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亨利五世和阿金库尔 14131422

而且关于血腥杀戮的大兵,又粗暴又狠心,手上沾满鲜血,肆无忌惮,黑了良心,像地狱一般大张着口,他们一定要四处横行,把你们娇艳的少女和初生的婴儿像割草一般剪除净尽。

——莎士比亚《亨利五世》

我们的国王向诺曼底前进,

带着神恩和骑士精神之伟力;

上帝为他显示奇迹,

英格兰大声呼唤叫喊:

“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保佑英格兰胜利!”

——《阿金库尔颂歌》

在英国传奇故事中,亨利五世是最英勇的一位国王。他是光荣的征服者,在阿金库尔打败了法国骑士,为自己的儿子赢得了法国王位。事实上,这位国王身上的很多特质让他不那么像个英雄。他与拿破仑和希特勒非常相像,只不过更有绅士风度、更具中世纪特色罢了。

亨利五世出生于蒙茅斯,是亨利四世的儿子、冈特的约翰的孙子。他于1413年3月继承王位,时年25岁。莎士比亚把他描绘成一个少年时期不守规矩、喜欢纵情欢闹的人,这可能确有几分根据,但这位年轻的国王早已深谙治国之道。他以非常血腥的手段镇压了威尔士起义,还在父亲生病时担任御前会议议长。他个子很高,身强力壮,沉重的盔甲对他来说就像一件轻飘飘的外套。他的头发剪成时下在军人中流行的布丁盆形,眼睛是棕色的,鼻子和脸都很长,容光焕发,总是表现得谦恭而疏离。他没有情妇,至少在当国王期间一个都没有。1415年,一位法国人在温彻斯特见过亨利,觉得他不像个士兵,更像一位教士。毫无疑问,亨利的品位也与教士相仿,他喜欢阅读,经常亲自动笔写信。他还资助圣乐演出,热衷于神学和教会事务。在登基之前,亨利还积极参与镇压异端的活动。有一次他亲自指挥烧死一名被禁锢在桶中的罗拉德派铁匠。当这人开始尖声惨叫时,亨利把他从桶里拉出来,向他保证,若他改变信仰就能获得一笔补偿金。这名铁匠(坚决否认圣餐变体论)拒绝改宗,随后又被放入木桶里烧死。

这位节俭的、清教徒一般的金雀花君主既专制又冷酷残忍,却也有一丝今天常说的“领袖魅力”,能使人真心效忠于他。莎士比亚认为他行止庄严,有些妄自尊大。一位维多利亚时代的历史学家认为亨利“强硬、有控制欲、野心过分膨胀、顽固偏执、道貌岸然、自以为是”,却也承认“总的来看,他毫无疑问是当时英国最伟大的人”。但在亨利的性格中,也有一些不那么“英国”的特质。一位现代历史学家(E. F. 雅各布)认为,亨利五世有些意大利式的特质,像埃斯特家族或冈察加家族的人;佩鲁瓦则认为亨利“属于意大利暴君的时代”。

亨利做事一心一意,表现出他内心的某种紧张感。这或许是因为他对王位的继承权并非确凿无疑,尽管他不愿意,却又总是不自觉地承认这一点。他是爱德华三世第三个儿子的后代,而马奇伯爵是第二个儿子的女性支系后代。理查二世确实曾将一位马奇伯爵排在继承顺位的前列,马奇女伯爵的后代之后也将因自己的血统登上王位,建立了约克王朝。英国人都知道,金雀花王朝对法国王位的主张也是源自一条女性支系。亨利本人十分自信,可以慷慨地把马奇伯爵从监狱里放出来,也可以将理查二世重新安葬在威斯敏斯特的华丽王墓里,但这一丝疑问和不安感始终萦绕着他,使他有时近乎歇斯底里地坚持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利——尤其在法国,这非常不符合逻辑——还使他狂热地相信,上帝就站在他这一边。

无论如何,亨利五世必然要跨过海峡,向瓦卢瓦王朝发起进攻。他的父亲亨利四世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受制于国内事务和自身疾病而无法实现。但现在威尔士叛乱已经平定,这位年轻的英国国王自信可以解决国内一切麻烦。他毫不费力地粉碎了约翰·奥尔德斯卡尔爵士策划的罗拉德派阴谋,把它扼杀在萌芽阶段。他还阻挡了苏格兰人的入侵,并把国王詹姆士一世囚禁在伦敦塔里。亨利或许认为,通过重启英法战争,可以使英格兰团结一心。最重要的是,法国此时仍处于持续混乱状态,在阿马尼亚克派和勃艮第派的斗争中四分五裂。对于任何一位野心勃勃的英国国王来说,这都是不可错过的良机。

1413年,以阿马尼亚克伯爵和法国骑士统帅阿尔布勒特的查理为首的阿马尼亚克派控制了包括首都巴黎在内的大部分地区。勃艮第公爵约翰躲在自己的地盘里生闷气,而他的支持者在其他地区饱受迫害和屠杀。1414年初,一支勃艮第军队试图夺回巴黎,但没有成功。阿马尼亚克派借此宣布将入侵勃艮第,废黜公爵。双方都与英国国王亨利五世进行了谈判。

勃艮第公爵约翰的使者在1414年春天来到英格兰。他表示他们只需要2000名英国士兵,并保证,一旦打垮阿马尼亚克派,就会把这一派首领们占据的加斯科尼土地送给亨利,再加上昂古莫瓦。但到当年秋天,英国人狮子大开口,吓坏了约翰公爵:他们要求收回《布雷蒂尼和约》中划分给英国的所有土地,再加上贝里地区,还要公爵承认亨利为法兰西国王。

在这段时期,亨利还同阿马尼亚克派谈判,要求娶查理六世的女儿为妻,外加1000万金克朗作为嫁妆。亨利的使者还雄辩地指出,通过女性支系继承法国王位是十分正当的。谈判一开始,亨利的要价就比《布雷蒂尼和约》要高,还在每次会谈中继续加价。与莎士比亚的描写不同,阿马尼亚克派并不小气,他们甚至急不可耐地要献出一位法国公主,还打算将阿基坦的状态恢复到1369年——虽然不包括阿基坦的主权——外加支付约翰二世剩余的赎金。但亨利执意要获得阿基坦的主权,另外还要诺曼底。阿马尼亚克派的使者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在1414年盛夏的温彻斯特,英国大法官博福特主教通知阿马尼亚克派使者:如果亨利国王得不到阿基坦、诺曼底、安茹、都兰、普瓦图、曼恩和蓬蒂厄,他就会亲自带兵前来夺取。法国使者只能失望地回国。亨利坚持认为,法国使者对重启战争负有责任,这无疑使他们感到非常气愤;他们很清楚,亨利在前一年就开始为战争做准备了。

同爱德华三世统治时期一样,亨利五世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财政。前文已经说过,亨利四世时期的王室正常收入已经比爱德华三世时代少了很多。不过,亨利五世的臣民对战争抱有很大期望,乐于借钱给他。1414年11月,在博福特主教的呼吁下,议会为亨利拨付了一笔极为慷慨的补贴款。但这笔钱还远远不够,国王又派专员到全国各地借钱,这个做法在整个亨利五世统治时期都一直存在。亨利从高级教士和修道院、贵族和乡绅、市镇团体和议员个人那里借到了无息贷款,伦敦富商迪克·惠廷顿贡献了至少2000英镑,一些小商人也拿出了一些小钱,最少的金额为10便士。与爱德华三世的贷款不同,亨利五世时期的大部分借款都得到了偿还。

亨利的军队是通过契约体系招募的,每个将领都须按规定的数字和比例雇用重装骑士和弓箭手。第一笔佣金通常由将领出,随后国库会把相应的钱支付给各位将领,并承担余下的佣金开支。弓箭手的装备在这100年间并没有什么变化,但重装骑士的甲胄却与克雷西和普瓦提埃战役时期有很大不同。在过去的50年间,板甲取代了锁子甲,以抵御弓箭。这时的板甲表现出惊人的灵活性,越来越多的骑士开始徒步战斗,不再骑马。但这种铠甲无疑是十分沉重的,甚至可达66磅。这种铠甲制作精良,通常是英国贵族们从米兰或纽伦堡进口的。此外,重装骑士在战斗时更多使用捶击类而非砍削、穿刺类兵器,即狼牙棒、战锤或长柄斧,这些兵器需要两手握持,因此他们也不再携带盾牌。

亨利总共募集了8000名弓箭手和2000名重装骑士,此外还有一些不穿铠甲的枪骑兵和刀斧手。一支由65名炮手组成的炮兵部队作为火力支援,该炮兵部队已经筹备了两年之久。粮草、军械、马匹和船只也如上个世纪那样被大规模募集在一起。亨利五世在军事后勤学方面很有天赋,他亲自主持了整个运输行动。为确保新鲜的肉食供应,他下令将活牛、活羊运送到港口。船只由五港联盟提供,或者从别处雇用和征用。最终,亨利在索伦特海峡组建了一支由1500艘船组成的舰队。旗舰“皇家圣三一”号吨位超过540吨,船上有300名水手。亨利在海边的波切斯特城堡住了好几个星期,以一丝不苟的细致和无穷的精力筹划整个舰队的启航。

在此期间,马奇伯爵突然密谋杀害国王,企图自己登上王位(他本是理查二世属意的继承人之子)。这次“南安普敦密谋”很快败露,亨利的堂兄剑桥伯爵,托马斯·格雷爵士和王室司库、马夏姆男爵亨利·斯科罗普是这次密谋的“三恶人”。佩尔西家族和罗拉德派异端约翰·奥尔德卡斯尔爵士也牵涉其中。一周之内,“三恶人”被砍头,英国国内再也没出现什么麻烦。

1415年8月11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日,亨利五世率船队启航。海上只有一丝微风,因而船队用了三天才渡过海峡。英军并没有如法国人预期的一样在加莱登陆,而是选择了诺曼底塞纳河口的谢夫德科(Chef-de-Caux),就在富裕的阿夫勒尔港外。除了几位非常亲密的近臣之外,亨利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精挑细选的目的地。阿夫勒尔将成为亨利占领诺曼底、逆流而上进攻巴黎的基地。这就像另一个加莱,但补给线更短,更适合用于入侵法国腹地。然而,阿夫勒尔并不容易攻取,其城墙非常坚固,有26座塔楼和3座带有外堡的城门,装有活动吊桥和吊闸,城外还有一条很深的护城河。阿夫勒尔的守备队有好几百名重装骑士,司令官德斯图特维尔爵士很有能力,难以对付。当亨利要求守备队向“真正的诺曼底公爵”① 投降时,守备队讥讽道:“你什么承诺都不给我们,我们也不会给你任何东西。”

英国人在阿夫勒尔城外挖了一圈壕沟,建起围栏,舰队在塞纳河口外巡航,彻底切断了阿夫勒尔从外部取得援助和供给的一切希望。英国人还在城墙下挖攻城隧道,但法国人很善于探测隧道和进行破坏,不断挫败英国人的努力。亨利只能依靠自己的炮兵队,他的铁铸大炮有12英尺长,口径超过2英尺,用作炮弹的石球每个重达半吨,能够摧毁最坚固的砖石建筑——有时候炮弹也会裂成碎片,成为一种非常原始但杀伤力十足的“开花弹”。麻烦在于如何将这些大炮安置到位,因为阿夫勒尔的守备队也有炮,就安置在城墙上面。英军修建了土垒,在地上开沟槽,用装有轮子的平板车缓慢地推动大炮前进,车上用厚厚的木板抵御攻击。炮兵队损失惨重,最终将大炮挪到了合适的位置,开始轰击城墙。亨利五世常常整夜不睡指挥炮击。部分城墙开始轰鸣着倒塌。但过了一个月后,英军还是没能占领这个小城镇。部分原因是炎夏的热浪;部分是因为很多英军都只能睡在湿地上,喝变质的葡萄酒、苹果酒和被污染的水,痢疾和疟疾大概非常流行。很多人死于疾病,包括阿伦德尔伯爵、马奇伯爵和萨福克伯爵,以及诺里奇主教。“在这次围城中,很多人死于夜间的低温和吃腐烂的水果,一些人则是被腐尸的臭味熏死。”编年史作者卡普格雷夫② 写道。9月17日,英国人终于占领了一座外堡。

英军炮弹在城内砸毁了很多房子,造成严重伤亡,同时粮食也快被吃光了。市民们向法国王太子及廷臣紧急求援,但没有收到任何回音。9月18日,守备军请求停战至10月6日,并答应亨利,若到时还等不来援军,就向他投降。亨利却只同意等到9月22日。最终援军还是没有来,于是在9月22日,一个星期日,阿夫勒尔城投降了。亨利光着脚走进城内的大教堂,向上帝表示感恩,随后驱逐了城内所有居民:“他们把法国男人、女人和小孩全部赶走,让英国人住了进来。”富商们被送回英格兰以勒索赎金,另外2000名“稍穷一点”的人只得去鲁昂。只有最穷的人才获准留在城里,他们还须宣誓效忠英王。

亨利在法国获得了一个很有用处的基地,但他付出了惨重代价:三分之一的士兵死了,或是在攻城的过程中阵亡,或是死于疾病;很多活着的人也生了重病。亨利在把生病的人送回英国的同时,还必须在阿夫勒尔留下一支守备军。9月3日,他给波尔多市写了一封信,表示他打算沿塞纳河往南,经鲁昂和巴黎到达吉耶纳,这段旅程约几百英里远。亨利的顾问劝他说,这条路根本行不通,但他执意不回英国。亨利决心进行一场“骑行劫掠”,长途奔袭160英里去加莱。这个决策非常古怪,也许他想借此向法国人显示,作为上帝所选择的君主,法国人根本无法伤害他。10月6日,英军从阿夫勒尔出征,亨利五世和格洛斯特公爵率主力部队,约翰·康沃尔爵士率前锋军,约克公爵和牛津伯爵率后卫军。他们舍弃了炮兵部队和辎重,只带着8天的补给——这还是他们考虑到沿路可能一片荒芜、没有食物才带上的。他们根本没料到会遭遇敌军。亨利的计划是向东北方向行军至索姆河,之后沿河往东南方向到达第一个无人守卫的浅滩,渡河之后直奔加莱。

法国王太子的军队打算中途拦截亨利。他集结的兵力比亨利多好几倍,包括奥尔良公爵、波旁公爵、阿朗松公爵、布列塔尼公爵等大贵族,还有勃艮第公爵约翰的两个弟弟——布拉邦公爵和讷韦尔伯爵。王太子本人不能亲自出征。所有贵族都带着装备精良的重装骑士。在亨利离开阿夫勒尔之前,法兰西元帅布锡考特的前军很可能就与阿尔布勒特骑士统帅和法国主力在鲁昂接上了头。对他们来说,跟踪英军的动向易如反掌,因为英军一路上都在焚毁村庄——亨利五世曾经说过,没有烈焰的战争就像“没有芥末酱的腊肠”。

我们从一位随军牧师的记述中可以了解到亨利这次“骑行劫掠”的许多细节。英军在大雨中行进,起先没有意识到后有追兵,直到沿着索姆河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浅滩之后,才发现出路已经被敌军完全堵死了。爱德华三世曾在“白底通道”成功渡河,此时这个浅滩由布锡考特亲自领兵把守。此外,索姆河正处于丰水期。10月19日,亨利终于在接近索姆河源头的两个浅滩——贝罗尼附近的贝当库尔和瓦耶讷成功渡河。弓箭手们先从贝当库尔齐腰深的河水中蹚过去,重新筑起被法军破坏的堤道;另一队在瓦耶讷也用类似的方式渡河。法军派出骑兵进攻,但被英军击退,亨利的部队得以在天黑后不久就全数渡河。10月20日,法军派出一小队传令官来亨利的营帐下战书。他们对亨利说:“我们的贵族们听闻阁下率军来袭,要占领法国的城镇和堡垒。为保卫祖国、履行誓言,许多贵族集结起来捍卫自己的权利。他们要我们来通知阁下,在阁下抵达加莱前,他们将与阁下交战,向阁下的所作所为复仇。”亨利简短地回答道:“就让上帝来裁决一切吧。”他还说,无论路上发生什么,他都会抵达加莱。随后,他给每个传令官100金克朗,让他们离去。亨利这时已经意识到自己着了敌人的道,马上下令全员摆出战斗队形——他显然认为自己随时可能遭受攻击。但法军一直没有出现。

第二天早晨,英军继续在倾盆大雨中艰难前进,狂风不断将雨滴刮进士兵的眼睛里。他们连日来都在从不间断的大雨中行军,基本没遇到什么大麻烦,每天能走18英里。10月24日,约克公爵的侦察兵在细雨中看到了法军的踪迹,他们正向英军右侧靠近,“就像一群数不清的蝗虫”。从他们的行军方向看,法军马上就会截断英军的行进队列。亨利沿着山脊摆开战斗队形,法军看到英军后,也摆好了阵形。法国人在克雷西一战中领受了很多教训,他们不会在接近天黑的时候贸然向如此严阵以待的敌军发起攻击。不过,法军还是继续前进,在黄昏时有效阻断了英军前往加莱的道路。

这时候,撤退已经来不及了。英军在泥水里拖着沉重的步伐向一个叫迈松塞勒的小村庄走去。亨利做了伪装,在布朗吉村附近过夜。他的下属只能被迫在雨中睡在屋外,一些走运的人还能找棵树,或在灌木丛下稍微躲一躲。现在英军只剩下不到6000人——约5000名弓箭手和800名重装骑士。许多人患了痢疾。因为连日在雨里行军,他们缺乏营养,只能吃一点点在野地里找到的野菜和坚果这类冰冷的食物,就连最强壮的人也非常虚弱。那天夜里,英军似乎没怎么生火。弓箭手尤其疲累,因为与重装骑士不同,很多弓箭手没有马匹,必须自己背着武器,其中还包括一个装有50支箭的箭筒和防守用的木桩。所有人都因法军庞大的规模而感到恐惧。就连亨利自己也有些动摇了,他释放了俘虏,向法军指挥官传信,表示如果他能安全到达加莱,就会归还阿夫勒尔,并赔偿他们造成的一切损失。但法国人给的条件太过苛刻:亨利必须放弃除吉耶纳之外在法国的一切权利。

亨利命令军队整夜保持静默,否则将没收骑士的马匹和盔甲,或者割掉普通士卒的一只耳朵。于是,整个英军营地都陷入了怪异的安静,只有武器师傅捶打和磨刀的声音,还有士兵向随军牧师忏悔的低语。法军认为这是个好兆头,证明英军已自认失败。许多英国士兵很可能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听到敌营那边传过来充满自信的嘈杂声,对方约有4万到5万名重装骑士!这时,亨利派出侦察兵勘察战场。

次日清晨,两军都做好了战斗准备。大雨终于停了,但脚下的田地还是一片湿滑的泥泞——有些地方的泥浆一直没到膝盖。亨利命令他满身泥污的士兵在一片刚收割过的小麦田里列队(队形类似爱德华三世在克雷西战役中用过的那一种)。他自己率领中军,约克公爵率右军,嘉德勋章骑士卡莫伊斯勋爵率左军。重装步兵分为3个战队,每个战队之间是突出的弓箭手楔形队。弓箭手主力在侧翼形成两个角,站得稍稍靠前,方便在法军进攻中军时往中间射击。亨利没有留后备队,但英军两翼都有树林作为掩护。

法军的阵列在英军正北方,也是夹在两片小树林中间,其中一片树林紧挨着特拉姆库尔村,另一片挨着阿金库尔村。这个位置选得很不好,不仅过于狭窄,而且前面的田地还被马蹄搅了个稀烂。法国重装步兵排成了长长的两排,手持锯短了的长枪,余下的重装骑士则骑着马留在后面和两侧。炮兵部队也排在两翼,但被混乱的重装骑士挡住了。而重装骑士发现自己沉重的盔甲在泥地里就是个累赘。布锡考特元帅和阿尔布勒特骑士统帅是名义上的总指挥官,但实际上法军并没有一个真正的指挥系统或领导体制。不过,法军还是足够理智的,知道要等待英军主动进攻。

亨利举行了三场弥撒,在圣餐仪式之后向全军发表演讲。他说,“我来到法国夺取我应得的遗产”,而法国人已经发誓要切断每个英国弓箭手右手的3根手指,“让他们再也无法射出一箭”。尽管亨利的坐骑只是一匹灰色小马,但他头戴镀金的头盔,上面还有缀满珍珠、红宝石和蓝宝石的金冠,形象一定十分伟岸,令人印象深刻。他的军队回喊道:“陛下,祈祷上帝为您带来长寿,使您无往不胜。”毫无疑问,士卒们都非常爱戴亨利,相信他的才智,认为他一定能将自己从眼前的危难中拯救出去。

亨利希望法军先动手,好让其弓箭手发挥最大效用。但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法军依然按兵不动。大约9点,亨利命令托马斯·厄平厄姆爵士(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骑士”)率侧翼弓箭手向前,挺进敌军的攻击范围内。随后,亨利命令其余的部队向前挺进——“掌旗手前进!以耶稣、圣母玛丽亚和圣乔治之名!”英军在胸前划了十字、亲吻土地之后,步履整齐地向前越过烂泥地。大部分弓箭手“没有甲胄,只穿着紧身短上衣,把裤腿卷到膝盖上,腰带上挂着短柄斧、战斧或长剑;一些人光着脚,头上什么都没戴,一些人则戴着熟皮小帽”。他们在距敌军不到300码的地方停住了,把尖木桩往身前一插,便开始射击。英军的箭雨既迅速又密集,法军都低下了头,不敢抬眼。法军侧翼的重装骑士铤而走险,向英国弓箭队发起冲锋。如往常一样,弓箭对马匹的伤害最大,很多马开始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窜,那些冲到英军阵前的马又被6英尺高的木桩刺穿了——这些木桩和马的前胸一样高。

随后,法军第一排重装步兵组成一个长条方阵,希望以此减少箭雨造成的人员损失。之前的骑兵把田地踩得更烂,他们只能在厚厚的烂泥中缓慢地拖着脚走。英军侧翼的弓箭手开始不间断地向法国方阵两侧射击,羽箭发出恐怖的咻咻和锵锵声,造成很大伤亡。法军好不容易来到英军阵前,其队列已经乱七八糟、挤作一团,厚厚的烂泥严重拖慢了行军速度,他们几乎停了下来。法军既无秩序,又缺乏机动性,正是这两点导致其输掉了战斗。

尽管如此,法军的第一波攻击还是让亨利五世指挥的中军前排的重装骑士后退了几步,几乎要摔倒在地。亨利立即命令弓箭手放下长弓赶来支援步兵,他们“拿起长剑、手斧、木槌、战斧、钩镰和其他武器”向敌人扑过去。战场上的泥泞对弓箭手十分有利,他们可以在笨重的法国士兵身边轻巧地移动,穿过甲胄的关节部分刺杀或砍翻敌人。一些法国重装骑士像被掀翻了的螃蟹一般无助地躺在泥水里奋力扭动,直到英国弓箭手打开他们的面罩,用匕首刺进他们的头部。大多数重装骑士都被淹死在烂泥里,或者被倒下的同伴压在身上窒息而死。

法军的第二排重装骑士还是排成长条方阵,以同样混乱的状态进入战场,遭到英军迎头痛击。英军现在已经站在法国人的尸堆上了。法军将领阿朗松公爵像一头雄狮一样英勇战斗,将格洛斯特公爵和亨利五世都击倒在地——实际上,他已经从亨利的王冠上削下一片花形装饰——但最终还是寡不敌众。他摘下头盔向亨利投降,却迅速被一名发狂的英国骑士用战斧砍死。布拉邦公爵来迟一步,他的上衣已经不见了,只披着一件传令官的无袖制服,被英军缴了械;因为没人认出他的身份,公爵惨遭割喉。只过了半个小时,法军的第一、第二纵队就被消灭了,某些地方尸体堆得比人还高。英军把尸体翻来翻去,寻找战利品,看看有没有哪个值钱的俘虏还活着,找到之后就把俘虏送到后方。不久之后,亨利五世和其他指挥官就下令全军退回原地。剩下的法军仍旧是个威胁。

亨利等待第三波攻击时,有人忽然高声宣告法军援兵到了!这时,他发现几百个农民正在袭击英军的辎重。亨利立即下令处死所有俘虏,只留下位阶最高的几位。负责看守俘虏的人心疼赎金,不愿下手,亨利就调来200名弓箭手执行命令。一位都铎时代的历史学家说,法国俘虏“被匕首刺穿,被战斧砍开头颅,被木槌砸死”;为确保他们死透,他们还被“极其残忍地开膛破肚”。有一群人被关押在谷仓里,英国人则点燃谷仓将他们活活烧死。英国作者往往试图粉饰亨利的这种战争暴行,说这是“当时的惯例”,但实际上以中世纪的标准来看,杀死已经投降、毫无武装并期待获赎的贵族是一种极其恶劣和残暴的行为。

第三波攻击最终没有到来。剩余的法军兵力仍然比英军多,但这些重装骑士被眼前的屠杀吓坏了,他们拒绝进攻,骑马离开了战场。在不到4小时的时间里,英军出人意料地打败了兵力数倍于己的敌人。法军损失了1万人,其中包括阿朗松公爵、巴尔公爵和布拉邦公爵,大统帅阿尔布勒特(其同僚布锡考特元帅作为俘虏活了下来),讷韦尔伯爵以及另外6名伯爵,120名男爵和1500名骑士。英军损失约300人,其中唯一重要的人物是亨利五世的堂兄、肥胖的约克公爵——他摔倒在地,身上压着许多尸体,不幸窒息而亡;除此之外,还有萨福克伯爵和六七名骑士。不过,很多士兵受伤严重,其中比较有名的是亨利五世的弟弟格洛斯特公爵,他的“膝弯”(in the hammes)受伤了。

亨利国王并没有黑太子那样的骑士风度。当晚,那些位阶较高的俘虏们须在桌旁服侍他用餐。英军又打起了那些还躺在战场上的法军伤者的主意。只要是还有点小钱、可以站起来走路的人都被集合起来,那些没钱或伤得特别严重的就被割了喉咙。第二天,英军满载着从尸体上获得的战利品继续向加莱进发,还拖着1500名战俘。雨又下了起来,这支部队又湿透了,比之前还要饥饿,终于在10月29日到达加莱。在那里,亨利五世受到热烈欢迎,但他的部下却没有得到英雄该有的待遇。有些人甚至被拒绝入城。加莱人提供给他们的水和食物都要价极高,很快就把他们的战利品和富有的俘虏骗光了。(亨利把价值最高的几位俘虏据为己有,赎金一个子儿都不给别人。)

这支队伍再也没有力气征战了,于是亨利于11月中旬启程返回英格兰。11月23日,他进入伦敦,受到伦敦市民狂热的欢迎。人们在街上搭台演戏、盛装游行,还举行舞会、演讲,大唱颂歌——包括那首有名的《阿金库尔颂歌》。喷泉式饮水器里流的都是葡萄酒。全英格兰都陷入了这种乐观情绪,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年内,亨利为新的远征筹款简直易如反掌。亨利还进入圣保罗大教堂,感谢上帝的恩赐。

佩鲁瓦认为,事实上阿金库尔战役并不具有决定性——这只不过是又一次“骑行劫掠”而已。但亨利决心再现阿金库尔的胜利。他最大限度地利用阿夫勒尔这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胜利果实,采取向商人和手工业者提供免费住房等刺激措施,希望他们到阿夫勒尔定居,把它变成诺曼底的“加莱”。

1416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吉斯蒙德来到英格兰,住进威斯敏斯特宫,希望英法两国媾和,以促进教会的统一。他的真正目的是弥合教会的大分裂——这次大分裂在1417年马丁五世被选为教宗之后结束。然而,西吉斯蒙德同亨利五世签订了一项互助联盟的协定。这对勃艮第公爵约翰产生了很大影响,他决定同英国人结盟,在当年10月到加莱面见亨利五世。勃艮第公爵同意做亨利五世的封臣,并承认亨利是法兰西国王,承诺助其废黜查理六世。

亨利五世不仅进行了这一系列外交动作,他还着手打造一支强大的海军。1417年底,“国王舰队”的规模达34艘,而1413年还只有6艘。有的战船体量非常大,一艘名为“圣灵”的船吃水量高达740吨。1430年,一位佛罗伦萨的船长在南安普敦看到了亨利五世的大柯克船“神恩”号,他写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壮丽的工程。我测量了第一甲板上的桅杆,其周长21英尺,高195.5英尺。船头的甲板距水面约50英尺,据说当船在海上航行时,人们会在船头加盖一层走廊。这艘船总长约176.5英尺,宽约96英尺。”除柯克船外,亨利五世的舰队里还有7艘被俘虏的热那亚克拉克帆船和约15艘巴林杰船——一种配有划桨的平底帆船。亨利还在巴约讷订购了一艘大船。他委托一位名叫威廉·索波的富商在南安普敦建造了一个海军基地,就像位于法国鲁昂的大造船厂一样,有一个码头和仓库。附近的汉布尔还有一些仓库和木制堡垒,船只可以躲藏在这些堡垒后面。“国王舰队”的管理员负责造船、改装,还要供应装备、支付船员的薪水,甚至还需要安排用于运输和巡逻的船只。

亨利五世的海上政策很快有了明显成效。1416年夏,法国人封锁阿夫勒尔,贝德福德公爵率海军击败了法国——热那亚联合舰队,俘虏了多艘敌舰,解救了被围困的阿夫勒尔港。次年,在谢夫德科附近海域,亨廷顿伯爵摧毁了法国海军的残余势力,俘虏4艘克拉克帆船,还有敌将“波旁家族的私生子”。此后,英国海军在英吉利海峡畅通无阻,为亨利再次入侵法国提供了必需的海上通道的控制权。

1417年,亨利在借款之外又从议会争取到了新的补贴,决定重启战端。在其准备活动中,有一项十分离奇却非常实用的命令。1417年2月,亨利五世下令所有郡治安官从每只鹅身上拔6根羽毛送到伦敦,给制箭的工匠做飞箭的尾羽用。当年7月,远征军启航,其规模同1415年那次大致相当,约有1万名士兵搭乘1500艘战船。不过,亨利这次远征的目的与1415年相比有所不同——他打算通过一场漫长的持久战,用围攻的方式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占领并征服法国,远征的起点就设在诺曼底。与之前一样,他隐藏了自己的战略意图和目的地,没去加莱或阿夫勒尔,而是于8月1日在图克河口登陆,该地区位于现在的度假胜地杜维尔和特鲁维尔之间。

亨利五世没有遇到任何敌手。法国内战打得正酣,新任骑士统帅阿马尼亚克伯爵不敢走出巴黎一步,因为勃艮第公爵的军队就守在巴黎城外。如果英军能征服下诺曼底地区,就既能获得一个有用的补给基地,享受充足的粮食和牧草,又能切断从安茹或布列塔尼前来解救诺曼底的道路,优哉游哉地围攻诺曼底的首府鲁昂。8月18日,亨利五世进攻卡昂,70年前,亨利五世的曾祖父爱德华三世曾扫荡过这座城,城内居民可能对此还记忆犹新。卡昂三面环水,以奥恩河及其两条支流为天堑,还新建了坚固的城墙和巨大的堡垒。英军攻占了城郊的两座修道院,在其高塔上架起大炮。火炮对准防御工事砰砰射出石弹和装着易燃材料的空心铁球——一种早期的炮弹。亨利五世的加农炮虽不太稳定,但效率出奇地高,它们最主要的缺点就是火药不太可靠。

很快,城墙上就出现了好几个缺口。亨利向法国人喊话,让他们尽快投降,否则绝不宽恕。法国人拒绝投降,于是亨利在9月4日从东面发起进攻,他的兄弟克拉伦斯公爵从西面渡河进攻。亨利旗下的一名骑士、年轻的埃德蒙·斯布林豪斯爵士从城墙上掉进沟里,法国人朝他扔燃烧的麦秆,将他活活烧死。这种恶劣行为着实激怒了英国人。克拉伦斯公爵和沃里克伯爵率领的部队在得胜后像潮水一般越过河堤,直插过来与亨利的部队会合。英军胜利后,把城内居民聚拢到市集上——无论男人、女人还是小孩——在那里展开大屠杀,至少杀死了2000人。随后,英国人开始大肆劫掠,那些有幸逃过屠杀的人不得不承受被抢劫和强奸的恐惧。两星期后,城中堡垒内的法国守备军投降了。亨利费了好大劲才恢复城内秩序,下令重修被损坏的建筑。他在堡垒里住了下来,这里成为他非常喜欢的一个住处。此外,颇具个人特色的是,亨利在堡垒中建造了一座装饰华丽的小礼拜堂,堂内布置十分精美。他还把城里最好的一批房子拨给了自己的军队住。

编年史作者巴赞记述了亨利五世和英军在诺曼底人中散布的恐惧,这也部分解释了亨利为何能取得节节胜利。利雪的居民全都逃走了,只剩下两个又老又有残疾的人。巴约迅速向格洛斯特公爵投降,几乎没有任何抵抗。10月,亨利占领了阿让唐和阿朗松。占领享有“不可攻破”之誉的法莱兹要塞花了点时间,但法军最终在1418年2月向入侵者投降了。到了春天,整个下诺曼底和从埃夫勒一直到瑟堡的科唐坦地区都被英军占领了。英军在所占土地上设立了4个行政长官(bailli ),包括在阿朗松的罗兰·伦塔尔爵士、在卡昂的约翰·波帕姆爵士、在埃夫勒的约翰·雷德克里夫爵士和在科唐坦的约翰·阿什顿爵士。这些英国地方长官(gauleiter )由诺曼底的子爵们辅佐,即刻着手迫使当地居民服从亨利的统治。任何诺曼底人只要交出10便士并宣示效忠,就能领取一张忠心证书。卡昂成为英国在诺曼底的统治中心,英国人还在此设立了一个财政大臣,以及一个由英国人任主席的审计法庭(chambre des comptes ),并建立造币厂以亨利的名义发行铸币。许多诺曼底贵族抛弃了自己的城堡和庄园,宁愿逃走也不愿承认亨利是他们的公爵和国王。教士们的神经则没那么脆弱,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为享利手下有用的官僚。

亨利五世在巴约虔诚地度过了一个四旬斋后,准备占领诺曼底其余土地。6月,他占领了卢维埃。在围城战中,卢维埃守军的大炮直接击中了亨利的营帐,所以他在胜利后吊死了8名炮手——有记录说部分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随后,亨利围攻蓬蒂拉什(Pont de l’Arche,意即“拱形桥”),英军乘皮革和柳条制成的便携小艇渡河,于7月20日占领了该城。这座著名的桥位于巴黎和鲁昂之间,横跨塞纳河,距下游的鲁昂城仅7英里。这座桥的陷落意味着,诺曼底首府鲁昂将无法从巴黎获取任何补给和援军。而英军已经控制了塞纳河口。于是,鲁昂成为一座孤城。7月29日夜,亨利在鲁昂城外扎营。

鲁昂是法国最富有、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其财富来自纺织业,以及沿塞纳河向巴黎供应的奢侈品和金器。城里有一座华丽的大教堂,3座著名的修道院,超过30座女修道院,近40座教区教堂。亨利在写给伦敦臣民的信中说“鲁昂是法国除巴黎外最令人瞩目的城市”,他并没有夸大其辞。鲁昂的城墙有5英里长,有6座雄伟的外堡和60座塔楼。城市一面是塞纳河,其余三面是一条又深又宽的沟渠,其中布满了陷阱。除此之外,城墙内部还建造了一座巨大的土垒,用来抵御炮火的轰击;守军还加深了沟渠,在城郊坚壁清野,从乡下运来大量食物储存在城内。鲁昂守军有4000重装骑士,由可畏的居伊·勒布德耶率领。好战的市民们由英勇的行政长官纪尧姆·乌德托率领,其主要武器似乎是十字弓。城里武器充足:每个塔楼里都有3门大炮,每两个塔楼之间的城墙上还有1门大炮和8挺小火炮。鲁昂对自身的坚固程度非常有信心,还为许多下诺曼底的难民提供庇护,收留了数千毫无用处只会消耗粮食的人。事实上,攻城者比被围攻者少多了。

然而,亨利也非常有自信。他在城四面各建了一座军营,并修筑了相应的防御工事,由壕沟连接在一起,还用一条大铁链拦住了塞纳河上游河道。在下游,他把船只连接在一起,构成一座桥。不久,格洛斯特公爵率3000人马前来会合,还有1500名爱尔兰轻步兵——他们持小刀或标枪,由爱尔兰圣约翰修道院院长托马斯·巴特勒修士率领。③ 法国人的“清乡”策略导致补给严重匮乏,但亨利把粮食从海峡对岸运至法国,再经塞纳河运到鲁昂,解决了这个问题。有一次,从伦敦运来的补给中还包括30桶葡萄酒和1000瓶麦芽啤酒。

亨利在当地修道院设立了指挥部,这个修道院距离鲁昂城墙足够远,没有受到损坏。他在指挥部里耐心等待,直到鲁昂城民因饥饿而投降。他还在城墙的视野范围内搭建绞刑架,吊死俘虏;法国人为了反击,也在城垛上建了一个绞刑架,吊死了一名英国俘虏。鲁昂的副主教罗贝尔·德·里奈在城墙上宣布对亨利国王施以绝罚。(亨利非常愤怒,当他攻下鲁昂时,把这名牧师用铁链拴住,终生囚禁。)鲁昂把得救的希望寄托在勃艮第派或阿马尼亚克派上,11月时还有谣言说,一支军队已经在来鲁昂的路上了。当然,谣言仅仅是谣言。巴黎民众发动起义,将阿马尼亚克派赶出城外、处死了大统帅,勃艮第派已经重新占领了巴黎。他们热衷于保住在巴黎的地位,根本无暇顾及诺曼底。

到了10月中旬,鲁昂城里已经开始吃马肉了。圣诞节前夕,人们开始吃猫、狗、田鼠甚至老鼠肉。“随后,他们开始吃腐烂的食物,寻找一切可以下咽的蔬菜皮——他们甚至吃草根,”当时在鲁昂城外的一位名叫约翰·佩吉的英国士兵如是说,“现在,城里人开始逐渐死去。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他们都没有葬身之所。”守军采取了残酷的行动,“所有穷人都被驱赶出城,一次好几百人”。至少有1.2万人被赶走,包括老人和正在哺育婴孩的妇女。亨利拒绝让这些人通过,于是他们只能在寒冬腊月待在沟渠里挨饿受冻。雨不停地下,就连英军也开始可怜这些人了。“尽管他们曾与我们激烈交战,我们的士兵还是给了他们一些面包。”圣诞节那天,亨利国王破天荒地大发慈悲,命两名神父将食物和饮水送进沟渠里,鲁昂守城军也仅同意这两人接近。但这一日短暂的停战很快就结束了,沟渠里的人开始悲惨地死去。约翰·佩吉写道:“人们能看到两三岁的孩子四处乞食,他们的父母已经死了。这些可怜的人躺在潮湿的地上,哭喊着要吃的——一些人濒临饿死;一些人已经无法睁开眼睛,不再喘气;还有一些人跪在地上缩成一团,胳膊腿瘦得像小树枝。一个女人把死去的孩子搂在胸前,想把他捂暖;一个小孩努力吮吸着母亲的乳头,而母亲已经死去。活着的人已不到十分之一。人们毫无声息地死去,就像死在了睡梦中。”城里的情况也并不比这好多少。

1418年的12月31日夜,一名法国骑士在城门喊话,说守军希望同亨利谈判。1419年1月2日,守军派使者来到亨利的指挥部。待亨利举行完弥撒后,他才出现在使者面前。他痛斥守军阻止其进入自己的城市,而“这是我拥有合法继承权的城市”。他也拒绝让穷人们离开沟渠。用他的话说:“究竟是谁把这些人赶到那儿的?”(“是你们而不是我让这些人陷入如此境地。”)双方“日夜不休地谈判,晚上灯火通明”,拖了整整10天,亨利始终坚持说“我对鲁昂有继承权”。最终,双方达成协定:如果到1月19日仍没有援军来救,鲁昂守军就在当日中午投降,并向亨利支付30万金克朗赔款;但亨利须放守备军离去,条件是他们放下武器,承诺在一年之内不再同英军交战;市民只要宣示效忠,就能保留自己的房屋和财产。最终援军没有来。鲁昂投降的第二天,亨利穿黑衣骑马进入城内,姿态庄重威严,身边只跟着一个扈从。扈从手持长枪,枪尖上挂着一条狐狸尾巴——这是国王最喜欢的标志。前来围观的市民大部分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面容清癯,几乎说不出来话,甚至喘不上大气儿,他们的皮肤像铅一样暗淡无光。“他们看上去就像墓地里那些死去国王的雕像。”亨利循例到大教堂感谢上帝——又一次浮夸的虔诚之举。

亨利在鲁昂待了两个月,着手维修城墙,设立新的行政机构。随后,他做好了下一次征伐的准备。与此同时,他的将领们占领了另外几个诺曼底城市——芒特、翁弗勒尔、迪耶普、伊夫里、拉罗舍居永和费康。整个诺曼底海岸线上,只剩下难以攻破的圣米歇尔山修道院。到了年末,英国人已成为包括维克森在内的整个诺曼底毫无争议的霸主。此外,亨利还在7月攻占了蓬图瓦兹,巴黎已进入其攻击范围。

英国人对诺曼底的征服有点类似诺曼底人对英格兰的征服。诺曼底当地贵族只有一小部分成为金雀花王朝的忠实臣仆,大部分都被剥夺了财产。这些财产转移到了英国人手中。仅在1418至1419年,就有6个诺曼底伯爵领地被重新分封。亨利的兄弟、继承人和左右手克拉伦斯公爵收获了三个子爵领(都是实打实的领地,而非虚爵)。亨利的叔叔埃克塞特公爵得到了阿尔库尔伯爵领,包括这个家族的所有财产和利勒博讷的一座重要的城堡。索尔兹伯里伯爵成为佩尔什伯爵。赏赐是根据等级来进行的,这些诺曼底的新贵族还需承担与领地价值相应的军事义务,例如为城镇配备守备军,为国王提供军队,以及维修用作贮藏所或军事要塞的城堡。许多将领也在类似条件下获得了城堡和庄园,不过亨利命令这些小贵族们不得离开诺曼底,否则将被处死。此外,亨利还试图对诺曼底殖民,但成效不大:约1万名英国人在阿夫勒尔港定居,还有少数人去了卡昂和翁弗勒尔。大部分诺曼底城市的房子都被没收,分给了英国人。许多英国定居者也娶了诺曼底女人为妻。但15世纪的英格兰人口太过稀少,不可能实现大规模的对外殖民。

英国新贵们在诺曼底的收入不仅来自自家产业,还包括政府职位的薪水、税收、安全通行费,以及敲诈勒索得来的“保护费”。除此之外,还有在法国其他地方征讨得来的战利品和赎金。后者不仅使大贵族受益,普通士兵也能从中分一杯羹。当时一位编年史家阿斯克的亚当写道,亨利获得胜利之后,许多法国战利品在全英格兰贩售。

诺曼底公爵领的统治机构一如往常。但8个行政长官都由英国人充任,尽管其下属的办事员仍大部分是本地人。大法官、总司库、总管和海军司令等重要职务也由英国人担任。英国人获得了当地官僚出人意料的忠实协助,通过严酷的税收和强迫贷款不断压榨诺曼底,还操纵货币(使货币贬值、收回、重铸、再发行),让诺曼底尽可能地为英国的征伐买单。那些被剥夺了财产的贵族率领游击队出没于丛林和洞穴,招募不堪忍受“保护费”剥削的农民,发起了抵抗运动。英国人称之为“强盗”,一旦抓住就绞死他们。但是,英国人仅凭一点点少得可怜的军队就控制了诺曼底全境。据说,1421年,亨利留在诺曼底的守备军总数约为4500人,此后减少到1500人,同时英国新贵族在各个分散据点维持着总数约为2500人的军队。这些军队听命于一名全权总督,其军饷来自英国收取的“保护费”。英国统治尽管十分严苛,却仍维持了30年。在这一代诺曼底人的记忆里,他们的君主就是英国国王。

亨利对这片“新吉耶纳”有着特殊的喜爱,这可能是因为他把自己看作征服者威廉④ 的继承人。他总是带着明显的骄傲口吻谈起“我的诺曼底公爵领地”。他努力让新臣民喜欢他,注意不让统治机构过分“英国化”,还颁布许可证、保护书以鼓励贸易和商业的发展。他也尝试过阻止军队四处劫掠。

占领诺曼底使英军具备了重大战略优势。这不仅是一个跳板,可以借此控制塞纳河下游粮道、扼住巴黎的咽喉,而且通过控制诺曼底海岸线,英国同波尔多的交通联系更加紧密,英吉利海峡也由第一道防线变为第二道防线,英国南部诸郡得以高枕无忧,不再担心入侵的发生。同时,法国失去鲁昂和诺曼底港口的王室船坞意味着法国再也没有海军了。亨利的新舰队派出数支中队在英吉利海峡巡航,一有机会就捕获法国商船。

但亨利五世仅把占领诺曼底看作夺回整个“遗产”的一步。法国几乎没做任何迎敌准备,贵族们仍无可救药地分裂为勃艮第和阿马尼亚克两派,争斗不休。查理六世的疯病也越来越严重了。法国的先后两位王太子都在幼年时夭折,1403年出生的新王太子、未来的查理七世还很年轻,心智不成熟、体格不健美,前途并不被人看好。

英军势如破竹,勃艮第公爵约翰开始感到害怕,试图同掌控着王太子的阿马尼亚克派和解。虽然在1418年,巴黎市民起义,勃艮第派支持者杀掉了数千名阿马尼亚克派成员,重新占领巴黎,但到1419年夏,约翰公爵和王太子及其阿马尼亚克派顾问在科尔贝伊举行初步会谈,基本上达成了某种协议。

事实上,阿马尼亚克派正在谋划复仇。在1419年9月10日举行的第二次会谈中,勃艮第公爵在蒙特罗市约讷河的一座桥上跪下行礼时,阿马尼亚克派突然发动袭击,打死了公爵,王太子似乎给了他们行动的信号。一个世纪后,一名加尔都西会修道士为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介绍勃艮第公爵在第戎的陵墓,他指着约翰破碎的头骨评论道:“英国人就是通过这个洞得以入侵法国的。” 据说,约翰的儿子(也是继承人)听到父亲的死讯后,立即倒在床上,双目圆睁、咬牙切齿,既悲痛又愤怒。勃艮第派和阿马尼亚克派的矛盾就此再也无法弥合。

阿马尼亚克派既失去了首都,又因这场谋杀引发民众普遍的不满,势力更加衰弱。很多人都认为他们应该为法国的不幸负全责。“巴黎市民”写道:“若不是为了阿马尼亚克的荣耀,诺曼底仍会是法国的地盘,法兰西高贵的血脉不会被分隔,王国里的贵族们不会被流放,战斗不会失败,那么多优秀的人不会在阿金库尔那一夜被杀死,国王也不会失去那么多忠诚的挚友。”王太子被人们视作阿马尼亚克派的傀儡,也一并遭受责骂。正如那位第戎的加尔都西会修士所说,这次致命的分裂使亨利五世得以占领法国如此广阔的一片土地。

不过,勃艮第和阿马尼亚克派的内战也掩盖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对所有英国人和大部分法国人来说,百年战争的实质已转变为民族之间的战争。尤其是,英国统治阶级已不再习惯说法语——就连国王的第一语言都变成了英语。毫无疑问,15世纪英国人和法国人之间的对抗反映出一种真实的民族排外心理。至少在贞德的年代,法国人已经开始使用“戈登”(godon,源自英语god-damn,即“天杀的”)一词来指代英国人。1419年,一位不知名的卫道士写了一篇“法兰西”和“真理”之间的对话录,生动地展现了部分法国人对英国入侵者的看法:“他们发起并正在进行的战争是错误、危险和该受诅咒的,而英国人则是一个受诅咒的民族,他们反对一切善和理智,是凶恶的狼、傲慢的伪善者、毫无良心的骗子、暴君、基督徒的迫害者,他们吸食人血、像猛禽一样凶残,是只依靠劫掠过活的家伙。”对法国来说,最不幸的是勃艮第派和阿马尼亚克派相互仇视,更甚于仇视英国人。

新的勃艮第公爵“好人”腓力时年25岁,以中世纪的标准看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成年人了。他自幼在佛兰德斯长大,对那里更感亲近,他喜爱奢华,相较于权术和征战更喜欢表演和马上比武,但他对法兰西的统治欲比其父还强。他对英国入侵的解决方案是与英国共同瓜分法国北部。一开始,他以为英国人会同意让他来统治整个法国北部——如果是这样,那他就大错特错了。但就算是由英国人来统治,他也能从中获得许多利益:他能用极少的代价统治法国大片区域;如果他能成为兰开斯特王朝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还能获得大量的权力,这比控制瓦卢瓦王朝能使他获得更多权力。1419年12月,他正式与亨利五世结盟,许诺助其征服法国。

英国人和勃艮第人开始同查理六世谈判——更确切地说,是同王后伊萨博谈判。查理六世那摇摇欲坠的宫廷设在香槟的特鲁瓦,1417年在勃艮第派的支持下,王后在这里建立了一个与王太子敌对的政府。亨利五世和弟弟克拉伦斯公爵带着1500人从蓬图瓦兹出发,绕了一个大圈前往特鲁瓦,其间他们在圣丹尼的教堂祈祷,并从巴黎城墙脚下经过。在香槟,他给自己的军队下了一道很有特色的命令——在当地的葡萄酒中掺水。1420年5月20日,亨利抵达特鲁瓦。第二天,他就在早已拟好的协议上签了字。可怜的查理六世“还在发疯”,在会见亨利五世时似乎都不知道他是谁,但还是顺从地签了协议。根据这项协定,英国国王成为法国王位继承人和摄政(Haeres et Regens Franciae )。伊萨博王后则开心地宣布,王太子查理是她与一名情人的私生子。亨利将迎娶查理六世的女儿凯瑟琳,婚礼在12天后于特鲁瓦举行。(根据编年史家盎格朗·德·蒙斯特雷⑤ 的记载,这对新人充满激情,“很显然,亨利国王疯狂地爱着凯瑟琳”,而这位黑发法国公主“一直以来都非常渴望嫁给亨利国王”。但就算如此,两人的蜜月也是在围攻桑斯的战斗中度过的。)作为回报,亨利须占领目前仍由“伪王太子”和阿马尼亚克派控制的所有地区。当亨利登上法国王位时,须将诺曼底公爵领并入法兰西王国;在查理六世在世期间,亨利可保有诺曼底,并接受布列塔尼的“效忠”。亨利对此非常高兴,将缔结条约的“好消息”传回国内,圣保罗教堂为此举行了感恩游行。讽刺的是,亨利在有生之年没能戴上法国王冠。《特鲁瓦协定》是法国历史上的最大耻辱之一,可与1940年贝当与德国人签订的停战协定相提并论,但佩鲁瓦指出:“在卢瓦尔河以北,并没有任何人反对这项协定。”

亨利和勃艮第公爵腓力立即着手继续征服法国北部,这对那些被阿马尼亚克派剥夺了财产的人来说是个大好消息。联军围攻蒙特罗,即腓力的父亲约翰被杀害的地方,亨利在城墙下绞死了几个俘虏,以刺激守军早日投降。城破后,约翰公爵的尸体被挖出来送到第戎安葬。这次征伐的主要目的是摧毁敌军在巴黎和诺曼底之间的一切抵抗据点。其中最大的一个障碍就是默伦,亨利率一支近2万人的盎格鲁——勃艮第联军于当年7月团团围住默伦。这座小镇只有700名守备军,但长官阿尔诺·纪尧姆·德·巴尔巴赞是个勇敢的加斯科尼人,他决心好好利用这座城镇绝妙的防守优势。默伦横跨塞纳河,市中心和堡垒设在一座河心小岛上,城镇的三个主要部分以桥相互连通,每个部分都形成一个独立的要塞。英军尝试挖一条攻城隧道,但他们通常要在及膝深的积水中作业,法军也不断在搞破坏。在攻城隧道内,两军有好几次擎着火炬短兵相接,亨利亲自参与战斗,有一次还与巴尔巴赞本人交过手。

英国人的重型火炮——其中一挺名叫“伦敦”,是忠诚的市民捐献的礼物——也没有起到比攻城隧道更具决定性的作用。法国守备军总是很快就用装满泥土的木桶堵住了城墙上的缺口。英军中开始流行痢疾,造成了很大减员。亨利五世给巴尔巴赞送信,要他服从查理六世的命令,还把查理六世带到营地里,但性情暴烈的巴尔巴赞回击说,自己虽忠诚于主君,但绝不会承认一个英国君主。最终,默伦粮草断绝,在被围困近18个星期后的11月8日被迫投降。亨利打算绞死巴尔巴赞,但这位加斯科尼人凭借骑士精神的法则逃过一死:因为他与国王面对面交战过,成为国王的“战友”,亨利五世就不能将他处死。亨利退而求其次,把他关进了铁笼子里。但亨利还是绞死了一批苏格兰士兵,理由很牵强:苏格兰国王是亨利的囚犯和理论上的盟友,这些士兵参与反对亨利的战争,就是背叛国王。“巴黎市民”记录道:英军在默伦期间四处搞破坏,把默伦城外20里格远的乡村都翻了个遍。

1420年9月1日,亨利五世、勃艮第公爵腓力和查理六世举行了一场入城式,正式进占巴黎,开启了英国对巴黎长达15年的统治。在街道两旁,巴黎市民们向查理六世的“真儿子”欢呼,教士们高唱赞美诗;同时,三级会议通过了《特鲁瓦协定》,最高法院(the Parlement)宣布法国王太子因“可怕而邪恶的罪行”不能继承王位。蒙斯特雷描述了亨利五世在卢浮宫里过圣诞节的盛大场面,与查理六世在圣波尔宫的凄惨宫廷形成强烈对比。这位老国王又疯又脏,穿得乱七八糟,“几乎没有人照管”,被所有人遗弃,只剩下一些年老体弱的仆人和几个低阶随从。查理六世的廷臣们全跑到卢浮宫去了。这是一个艰难的冬天,粮食非常短缺,价格飞涨,面包的价格是往常的两倍,普通巴黎市民饱受饥寒折磨。巴黎的垃圾场全是来这里翻捡食物的小孩的尸体。“巴黎市民”写道,人们开始吃连猪都不屑一顾的泔水,狼群游过塞纳河,把新埋葬的尸体挖出来吃掉。在苦难中,英国入侵者的傲慢尤其令人厌恶。一位名叫乔治·夏斯特兰的勃艮第编年史家叹息道,这些英国人让巴黎变成了一座新“伦敦”,“不仅是因为他们的语言,还因他们举止粗鲁、言行傲慢。英国人走路都高高抬着头,就像一头雄鹿……”勃艮第贵族尤其不喜欢亨利冰冷又傲慢的态度;亨利还指责过法兰西元帅让·德·里拉当,因为他竟敢在回话的时候抬头直视亨利。

不久之后,亨利把巴黎留给埃克塞特公爵和500名守备军,偕王后回鲁昂过主显节,顺便向诺曼底的三级会议要钱。到了1月底,他们到达加莱,启程回多佛。

亨利五世离开英格兰3年半,回来时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到臣民的热烈欢迎,到处都在举办盛装游行,到处是葡萄酒喷泉。1421年2月23日,坎特伯雷大主教在威斯敏斯特修道院为凯瑟琳王后加冕。随后,国王与王后继续旅行,去往圣奥尔本斯、布里斯托,经赫里福德郡到什鲁斯伯里、考文垂和莱斯特。在北方,他们造访约克和林肯;在东昂格利亚,到过诺里奇和金斯林。这次旅行的真实目的是为战争筹集更多资金,特派员紧随其后,向教士、土地所有者、市议员举债,甚至还向村民和手工业者借钱。到5月初,他们总共筹集了3.8万英镑,其中2.2万英镑是由亨利的叔叔博福特主教提供的。议会当月在威斯敏斯特开会,讨论了英国臣民贫困窘迫的生活现状,但还是给亨利拨了更多的钱——普征“十五分之一”税,此外还对教士征收“什一税”。亨利一个子儿都不愿放过。第二年他去世的时候,为英国政府留下3万英镑赤字,另外还有2.5万英镑的欠债:这主要是因为战争的开销太大,而新占领地常常遭受劫掠,局势总是动荡不安,其收入无法抵销这些开支。

1421年4月,亨利五世收到了其弟、王位继承人克拉伦斯公爵战败身亡的消息。克拉伦斯公爵本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战士,自1412年起就在法兰西土地上征战,但他生性冲动,嫉妒哥哥的辉煌战功。1421年3月22日,一个复活节前的星期六,当克拉伦斯公爵结束在曼恩河地区和卢瓦尔河两岸的劫掠,回到诺曼底的蓬蒂拉什吃晚餐时,他听说一支阿马尼亚克派军队就在附近的博热。亨利的“法兰西元帅”吉尔伯特·乌姆弗拉维爵士和亨廷顿伯爵都劝他先缓一缓,等弓箭手到齐后再发动进攻。但公爵责骂道:“要是你们害怕,就回家去守教堂墓地吧。”克拉伦斯公爵就带着不到1500名重装骑士,奔袭9英里去了博热。他一到博热,在通过库埃农河上的小桥时,就与敌军短兵相接,朝着高处的敌军发起冲锋,全然不顾自己的兵力只有敌军的一半,也不管脚下松软潮湿的土地。这支阿马尼亚克派军队里还有一支苏格兰军,由巴肯伯爵和威格顿伯爵率领。他们居高临下发起反冲锋。英军被逼退,在河岸边上重新整队,被打得七零八落。克拉伦斯公爵的头盔上有个冠饰,非常显眼,他很快就被砍倒了,手下许多士兵都被杀或被俘。乌姆弗拉维爵士和鲁斯领主与公爵一同战死,亨廷顿伯爵和萨默塞特伯爵被俘。索尔兹伯里伯爵来得稍晚,收殓了克拉伦斯公爵的遗体——这具尸体当时被装上运货马车,正准备送给法国王太子——并救回了那些还活着的人。

这次失败表明,英国人还得依靠传统的“弓箭手加重装步兵”组合才能获得胜利。一位同时代的英国人写道,自己的同胞之所以战败,“是因为他们没有带上弓箭手,而是想凭自己的力量战胜法国人。公爵被杀后,也是弓箭手赶来才捡回了他的遗体”。这次胜利对阿马尼亚克派来说是一次巨大的鼓舞,即便他们没占到什么长久性的便宜,但英国入侵者不可战胜的神话从此被打破了。法国王太子对廷臣开玩笑说:“这下你们怎么看这些贪酒、吃羊肉的苏格兰人?”——法国人曾经很瞧不上这些勇猛的苏格兰盟友。王太子还任命巴肯伯爵为法国骑士统帅。

1421年6月,亨利五世带着4000人马回到法国,在加莱登陆后向巴黎进发,去解救埃克塞特公爵。巴黎正被阿马尼亚克派军队从三面围攻,其北面的基地是德勒,东面是莫城,南面是茹瓦尼。亨利迅速包围并拿下了德勒,随后向南进军博斯,占领旺多姆和博让西,在奥尔良城前扎营。他的补给十分紧张,没法进攻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市,于是3天后又转道向北占领了维尔纳夫-勒鲁瓦(Villeneuve-le-Roy)。亨利的心情很不好,攻下在鲁热蒙的阿马尼亚克派城堡后,他下令吊死了所有守备军,捣毁所有建筑,随后又淹死了其他本已逃走又被他抓回来的抵抗者。随后,亨利向莫城进军。

莫城位于马恩河的一个拐弯处,距巴黎40英里,三面都是河水,还有一面是一条沟渠。因为下着大雨,沟里河里都涨满了水。亨利10月开始围城,修建了营地,运来大炮和补给品。英军不断挖攻城隧道、发射炮弹,很快就把城墙打得破破烂烂。城内守军的首领是“沃鲁思的私生子”,他生性邪恶残忍,却是个英勇无畏的指挥官,就算城内闹饥荒也不愿投降。城外,由于连日阴雨不断、河水四溢,地上都是水,之后紧接着一场严酷的霜冻,而英军中患流行病的人数也比以往要多。据估算,约有十六分之一的英国士兵死于痢疾和天花。亨利也病了,从国内召来一个医生为他诊治。但就算疾病肆虐、冬日严寒,亨利还是坚持要留下来同战士们一起过圣诞节。对他来说,唯一的慰藉就是凯瑟琳王后于12月6日在温莎诞下一个男婴,使他有了继承人。(有传言说,当时亨利悲凉地感叹道:“生于蒙茅斯的亨利统治时间短,但得到很多;生于温莎的亨利将会统治很长时间,却会失去一切。这都是上帝的旨意,无可更改。”但这个故事其实是在一个世纪以后才被杜撰出来的。)3月初,一支阿马尼亚克军队的小部分人成功地在夜里潜入莫城,但他们的首领从墙上掉进沟里,溅起的水花声吵醒了英国人,大多数士兵都被抓住了。救援行动失败,城内守备军心灰意冷,退到了建有防御工事的市场内,还带走了所有剩余食物。1422年3月9日,莫城的其他区域向英军投降,只有守备军还在负隅顽抗。亨利的炮兵队在河心一座小岛上架起木炮台,不停地向他们开炮。最后在5月10日,历经8个月的围困之后,守备军也投降了。“沃鲁斯的私生子”被砍头,尸体吊在他曾经用来绞死市民的那棵树上。亨利还砍掉了一名曾对他出言不逊的名叫奥拉斯的小号手的脑袋。有几个抵抗者曾在城墙上击打一匹毛驴,当驴发出叫声时,他们就说这是亨利在说话,以此来嘲弄他。这些人也被关押在最恐怖的黑牢里。英国人将富有的俘虏送回英格兰,等待其亲属支付赎金,所有盘碟、珠宝和其他值钱物件都被收集起来供亨利使用。

这场围城战造成的伤害不仅限于守备军和城内居民。驻扎在莫城的英军还在附近的布里乡村地区大肆劫掠,破坏范围极广。根据“巴黎市民”的记载,许多农民在绝望中抛弃了自己的田地和亲人,他们说:“我们该怎么办?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魔鬼吧,无论我们将遭遇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们除了杀掉我们、把我们关进监牢之外,也不能再对我们做什么了。在叛国者主宰的伪政权下,我们不得不抛妻弃子逃入森林,像四处游荡的野兽一般。”

亨利回到了巴黎。这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教士们为他的健康向上帝祈祷。他的病很可能是一种痢疾,毫无疑问是在围攻莫城期间被传染的。在前往科恩罗亚尔(通往第戎方向的一个要塞,正被阿马尼亚克派围攻)的路上,亨利突然不能骑马了,他被担架抬着,于8月10日到达万塞讷城堡。很明显,他就快死了。亨利以惯常的细致和周全为两个王国的政府安排好一切后事。他任命弟弟贝德福德公爵为法国临时摄政,兼任仍在襁褓中的亨利六世的监护人,并任命格洛斯特公爵为英国摄政。亨利告诉贝德福德公爵,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同勃艮第派的联盟,只有在勃艮第公爵腓力不愿担任摄政的情况下,贝德福德才能上任。他还下令,如果法国的形势恶化,英国须集中力量保住诺曼底。此外,亨利还强调,自己入侵法国并非为追求荣耀,只是因为他的事业是正义的,并且能为两国实现永久的和平。亨利是真心相信自己能够征服整个法国,因为他宣称,如果上帝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就会前往耶路撒冷,驱逐在那里的异教徒。不过在某个时刻,他似乎又为自己能否得救而感到恐慌,他会突然喊道:“你撒谎,你撒谎,我与耶稣基督同在!”好像在同某个邪恶的精灵搏斗。1422年8月31日,亨利五世在万塞讷城堡平静地死去,年仅35岁。

①  诺曼底公爵头衔原属金雀花王朝,1204年被法国王室收回。

②  约翰·卡普格雷夫(1393——1464),英国编年史家、圣徒传记作者、经院神学家,曾编写第一部英国圣徒传记《新英格兰传奇》(Nova Legenda Angliae)。

③  这位修道院院长及许多修士都被杀了。爱尔兰轻步兵装束奇异、残暴嗜血,劫掠归来时马背上总是挂着斩下的人头,甚至还有死去的婴儿,令人印象深刻。巴特勒家族麾下还有一些爱尔兰人在兰开斯特王朝征伐法国的过程中发挥了微小而有效的作用。第四代奥尔蒙德伯爵——托马斯修士是他的私生子——参加了1412年克拉伦斯公爵的“骑行劫掠”,还参加了鲁昂包围战。他的另外两个儿子,约翰·巴特勒爵士和詹姆斯·巴特勒爵士(后来成为第五代伯爵),在15世纪30和40年代也是贝德福德公爵和塔尔博特麾下有名的将领。这些盎格鲁-爱尔兰领主们身后通常跟着一名长发、留着小胡子、披着橘红外衣、光脚行走的标枪手和几名挥舞着战斧或双刃大刀的随从,除此之外,他们也会从亲属中招募一些装备不那么奇特的“绅士”(daoine uaisle )。——原注

④  即诺曼底公爵威廉(约1028——1087),英国国王威廉一世。1066年初,英国国王忏悔者爱德华(1042——1066年在位)死后无嗣,哈罗德二世被推选为国王。威廉率军入侵英国,在黑斯廷斯战胜哈罗德二世,于当年末在伦敦加冕为国王,开始了诺曼王朝的统治。

⑤  盎格朗·德·蒙斯特雷(约1400——1453),法国编年史作者,生于皮卡第,有可能是一名小贵族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