和破坏政府,政治组织第二部负责建立一个国中之国。因此第二部下面设有农业、司法、国民经济、内政、劳工等部门,而且考虑到将来情况,还设有种族、文化、工程等部门。政治组织第一部设有外交、工会等部门,还没有一个全国新闻局。宣传部是个单独设立的复杂机构。

虽然党内一些粗人、街头殴斗和酒馆闹事的老手反对吸收妇女和儿童入党,希特勒还是很快地给妇女和儿童也设立了专门的组织。希特勒青年团吸收十五岁到十八岁的青年,他们有自己的文化、学校、新闻、宣传、「国防体育」等部门,十岁到十五岁的少年儿童则参加德国少年队。女孩子有德国少女队,妇女有国社党妇女会,学生、教员、公务员、医师、律师、法官都各有自己的组织,还有一个纳粹文化联盟来吸引知识分子和艺术家。

在经过了相当困难之后,冲锋队改组成为一种武装团体,拥有几十万队员,其任务是保护纳粹党举行的集会,捣乱其他政党的集会,和一般地恫吓那些反对希特勒的人。冲锋队的某些领袖也希望在希特勒上台以后以冲锋队来代替正规军的位置。为了准备这个前途,专门设立了一个办公室,由弗朗兹·里特·冯·埃普将军领导,名叫国防政治处。它所设立的五个部门分别负责国内外防御政策、国防部队、民防后备力量等等这样的问题。不过身穿褐衫的冲锋队自始至终不过是批杂七杂八的打手。它的许多高级领袖,以冲锋队头子罗姆为首,都是臭名远扬的有相公癖的人。慕尼黑冲锋队长埃德蒙·海因斯中尉不仅是个有相公癖的人,而且是个被判过刑的杀人凶犯。这两个人同其他几十个人都一直在发生争吵和内讧,其恶劣程度,只有患性变态病症和因而争风吃醋的人才做得出来。

为了要有一个比较可靠的武装团体,希特勒又建立了党卫队(S.S.),队员身穿黑色制服,与意大利法西斯分子相同,并且要他们特别宣誓效忠于他个人。起初,党卫队不过是元首的卫队。第一任队长是个名叫伯希托尔德的新闻记者。因为伯希托尔德喜欢在比较安静的《人民观察家报》编辑室,而不想玩当警察和当兵的游戏,希特勒让一个名叫埃哈德·海登的名气甚臭的前警察局密探代替了他。直到一九二九年,希特勒才找到了理想的党卫队头子,这是一个在慕尼黑附近瓦尔德特鲁德林村里以养鸡为生的农民,态度温文尔雅,人们常常把他弄错(本书作者第一次遇见他时也弄错了),以为他是个小地方的小学教员,此人名叫海因里希·希姆莱。希姆莱把党卫队接过手来时,一共只有二百名左右队员。到他结束他的党卫队工作时,党卫队已经统治了整个德国,而在整个欧洲德占区成了一个令人谈虎色变的可怕名称。

高居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党组织金字塔顶上的是阿道夫·希特勒本人,他的神气活现的头衔是Partei-und-Oberster-S.A.-Fuhrer,VorsitzenderderN.S.D.A.V.——可以译为「党和冲锋队的最高领袖,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主席」。直属于他的办公室的有全国指导处(Reichsleitung),组成人员是党的高级领袖和「全国司库」和「全国总务主任」这样有用的人员,在共和国最后几年里,你要是去拜访一下纳粹党设在慕尼黑的全国总部的宏伟的褐色大厦,你得到的印象便是,这里的确是一个国中之国的办公机关。毫无疑问,希特勒要别人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印象,因为这种印象有助于破坏他所试图推翻的那个实际的德意志国家在国内外所享有的信任。

但是希特勒一心所追求的东西要比造成一个印象重要得多。在他上台三年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九日晚上,他在贝格勃劳凯勒酒店向「老战士」谈话时,解释了他要使党组织成为这样一个庞大的无所不包的组织的一个目标。「我们当时认识到,」他追述党在政变后进行改组的日子时说道,「推翻旧国家是不够的,必须在事前先建立起新国家,并且实际上就随时准备好——在一九三三年,问题已不再是用暴力行动来推翻国家的问题,在这期间,新国家已经建立起来,留下来要做的不过是摧毁旧国家的最后残余了——而这只要几个小时就行了。」

任何组织,不论多么完善,不论多么有效率,毕竟是由人组成的,而人不免会犯错误。在希特勒加强他的政党以便掌握德国的命运的那些年代里,他的一些主要助手使他伤透了脑筋,因为他们不仅相互之间经常发生争吵,就是同他也经常发生争吵。说也奇怪,他的本性是非常不能容人的,但是对于人性中间的一个方面——人的品行却特别能容忍。德国任何其他政党都没有像纳粹党那样吸收了这么多来历可疑的角色。我们已经谈到,各种各样的乌龟、屁精、杀人凶手、有相公癖者、酗酒滋事之徒、讹诈钱财的人都像飞鸟投林一般很自然地来投奔纳粹党。希特勒一点也不在乎,只要他们对他有一点用处。当他刚刚出狱时,他发现他们内讧甚烈,吵得不可开交,而那些像罗森堡和鲁登道夫那样比较正派和体面的领袖则要求把这些罪犯,特别是有相公癖者开除出党。关于这一要求,希特勒坦率地拒绝接受。他在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六日《人民观察家报》的社论《新的开端》中写道:「我认为,设法改进或者甚至熔合手头现成的人材不是一个政治领袖的任务。」

但是到一九二六年,纳粹党头目之间的相互攻击已经到了令人非常难堪的地步,希特勒不得已成立了一个党内法庭来解决这些攻击,防止他的同志把家丑外扬。这个机构名叫USCHLA,是Un-tersuchung-und-Schlichtungs-Ausschuss(调查解决委员会)的简称。第一任主席是退休将军海因曼,但是此公不能体会这个法庭的真正目的不是对被控犯有普通罪行的人宣布判决,而是遮盖掩饰这种罪行,务使党的纪律和元首的威信不致受到影响。因此这位将军不能不让位给一个比较能够体会这个目的的退伍军官瓦尔特·布赫少校。布赫有两名助手,一名是曾经担任希特勒卫士的前屠夫乌里希·格拉夫,另一名是一个年轻的纳粹党律师汉斯·弗朗克,关于此人的情况,我们在记述他在担任占领下的波兰的总督期间的血腥暴行时还要详细谈到。这里可以一提的是,他后来因此在纽伦堡上了绞刑架。由这三个人组成的司法机构完成工作的情况,使元首极感满意。要是党内有一个头目被控犯有极恶劣的罪行,布赫的回答必然是,「那又怎么着」?他要知道的只是,这一罪行是否影响党的纪律或触犯元首。

要使得纳粹党这些野心勃勃、竞争激烈的头目的行动不致逾越界限,仅仅这个党内法庭还是不够的,尽管它在许许多多案件上证明很有效。希特勒常常不得不亲自过问,这不仅是为了保持表面上的和谐,也是为了要防备自己的咽喉被人割断。

当他还在兰德斯堡饱尝铁窗风味的时候,一个名叫格利戈尔·施特拉塞的青年人在纳粹运动中突然抬了头。他的出身是个药剂师,他是巴伐利亚人,比希特勒年轻三岁;同希特勒一样,他也得到过一枚一级铁十字奖章,在战争中从一个普通士兵提升为中尉军官。他在一九二○年加入纳粹党,不久就成了下巴伐利亚的纳粹党区领袖。他的躯干魁梧,精力过人,喜欢讲究吃喝。他慢慢成了一个有才能的演说家,主要是靠了他的突出的个性,而不是靠希特勒所具有的演讲天才。此外,他还是个天生的组织家。施特拉塞在精神上和思想上都是极其有独立性的,他拒绝向希特勒低头,也不肯认真对待这个奥地利人要在纳粹运动中成为绝对独裁者的要求。后来事实证明,对他自己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障碍,正如他对国家社会主义学说中「社会主义」部分真正心向往之的热情成了他的一个致命障碍一样。

不顾在狱中的希特勒的反对,施特拉塞同鲁登道夫和罗森堡一起组织了一个纳粹党的Volkisch(人民)运动,参加一九二四年春天的邦和全国选举。在巴伐利亚,纳粹党得到了足够的选票,成了邦内第二大党;在德国,我们上面已经谈到,它在国家社会主义德国自由运动的名称下得到了二百万张选票,在国会中得到了三十二个席位,其中一席即归施特拉塞。希特勒对于这个青年人的活动感到很不高兴,对他的成功尤其感到不高兴。而施特拉塞呢,他也不愿把希特勒当作至高无上的头子,因此在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七日在慕尼黑举行的恢复纳粹党的大会上,他有意避免出席。

希特勒认识到,如果他的运动要真正成为一个全国性的运动,它必须在北方,在普鲁士,首先是在敌人的堡垒柏林也获得一个立足之地。在一九二四年的竞选中,施特拉塞曾在北方进行活动,同那里的艾尔布莱希特·冯·格拉弗和恩斯特·佐·勒文特罗伯爵领导的极端民族主义团体结了盟。因此,他在那里有个人的联系和一定的影响,而且也是纳粹党中唯一有这种联系和影响的领袖。二月二十七日大会后两个星期,希特勒按捺下他心中的不快,派人去请施特拉塞,要他回到队伍中来,到北方去组织纳粹党。施特拉塞接受了这个建议。这是一个很好机会,可以发挥他的才能,而没有妒忌骄横的领袖虎视眈眈地在旁盯着他。

几个月以后,他就在首都创办了一张报纸,名叫《柏林工人日报》,由他的兄弟奥托·施特拉塞主编,还有一份双周刊《国社党通讯》,供党内工作人员阅读,内容是关于党的方针政策的。此外他还在普鲁士、萨克森、汉诺威和工业地区莱因兰奠下了政治组织的基础。施特拉塞真可以说像架精力过人的发电机,他在北方到处奔走,发表演讲,指派区领袖,建立党机器。国会议员的身份,使他有了希特勒所没有的两个有利条件:他有铁路的长期免票证,因此旅行对他个人或党都花不了多少钱,同时他又享有议员的豁免权。任何当局都不能禁止他在公开场合演讲。任何法院都不能控诉他进行诽谤或者他想要做的任何事情。正如海登感叹地说过:「免费旅行和自由诽谤——施特拉塞在开始时比他的元首占了很大的便宜。」

格利戈尔·施特拉塞选拔了一个名叫保罗·约瑟夫·戈培尔的年方二十八岁的莱因兰人做他的秘书兼《国社党通讯》主编。



一 保罗·约瑟夫·戈培尔的出现

这个面容瘦黑、形同侏儒、瘸了一条腿的青年,是一个思想敏捷、心理复杂而有点神经质的人。他不是纳粹运动的新人,早在一九二二年他就发现了这个运动,当时他第一次在慕尼黑听到希特勒讲话,从此信仰国家社会主义,参加了纳粹党。但是纳粹运动在三年以后才发现他这个人才,当时施特拉塞听了他发言后,认为这样一个显然有才华的青年,是他可以利用的人。戈培尔这时年方二十八岁,已是一个激烈的演说家,狂热的民族主义者,正如施特拉塞所发现的一样,有一支锋利的文笔,而且受过良好的大学教育,而最后这一点在纳粹党领袖中真可谓凤毛麟角,当时海因里希·希姆莱刚刚辞去施特拉塞秘书的职务去一心养鸡。施持拉塞就派戈培尔接替。这项任命后来证明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

保罗·约瑟夫·戈培尔于一八九七年十月二十九日生于莱因兰一个约有三万居民的纺织中心雷特。他的父亲弗里茨·戈培尔是当地一家纺织厂的工头。他的母亲玛丽亚·凯塞琳娜·奥登豪生是个铁匠的女儿。双亲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约瑟夫·戈培尔的大部分教育是在天主教会里得到的。他先在一个天主教教区小学上学,后来上雷特的文科中学。天主教艾伯特·马格努斯协会给了他一笔奖学盒,使他能够继续入大学深造,结果他上了八个大学,先后在波恩大学、弗雷堡大学、伍兹堡大学、科隆大学、法兰克福大学、慕尼黑大学、柏林大学求学,最后于一九二一年二十四岁那一年在海得耳堡大学得了哲学博士学位。在这些著名大学、德国最优秀的高等学府里,戈培尔专修哲学、历史、文学和艺术,兼修拉丁文和希腊文。

他的志愿是做作家。他在得到博士学位的那一年写了一部自传小说《迈戈尔》(《Michael》),但是当时没有出版商愿意出版,以后两年他又写了两部剧本,关于耶稣·基督事迹的《流浪者》(《TheWanderer》)和《孤客》(《TheLonesomeGuest》),都是用韵文诗体写成的,但是也没有剧团愿意演出。在新闻工作方面,他的命运也不佳。自由主义的大报《柏林日报》退回了他所投的许多文章,并且回绝了他要想当该报记者的求职申请。

他的个人生活在初期也充满了挫折和失意。因为他瘸了一条腿,不能参军作战,因此没有能够具有他那一代年轻人认为非常光荣——至少在开始的时候——的战争经历,而这却是要在纳粹党内占据高位的一个必要条件。戈培尔并不是如大多数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天生瘸腿的。他七岁的时候患了骨脊髓炎。左臀开刀不很顺利,结果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而且有点萎缩,走起路来一望而知是个瘸子。这个残疾是使他饮恨终生的憾事,也是他早年心中满怀不平的原因之一。在萧条时期,在他的大学时代和煽动反对占领鲁尔的法军的一个短时期里,他常常冒充受伤的退伍军人。

他在恋爱方面的运气也不好,虽然他一生之中都把乱搞女人(在他当权之后越来越弄得尽人皆知了)当作人间至情。他在一九二五-一九二六年的日记中到处流露出对他所爱的女人(有时同时有好几个)的思恋。当时他才二十八九岁,刚刚靠施特拉塞的提拔参加了纳粹党的政治活动。这些日记有: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四日:爱尔玛从哈尔兹堡浴场写了一张明信片给我。这是那天晚上以后第一次得到她的音讯。这个逗人的、迷人的爱尔玛!

接到了艾尔西从瑞士寄出的第一封信。只有亲爱的艾尔西写得出这样的信——我不久要到莱因去呆一个星期,相当孤寂。但艾尔西就会来——等待这次相见,我是多么快活啊!

八月十五日:这些日子里,我常常想起安克——同她一起旅行真是愉快极了。这个可爱的姑娘!

我想念艾尔西。什么时候我再能把她搂在怀里?

亲爱的艾尔西,什么时候我能再见你?

爱尔玛,你这个可爱的小鸟儿!

安克,我永远忘不了你!

八月二十七日:到莱因已有三日——艾尔西音讯全无——她生我的气了?我多么的想她!我还是住在上次圣灵降临周同她一起住过的房间里。真令人渴念,想望!她为什么不来?

九月三日:艾尔西来了!她在星期二从瑞士回来——胖胖的,胸脯鼓鼓的,健康,愉快,只是略为晒黑了一点,她很快活,情绪很高。她待我很好,使我感到很快活。

十月十四日:安克为什么要离开我?——我别再去想这些事情了。

十二月二十一日:我和这些女人活该倒霉。让爱我的人去受苦吧!

十二月二十九日:昨晚与赫斯同去克利菲尔德。欢度圣诞节。一个来自弗朗科尼亚的可爱而美丽的姑娘。她是我喜欢的那一类型人。在暴风雨中同她一起回家。Aurevoir(再见)!

艾尔西来了。

一九二六年二月六日:我渴望一个甜美的女人!唉!真教人难熬!

戈培尔从来没有忘记过「安克」——安克·赫尔霍恩,是他在弗雷堡大学第二学期时遇到的他最初的恋人。他的日记里到处流露他对这个金发美人的不绝赞叹和她抛弃他以后的悲哀。后来他当了宣传部长以后,曾以一种典型的虚荣和讥嘲的口气告诉他的朋友,为什么她抛弃了他。「她抛弃了我,因为另外那个家伙比我有钱,能够请她吃饭看戏。她多么愚蠢!——要不然,她今天就是宣传部长夫人了!她一定感到很后悔!」安克嫁了「另外那个家伙」,后来又离了婚,一九三四年来到柏林,戈培尔给她在一家杂志社搞到了一个职业。

吸引年轻戈培尔的是施特拉塞的激进态度,是他信奉国家社会主义中「社会主义」的主张。他们两个人都想依靠无产阶级来建设纳粹党。在这个时期,戈培尔的日记中到处都是同情共产主义的表示。「归根结蒂,」他在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写道,「我们与其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经受奴役,不如在布尔什维主义制度下结束我们的生存。」

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一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们(纳粹党人)同共产党人自相残杀,我认为是件可怕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能够同共产党领导人聚在一起谈谈呢?」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表了一封致一个共产党领导人的公开信,向后者保证,纳粹主义和共产主义其实是一回事。「你和我,」他宣称,「相互反对,但是我们并不是真正的敌人。」

在阿道夫·希特勒看来,这完全是异端邪说。施特拉塞兄弟和戈培尔在北方成功地建立了一个强有力的激进的纳粹党左翼力量,使他感到越来越不安。如果听任他们自由发展下去,他们可能把整个党都抓过去,实现希特勒所竭力反对的目标。不可避免的摊牌是在一九二五年秋天和次年二月间发生的。

这是格利戈尔·施特拉塞和戈培尔在一个当时在德国引起情绪骚动的问题上迫使希特勒摊牌的。这个问题就是社会民主党和共产党建议共和国征用和接管退位的各王公贵族的大庄园和财产。按照魏玛共和国宪法,这个问题要交付公民投票来决定。施特拉塞和戈培尔建议,纳粹党同共产党和社会民主党一起支持这个征用贵族财产的运动。

希特勒闻讯大怒。这些前统治者中有不少人曾经给党捐助了款项。此外,有一些大工业家也开始在经济上对希特勒的新生的运动关心起来,其原因正是因为它很有可能在打击共产党、社会民主党和工会方面起有效的作用。如果施特拉塞和戈培尔的计划得逞,希特勒的收入来源就可能马上枯竭。

但是在元首还没有能够采取行动之前,施特拉塞就在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在汉诺威召开了一次北方党的区一级领导人会议。这次会议的目的不仅是要使北方的纳粹党支持征用运动,而且要提出一个新的经济纲领,这项纲领将废除以前在一九二○年通过的「反动的」二十五点纲领。施特拉塞兄弟和戈培尔要把大工业和大庄园收归国有,按照意大利法西斯主义的方式组织一个社团院来代替国会。希特勒拒绝出席会议,派了忠实的戈特弗雷德·弗德尔代表他去镇压反叛者。戈培尔要求把弗德尔轰出去——「我们不需要奸细密探!」他叫道。好几个后来在第三帝国占有一点地位的领袖都出席了这次会议——伯尔尼哈德·卢斯特、埃里希·科赫、汉斯·凯尔和罗伯特·莱伊——但是只有莱伊这个领导科隆区纳粹党的酗酒化学家支持希特勒。当莱伊博士和弗德尔声称,这次会议是不合程序的,没有最高领袖希特勒在场,什么行动都不能采取的时候,戈培尔叫道(根据当时在场的奥托·施特拉塞的话):「我要求把这个小资产阶级分子阿道夫·希特勒开除出纳粹党!」

这个言词锋利的年轻的戈培尔自从三年前拜倒在希特勒的魅力下以来有了很大的转变,至少在格利戈尔·施特拉塞看来一定是如此。

「那时候我仿佛是再生了!」戈培尔在记录一九二二年六月在慕尼黑皇冠马戏场第一次听希特勒演讲得到的印象时惊叹道,「现在我找到了应该走的道路——这是一个命令!」他对于希特勒在慕尼黑政变案审讯时的表现更加心醉神迷。在判决以后,戈培尔写信给元首道:

你像一颗初升的明星,出现在我们惊异的眼前,你所表现的奇迹廓清了我们的思想,而且在一个充满怀疑和绝望情绪的世界里,给了我们信仰。你高高在群众之上,充满信心,掌握未来,有着坚强的意志,要用你对所有相信新德国的人的无限热爱来解放群众。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以雪亮的眼睛看到了一个人从那些利欲熏心的人的脸上,从那些庸庸碌碌的议会里的好事之徒脸上,把他们的假面具撕掉——

在慕尼黑法庭上,你在我们面前表现了元首的伟大。你所说的话是俾斯麦以来德国境内的最伟大的话。你所表示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的痛苦——你提出了整个一代人的需要,这一代人苦苦在寻求领袖和任务,你所说的话是新的政治信仰的大纲,这种政治信仰是在一个崩溃的、无神的世界的绝望中产生的——我们都要感谢你。有一天,德国也要感谢你——

但是现在,经过一年半以后,戈培尔所崇拜的偶像倒了下来。他成了一个应该赶出党去的「小资产阶级分子」。在只有莱伊和弗德尔的反对下,汉诺威会议通过了施特拉塞的新党纲,批准了在要求实行公民投票剥夺前王公贵族的财产的运动中同马克思主义者携手的决定。

希特勒按兵不动,静候时机,终于到一九二六年二月十四日进行了反击。他在南德的班堡召开了一次会议,狡猾地选了一个工作日,这样,北方的领袖就不可能离开工作来参加。事实上,只有格利戈尔·施特拉塞和戈培尔可以分身来参加。他们在人数上大大少于希特勒一手挑选的南方领袖。于是在元首的坚持下,他们被迫屈服,放弃了他们的纲领。像海登和奥耳登这样的研究纳粹主义的德国历史学家,以及受到他们影响的非德国作家都记载称,在班堡会议上,戈培尔公开背弃了施特拉塞,倒向希特勒一边。但是在海登和奥耳登的著作出版后发现的戈培尔日记却透露,他并没有这么突然地背叛施特拉塞。这些日记表明,戈培尔虽然同施特拉塞一起向希特勒投降,他还是认为元首是完全错误的,而且还表明——至少在当时——他丝毫无意倒向元首一边。二月十五日,班堡会议后一天,他在日记中写道:

希特勒谈了两小时。我觉得好像有人揍了我一顿一般,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希特勒呀?一个反动派吗?非常笨拙、不稳。在俄罗斯问题上完全错了。居然说意大利和英格兰是我们天然的盟友!可怕呀,可怕!——居然说我们必须消灭俄罗斯!——贵族私有财产问题甚至不许碰一碰!真是可怕!——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好像头上挨了一记闷棍似的——

肯定是我一生之中最使我失望的一件事。我对希特勒再也不能完全信任了。这真是件可怕的事:我脚下的支柱都给抽掉了。

为了表明他忠于谁,戈培尔陪着施特拉塞一起到火车站,并且想安慰施特拉塞。一星期后,在二月二十三日,他在日记中写道:「同施特拉塞举行了长谈。结果:我们绝不要嫉妒慕尼黑这批人的代价巨大的胜利。我们必须再次展开我们争取社会主义的斗争。」

但是希特勒比施特拉塞更好地估量了这个才华焕发的年轻的莱因兰人。三月二十九日,戈培尔记道:「今日接到希特勒来信。他要我在四月八日在慕尼黑发表演讲。」他在四月七日到达慕尼黑。「希特勒派了汽车来接我,」他记道,「招待隆重之极!我将在具有历史意义的贝格勃劳凯勒酒店讲话。」第二天他就在元首所用过的那个讲坛上讲了话。他四月八日在日记里详细写道:

希特勒打电话来——在班堡会议以后他不提前嫌使我们感到惭愧——二点钟我们驱车前往贝格勃劳凯勒酒店。希特勒已经在那里了。我兴奋之极,心快要跳出来了。我进了大厅,欢声震耳——我讲了两个半小时——听众欢叫。最后希特勒拥抱了我。我感到很快活——希特勒一直在我身边。

几天后,戈培尔完全投降了。「四月十三日:希特勒讲了三小时。精采之极。他能够使你怀疑自己的看法。意大利和英格兰是我们的盟友。俄罗斯要想鲸吞我们——我敬爱他——他把什么事情都想过了。他的理想:一种公正的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至于土地——一切属于人民。生产必须是创造性的和个人主义的。托拉斯、运输等等要社会化——我现在对他完全放心了——我向这个伟大的人物,政治的天才鞠躬致敬。」

戈培尔四月十七日离开慕尼黑时已成了希特勒的人,并且以后至死都是他最忠实的信徒。四月二十白他向元首发了一封祝贺生日的短简:「亲爱的和敬爱的阿道夫·希特勒!我从你那里得到了不少教益——你终于使我看到了光明——」那天晚上他在日记中说:「他今天已满三十七岁。阿道夫·希特勒,我所以敬爱你,因为你既伟大又单纯。这两者就是天才的特点。」

戈培尔在那年夏天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在伯希特斯加登同希特勒一起度过的。他的日记中全是对元首的歌颂之词。八月间,他在《人民观察家报》发表一篇文章,公开同施特拉塞决裂。

我到现在才认清你们的本来面目:空口革命家而不是行动革命家(他对施特拉塞及其支持者说)——不必大谈理想,不必自欺欺人地以为你们是这些理想的创始者和保护者——我们坚决支持元首,并不是忏悔赎罪。我们——怀着古代诺斯人傲然挺立在他们日耳曼封建主前面的男子汉的、有骨气的自尊心——向他鞠躬致敬。我们觉得他比我们谁都伟大,比你我都伟大。他是天意的工具,将以生气勃勃的、创造性的热情来创造历史。

一九二六年十月底,希特勒任命戈培尔为柏林的纳粹党区领袖。他指示戈培尔要肃清那些妨碍纳粹运动在那里发展的互相争吵不休的褐衫队员,把德国的这个首都为国家社会主义运动拿下来。柏林当时是「红色的」。柏林大多数选民都投社会民主党和共产党的票。戈培尔这时刚刚满二十九岁,在一年之间就从一个无名之辈爬到了纳粹党内领导人之一的地位,他毫无难色地着手完成他在这个巴比伦式大城市中的任务。



二 阿道夫·希特勒的一段休息和罗曼斯的插曲

在政治上对阿道夫·希特勒是不顺利的几年却是他私人生活中最美好的几年,正如他后来自己说的一样。他当时由于受到了取缔,在一九二七年以前不得公开演讲,因此全神贯注地在写作《我的奋斗》的最后部分,心中策划纳粹党和自己的前途。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巴伐利亚境内阿尔卑斯山间伯希特斯加登这个市集村镇上面的上萨尔斯堡度过的。这是个休息养神的好地方。

战争期间,希特勒在前线大本营里总爱同他的党内老同志和忠实的女秘书深夜话旧散心,回忆过去的情况,他的这种独白往往充满了关于这个山间胜地在他心中所占的地位的怀恋的话,他在那里建立了他一生中唯一的家。「是的,」当一九四二年一月十六-十七日夜里进行这样一次谈话时,他感叹地说,「上萨尔斯堡同我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许许多多事情都是在那里产生的——我在那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所有的伟大计划都是在那里构思成熟的。在那些日子里,我有许多闲暇的时间,还有多少可爱的朋友啊!」

在出狱后头三年里,希特勒在上萨尔斯堡的各家小旅舍里住过,一九四二年那次冬季话旧时,他谈到这些旅舍有一小时之久。他最后在德意志旅舍定居下来,此后两年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并且在这里完成了《我的奋斗》的口授工作。他说,他和他的党内老友「非常喜欢去光顾德莱梅德耳旅舍,因为那里总有漂亮的姑娘。这,」他补充说,「是我的一种莫大享受。特别是其中有一个姑娘,真是个美人儿。」

那天晚上,在俄罗斯前线的大本营地下室里,希特勒向他的听众谈到的一段话,重提了他当时在伯希特斯加登逍遥自在的日子里所担心的两件事。

在这个时期(在上萨尔斯堡),我认识了不少女人。其中有好几个对我很有情。那么,我为什么不结婚?我要撇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妻子吗?我稍一不慎就有回到监狱去蹲上六年的危险。因此,结婚对我来说是谈不上的。我只好放弃当时出现的一些机会。

希特勒在二十年代担心再进监狱或者被驱逐出境,这不是没有一些根据的。他当时仍是假释在外的犯人。要是他公开违反不许他在公开场合演讲的禁令,巴伐利亚政府很可能再叫他锒铛入狱,或者押解出境到他出生的奥地利去。他选择上萨尔斯堡做他退隐地的一个原因是这个地方距离奥地利边境很近;一接到通知他就能溜过边境,逃避德国警察的逮捕。但是如果回到奥地利去,不论是自愿回去还是被迫回去,都将断送他的前程。为了减少驱逐出境的危险,他在一九二五年四月七日正式申请放弃奥地利国籍,这一要求立即为奥地利政府所接受。但是这使他处于无国籍的地位。他虽然放弃了奥地利国籍,但是还没有成为德国公民。在德国,对于一个政客来说,这是个很大的妨碍,比如说,他就不能竞选公职。希特勒曾经公开地宣布过,他永远不会要求共和政府批准他的国籍,他认为,由于他战时在德意志帝国军队中服役,国籍是理所应得的。但是在一九二○年代后半期,他一直在进行秘密活动,想使巴伐利亚政府批准他为德国公民。不幸,他的一切努力都失败了。

至于女人和结婚,希特勒在一九四二年那天晚上讲的话中也有一些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同一般的看法相反,他很喜欢同女人来往,特别是如果长得漂亮的话。他在战时最高统帅部饭后酒余谈话时一再谈到这个话题。「世界上有多么可爱的女人啊!」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五-二十六日夜里他在同老部下谈天时感叹道。他并且举了他个人经历中的好几个例子,还吹嘘说:「我年轻的时候在维也纳,认识不少可爱的女人!」海登记述了他早年一些罗曼蒂克的渴望;其中有一个对象是詹尼·豪格,她的哥哥是希特勒的司机,她在一九二三年当了他的情人。有一个是雍容华贵的埃尔娜·汉夫施丹格尔,也就是普茨的妹妹。有一个是温尼弗雷德·瓦格纳,那是理查德·瓦格纳的儿媳。但是希特勒一生中唯一对之有深情厚爱的女人,就现在所知,是他的外甥女儿。

一九二八年夏季,希特勒在伯希特斯加登山上的上萨尔斯堡以每月一百马克(折合二十五美元)的租金向一个汉堡工业家的寡妻租了瓦亨菲尔德别墅,请了他异母姊姊、孀居的安吉拉·拉包尔从维也纳来替他管家,这是他的第一所可以称为归自己所有的房子。拉包尔太太带来了她的两个女儿,吉莉和弗莉德尔。吉莉年华双十,一头金发,面容俊秀,声音悦耳,性格开朗,很讨男人的欢心。

希特勒不久就爱上了她。他到处都带着她,参加集会和会议,在山间散步,在慕尼黑上咖啡馆和戏院。一九二九年他在慕尼黑最时髦的一条街摄政王大街租了一套有九间房间的豪华公寓,吉莉自己单有一间房间。在慕尼黑和整个南德的纳粹党人士中间不可避免地传开了党的领袖和他美丽的金发外甥女儿的流言蜚语。一些比较正派的——也许是吃醋的——领袖劝希特勒不要再在公开场合携带他的年轻情人,要不然,就索性结婚。希特勒对这种意见非常生气,有一次因此而发生争吵,他竟解除了伍尔登堡纳粹党区领袖的职务。

很可能希特勒是打算同他的外甥女儿结婚的。当时同他接近的一些党内老同志后来告诉作者说,当时看来结婚是不可避免的事。他们毫不怀疑,希特勒深深地爱上了她。至于她本人的感情如何,那外人就只好猜测了。一个现在已经成名的人居然对她加以青睐,她一定感到受宠若惊,甚至可以说颇为得意,这也是很明显的。不过,她对她的舅父的爱情是否有回报,外人不得而知;大概是没有回报,而在最后,肯定是没有回报。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深刻的隔阂,其根源和性质一直没有完全弄清楚。虽然传说纷纭,但是证据却很少。显然,两人彼此都很不放心。她对他注意别的女人——尤其是温尼弗雷德·瓦格纳——感到不满。他则怀疑她同他的卫士、以前坐过牢的艾米尔·莫里斯有暧昧关系。她也反抗她舅父对她的专制态度。他不让她同任何别的男人一起在公开场合出现。他禁止她到维也纳去继续学唱,使她想登台唱歌剧的打算不能实现。他要她完全为他一个人而存在。

也有人暗示说,她对她的情人的被虐狂倾向感到厌恶,据说,这个政治上的专制魔王愿意受到他所爱的人的奴役,据性心理学家看来,在这种人身上,这不是什么不平常的事。海登谈到希特勒在一九二九年写给他的外甥女儿的一封信,其中承认在这方面的深刻感情。这封信后来落到他的房东的儿子之手——结果使不止一个人遭殃。

总而言之,不论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舅父和外甥女儿之间的爱情蒙上了阴影,他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到一九三一年夏末,吉莉宣布,她要回维也纳去继续学声学。希特勒不许她走。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七日,希特勒离开慕尼黑的公寓前去汉堡之前,两人发生了一场激烈争吵,当时给邻居都看到了。他们听到这个年轻的姑娘扑在窗口上哭着对她上汽车的舅父叫道:「那么你不答应让我去维也纳?」他们听见他回答说:「不答应!」

第二天早上发现吉莉·拉包尔被手枪打死在她的房间里。邦检察官经过周密调查后,断定这是自杀。验尸官报告说,一颗枪弹射穿了她的左胸,深入心脏;看来没有疑问,这一枪是自己开的。

但是在此后若干年中,慕尼黑一直有暧昧的谣言流传,说吉莉·拉包尔是被谋杀的——有的说是被希特勒在狂怒下枪杀的,有的说是被希姆莱枪杀的,目的是要避免使党感到难堪。但是没有出现可信的证据来支持这种传说。

希特勒本人是悲痛之极。格利戈尔·施特拉塞后来记述,在出事以后,他有两天两夜不得不留在希特勒的身边,防备他寻短见。在吉莉安葬在维也纳后一星期,希特勒得到了奥地利政府的特别许可,到维也纳去,他在墓边哭了一个晚上,此后一直郁郁寡欢,有好几个月之久。

吉莉死后三星期,希特勒第一次谒见兴登堡。这是他想要得到德国总理职位这一肥缺的第一次尝试。他的有些友人说,在谈话时,他似乎神志恍惚,不能自主,这对这个纳粹党的领袖,自然是很不利的。了解他的人认为,他在这个重要的场合失魂落魄的表现是由于他心爱的外甥女儿去世给他的精神上的打击没有恢复的缘故。

他决定不吃肉食,我认为,是由这个个人生活上的打击所引起的一种清心寡欲的自我克制。至少,他最接近的一些部下是这样想的。他此后一直对他们说,吉莉·拉包尔是他所曾经爱过的唯一女人,他谈起她的时候总是以极其敬重的态度——有时候甚至黯然泪下。他的仆人说,她在上萨尔斯堡别墅中的房间,即使在希特勒就任总理而加以扩大改建以后,也仍旧保留了原状。在别墅中他自己的房间里,在柏林总理府里,总是挂有这个年轻女人的画像,每逢她的生辰死忌,画像前总放了鲜花。

希特勒是个似乎不可能爱另外任何一个人的冷酷无情的人,他对年轻的吉莉·拉包尔的爱情,是他奇怪的一生中难解的谜之一。同其他的谜一样,这只能如实叙述,而无法加以合理的解释。几乎可以肯定,从此以后,阿道夫·希特勒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结婚问题,一直到十四年后他自尽前一天。

希特勒写给他外甥女儿的授人以把柄的信,后来通过伯尔尼哈德·施丹佛尔神父的交涉,从房东的儿子那里弄了回来。施丹佛尔神父就是那个帮助纳粹党领袖整理《我的奋斗》原稿的希罗尼摩斯派天主教神父、反犹太主义的新闻记者,据海登说,所花的钱是由纳粹党司库弗朗兹·沙维埃·施瓦兹供给的。这样,施丹佛尔神父就成了少数知道希特勒对吉莉·拉包尔的爱情秘密的人之一。显然,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完全秘而不宣。当《我的奋斗》的作者成了德国的独裁者以后,有朝一日同他的一些老朋友算账时,施丹佛尔就得为了泄漏内情而付出他的生命。

在个人生活非常舒适的这些年代里,希特勒在上萨尔斯堡弄了一所别墅,在慕尼黑租了一套豪华的公寓,出门总是以一辆由司机驾驶的崭新的汽车代步,这辆汽车花了他二万马克,约折合五千美元。他在这些年代里的收入来源一直没有弄清楚。但是在战后发现的关于他的所得税的文件,使这个问题得到了一些说明。在他担任总理一职而自己决定从此可以免税以前,他一直同税收当局发生纠葛,在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三年之间,慕尼黑财政局有一大堆关于他的档案。

财政局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通知他,他没有申报一九二四年和一九二五年第一季度的收入。希特勒答复说:「我在一九二四年(当时他在狱中)和一九二五年第一季度没有任何收入。我是靠向银行贷款维持个人生活开支的。」那么五千美元的汽车呢?税收官员反驳道。希特勒回答说,这也是借银行贷款买的。希特勒在申报收入时,把自己的职业填为「作家」,这样企图说明他的收入之中有个很大的比例可以列为免税开支——他无疑知道其他地方作家的惯例。他的一九二五年第一季度的第一次所得税申报单中,开列总收入为一万一千二百三十一德国马克,可兔税职业开支六千五百四十马克,贷款利息二千二百四十五马克,这样可以征税的纯收入只有二千四百四十六马克。

在三页打字纸的说明中,希特勒为他的巨额免税职业开支辩解称,虽然其中大部分似乎是由于他的政治活动,但是这种工作为他提供了作为一个政治作家所需要的素材,也有助于扩大他的书籍的销路。

若无政治活动,我就不会出名,也就不会有材料可以出版政治著作——因此,我作为政治作家,我的政治活动开支,是我写作职业的必要条件,也是作品在经济上能否成功的保证,不能被认为是可以征税的——

财政局不难看出,在这个时期内,我的著作收入中只有很小一部分供我个人开支;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可以说是我自己的财产或其他资产。我出于必要而将我个人的需要严加限制,以致完全戒绝烟酒,在最低廉的饭馆中用饭,除了最低限度的公寓房租外,没有任何开支是出乎政治作家开支范围以外的——对我来说,汽车也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没有它,我就无法完成我的日常工作。

财政局同意可免税一半,当希恃勒向复查委员会申请再议时,委员会维持原来估定的数目。此后,税收当局只同意,他所申报的职业开支有一半可以免税。他虽然提出异议,但是还是遵命照付。

这个纳粹党领袖的所得税报表中所填报的总收入同他得自《我的奋斗》的版税完全相符:一九二五年一万九千八百四十三马克,一九二六年一万五千九百零三马克,一九二七年一万一千四百九十四马克,一九二八年一万一千八百一十八马克,一九二九年一万五千四百四十八马克。由于税务当局有权调查出版社的账簿,希特勒要少报版税是不可能安然无事的。但是其他收入来源又如何呢?其他收入来源可是从来也没有申报过。大家都知道,他在那些日子里曾为经济上一筹莫展的纳粹党报纸写过许多文章,他要求很高的稿酬,结果如愿以偿。党内人士对于希特勒索取这样高的稿酬颇有微词。这些收入他都没有申报。到二十年代末尾的时候,从少数巴伐利亚和莱因兰的大工业家那里,开始有金钱流到纳粹党中来,这些工业家都是由于希特勒的反对马克思主义者和反对工会的态度而被吸引过来的。德国钢铁托拉斯组织「联合钢铁公司」的老板弗里茨·蒂森和鲁尔煤矿大王艾米尔·寇道夫捐助了大笔经费。这些钱常常是直接交给希特勒个人的。他到底留了多少给自己用,也许是永远弄不清楚了。但是他在担任总理前几年的生活水平说明,他从支持者那里收到的钱并不是全部都交给党的。

没有疑问,从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二八年,他一直诉苦,说是缴不出所得税;他经常拖欠不交,总是要求延期。一九二六年九月,他写情给财政局:「目前我没有能力缴付税款;为了维持生活,我已不得不举债。」后来他谈到那个时期时说:「我多年来靠吃提罗尔的苹果充饥。我们不得不撙节度日,几乎到了不可相信的程度。省下来的每一个马克都是献给党的。」他对税收官员说在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二八年,他的债务更重了。一九二六年他申报收入为一万五千九百零三马克,支出为三万一千二百零九马克,并且说,亏空部分是靠向「银行借债」弥补的。

但是,仿佛出现了奇迹一样,在一九二九年时,虽然他申报的收入低于一九二五年很多,但是所得税报表中,债务利息或还本一项却消失了,而且以后也一直没有再出现过。正如哈尔教授所说的那样(上述情况都是根据他的调查),「收支上出现了一个奇迹,他的债务从此消失了」。

不过必须说句公道话,只要希特勒有足够的钱能过舒服的生活而不必为工资薪水而劳动,他对于钱财总是不大在乎的。无论如何,从一九三○年开始,如果说他过去在个人收支上有什么需要担心发愁的话,这种担心从这时候起是永远不存在了,因为这一年他的版税收入比上年突然增加了两倍,达到约一万二千美元之数,而且大企业方面的捐款也源源不绝而来。他现在能够把他全部过人的精力和才能用在完成他的使命上了。他最后夺取政权、在一个伟大的国家建立独裁政权的时刻已经来到了。



三 经济恐慌带来的机会

一九二九年快结束时,像一场大火一般席卷全世界的经济恐慌给阿道夫·希特勒送来了他的机会,他也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像大多数伟大的革命家一样,他只有在时势困难的时候才能够有用武之地,最初是群众陷入失业、饥饿和绝望之中,后来是他们被战争冲昏头脑的时候。但是在历史上的革命家中间,他也有一点与众不同的独特之处,那就是他打算在取得政治权力以后才实行他的革命。他不打算为了要夺取国家的控制权而实行革命。这一目标要靠选民的委托,或者靠国家的统治者的认可——总而言之,靠合乎宪法的手段——来实现。为了要取得选票,希特勒只有利用时势才行,而时势在三十年代开始的时候又使德国人民陷于绝望之中。为了要取得当权者的支持,他必须使他们相信,只有他才能够把德国从多灾多难的困境中拯救出来。在一九三○年到一九三三年的动乱年代里,这个狡猾而大胆的纳粹党领袖便重整旗鼓,着手实现这双重目标。现在回顾起来可以看出,当时的时局和那些曾经宣誓要忠诚地保卫他们所统治的民主共和国的少数人的软弱和混乱,都帮了希特勒的忙。但是在一九三○年开始的时候,这是一点也没有办法预见的。

古斯塔夫·施特莱斯曼在一九二九年十月三日去世。他在过去六年中间,为了要使战败的德国回到世界大国的行列,为了指导德国人民走向政治和经济的稳定,在外交部长的任上,由于费尽心力,终于积劳致死。他的成就不可胜计:他使德国参加了国际联盟,他谈判了道威斯计划和扬格计划,把赔款减到了德国能够从容偿付的水平,而且在一九二五年,他曾经是洛迦诺公约的主要创始人之一。这个公约为西欧带来了它的饱受刀兵之灾和内争之苦的人民一个世代以来第一次尝到的太平宁静的局面。

在施特莱斯曼去世后三星期,十月二十四日那一天,华尔街股票市场突然崩溃了。德国国内马上受到了影响——而且是灾难深重的影响。德国繁荣的基础一直是主要从美国那里借来的外债和对外贸易。一旦新债断绝,旧债到期,德国金融结构就无法承受这种负担。一旦在总萧条后世界贸易一蹶不振,德国就无法出口足够数量的东西来购买所需要的原料和粮食等必需的进口货。而没有出口,德国的工业就无法开工,它的产量从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二年几乎跌了一半。成百万的人失了业。成千上万的小企业破了产。一九三一年五月奥地利最大的一家银行信贷银行宣告破产,接着在七月十三日破产的有德国一家大银行达姆施达特国家银行,这就迫使柏林政府勒令所有银行暂时停业。甚至胡佛总统提出的在七月六日生效的暂停偿付一切战时债务(包括德国赔款)的创议也不能抑止这个浪潮。整个西方世界受到了一种其领导人所不能理解的、认为不是人力所及的力量的打击。在这么富裕繁荣的中途,怎么可能突然发生这种贫困和痛苦现象呢?

希特勒曾经预料到这场灾难,但是他同任何其他政治家一样,无法了解这场灾难是什么事情引起来的。也许他比别人更不了解,因为他对经济学既没有知识又没有兴趣。可是他对于经济恐慌给他送上门来的大好机会却不是没有兴趣或没有知识的。德国人民的苦难——不到十年以前马克贬值的惨痛经历留在他们生活上的创伤犹在——并没有引起他的同情。相反;在那个时期的最黯淡的日子里,当工厂停工,当失业登记人数超过六百万大关,当全国各大城市排队等候配给面包的人长达好几条街的时候,他居然能够在纳粹党报纸上这样写道:「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像这些日子这么舒坦,内心感到这么满意过。因为残酷的现实打开了千百万德国人的眼睛,使他们看清楚欺骗人民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史无前例的欺骗、撒谎和背叛行为。」他的同胞的苦难,不是他要浪费时间来表示同情的事情,而是他要冷酷地立即把它在政治上变成支持他自己的野心的力量。这就是他在一九三○年夏末着手要做的事。

德国最后一任社会民主党总理。支持魏玛共和国的各民主党派联合组成的最后一届政府的首脑赫尔曼·缪勒,由于各党派在失业保险基金问题上发生的争吵,于一九三○年三月辞职。继任的是天主教中央党议会领袖海因里希·勃鲁宁。勃鲁宁在战时是一个机枪连的一名上尉,曾获得铁十字奖章,他在国会中表示的头脑冷静,保守稳健的观点颇得陆军,特别是一位名叫库特·冯·施莱彻尔的将军的好感。后者在当时还不大为外界所知,是一个爱好虚荣、精明能干、野心勃勃的「办公桌军官」,军界人士早已承认他是一个颇有才华但是寡廉鲜耻的阴谋家。他向冯·兴登堡总统提出了勃鲁宁的名字,因此新总理是个陆军提出的人选,虽然他本人可能并没有充分意识到。勃鲁宁为人正直,大公无私,谨慎谦虚,忠诚廉洁,性格上稍许有点严峻;他希望在德国能够恢复稳定的议会制政府,把国家从越来越萧条的经济恐慌和政治混乱中拯救出来。他在这样努力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却为德国民主政治掘了坟墓,从而无意中为阿道夫·希特勒的上台铺平了道路,这是这个用心善良、具有民主思想的爱国者的悲剧。

勃鲁宁无法争取到国会中多数议员批准他的财政计划中的某些措施。他因此请求兴登堡援引宪法第四十八条,根据这一条规定的紧急权力由总统下令批准他的财政法案。议会的反应是通过了一项要求撤销总统命令的决议。于是正当经济危机迫切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府的时候,议会制政府却垮台了。为了找出一条摆脱困境的出路,勃鲁宁在一九三○年七月要求总统解散国会,在九月十四日举行新的选举。勃鲁宁怎么会指望在新的选举后可以在国会中得到稳定的多数,这个问题一直没有找到解答。可是希特勒却认识到,他自己的机会出乎意料地提早出现了。

苦难深重的人民要求摆脱他们的困境。千百万失业者要求工作机会。小店主要求得到帮助。上次选举后达到投票年龄的四百万左右的青年人要求至少有个能谋得生活温饱的前途。希特勒在一次旋风式的竞选运动中向这些千百万处境困难、心怀不满的人们提出的保证,在他们看来似乎给他们带来了某种程度的希望。他如果上台,将使德国恢复强大,拒付赔款,撕毁凡尔赛和约,肃清贪污,迫使金融巨头就范(特别是如果他们是犹太人的话),一定要做到使每个德国人都有工作和面包。那些绝望饥饿的人不仅希望得到救济,而且也希望得到新的信仰和新的神祗,对于他们来说,这种保证不是没有效力的。

希特勒抱的希望虽然已经够大的了,但是一九三○年九月十四日晚上揭晓的选举结果,却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两年前,他的党得了八十一万张选票,十二个国会议席。这一次,他原来打算选票会增加三倍,议席搞到五十个,但是在这一天,纳粹党所得的选票增加到了六百四十万九千六百张,可以取得国会中一百零七个席位。这样它就从国会中位居第九的最小党一跃而为第二大党。

在另外一个极端,共产党得票也增加了,从一九二八年的三百二十六万五千张选票增加到四百五十九万二千票,国会议席从五十四席增加到七十七席。温和的中产阶级政党,除了天主教中央党以外,丧失了一百多万张选票,社会民主党也是如此,虽然选民总数增加了四百万。休根堡的右翼民族党的票数从四百万降到二百万。很明显,纳粹党从其他中产阶级政党那里夺过来数百万拥护者。同样明显的是,从此以后,勃鲁宁——或其他任何人——要在国会中取得稳定多数比以前更加困难了。但是没有稳定多数,共和国怎么能够存在下去呢?

这是在一九三○年选举以后国家的两大支柱——陆军和大工业家金融家集团——越来越关心的一个问题。这两大支柱的领袖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共和国,除非是把它当作德国历史上一种暂时的不幸现象。在选举胜利的鼓舞下,希特勒开始转移注意力来争取这两个有势力的集团。我们已经知道,早在维也纳的时候,他从卡尔·卢格市长的政治手腕中,知道了把「有势力的、地位确立不移的机构」争取过来的重要性。

一年以前,在一九二九年三月十五日,希特勒在慕尼黑发表过一篇演讲,要求陆军重新考虑它敌视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和支持共和国的态度。

从事破坏的政党是没有前途的,拥有人民的力量、准备而且愿意同陆军联合起来以便有朝一日协助陆军保卫人民利益的政党才有前途。而在另一方面,我们至今仍看到我国陆军的军官还在煞费苦心地考虑能与社会民主主义合作到什么程度。可是,亲爱的先生们,难道你们真的相信,你们同那个以促使陆军赖以存在的一切基础归于解体为宗旨的哲学有任何共同之处吗?

这是想要争取陆军军官支持的一种巧妙的呼吁,他们大多数人都相信,而且希特勒现在也第一百次重复指出:他们现在所支持的、而且对军官阶层及其所代表的一切都毫无感情的共和国在背后戳了陆军一剑,把陆军出卖了。接着他用一种对于他将来要做的事情有预言性的话,警告军官们,如果马克思主义者胜过了纳粹党人,他们会有什么下场。他说,一旦发生这种情况,

对于德国陆军,你们就可以写下:「德国陆军的末日」。因为到了那时,先生们,你们就必须成为政治工具——你们到了那时可能成为那个政权和政治委员的刽子手,如果你们不听话,你们的妻儿将被囚禁。如果你们仍不听话,你们就会被一脚踢开,也许站在墙前就刑——

听到这场演讲的人比较少,但是为了要在陆军人士之间广为宣传这篇演讲,《人民观察家报》发行了专门供陆军阅读的特刊,逐字逐句地刊登了这篇演讲。纳粹党最近发行的一家军事月刊《德国国防精神》还发表文章加以详细评述。

在一九二七年的时候,陆军曾经禁止征募纳粹党人参加十万人组成的国防军,甚至还禁止雇用纳粹党人在军火库、兵站中担任文职工作。但是到一九三○年年初,事情已经变得很明显,纳粹党的宣传在陆军里,特别是在年轻军官中间颇有进展,许多年轻军官不仅为希特勒的狂热的民族主义情绪所吸引,而且也为他所展示的前途所吸引,这个前途就是,陆军将恢复昔日的光荣和规模,那样,他们就有提升的前程,而在目前这样小的规模的一支陆军中,他们是没有这种指望的。

纳粹党打入各军种的情况日趋严重,终于使当时担任国防部长的格罗讷将军于一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发布一项命令,其中提到七年前在啤酒馆政变前夕冯·西克特将军曾经对陆军发出过的一个类似的警告。他宣称,纳粹党一心想夺取政权。「他们因此讨好国防军。他们为了利用国防军来实现他们党的政治目标,企图哄我们(相信),只有国家社会党代表真正的民族力量。」他要求军人不问政治,超然于一切党争之外来「为国家服务」。

有些年轻的国防军军官却过问了政治——至少过问了纳粹党的政治。这一点不久就暴露出来,而且在德国引起了吵嚷,在军官团最高级军官中间引起了分歧,而在纳粹党的阵营中却引起了高兴。一九三○年春季,乌尔姆卫戍部队有三名年轻的尉官卢丁、施林格和温特被捕,因为他们在军队里宣传纳粹理论,企图劝诱其他军官答应:一旦发生纳粹党武装起事,他们不向起事者开枪。这后面一项罪名是叛国大罪,但是格罗讷将军不想把军队里有叛国行为这件事声张出去,企图把事情掩饰过去,他安排让被告在军事法庭上只受违犯军纪的审判。可是施林格中尉却满不在乎,他偷偷地向《人民观察家报》投了一篇煽动性的文章,使得格罗讷将军的打算落了空。一九三○年九月选举中纳粹党获得胜利后一星期,这三个尉官被解到莱比锡最高法院受叛国罪审判。他们的辩护律师中间有两个刚刚出名的纳粹律师汉斯·弗朗克和卡尔·沙克博士。

但是在审讯时吸引人们注意的不是律师,也不是被告,而是阿道夫·希特勒。弗朗克召他来做见证人。他的出庭是一种有意的冒险。要是抛弃这三个中尉不顾,是相当难堪的事。这三个中尉的活动证明了陆军中纳粹党的影响的增长,而这正是希特勒所不希望予以打击的。但是,纳粹党要篡夺陆军的活动被揭露出来也是相当难堪的事。而且,检察方面控诉纳粹党是个一心一意要用武力推翻政府的革命组织,这件事对于希恃勒的目前策略也是不利的。为了要否认这最后一个指责,希特勒同弗朗克安排好,要出庭为被告作证。但是在实际上,元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得多的目标。那就是,作为一个刚刚在选举中获得了惊人胜利的政治运动的领袖,他要向陆军,特别是陆军的领导军官保证,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对国防军来说,不仅不是像这三个纳粹党尉官案件所表示的那样是一种威胁,而且实际上是国防军的救星,也是德国的救星。

证人席成了向全国发言的讲坛。在这里,希特勒充分利用了他的辩论才能和巧妙的政治手腕。如果说他的精采表现是尽欺骗之能事的话——事实上就是如此——那么在德国似乎很少有人识破的,即使在将军们中间也很少有人识破这一点。希特勒巴结地向法庭(和军官们)保证,冲锋队也好,纳粹党也好,都不反对陆军。「我一直抱有这种看法,」他宣布,「任何要想取代陆军的尝试都是发神经病。我们没有一个人想取代陆军——我们将努力做到,在我们执政以后,以目前的国防军为基础,一支伟大的德国人民的军队将会兴起。」

他再三向法庭(和将军们)重申,纳粹党只想通过合乎宪法的手段取得政权,这三个年轻军官如果期望会发生武装叛乱的话,那是他们自己弄错了。

我们的运动不需要暴力。总有一天,德国人民会了解我们的理想;到了那时,三五○○万德国人将站在我的后面——当我们有了宪法授予的权利以后,我们就将按照我们认为正确的方式组成国家。

法庭庭长:这也是通过合乎宪法的手段吗?

希特勒:是的。

但是,希特勒讲话的主要对象虽然是陆军和德国国内其他保守分子,他还得考虑一下他自己党徒们的革命要求。他不能使他们失望,像他已经使三个被告失望一样。因此,当法庭庭长提到他在一九二三年举行政变失败前一个月说的一句话「人头将会落地」的时候,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庭长问,这位纳粹党领袖今天是不是否认这句话了?他马上回答道:

我可以向你保证,当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在这场斗争中取胜的时候,届时将会有一个国家社会主义法庭。那时,一九一八年十一月的革命将会受到报复,人头将会落地!

没有人能够说,希特勒对于一旦他上台以后要做的事情没有事先提出警告,但是当时法庭中的听众显然很欢迎他的这番威胁,他们以热烈和持久的鼓掌来表示欢迎。而且虽然庭长对鼓掌打断审讯的进行提出非难,但是不论庭长还是公共检察官都没有对这句话提出异议。这句话在德国全国各地的报纸上和许多其他国家的报纸上成了轰动一时的头条新闻。在希特勒发言所引起的兴奋刺激情绪中,原来的案件倒反而无人注意了。这三个年轻的军官对国家社会主义的热情遭到了国家社会主义运动最高领袖本人的否认,结果被判定犯有叛国阴谋,处以十八个月的炮台禁闭。这个判决算是轻的,在共和的德国,对叛国罪的严厉判决是保留给那些支持共和国的人的。

在德国人不可挽回地走向第三帝国的道路上,一九三○年九月是一个转折点。纳粹党在全国选举中获得惊人胜利一事,不仅说服了千百万普通人民,也说服了企业界和陆军中的领袖人物:现在也许的确出现了一种无可阻挡的趋势。他们可能不喜欢纳粹党的煽惑人心的做法和它粗鄙下流的作风,但是在另一方面,它却唤起了在共和国头十年中曾经受到这么严重压抑的德国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传统感情。官答应领导德国人民摆脱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工团主义,摆脱民主政体的软弱无能。最重要的是,它已经在全国造成了燎原之势,影响盛极一时。

由于这一点,也由于希特勒在莱比锡审讯时对陆军方面所作的公开保证,有些将军开始考虑,国家社会主义可能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可以用来团结人民,恢复德国原来的地位,再一次使德国军队成为一支强大和伟大的军队,使国家摆脱丧权辱国的凡尔赛和约的桎梏。最高法庭庭长曾经问希特勒,他不断提到的「德国民族革命」指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希特勒的回答使这些将军们感到很高兴,「这指的仅仅是,」希特勒说,「拯救我们今天的被奴役的德意志民族。德国的手足受到和约的束缚——国家社会党并不认为和约是法律,而是用强制办法加在德国身上的东西。我们认为,完全无辜的未来一代不应该承受这种负担。如果我们尽我们一切力量反对这些条约,我们就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这也是军官团的看法。军官团的一些上层军官曾经激烈地批评过国防部长格罗讷将军,因为他竟让最高法院审判三个尉官。最近卸任的总司令,夏恩霍斯特和格奈斯瑙的当之无愧的继承者,一般公认是战后德国陆军天才将领的冯·西克特将军曾经对格罗讷表示,这打击了军官团内部的团结精神。不久即将担任参谋总长、以后在这部历史中还要成为更加重要人物的路德维希·贝克上校,在一九三○年的时候是这三个尉官所属的驻在乌尔姆的第五炮兵团团长。他不仅激烈地抗议他的上级逮捕这三个尉官,而且还在莱比锡出庭为他们作证。

现在审讯既已结束,希特勒也讲过话了,将军们对于他们原来认为是对陆军的一种威胁的运动,态度也就和善多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任最高统帅部作战局局长的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将军曾经在纽伦堡军事法庭上谈到,这个纳粹党领袖在莱比锡的发言对军官团有什么意义。他说,在此以前,高级军官们都认为希特勒企图破坏陆军,而在此以后,他们就感到放心了。冯·西克特将军本人在一九三○年当选为国会议员后曾经公开与希特勒合作过一阵子,而且在一九三二年要求他的姊姊在总统选举中投希特勒的票,而不投他的老上司兴登堡的票。

德国陆军军官们在政治上的盲目短见已经开始有所发展和表现,这在最后将证明对他们是个致命伤。

工业界和金融界的巨头们在政治上的愚蠢不亚于将军们,他们错误地以为只要付给希特勒足够的金钱就能把他笼络住,一旦他当权之后,就会按他们的命令办事。他们之中有很多人在二十年代还把他看成是个奥地利的暴发户,但是在纳粹党在一九三○年九月选举中获得惊人胜利后,企业界的领袖人物逐渐意识到,这个暴发户很可能接掌德国的控制权。

据瓦尔特·丰克在纽伦堡作证时说,到一九三一年的时候,「我的工业界朋友和我相信,在不太遥远的将来,纳粹党就会上台」。

丰克是个油光满面、目无定睛、大腹便便的矮胖子,他的脸总叫作者想起一只青蛙来。他在这一年的夏天放弃了德国金融界著名报纸《柏林交易所日报》主编这个好差使,当了纳粹党和一些企业界重要领袖人物之间的牵线人。他在纽伦堡说,他的好几个工业界朋友,特别是那些在莱因兰大煤矿企业中有地位的朋友,要求他参加纳粹运动「以便说服该党采取私人企业的方针」。

在那个时候,党的领导方面在经济政策问题上有着完全自相矛盾和混乱的看法。我企图这样来完成我的使命:亲自使元首和党相信,应该承认,私人的首创精神、企业家的独立自主、自由企业的创造性力量等等是党的基本经济政策。元首本人在同我和我所介绍的工业界领袖人物会谈时一再强调,他是国营经济的敌人,所谓「计划经济」的敌人,他认为,为了要争取最高产量,自由企业和自由竞争是绝对必要的。

据希特勒的这位未来国家银行总裁和经济部长说,当时希特勒开始会见德国国内掌握经济命脉的一些人物,并且向他们说了一些多少是他们喜欢听的话。党需要巨额经费来从事竞选,支付大规模的频繁的宣传费用,发给成千上百的专职人员薪水和维持冲锋队和党卫队这些私人军队。冲锋队和党卫队到一九三○年年底已有一O万多人,成了一支比国防军还要大的部队。企业家和银行家并不是唯一的经费来源,因为党在党费、资产、募捐以及党报书刊的销售方面也能筹到相当可观的款项,但是企业家和银行家是最大的经费来源。他们给纳粹党的钱愈多,他们可以给迄今为止他们所支持的其他保守党派的钱也愈少。

先是担任希特勒纳粹党的新闻发布官,后来担任国家新闻发布官的奥托·狄特里希说:「一九三一年夏天元首突然决定有步骤地努力讨好有势力的工业界巨头。」

这些巨头是谁呢?

他们的姓名是个秘密,除了元首周围的核心圈子以外,对谁都保守秘密。党得耍两面把戏。一方面,它不得不让施特拉塞、戈培尔、怪物弗德尔用国家社会党人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者」、反对金融巨头的叫喊来欺骗群众。另一方面,党的经费得从那些有不竭来源的人那里骗来。据狄特里希说,在一九三一年下半年,希特勒「走遍整个德国,同重要的(企业界)人士私下会谈」。为了保守秘密起见,这些会谈甚至要到「一些人迹不到的森林中去举行。」狄特里希解释道,「保守秘密是绝对必要的;绝不能让报界有捣蛋的机会。否则就会影响到会谈的成功。」

因此,在纳粹党的政治中,就出现了一种几乎滑稽可笑的忽左忽右现象。有一次在一九三○年秋天,施特拉塞、弗德尔、弗立克在国会中代表纳粹党提出一项法案,要求对所有利率都规定一个四%的最高限额,无偿征用「银行和股票交易所巨头」以及所有「东方犹太人」的财产,将大银行收归国有。希特勒大为震怒:因为这不仅是布尔什维未义,而且是党在经济上的自杀行为。他立即命令党撤回这个法案。共产党这时却重新提出这个法案,一字不易。希特勒命令他的党投反对票。

我们从战后在纽伦堡监狱中对丰克的侦讯中知道,希特勒所结交的「有势力的工业界巨头」中至少有一部分人是谁。艾米尔·「寇道夫是个痛恨工会的煤矿大王,负责掌管西德矿业界募集的一笔名叫」鲁尔金库「的政治贿赂基金,他是在一九二九年纳粹党代表大会上被希特勒拉拢过去的。钢铁托拉斯头子弗里茨·蒂森捐款还要早一些,他后来对他的错误后悔不止,终于写了一本书,叫做《我为希特勒出资》。他最初是在一九二三年在慕尼黑遇见这个纳粹党领袖的,初次见面就被后者口若悬河的辩才所征服了,于是通过鲁登道夫第一次向当时还不大为人所知的纳粹党捐了十万金马克(合二.五万美元)。继蒂森之后的是艾伯特。伏格勒,他也是联合钢铁公司的一个巨头。事实上,煤钢企业是工业界人士方面帮助希特勒在一九三○年到一九三三年期间克服他取得政权的最后障碍的主要经费来源。

但是丰克还提到了其他一些工业和企业,它们的董事不希望在希特勒一旦成功后受到冷淡。这些工业和企业的名单很长,但是远远谈不上完全,因为丰克到纽伦堡审讯时,记忆力已经很差了。这一名单包括伊·格·法本公司这家化学工业大卡特尔的主要董事之一格奥尔格·冯·施尼茨勒、钾碱工业的奥古斯特·罗斯特格和奥古斯特·狄恩(丰克谈到了该工业的「对元首的积极态度」)、汉堡-美洲航运公司的古诺、中德的褐煤工业、康蒂橡胶工业、科隆大工业家奥托·沃尔夫、在扶植希特勒上台的最后活动中将起关键作用的科隆银行家库特·冯·施罗德男爵、一些主要银行(其中有德意志银行、商业私营银行、德累斯顿银行、德意志信贷公司)以及德意志的一家最大保险公司联盟保险公司。

希特勒的主要经济顾问之一威廉·凯普勒介绍了一些南德工业家,并且组织了一个奇特的企业家团体,来支持党卫队头子希姆莱。这个团体名叫「经济之友会」,后来一般都称为「党卫队长(即希姆莱)之友会」,这个团体筹集了好几百万马克专供这个匪徒「研究」亚利安人起源之用。希特勒开始他的政治生涯之初就得到慕尼黑有钱的出版商雨果·勃鲁克曼和钢琴制造商卡尔·贝希施坦因在经济上——以及社会上——的帮助。这两个人的太太对这个初露头角的年轻纳粹党领袖都颇为垂青。希特勒就是在贝希施坦因的柏林宅邸中首次见到这许多企业界和军界的领袖人物的,也就是在那里,他们举行过一些有决定意义的秘密会议,终于导致希特勒当上了总理。并不是所有的德国企业家在纳粹党在一九三○年选举中获得胜利后就马上支持希特勒的。丰克提到,大电气公司西门子公司和通用电气公司的态度就很冷淡,军火大王克虏伯·冯·波伦一哈尔巴赫也是如此。弗里茨·蒂森在他的忏悔中说,克虏伯是希特勒的「激烈反对者」,到兴登堡任命他为总理之前,克虏伯还向老元帅提出紧急警告,叫他不要犯这种错误。但是,克虏伯不久就看出了苗头,很快就变成了——用忏悔的蒂森的话来说——「一个超级纳粹党人」。

因此,事情很显然,希特勒在最后努力夺取政权的时候,已经得到相当大的一部分德国企业界的大量经济支持。在一九三三年一月以前的最后三年之中,银行家和企业家们到底向纳粹党捐助了多少款项,这一点从来没有弄清楚过。丰克说,可能不超过「一二百万马克」。蒂森估计一年有二百万;他说他本人就给过一百万马克。但是从这些日子里党的手头总是不乏大笔款项来看(尽管戈培尔抱怨钱一直不够花),企业界的捐赠总数肯定要比上述这些估计多好几倍。这些捐赠对于这些政治上幼稚无知的企业家究竟有些什么好处,本书以后邵将谈到。这些人中间,当时最热心的一个,也就是后来感到幻灭最剧烈的一个,是沙赫特博士,他于一九三○年因为反对扬格计划而辞去了国家银行总裁一职,同年遇见了戈林,一九三一年会见了希特勒,此后两年就贡献了全部能力来使元首接近他的银行界和工业界伪朋友,更进一步靠近总理职位这个大目标。到一九三二年,这个对于第三帝国的建立和它的初期成就所起的作用后来证明是无限之大的经济奇才写信给希特勒说:「目前的情况如果发展下去,只会导致您担任总理,关于这一点,我毫无疑问——您的运动有着一种非常有力的内在真理和必要性,因此您不久必将获得胜利——不论我将来由于工作关系身在何处,即使有朝一日您可能发现我被囚炮台,但是您可以永远把我当作您的忠诚拥护者。」写着这些话的两封信中有一封结尾时用的是「向您高呼『万岁』」。

纳粹运动「非常有力的真理」之一,希特勒是从来不保守秘密的:一旦党控制了德国,它将扼杀德国人的个人自由,包括沙赫特博士和他的企业界朋友的个人自由在内。这个态度温文尔雅的国家银行总裁(在希特勒上台后他再度出任此职)和他在工业界和金融界的朋友过了好久才觉悟到这一点。这部历史正如所有历史一样,自始至终充满了命运的意外播弄,因此过不了很长时候,沙赫特博士就以事实证明,他自己不仅是关于希特勒担任总理一事的先知,而且也是元首把他监禁起来一事的先知——不过不是在炮台中,而是在集中营中,这只有更糟糕;同时他也不是作为希特勒的「忠诚拥护者」(在这一点上他没有说对),而是以相反的身份。

到一九三一年开始的时候,希特勒在党内已经纠集了一批狂热的不择手段的人,他们将协助他最后取得政权而且(除了一个例外)将在第三帝国存在的期间在他身旁协助他维持政权,虽然其中另一个他最最亲近的,也许是最最能干和残忍的,并没有能活过纳粹政府的第二年。在这个时期里,有五个人的地位超过其余徒众。这五个人是施特拉塞、罗姆、戈林、戈培尔和弗立克。戈林是在共产党协助右翼政党在国会通过了一项政治大赦令后,在一九二七年年底回到德国的。自从一九二三年政变以来,他的大部分流亡生活是在瑞典度过的。他在瑞典的兰格勃罗疗养院戒掉了吸毒的恶习,病愈后在一家瑞典飞机制造公司供职,这个勇敢而英俊的世界大战英雄这时身体已经发胖,但是仍旧精力旺盛,生气勃勃。他在柏林巴登大街租了一套小而精致的单身汉么寓(他所眷爱的患有癫痫症的妻子这时又患上了肺结核,留在瑞典养病),一方面担任一些飞机公司和汉莎航空公司的顾问,一方面建立社会关系。这种关系范围很广,从前黑森王太子菲利普亲王(他娶了意大利国王的女儿玛法尔达公主为妻)到弗里茨·蒂森和其他企业界巨头为止,其中还包括一些陆军高级军官。

这些关系正是希特勒所缺少的和需要的关系,因此戈林不久就积极介绍纳粹党领袖同他的朋友相识。在上层阶级的圈子中法除一些褐衫党徒所发出的恶臭。一九二八年,希特勒选戈林为在国会内代表纳粹党的十二名议员之一,在一九三二年纳粹党成为第一大党时,戈林也就成了国会议长。正是在国会议长官邸中,举行了许多次会谈,策划了许多次阴谋,最后终于导致纳粹党的最后胜利;也正是在这里——稍许说得远一些——策划了一个计划,使得希特勒在当了总理后能够长久坐稳江山,这个计划就是纵火焚毁国会。

恩斯特·罗姆在一九二五年与希特勒闹翻后不久就去参加玻利维亚军队,当了一名中校。到一九三○年年底时,希特勒请他回来,重新担任冲锋队的领导工作,当时冲锋队已不大听话了。冲锋队员,甚至一些队长,显然相信纳粹党将用暴力来进行革命,因此越来越经常地在街头闹事,同政治敌人捣乱,甚至暗杀他们。每次选举,不论是全国选举,还是邦选举或市选举,没有不发生街头殴斗惨剧的。

这里必须顺便提起一桩这样的殴斗事件,因为它为国家社会主义运动提供了一个最伟大的烈士。柏林冲锋队有一个名叫霍尔斯特·威塞尔的小队长,他是一个新教牧师的儿子,弃家逃学出走后,在贫民窟中同一个以前的妓女同居,一生为纳粹主义当打手。许多反纳粹分子总是认为这个青年是靠拉皮条为生的,虽然这种说法不免有点夸张。不过他肯定是同乌龟和妓女厮混的人。他在一九三○年二月间被一些共产党人所暗害,要不是因为他写了一首歌的曲子和歌词,他也会像街头殴斗中双方都有牺牲的好几百人一样,就此默默无闻。这首歌叫《霍尔斯特·威塞尔之歌》,在他死后马上就成了纳粹党歌,后来成了第三帝国除了《德意志高于一切》以外的第二国歌。霍尔斯特·威塞尔本人则由于戈培尔博士的巧妙宣传,成了纳粹运动的伟大神话英雄之一,被捧为一个为了事业献出生命的纯粹理想主义者。

在罗姆接管冲锋队时,格利戈尔·施特拉塞无疑是纳粹党内第二号人物。他是一个口若悬河的演说家,一个办事能干的组织家,担任了党内最重要的一个部门政治组织的首脑,这个职务使他在邦和地方党的领袖中间有很大的势力,因为他们的工作都要受他的监督。他有着巴伐利亚人的随和的脾气,除了希特勒以外,他是党内最受爱戴的领袖,而与希特勒不同的是,他得到大多数政敌的个人信任,甚至喜爱。当时在党内外有不少人认为施特拉塞很可能代替这个奥地利来的脾气乖戾、性格捉摸不定的领袖。在国防军和总统府中,这种看法特别强烈。

至于格利戈尔·施特拉塞的兄弟奥托,这时已经失势了。他不幸当真相信纳粹党「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这块招牌中「社会主义」和甚至「工人」这两个字眼,曾经支持社会党工会所主持的几次罢工,而且要求纳粹党公开主张工业国有化。在希特勒看来,这当然是异端邪说,他指责奥托·施特拉塞犯有「民主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大罪。

一九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和二十二日,元首同他这个违抗命令的下级摊牌,要求他完全服从。奥托拒绝服从后,就被驱逐出党。他试图组织一个真正的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名叫「革命的国家社会主义者联盟」,后来简称「黑色阵线」,但是在九月选举中,它完全不能从希特勒手里夺过相当数目的选票来。

希特勒身边五员大将中第四号大将戈培尔,自从一九二六年同格利戈尔·施特拉塞闹翻后一直是后者的敌人和对手。在闹翻两年后,施特拉塞升任政治组织首脑,戈培尔继他为宣传工作的负责人。戈培尔仍兼任柏林党组织的区领袖。他的宣传才能和改组柏林党组织的成绩,希特勒颇为赏识。但是他那一张油滑而刻薄的嘴和灵敏的头脑却讨不到希特勒其他得力部下的欢心,他们都不信任他。不过,纳粹党领袖很愿意他的主要部下之间存在着明争暗斗,哪怕仅仅是因为这是防止他们联合起来篡夺他的领导权的保障。他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施特拉塞,但是他对戈培尔的忠诚却是完全相信的、此外,这个瘸腿的狂热分子常常有些奇思异想,这对希特勒说来是颇有用处的。最后一点是,戈培尔作为流氓记者的办报才能——他现在有一张自己的报纸(柏林《进攻报》),可以用来发挥他的才能——和善于煽动群众的演讲本领,对党有着无法估计的价值。

这五个人中最后一个威廉·弗立克是其中最无特色的一个。他是个典型的德国公务员。一九二三年以前,他在慕尼黑当青年警官,曾经给希特勒在警察局里做过坐探,因此元首一直很感激他。他常常担当吃力不讨好的使命。在希特勒的吩咐下,他是纳粹党人中担任地方公职——在图林吉亚——的第一个人,后来他成了纳粹党的国会党团主席。他忠诚不贰,办事很有效率,而且由于他外貌给人以与世无争、和蔼可亲的印象,在同共和国政府那些左右摇摆的官员打交道时特别有用。

在三十年代早期党内比较次要的人中,有一些后来在第三帝国时代不仅出了名,而且有了吓人的个人权力。戴着一副夹鼻眼镜、很容易被人当作是个态度温文尔雅的平凡的小学教员的鸡农海因里希·希姆莱,得过慕尼黑技术学院的一个农艺学位,这时他正在逐步加强希特勒的卫队黑衫党卫队。但是他是在冲锋队司令兼党卫队司令罗姆下面工作的,在家乡巴伐利亚境外,即使在党内,他也很少为人所知。还有罗伯特·莱伊博士,是个酗酒成性的药剂师,当时他担任纳粹党组织科隆区领袖。汉斯·弗朗克是个很有能力的年轻律师,任纳粹党法律部的负责人。还有瓦尔特·达里,一八九五年生于阿根廷,他是个能干的农学家,经赫斯的劝说,信了国家社会主义,他写的《农民是北欧人种生命的源泉》(《ThePeasantryastheLifeSourceoftheNordicRace》)一书引起了希特勒的注意,就此担任党的农业部负责人。鲁道夫·赫斯本人并无野心,对元首忠贞不贰,所居职位仅仅是元首私人秘书。另一个私人秘书是一个名叫马丁·鲍曼的人,他像一只鼹鼠,喜欢挖掘党内生活的隐秘来进行阴谋活动,一度曾因参与政治谋杀而坐过一年监牢。德国青年团领袖是巴尔杜·冯·席腊赫,他是个有浪漫思想的青年人,组织工作的能手,他的母亲是个美国人,他的外曾祖父是个北方联邦军军官,曾在布尔·伦战役中失掉一条腿。他在纽伦堡对囚禁他的美国人说,他在十七岁时读了亨利·福特写的《永恒的犹太人》(《EternalJew》)后成了一个反犹主义者。

最后还有阿尔弗雷德·罗森堡,这个波罗的海来的笨拙迟钝的冒牌哲学家,我们前面提到过,他是希特勒早期的导师之一,自从一九二三年政变以后,写了大量的书籍和小册子,内容和文风极其混乱,其中最主要的一部是长达七百页的著作,书名是《二十世纪的神话》(《TheMythoftheTwentiethCentury》)。这是集其关于北欧人优越性的半瓶子醋思想之大成的荒谬绝伦之作,而他的这种半瓶子醋的思想却在纳粹党圈子里被当作是学识渊博的东西。希特勒常常在讲笑话时提到,这本书他自己也不忍卒读,而以作家自居的席腊赫有一次曾说,罗森堡「卖出的没有人读的书比任何其他作家都多」,因为这本书在一九三○年初版以后的十年中,销了五十多万册。希特勒心中自始至终对于这个思想愚蠢迟钝的人很有温情,给他担任党内各种工作,诸如《人民观察家报》和其他党刊主编,并且指定他担任一九三○年国会纳粹党议员,他代表纳粹党参加了国会的外交委员会。

这就是聚集在国家社会党领袖周围的人物。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他们使人看来无疑是一批乱七八糟的怪物。但是在共和国最后的混乱的日子里,他们在千百万迷惑混乱的德国人的心目中却逐渐成了救星。他们有两个有利条件胜过他们的对手:一是他们是由一个目标明确的人领导的;其次是他们为了帮助他实现他的目标,是完全愿意不择手段和投机取巧的。

在动乱不安的一九三一年,有五百万职工失业,中产阶级面临着破产的境地,农民们不能偿还抵押借款,议会处于瘫痪状态,政府危机迭出,八十四岁的总统日益年老昏愦,在这种情况下,纳粹党的一些头目信心日益高涨,他们不必再等待很久了。正如格利戈尔·施特拉塞公开吹嘘的一样:「凡是有助于促成危机的——对于我们和我们德国革命来说、都是好的,都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