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昔候携隋寒匆匆赶回去。
清洛在城主府上面的高塔见他。
陆昔候一见着人, 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若干遍。
清洛一身淡青色长袍,脸色雪白,嘴唇颜色淡得差不多看不见,眼睛还好, 还是那副清澈疲倦的模样, 看着不像有大事。
陆昔候这才松口气。
他这口气松得有些大。
清洛坐在他对面, 不紧不慢得瞥他一眼, 轻斥了句, “出息。”
陆昔候主动拎起茶壶倒水, 小声抱怨, “周执事长告诉我您受伤的消息时,我心脏都快停跳了。”
清洛道:“承受能力这么弱, 还得多练练。”
陆昔候哼哼一句, 把茶给他,“您受伤了,我还若无其事,您就该考虑换个徒弟了。”
陆昔候不那么怕他之后,斗嘴功力飞涨。
清洛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 呷口茶,转而问:“你将灵泉水导入小世界,小世界现在如何?”
“好得很。我们还在湖里找到个灵石矿,等清点好数目后分您一份。”
“那么多?”
“也是运气好。”
师徒双方说这些杂事, 气氛慢慢轻松了一些。
陆昔候转着手中的杯子, 眼睛一抬一瞥, 又赶紧收回来,带着哄一样的语气小心问:“您这次怎么受伤了?”
清洛听他提起这个,眼底里的笑意收了几分。
陆昔候看他这表现, 声音再轻了几分:“这次魔族的人很难缠么?”
清洛站起来,走到栏杆边,“过来看。”
陆昔候站在他身边同他一起看底下的情景。
今天天气很好,高塔位于云端之上,举目四望,蓝天白云,底下是安稳的小城。
他们目力都很好,还能看见底下嬉戏的孩童,乘凉的老人,以及踩着飞剑在半空中御剑的少年们。
清洛伸手一指,“这都是你的城民。”
陆昔候点头。
清洛道:“从禅沙关到南渊海,每座城镇皆有这等风光。”
陆昔候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若是当城主的往后退一退,软了下去,就没有这等平静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陆昔候,教他,“无论难不难缠,在外敌试探的第一时间,就得打服他们。你以后当家,也是如此。”
陆昔候点头,又道:“若打回去也没效果……”
“那就接着打。”清洛放目远眺,淡淡道,“不仅魔族,昆仑、不度寺、九州帝国、乃至太初剑派都是如此,他们是盟友,却也是敌人。但凡有一丝示弱,灵央都得被咬下一块肉来。”
陆昔候张了张嘴,却有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心底也清楚,作为一个大势力,和另一个势力不会永远成为朋友,也不会永远成为敌人,唯一能羁绊双方的只有永恒的利益。
可处于随时都会被咬下一块肉的位置……
陆昔候心底发沉,手脚微凉。
都那么弱肉强食?
清洛淡淡的声音响起,“你知道我年岁么?”
陆昔候一愣,回过神来说道,“我看典籍,记得您是修真历霞云年七万九零四六年一月十六日……那啥,出生。”
清洛被他那停顿和含糊逗得眼底展现出几分笑意,“若用人类的说法,我本体的确是那时候铸就出来。”
陆昔候见他不在意自己的剑灵身份,好奇问道:“那觉醒呢?您什么时候觉醒?”
“我一被铸就出来就有意识,”清洛声音里的情绪淡了些,“而后认叶凝一为主,共享他大部分常识,成为剑灵。”
叶凝一是前城主,是灵央的创立人,也是师父的主人和师父,按辈分,陆昔候还得叫他一声师公。
灵央内关于他的资料不多。
陆昔候不敢瞎打听,怕惹得师父伤心。
因为坊间有个说法,叶凝一为了飞升,抛弃了他师父,也抛弃了灵央城。
清洛接着说道:“我现年已两万一千八百六十七岁,返虚境大圆满,差一步成为地仙。”
陆昔候点头,这个他也知道。
清若面色平静,“我早在一万多年前,就该走出这一步。”
“这一步迟迟没走出来,并非因为我本体是剑灵,而是我心有挂碍,我没法走出来。修炼一事,不进则退,走不出前进之步,我只能走向消亡。”
“怎么会?!”陆昔候失声,猛地对上清洛平静的眼睛,他喃喃道,“可,可师父您是剑灵啊……”
灵剑不死不灭,别说两万年,保存得当,纵使十万年,也还锋利如初。
那些上古遗迹中留下的灵宝典籍不正说明如此么?
清洛走回案前,坐下,淡淡道:“万物都会从有序走向混乱,哪怕剑灵亦是如此。我不会衰老,思维却会混乱,最终发疯。”
陆昔候愣愣坐回他对面,忽然问:“您现在是出问题了么?”
清洛没回答,只道:“我原本不看好你做我徒弟,就是如此。”
“你太小,而我已经走向暮年。”
“我情况便不容乐观,此次驱魔引动我心魔,令情况变得更糟,留给我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还要短。”
他看着陆昔候,说道:“我快死了。”
陆昔候不是第一次知道死亡,确实第一次面对身边亲人走向消亡的过程。
他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哽在那里,让他呼吸不畅。
陆昔候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每次看到师父,都会觉得他眼睛很疲惫。
哪怕他还是少年形象,皮肤洁白,腰板挺直,可就是让人觉得没什么生气。
那是因为他确定自己正走向消亡。
清洛接着道:“你若要接管灵央城,修为必须达到返虚境,不然底气不足。”
“我原本可带你三百年,到时你未必没有一争之力,现在再能争取三十年已是侥幸,你与灵央俱危。”
“天下动荡,灵力不稳,空间通道亦难以稳固。我已发信将这些事告诉你两位父亲,却未收到回信,接下来通信越来越难。”清洛道,“你不大可能得到他们的帮助了。”
清洛看着陆昔候,眼神平静,“你的婚事,且放一放罢。”
这场话谈到最后,以陆昔候的失魂落魄结束。
他心里明白。
灵央城少城主可以有一个来自太初的伴侣。
灵央城城主却不能受到太初剑派的干涉,无论实际上还是名义上,都是如此。
晚上,陆昔候、隋寒和林敬云共同坐在桌前。
三人将目前的信息简单交流一番。
林敬云道:“我父皇立太子,未尝不是因为现在这情境。”
一个没有明确继承人的势力,一旦头领出现意外,整个势力都可能分崩离析,遭受难以磨灭的打击。
确定继承人,起码有那杆正统大旗在,政权可平稳交接。
隋寒道:“我应当是个意外。师门长辈早在派内另扶持了人,看在我与小候关系的份上,方没有直接换掉我这个大师兄。”
林敬云有些沉郁,“起码三年前,我们入学之时,现在这局面就定了一半。”
三人相顾无言。
平时指点江山,谁都没想到,真实的世界比自己想象中更要冷酷得多。
林敬云叹一声,“接下来要如何?”
陆昔候看他,又看向隋寒,最后目光转回来,落到自己手背上,“自然与之前一样。读书、修炼、处理政事——与之前一样即可。”
说到最后,陆昔候心底的底气勾起来了。
他道:“无论九州帝国还是太初剑派,都回不去了,纵使回去,也是坐冷板凳。我们就像之前那样,该做什么做什么,遇到难处再努力想解决办法。”
林敬云目光落到他脸上,“纵使你还信我,灵央众人也不会太相信我了。”
“我信就行!”陆昔候认真道,“我未来会成为灵央城主,灵央是我的城,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心腹,我的左臂右膀,其他人的意见都不重要。”
“哪怕城主的意见?”
“不!”陆昔候道,“不必假设,师父没意见,”
林敬云道:“我需要郑重考虑一翻。”
陆昔候点头,“你可以一直考虑到我成为城主之前。”
“多谢!”
林敬云一点头,看向他们,知道他们还有话要说,叹口气,道:“我不继续打扰你们了,你们的事远比我这边麻烦,好好沟通罢。”
林敬云起身离开。
陆昔候也不知道该什么说,他双手捂着自己的脸,用力揉搓了几下。
他还在心中组织语言。
隋寒忽然张开双手,用力抱住他。
陆昔候被他箍在怀里,一时动弹不得。
隋寒叹口气,“什么都不必说,让我抱一抱。”
陆昔候第一次听隋寒的声音那么疲惫,心中一酸。
隋寒被太初剑派从小养大,哪怕派内师父已去世,连带师叔师弟一系都不再受待见,他也不可能叛出宗门。
在和平时期还好。
一旦修真界动荡加剧,宗门就可能要他们这些弟子做些什么了。
别说灵央城不会给他做什么的机会。
隋寒自己也不会留下这样的机会。
最好的办法就是杜绝太初剑派借他们身份谋利的可能。
这道侣他们注定成不了。
除非哪天他们一起站在世界之巅,成不成为道侣,对两个势力都没负面影响。
陆昔候伸手,用力回抱他。
两人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清楚。
交叠的胸腔里咚咚心跳声仿佛进行无言的交流。
陆昔候忽然抬头,去亲他的嘴唇。
隋寒抱着他的手收紧,还了个更热烈的吻。
陆昔候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从小就对爱情,对伴侣有着美好的期盼。
他没想到,阻拦他和伴侣在一起的并不是双方的感情和双方的性格,而是“家世”。
陆昔候尝到了隋寒嘴里的血腥味。
这血腥味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这血腥味同时刺激两人。
两人动作更激烈,拥抱着,纠缠着同时往楼上卧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