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都是漆黑的,耳朵里灌进去冰凉的水。于是听觉也被剥夺离开,但并不安静,而是嘈杂的混乱,汹涌的浪潮像无数双手推搡拉扯着,将他重重拍入海中,海水无孔不入细密将他包围,很快浮力又将他推举出海面。
空气灌入口鼻,细胞争分夺秒地攫取氧气。但是最终等待它们结局依旧是死路一条。
A君很少有这种漫长细致的经历,这一次的死亡不会再有回转的可能,意识和寒冷一点一点远去,无限拉长的时间里他感觉到身体每个细胞不甘的呐喊。
但是死亡的阴影仍是逐渐凝实,数万光年外的星光遥不可及,无力的绝望和难以言喻的孤独纠缠着将他带入更深处的黑暗。
在最后的时间,模糊的意识催他拼尽全力伸出一只手,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幻觉里的阳光太过灿烂,令人感觉触手可及。
他猛地睁开眼睛,入目是顶灯明亮的光线,还有一张关切望向他的熟悉面容。
金发青年握着他抬起来的手,“做噩梦了吗?”
A君反应了一会,先是摇摇头:“不算是噩梦。”
接着他看了一眼时间,意识到自己竟然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用另一只手半撑起身体,轻轻打了个哈欠,感觉眼皮沉甸甸的,睁不开一样:“你回来的好晚。”
都凌晨了,距离天亮也不剩下几个小时,睡着也不能完全怪他。
安室透没有说话,他一双眼睛在那张伪装过的脸上巡视片刻,说:“这个……有防水材质吗?”
A君愣了一下,他从对方紫灰色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眼睛周围已经皱了起来,上面的颜色晕开,麻麻赖赖的很像一种两栖动物的皮。
!!
他倒抽一口冷气,坐直身体想要把伪装去掉,安室透拦了一下:“我帮你吧。”
金发青年半跪在沙发前,轻轻揭开那张没有任何特点的假面,下面是五年如一日没有丝毫变化的脸,时间改变的只有那双眼睛,他的手指落到脆弱的脖颈上,对方也只是轻轻滚动了下喉结,乖顺地将要害交托到他的手中。
“明晚有泳池派对,下船之后也还会在岛上停留一天半,不能下水的话你就只能留在沙滩上堆沙堡了。”
A君想起刚才梦到的经历:“其实也还不错,我不怎么喜欢水的。”
堆沙堡听起来也很有意思。
安室透问:“你在冲绳的时候跟松田他们学了游泳吧?”
A君惭愧道:“是哦,但是直到最后我也还停留在狗刨的阶段,连伊达先生都放弃教我了。”
松田阵平被他滑稽的姿势笑得不行。
他从完全不会到可以掌握方向游泳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但是只要换个别的姿势就会像失去控制的木偶一样,四肢都不知道往哪里摆,然后猛呛一口水,被笑到肚子疼的松田阵平捞上来。
像是睡了十几年突然醒来的植物人在复健,得到了这样的评价。
“是他们不会教的缘故,松田那家伙跟你说的不会是跟着本能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吧?果然是吗,我一点也不意外就是了。”安室透如此论断,“我那时还以为是你特意那么做的。”
A君和松田阵平两人进行过一场速度战,最终前者以熟练的狗刨获得胜利。虽然不排除有松田阵平因为憋笑失去力气的可能性。
“怎么可能是故意的!”A君睁大眼睛,身体不自觉往前倾,他激动地为自己的形象辩解,“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过分,一直在笑我,就连我赢了之后也还在笑诶!”
明明是为了一雪前耻才会跟对方竞速,结果虽然获胜了,但是丝毫没有成就感啊岂可修!
还因此在众多人面前丢了脸,A君大受打击,此后一直缩在陆地上钓鱼。
安室透失笑:“我知道了,确实很过分,下次一定要教训他。”
A君有种被当成小孩的感觉,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幼稚,老脸一红,“算了,这么久之前的事我早就不在意了。松田他们已经回去了吗?”
“嗯,毕竟明天还要上班。”
嘶,好辛苦。还好他现在已经不干了。
A君不想回忆自己之前有多少次梦中被叫醒匆匆赶去案发现场,这种还算是小case,最绝的是一旦有连环杀人这种大案,他们几乎吃住都要在警视厅,连熬几个大夜整理资料、盯梢,而且如果说普通案件是日常,那这种大案就是月常,东京的一线刑警绝非常人能做。
安室透又说:“既然不喜欢的话就算了,你的手臂上还有伤,也不适合碰水。”
他将最后一点伪装撕完,用指腹拭去对方眼尾的湿润,A君因为他的举动闭起那边眼睛,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想要揉眼睛的手抬起来就被捉住,接着对方不赞同的声音:“不要用脏手揉眼睛,小心会得角膜炎。”
好嘛,他自己不能用手揉,结果你可以用手擦。A君小小腹诽了一下,还是听话放下手,另一边眼角的水痕也被擦掉,他努力睁了睁眼睛,安室透无奈道:“再用力也不可能瞪大的,你的眼睛都哭肿了,我一会去拿点冰块冷敷一下,很快就好了。”
A君强调:“是睡肿的。”
“嗯……”安室透没有拆穿他,只是张开手臂,“要抱一下吗?”
A君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抵制住诱惑。
因为之前对方说想要抱一下的,所以他是满足安室透的愿望!
他扑过去,但是情急之下没把握好方向,整张脸撞在对方的胸膛上,甚至还弹了一下,让他想起之前的咸猪手事件,手忙脚乱扒住安室透肩膀把自己捞起来,下巴搭上去,脸色通红。
安室透:……
总感觉气氛莫名有点搞笑起来。
他心情复杂地把对方圈住,稍微用力压向自己,两个人紧贴着,两层薄薄的布料基本等于没有,A君远超正常频率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金发青年腰腿发力从地面转移到沙发上,A君被他托着大腿转了半圈,回过神来就变成了坐在对方腿上,膝盖分开,小腿压在两边沙发垫的状态了。
A君下意识揪紧对方后背的家居服布料,肌肉紧绷。
因为怕目标的失踪警方会叫人询问,没有卸去伪装,但是衣服还是换了的,他现在穿的也是普通短袖短裤的家居服,对方的体温隔着单薄布料传递过来,很快他就出了一身汗,明明没压到哪里,肌肉和关节却莫名发麻。
他小声开口:“我抱完了喔。”
安室透嗯了一声,鼻音低沉,空气都跟着震颤起来一样,A君咽了下口水:“那就松开吧,我要去洗澡了。”
金发青年把手臂收紧了一点,脸埋到他颈侧,说话时气息洒到皮肤上,令他下意识放缓了呼吸:“但是我还没有。”
A君愣了一下,意识到对方是在回答他的上一句。
安室透好像有点不对劲。他隐约察觉到对方的异样,但又不知道具体是那里,只能模糊地猜测,可能是秋泽曜死掉的缘故。
虽然是同一个灵魂,但在外面的确是两个人的样子,视觉上很难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说不定在安室透看来,对方真的在跟两个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秋泽曜岂不就是死去的白月光,他要自己和自己……争宠?
不不不,应该不会吧。
A君控制不住地发散了一下思绪,心跳反倒逐渐平稳了下来,他推了推安室透的肩膀,对方很顺从地放松束缚,让他从刚才过紧的怀抱里脱身。
青年浅金色的睫毛低低垂下,紫灰色瞳孔半隐半现,嘴唇轻轻抿起,唇角下撇,一句话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A君指尖颤了颤,推着对方肩膀的手臂一顿,接着坚定地发力,拉开距离。
安室透的看起来更失落了,眼尾都透着委屈的感觉。
这个表情半真半假。
他回房间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沙发上睡着的A君,对方一边腿搭到地上,衣服皱巴巴的,压在身下存起来一截,脸半侧着朝向椅背的方向,看起来睡得很不老实。
安室透换了身衣服,打算把人转移去房间,靠近时才发现不对。
眼睛周围泡水的伪装暂且不提,对方的四肢不自然地细微抽动,偶尔做出摆动的动作,衣服就是这样变形的,他的呼吸也很怪异,很长时间的屏气后才会大口地喘一下,表情却无比平静,或者说死寂更为贴切,就像一个接受结局的人,等待既定的命运到来。
安室透踌躇了一下要不要将人叫醒。在他做出决定之前,对方忽然抬起一只手,做出想要抓住什么的动作,他下意识握住,触手冰凉,紧接着就和对方睁开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他问有没有做噩梦,但心里已经知道对方恐怕是梦到了秋泽曜在海中的那段经历。
死亡绝对算不上什么好的经历,何况是夜晚负伤坠海,漆黑的压迫感、如影随形的窒息感、无力反抗的绝望,生命一点点抽离,连痛苦都麻木的感觉,说是心理阴影也不为过,一般人恐怕会因此患上PTSD。不过一般人一生也只会有一次这样的经历就是了。
他一直有观察A君,对方的表现却稀松平常,行动流畅,情绪也平稳至极。于是做了很多种准备都没有派上用场。
明明是一半的自己死去了,A君的表现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不,也不算是,对方有特意注意着他的反应。
秋泽曜落在海中,濒临死亡的时候也是这么平静吗?
现在他知道答案了,是的。
像一潭死水,绝望和恐惧在上面没有带起多少波纹,很快就归于平寂。
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是本能,即使求死的人在无限接近死亡时也会本能的害怕。
但对方却违背了这个本能,他睁开眼睛,灰色的瞳孔里有茫然、有恍惚。
唯独没有该有的负面的情绪,只花了很短时间就意识到此时的情况,如果不是眼睛的水痕,谁都不会觉得他刚才还在梦中覆溺。
令他的眼皮肿起来的,大概也是窒息带来的生理性泪水。
安室透抓着他冰冷的手,仿佛抓住了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风,他疑心对方也会像无形的风一样,来时突然,去时也没有征兆。
他将这份不知何时出现不安和担忧深埋心底,表现出的只有半真半假的失落和委屈。
无往不利的招数这次却遭遇了滑铁卢,对方只是停顿了一下,接着坚定地从他怀里离开了。
一双稍有温度的手撩开他额前的金发,阴影笼下来,他下意识闭上左边的眼睛,眼皮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A君很快退开,别过脸,腾空身体从他腿上起来,“时间真的不早了哦,早点洗澡睡觉比较好。”
下垂眼实在太有杀伤力了。
虽然他也不怎么真心想结束这个拥抱,但是再继续下去,他绝对会面临比之前的咸猪手被发现更极致的社死。
这就是所谓的温柔乡英雄冢,确信点头.JPG。
他懊悔着自己意志不坚,正要灰溜溜前去浴室,没来的收回,压在沙发上支撑身体的手臂忽然被捉住,一股力道将他的重心扯歪,他倒向沙发上的安室透,千钧一发之际抬腿压在上面稳住身体,对方已经松开他的手腕,抬手一捞就把他带进怀里。
“等……”A君被嘴唇上意料之外的触感震惊,下意识后仰躲开,却被早有预料按在后颈的手掌阻拦,甚至被更进一步压向对方,嘴唇紧贴在一起,柔软湿润的物体趁虚而入。
他一开始还记得自己的立场,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推拒的手揪住金发青年胸前的布料,反而把对方往自己这边拉近。
酥麻的感觉顺着脊椎攀上,将理智紧紧缠绕,渐渐明晰的窒息感不同之前的痛苦,反而更接近某种快感,令他不自觉绷起身体,向对方凑近。
安室透在他背过气之前退开,黑发少年大口喘气,接着眼前一花,他以为是自己脑子晕了,理智回神才发现是自己被抵在在沙发上,安室透覆在他上面,手掌从衣摆下探入。
A君脑子还因为刚才的缺氧处于迟钝状态,又被四处点起的火焰搞得手足无措,安室透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十足十的压迫感,如果对方真的想做什么,他毫无疑问是反抗不了的,不光是打不过,还因为他可能自己中途倒戈。
血液往脑袋和下半身集中,他觉得自己应该再努力一下。但是转念一想其实他也不亏,身体下意识弓了起来,像是要逃离,又像是自己送上门,抓着对方埋在他胸口脑袋的手也不上不下停在那,不知道该往哪边用力。
他脑袋乱乱的,各种想法缠在一起,反而理不出头绪。
安室透最后堪堪停下手,他喘着粗气,撑起身体,垂下眼睛去看下面的人,一滴悬在他下颌的汗水终于获得短暂的自由,最后在少年胸膛上摔得粉身碎骨,对方呼吸也乱了,眼神有些茫然,没反应过来一样问他:“不继续了吗?”
“抱歉……”安室透俯身在他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你想继续吗?”
A君一下子回了神,刚才发生的在脑子了全景回放,还有那一句不继续了吗,让他像弹簧一样从安室透身下弹了出来,手忙脚乱把堆在脖颈下的衣服拉下去,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变成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那么熟练啊?”
跟着坐起来的安室透愣了一下,歪歪头:“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