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哈哈大笑,吃着东西(当然是干粮啰),敌人却远走高飞啦。一句话,敌人偷偷离开了喧闹的河岸,躲开这群吵吵嚷嚷的娘儿们和那些瞧不见的男子汉,钻进森林隐藏起来,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们压根儿就不存在。
但瓦斯科夫并不喜欢这个。无论就作战还是就狩猎来说,他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他心里明白,决不能让敌人或狗熊在自己的视线中消失。鬼才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想往哪儿冲闯,又会在什么地方布下罗网。这简直跟一场拙劣的围猎一样令人摸不着头脑,到底是谁在捕捉谁:是熊在捉你,还是你在捉熊。为了不至于发生这种情况,准尉把姑娘们留在河岸上,只叫奥夏宁娜跟他一起去搜索。
“紧紧跟着我,玛格丽达。我站起来——你站起来,我卧倒——你也卧倒。跟德国佬捉迷藏,就像跟死神开玩笑差不离,要集中全部精力去听、去观察。”
他亲自走在前面。从这一株矮树到另一株矮树,打这一块岩石到那一块岩石。他睁大双眼死盯前方,盯得眼睛生疼;他把耳朵紧贴在地面倾听,又用鼻子嗅着空气中的气味——他周身处于紧张的战斗状态,真像一颗拉了导火索的手榴弹。他仔细观察了所有的现象,倾听了一切的声响,然后用手微微一招——奥夏宁娜立刻向他靠拢。他俩再默默地倾听着:有没有什么地方的树枝瑟瑟作响,傻乎乎的喜鹊有没有叽喳乱叫。然后准尉再猫着腰,像幽灵似地向前滑行到另一个隐蔽的地方,而丽达仍留在原地,担负起两个人的观察工作。
他们就这样爬过山岭,来到主阵地,然后走进小松林。今天早上,李莎正是从这儿绕过德寇进入森林的。现在一切是那么宁静、平和,仿佛在这大自然中从未有过入侵者。可是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决不让自己,也不让下士抱有这种幻想。
小松林后面便是列贡托夫湖微微倾斜的湖岸,岸上巨石嶙峋,苔藓斑驳。小山岗这边有一片树林——弯弯曲曲的桦树,还有罕见的罗汉松。
准尉在这里停住了脚步,举起望远镜搜索丛林,倾听着,然后微微抬起身来,长久地嗅着沿斜坡吹往平静湖面的微风。丽达顺从地卧倒在旁边,一动也不动,她感到自己紧贴着青苔的衣服慢慢浸湿了,心里觉得很懊丧。
“闻到了吗?”瓦斯科夫悄声问,仿佛暗自笑着说,“德国鬼子呢,还摆起谱来,想喝咖啡啦。”
“怎么见得?”
“有烟味,说明正坐着吃早饭呢。问题是:十六个人全在场吗?……”
他想了想,然后把步枪稳妥地靠在一棵松树上,勒紧了皮带,蹲了下来:
“一定要去数数清楚,玛格丽达,会不会有人藏在别的地方。你听我说,只要枪声一响——你就赶紧离开此地,一秒钟也不能停留。你带着姑娘们照直朝东跑,一直跑到运河,到那儿去报告敌情。尽管我猜想那时他们早该知道了,因为李莎维达·勃利奇金娜此刻差不多应该跑到车站了。明白了吗?”
“不,”丽达说,“那您呢?”
“奥夏宁娜,这你就别管了。”准尉严厉地说,“咱们又不是来这儿采蘑菇、草莓玩的。只要他们发现了我,肯定是不会让我活着回来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因此你马上就得离开。命令听明白了吗?”
丽达沉默着。
“应该怎么回答,奥夏宁娜?”
“应当回答:明白了。”
准尉暗自笑了,猫腰朝最近的一块巨大的圆石跑去。
丽达虽然一直死盯着他的背影,可仍旧没发现他怎么突然就失去了踪影——仿佛是突然溶化在苔藓斑斑的灰色巨石之中了。她的裙子和衣袖早已湿透,她往回爬了一段,坐在一块石头上,细听着宁静的松涛。
她几乎是平静地等待着,坚信什么也不会发生。她受的全部教养都引导她深信只能期望幸福的结局——对于她这一代人来说,怀疑成功几乎就等于叛变。当然,她偶尔也会觉得害怕和信心不足,但是,不论现实情况如何,内心总是坚信一切会顺利结束的。
尽管丽达在倾听,在观察,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还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毫无声息,惟有松树的枝梢微微颤动了一下。他默默地拿起步枪,对她点点头,就钻进了丛林,一直走到山岩里才停下脚步。
“你呀,奥夏宁娜同志,不是个好战士。你是一个不中用的战士。”
他关切地说,没有一点恶意,于是丽达也就微微一笑:
“为什么?”
“你伸直两腿坐在树墩上,跟个家庭妇女似的,可原来的命令是卧倒。”
“地上潮湿极啦,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
“潮湿……”准尉不满意地重复了一句,“算你走运,他们正在喝咖啡,要不然马上让你完蛋。”
“那么说,你猜对了?……”
“我可不是算卦的,奥夏宁娜。十来个人在吃饭,我看见他们啦。两个人放着潜伏哨——我也看见了。剩下的,我想是在那一边值勤。他们像要耽搁一阵,因为一个个都在火旁烤着袜子。所以这正是我们转移的好时机。我就在乱石堆里观察,你呢,玛格丽达,赶紧去叫战士们到这儿来。注意隐蔽。不许有一点声音!”
“我明白。”
“对了,我在那儿晒的马合烟,帮忙给拿来吧。当然还有别的东西。”
“一定,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
趁着奥夏宁娜跑去叫战士们,瓦斯科夫爬遍了周围的巨石。他观察,倾听,仔细地嗅着,等他终于弄清了此地连一个德寇的影子也没有的时候,准尉心里才稍稍舒畅一些,因为无论如何李莎·勃利奇金娜就要到达车站了,她把敌情一汇报,就会在侵略者周围布下无形的天罗地网。到傍晚——嗯,最迟不过到黎明——援军就到了。让他们去追击,而……而自己则把姑娘们转移到石滩后面去。让她们走远点,省得她们听见厮杀的喊叫,因为一场肉搏是免不了的。
他又是老远就发觉自己的战士们来了。尽管她们没有喧闹,没有叫嚷,也没有轻声细语,可是——怪不怪!——准尉远在整整一俄里以外,就能准确地判断,是她们来了。不知道是由于她们走得急切而气喘吁吁,还是因为传来她们身上的香水味儿,反正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暗自庆幸,这帮鬼子里面没有一个真正老练的猎人。
他真想抽烟呀,因为他在石滩和丛林里爬来爬去,已经快三个小时了。刚才为了控制自己抽烟,特地把烟荷包留在姑娘们那儿的一块岩石上了。他一看见她们,先警告她们不要说话,紧接着就要烟荷包。可是奥夏宁娜双手一拍:
“忘啦!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亲爱的,我忘啦!……”
准尉嘴里咕噜了一句:嗐,你呀,没有记性的女人,让鬼抓了你去才好哪!假如你是个男人——那问题就太简单了,瓦斯科夫非骂他个狗血喷头不可,然后再把这个又笨又马虎的家伙打发回去拿烟荷包。可是现在不得不装出个笑脸:
“嗯,没关系,算了吧。就只装点烟草……我的背包没有再忘了吧?”
背包在。其实准尉心疼的不是那点马合烟,而是那个烟荷包,因为那是个纪念品,上面还绣着字:赠给亲爱的祖国卫士。他刚想掩饰自己的懊丧,古尔维奇拔腿就往回跑:
“我去拿!我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你到哪儿去,战士古尔维奇?……翻译同志!……”
哪儿还叫得回来——只听见靴子扑通扑通直响……
靴子扑通扑通直响,这是因为索妮娅·古尔维奇以前从来没有穿过靴子,由于没有经验,领的靴子竟大了两号。如果靴子合脚,踩在地上不是扑通扑通响,而是啪哒啪哒响,这一点,任何一个干部都知道。可是索妮娅全家都是普通老百姓,谁也不穿靴子,连索妮娅的爸爸都不知道怎么把靴子拉起来。
他们的小屋坐落在聂米加河畔,门上钉着一块铜牌:“医学博士所罗门·阿罗诺维奇·古尔维奇”。尽管爸爸不过是个普通的地段医生,而且根本不是医学博士,可是也没有把铜牌取下来,因为这是爷爷送的,还是他亲手钉在门上的呢。他的儿子成了个有文化的人啦,现在必须让明斯克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所以才钉上这么块铜牌。
门旁还挂着一个门铃的拉手,若要门铃叮当响,就得一个劲儿老拉。索妮娅的全部童年,不论是白天黑夜,寒冬酷暑,都响彻着这惊惶不安的铃声。不管是什么天气,爸爸都提着诊疗箱步行,因为雇马车太贵了。等他回到家里,就轻声讲着结核啦,喉炎和疟疾啦,奶奶总是给他斟上一杯樱桃酒。
他们是个非常和睦的大家庭——自己的孩子们、侄儿侄女们、奶奶、妈妈的一个未出嫁的姐姐,还有一位远亲。所以家里没有任何人能独自占一张床,每张床都得睡上三个人。
索妮娅上了大学,还穿着用姐姐们的旧衣服改的灰衣裳,领口紧紧的,把躯体包得牢牢实实,像盔甲似的不透气。很长一段时期她并没有感到穿旧衣服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因为她从不参加舞会,老是上阅览室;如果买得到楼座的票,那就到莫斯科艺术剧院去看戏。直到她发现邻座那个戴眼镜的男同学有意和她在同一个时间到阅览室去碰面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的服饰成问题。这已经是一年以后,夏天的事了。他俩在高尔基公园度过了终生难忘的惟一的傍晚。五天以后,这位男同学送给她一本勃洛克的薄薄的诗集,就主动参军上了前线。
是啊,索妮娅就是上了大学,也穿着用姐姐的旧衣服改的衣裳,又长又沉,像盔甲似的……
其实她也没能穿多久,总共才一年。以后就换上军装。靴子还是大两号的。
在部队里几乎没有人认识她。她是个不声不响、勤勉可靠的人,而且由于偶然的机缘才调到高射机枪部队来的。因为战线深入内地,成为保卫战,翻译人员过剩,而高射机枪部队缺乏女战士。她和冉卡·科梅丽珂娃是在那次空战以后一同调来的。故而,惟有准尉一人才分辨得出她的声音:
“像是古尔维奇叫喊了一声?……”
全体侧耳倾听:山岭上空一片寂静,惟有轻风低拂。
“没有,”丽达说。“是你那么觉得吧。”
那个遥远而微弱、仿佛叹息似的呼喊声再也听不见了,但是瓦斯科夫仍旧紧张地捕捉着它。他的神情逐渐严峻起来。这一声古怪的呼喊仿佛深深印在他的心上,仿佛至今还在耳边鸣响。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的心顿时凉了,他已经猜想到这一声呼喊意味着什么。他木呆呆地瞧了瞧周围,连声音都变了:
“科梅丽珂娃,跟我来。其余的人在这儿等待。”
瓦斯科夫影子般地向前滑行,冉卡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才跟上他。当然啰,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是轻装,而她——背着步枪,而且穿的还是裙子,跑起来总不方便。但是,冉卡只能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其它的也顾不得了。
准尉却全身心地紧张起来,是那一声呼喊使他为此紧张。那几乎是无声的、惟一的一声呼喊是他突然捕捉到的,他一听到这声音,马上就明白了。这种呼喊,他已听过多次,伴随着这种呼喊,一切都消逝了,一切都溶化了,因此它那么尖锐刺耳。这种呼喊在你内心深处震响,使你再也忘不了这最后的呼喊。它仿佛是一团冰冷刺骨的东西,让你冷得颤抖,心口作痛。因而此刻军运指挥员才那么急急忙忙朝前奔跑。
也正因此他站住了,仿佛撞了墙,突然站住了。正在飞奔的冉卡,一时收不住脚步,步枪猛地撞在他肩上。可是他连头也不回,只管蹲了下来,一只手按在地上——脚印。
这是一个大靴印,靴底有花纹。
“德国鬼子?……”冉卡急切而无声地喘了口气。
准尉没有回答。观察着,倾听着,嗅着,紧握拳头直到骨节泛白。冉卡往前看了一眼——碎石块上溅着鲜血。瓦斯科夫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片碎石,一滴黑色的浓血凝结在上面,仿佛还有着生命。冉卡猛然摇一下头,真想大声尖叫,但是——喉咙噎住了。
“大意了,”准尉轻轻地说,又重复一句,“大意了……”
他小心地放回石片,向四周张望,揣摩着当时的情景——这一个朝哪边走过来,而另一个又站在什么地方。然后他朝着一片山岩走去。
山岩的裂缝里躺着古尔维奇,缩成一团,两只粗笨的厚油布高筒靴翘露在烧焦了的裙子下面。瓦斯科夫提着她的皮带,稍稍抬起她的身体,才能双手托住腋窝把她从岩缝里拉出来,脸朝天平放在地上。
索妮娅双眼半阖半睁,毫无生气地凝视着天空,军服前胸有一汪鲜血。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小心地解开军服,贴着她的心口倾听。他久久地听呀听呀,冉卡在身后浑身打战,默默地咬着双拳。然后他直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抚平姑娘身上的血衣,原来胸口上有两个狭窄的刀眼。一个在左乳上;另一个靠下一点——正中心脏。
“怪不得你还能叫喊一声,”准尉叹了口气,“他以为你是个男人,不料一刀下去被乳房挡住,没有刺中心脏,因此你才有可能叫喊一声……”
他替她把衣领整好,扣起纽子——一颗也不剩。然后把她双手放好,想替她合起双眼——可是没有办到,徒然使眼皮上沾满鲜血。他站了起来:
“暂时在这儿躺一会儿吧,古尔维奇卡。”
冉卡在后面抽噎了一声。准尉皱紧浓眉,沉痛地瞅了她一眼,说: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科梅丽珂娃。”
于是,他猫着腰迅速前进,凭着感觉去追逐那个带有花纹的浅浅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