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他们受邀去公爵宅邸上共进晚餐。
飞行器停在一处人造湖泊前,穿过精致的石子小道,经过一大片勃勃绽放的蓝色花丛,迎风飞舞的仿真萤火虫群们闪烁梦幻微光,充当照明也能为来宾引路,视线尽头,一座淡蓝色的城堡静静伫立在水岸。
能在寸土寸金的悬空花园城市盘下这么大一块地,打造出如梦似幻的恬静田园美景,公爵的身份着实耐人寻味。
“阿嚏~”
缪寻揉揉鼻子,瞟了眼仿佛望不到头的蓝色花田。花粉一个劲往他鼻子里钻,弄得不太舒服。
薛放抖出手帕,帮忙捂住缪寻的口鼻,让他顺顺气。
带路的机器管家解说道:“那是公爵夫人亲手种下的花,珍贵的蓝蝶花,是公爵大人的宝贝。”
这个AI在阴阳怪气他们不懂得欣赏。
薛放也给他介绍:“这是我亲手养的哨兵,珍贵的猛兽,是我的宝物。”
AI管家再次用探头扫描了一遍缪寻:“根据历年黑市成交价,青年哨兵价格在20万—500万星际币间,远称不上‘珍贵’。您的说法不成立,又或许您在购买时受到了价格欺骗。”
薛放嘀咕:“这就是我以前为什么投票反对给AI服务机器人权力……”
AI管家:“您不应该反对——嘠,系统重启中,系统重启中……重启失败!进入自动报修模式。”
缪寻捏着一颗刚卸下来还热乎的螺丝钉,“哼,让它闭嘴。”
薛放无奈笑了笑,小猫咪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小城堡的台阶上,副官依旧一身挺拔戎装,看见重复绕圈试图联系产品公司为自己报修的AI管家,皱了皱眉头。
缪寻随手把螺丝钉抛给他,狡黠一笑,不无挑衅。
“公爵夫人在里面,你们不得放肆。”副官冷淡吩咐。
薛放稍稍扬眉,直觉这位被小心宠爱的夫人不一般。还没等他们进入宴会厅,夫人就提着裙边热情迎上来。
确切来说,那是一位妙龄少女。
她长相不算出众,圆圆的脸蛋有些娇憨,在星际整容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几乎没有贵族女子还会保留如此淳朴不经雕饰的样貌。
——让薛放一下子就想到了星际编年史书籍上的中古油画肖像。
“是威尔的新客人啊,快请进来,不知道今天的饭菜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她带领缪寻和薛放依次落座,脸上洋溢起光泽,“我做了珍珠鸡烩麻栗,艾维草沙拉,还有牛热果玉米汤,都是今天刚采来的,很新鲜哦。对了,我去叫威尔下来吃晚饭。”
上菜时,缪寻和薛放同时默默对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虑。
借着绑定链接,薛放在精神域里低声说:“我跑得慢,等会我先吃一口。如果我中毒了,你就扛着我赶紧跑。”
缪寻哼哼着,“我代谢率比你强太多,要吃也是我先吃。”
“小傻咪!代谢快的毒发速度更快。”
“那你说怎么办?”
薛放刚要回答,轮椅车轮滚动声从城堡深处传来。
威尔公爵出来了,看见他们俩默不作声的样子,慈蔼地笑了声:“好了,别在脑子里讨论了,伊伦娜还等着你们评价她的饭菜。”
缪寻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公爵移动到主位上,神态安然,“你们这样的年轻小情侣,哪有不说悄悄话的。”
伊伦娜捂住嘴笑:“我和威尔瞒着家里偷偷绑定时,他每天都跑到我家墙外和我脑内聊天呢。”
第一道菜珍珠鸡烩麻栗已经端上来,香气诱人色泽浓厚。薛放索性开门见山问:“据我所知,麻栗,艾维草和牛热果的植株已经在星际灭绝超过60年了,不知今天这些……是类似的替代品吗?”
他已经尽量给对方台阶下了。
如果公爵夫人说的是真的,那她拿来做饭的各个都是上生物遗产保护名录的绝种珍贵植物。
只要能搞到一星半点干种子,都能被各大研究所和公司抢破头。新鲜植株用来做菜?天方夜谭!
“不是啊,”公爵夫人似乎有点搞不懂状况,笑着说:“我们的花园里有许多,明天如果你们还来,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唔……很好吃!就是有点淡。”
薛放倏然转头,眼睁睁看着缪寻挖了一大口栗子泥,塞进嘴中,露出满足的表情。
没毒。缪寻悄悄比了个安全的手势。
但薛放不敢放松,在他看来,公爵,公爵夫人与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城堡,处处透着古怪。
如果说餐具的摆放次序,电梯的老旧型号还能解释为复古爱好,那伊伦娜夫人说话时略显古早的发音和用词,就不是能轻易解释清楚的了。
直到她和公爵提起一件事,也引起了缪寻的注意。
“威尔,我们下周去白鸟星度假时可以带上我的朋友科莫吗?”
“只要你想,都可以。”公爵微笑着说。
可薛放觉得,他的眼里一片死寂。
白鸟星,早在163年前的一个下午,毁于帝国皇帝中坚舰队的强势猛攻中。三千反物质导弹击中那颗以岸芷汀兰,白鹤栖息而著名的美丽星球,火力过猛造成空间扭曲,星球碎片连带死去的鸟类被卷入黑洞,直到现在,那片扇区还是危险的禁飞区。
而白鸟星也曾是联邦到帝国最短跳跃路径上的重要落脚点。
据说邓肯艾尔皇帝就是为了防止联邦军偷袭边境,才出于军事战略需求,毁掉这处便捷的跳跃点。
至此,薛放已经有了些许猜想。
“我忘了关掉花房的暖灯,威尔,我去去就来。”
伊伦娜夫人欢快地走了。
缪寻正在喝那碗滋味奇特鲜美的牛热果玉米汤。
薛放和威尔公爵视线相撞,两道强悍的思维在无形中拼杀碰撞,但明面上谁也没有说话。
十分钟后,神情严肃的副官抱着伊伦娜夫人无力的身体进来,微微鞠躬,“公爵,今天的回收任务已完成。”
“把她安置回去吧。”
“是。”
薛放望着他走进城堡深处,抱着少女夫人,像抱着电池耗尽的玩偶。
“您的夫人……是一具完整的义体,是吗?”
公爵给自己倒上酒,昏黄的暖光打过来,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笑着朝薛放举杯:“你很聪明,我喜欢聪明人。”
“完整的义体”其实是一种相对委婉的说法,正确来讲,这个“伊伦娜”身上没有半点人体组织,是完完全全由芯片、电路和高仿真皮肤做成的“假人”。
缪寻不动声色挨着薛放坐得更近了些,保护向导,是他的本能。
薛放在桌子上捏捏他的手,转头对公爵低声说:“我很抱歉,要以这种方式认识海伦娜夫人。”
现在撑起“海伦娜”言行的,无疑只是一块刻写着少女当年意识的“小绿卡”。真正的她,早已香消玉殒了吧。
烛光摇曳,公爵苍老发皱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但转瞬即逝,“既然她邀请了你们,明天也请过来陪伴她吧。”
他似乎不愿多说,等副官回来后,就送他们离开。
副官遵从命令,将他们送去预订的酒店。一路上,年轻俊朗的副官都心不在焉,直到薛放出声问:
“不好意思,还没问你的姓名。”
“我?”副官对这个问题感到诧异,“我没有名字,我是副官,夫人的副官。”
不是公爵的手下吗?
到了酒店,缪寻附在向导耳边说:“我听到了他后脖颈里的微电流声,他也是具义体。”
薛放沉吟片刻,“他和海伦娜都没有在手背打上明显的钢印。不加以和人类区别,可能会产生严重的伦理问题,这在联邦是重罪。”
“他好像很痛苦。”
“怎么看出来的?”
缪寻关上房门,走到躺椅边,跨腿坐在向导的膝头,伏下身贴紧,开始每日的信息素交换。
“他的模拟心脏一抽一抽,跳得很不流畅,如果再不更换配件,就要报废了。”
…………
古堡房间深处,描金门“吱呀”响了一声,副官在门口静静脱掉靴子,只着白袜走进公爵的卧房。
他低着头,脊背依旧挺着笔直,熟练地跪到床头边一小块黑色羊毛毯子上。这个位置,能方便坐在床上的公爵伸出手触碰他。
“露出来。”公爵疲倦吩咐。
副官深深曲下腰,解开熨烫笔挺的衬衣,将衣领拽下肩头,把裸露的后脖颈送到公爵手边。
公爵像往常一样沿着他的脊骨摸索,找到一块骨节,指甲抠开隐藏的缝隙,掀开那块指甲大的仿真皮肤,下面是细密填充的仿肌肉生物海绵。
苍老的指头使劲塞进他的脖子,“你把‘绿卡’摁进更深处了?”
副官肩膀抖动了下,身子低得更狠。
“你不想给我看?”公爵从白色海绵里拽出插嵌在中枢神经系统的“小绿卡”。
“属下没有。”副官痛得发抖,还是拿起准备好的手帕,为公爵擦干净手指沾上的机油和海绵絮。
公爵躺回床上,看似漫不经意,实际眼睛盯着他的反应,“海伦娜今天给你说了什么?”
“……夫人说,她想出门去看看。”
“她和你告白了?”
副官的呼吸声戛然而止,仿真义体的软钢心脏像缺乏零件的机械表,指针混乱碰撞绞紧。
见他不答,公爵翻了个身,捋开自己后脖颈的灰发,掀开卡槽将副官的小绿卡放进备用读取槽中,“算了,我自己来看。”
公爵就这么理所应当,正大光明地当着副官面,读取他今天一整天的记忆,巨细靡遗。
副官没有拒绝的资格。
毕竟,装载着意识绿卡的义体人,在法律上不算“人”。充其量,不过是公爵用来记录生活的“人体录像机”,到了晚上,就要把磁卡拔出来,看一看白天录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再伴着这段年轻的视角进入梦乡。
作为消遣娱乐活动,和三个世纪前大流行的VR第一视角电影没有本质区别。
公爵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副官望着公爵渐渐沉睡的脸,捂紧了机械心脏。
他正在生锈。
…………
谈到和契合度超过96%的向导冬天窝在一起的好处,缪寻数都数不过来。
吃辣辣的火锅,喝冰冰的饮料,满足得打个嗝,还能塞下两个冰淇淋。出门就把向导的公文包里装满杏仁花生糖,向导和别人谈天他吃糖,吃到牙疼为止。塞着耳机听歌睡着了,也不怕耳膜破损进医院,不论在哪里醒来时,总会盖着向导暖呼呼的羊绒大衣。
有人负责的感觉真好!
就是有点费耳朵毛……
“你是不是又趁我睡着薅我的耳朵毛?”小野猫爬起来逼问,大衣从肩头滑到他腰间。
薛放心虚乱瞟:“薅耳朵毛什么的……这种事……肯定……我应该不会……”
“那这是什么?”缪寻抓起向导的手,小拇指甲盖里赫然嵌着一根亮闪闪的猫毛。
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还不知道嘛?”被抓个现行,薛放欲哭无泪。人活到这个岁数,也就这点小爱好,不能宽容宽容吗?
“我知道我知道。”缪寻在酒店289层的高风露台站起来,迎着太阳伸了个懒腰,帽衫上拉,露出一截诱蜜色的紧绷小腹。
他捕捉到向导偷瞄向他腹部的视线,伸完懒腰,一脚踏上露台长椅,拽过男人的手,无所顾忌地塞到自己肚子下,大方问道:“这样满足了吗?摸一摸年轻的rou体,大龄向导就能蓬勃开启新一天的工作了。”
“……不,你这样弄,只会更加让我想辞职躺家不想上班。”
缪寻伸出指头戳戳薛放额头,“你是精英向导,拿出你的矜持,外面年轻漂亮的小哨兵多了去了,不要总被美色诱惑。”
薛放托了托眼镜框:“外面年轻漂亮的小哨兵,不是每个都能在公共场合睡得咪呼咪呼,被我咬了耳朵都不知道的。”
缪寻:“……”
实在是过分松懈了。
“副官来了。”缪寻眼尖看到了来接他们的飞行器,把向导的手从热乎乎的猫肚子上拉开。
薛放:快乐又离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