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怀着敬意,送走了那些百年来徘徊在义庄中的魂魄。
他想起之前在义庄中时,正是那些无头尸让守护着他们的狼群为他引路,他才能顺利找到隐秘的地下陵墓。而如果没有千年前那些百姓们的魂魄,不放心的依旧守在溶洞中,他也无法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石门,进入埋骨地。
当最后一个魂魄被地府接引走之后,废弃义庄也开始发生了变化。
巨大的闷响传来,在狂风暴雨中依旧坚持了百年之久的废弃义庄,在风雨过后的第一个清晨,轰然倒塌。
薄棺中的无头尸化为齑粉随风飘散,徘徊的魂魄终于放下了执念与仇恨,微笑着离开,尸骸也没有再存在于世的必要。
被他们一同带走的,还有百年前在这个村庄里度过的所有美好回忆。
没有杀戮,没有凶恶的外人,只有闭塞却幸福的一村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笑着守护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秘密,哄着孩子安然入睡。
明天太阳升起后,又是新的一天。
而无论长夜如何漫长看不到终点,太阳都终究会到来。
他们如此相信着。
当巨响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沐浴在晨光之中的,只剩下了满地的废墟。
但在废墟的砖瓦中,燕时洵还看到了间杂其中的枯骨。
他皱了皱眉,迈开长腿走了过去,弯下腰拂开碎石,看清了半埋在下面的枯骨身上还穿着寿衣。
燕时洵先是错愕了一瞬,然后他立刻反应过来,那应该是之前同样被放置在废弃义庄里,却是死在百余年前那场“疾病”中的加害者村人尸体。
但从这个位置来看,不对啊……
虽然昨夜燕时洵只是趁着夜色看了废弃义庄一眼,但良好的记忆力让他清晰的记得尸体放置的位置,无头尸和另外那些加害者的尸体井水不犯河水,分据义庄两边。
可现在他看到的这具枯骨,看起来已经移动过位置,并不在他记忆中的方向。
燕时洵猛地想起,之前阎王说过的话。
月圆,宜起尸。
瞬间,燕时洵什么都懂了,光是看着废墟里残留下来的零星痕迹,他就已经在脑海中快速构建起了之前发生在义庄里的事,猜测出在他进入溶洞之后,义庄迎来了尸变,弃置在此的尸体全都起尸。
而那些死尸的目的……只有一个可能。
就是留在山另一边的南天他们。
那些加害者的尸骸起尸后,想要继续生前的恶意继续为非作歹,但却被另一边的无头尸拦了下来,不允许它们离开义庄伤害生人。
不,出力的不仅是无头尸。
燕时洵还看到了被倒塌的砖块压在下面的野狼尸体,但当他伸手去试探时,发现尸体早已经僵硬冰冷,不仅漂亮的皮毛被血污打绺变硬,还有很多处被抓伤和撕咬出来的伤口。
他怔了怔,下意识抬头向山林看去。
在从溶洞出来的时候,燕时洵就注意到了之前为他引路的那只头狼,并不在这里。
他本以为头狼完成了带路任务后就已经离开,可当他看到这些义庄里满身伤口死去的野狼时,才猛地意识到,头狼履行了诺言,一直守在溶洞外面。
甚至狼群也都在头狼的带领下,代替他一直守在这里。
在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后,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睫,看向手掌下野狼僵硬的尸体时,抿了抿唇,心情沉重了下去。
废墟中,还隐约能够看到其他野狼的尸体,落了满身的灰尘混合血污,已经看不出第一次相见时的光泽,而是失去了一切生机后的灰扑扑。
这些山间的生灵,是为了守护善良的魂魄和无辜的生人而死。
燕时洵不想让野狼的尸体就这样曝尸荒野。
他轻轻抚摸着野狼,将野狼凌乱的皮毛梳理好,然后丝毫不顾及灰尘血污肮脏,将狼尸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当燕时洵缓缓站起身的时候,已经有酆都的将士静静等在一旁,向他伸出了手。
“夫人,交给我吧。”
将士神色郑重,看向野狼的眼神并不是在看一个“牲畜”,而是在看一名英雄:“酆都会将它们的尸体好好安葬,魂魄引渡向地府,重新投胎。”
燕时洵张了张口,还不等说话,忽然觉得自己的小腿边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蹭了过去。
他下意识一低头,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两只立起来的毛耳朵。
然后便是漂亮光滑的皮毛,以及矫健结实的身躯。
竟然是野狼的魂魄!
它一直没有离开,而是遵从头狼的命令守在溶洞前,不允许任何尸骸闯进去。
哪怕已经身死,它的魂魄依旧牢牢记得自己的使命,守在这里不肯离开。
头狼没有回来,但是它等来了与头狼做下约定,并且引渡走了它一直以来守护着的那些善良的魂魄,让他们得以安息。
野狼默默隐藏在阴影中,警惕的看着燕时洵的动作。
直到燕时洵将它自己的尸体抱起,野狼才放下戒备,慢悠悠的蹭了过来。
感受到燕时洵低头看过来的视线后,野狼也抬起头,回望过去。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昨夜面对尸骸恶鬼时的狠戾,只剩下了一片干净悠长的纯粹,魂魄回到了最初。
但不等燕时洵被野狼的眼神打动,一把毛蓬蓬的大尾巴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慢悠悠的晃了晃去,还顺势缠上了燕时洵结实的小腿,像是不让他走。
“唔……”
燕时洵挑了挑眉,在惊讶之余,觉得自己的心脏迎来一击重击。
他对毛茸茸的生物并没有过多的喜好,但是头狼昨夜矫健有力的身姿还残留在他心中,再加上野狼群为了保护魂魄和生人而战死的举动,令他对野狼的初始好感不断上升。
在这种情况下,他再看野狼,就怎么看都觉得很可爱。
强大又可爱的生物,谁会不喜欢呢?
虽然他对毛茸茸不感兴趣,可这是主动撒娇的野狼诶。
要不是燕时洵手里还抱着野狼的尸体,他简直想要弯下腰,揉一把野狼不断抖动像是诱惑着他的毛耳朵。
邺澧:“…………”
他家的大型猫科动物竟然觉得别的毛茸茸可爱?看来时洵对自己的可爱程度一无所知……不对!该死的,现在是连狼都要和他抢时洵了吗?
邺澧磨了磨牙,大跨步走过去,从燕时洵怀里一把抱过野狼的尸体,然后迅速塞进将士的怀里:“干活利落一点,没看到太阳都升起来了吗?还不快去将魂魄引渡离开,等着让它们受到伤害吗?”
将士:…………
主将,您讲讲道理,夫人抱着又不松手,这是我的错吗?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诶。
将士面无表情的应下,但速度却较比之前快乐无数倍,迅速向酆都之主一躬身就转头离开。
不远处其他将士见状,也立刻像开了加速键一样,火速从废墟和山林中找寻到狼群的尸体,一把抱起转身就走,坚决不靠近邺澧和燕时洵的位置。
眨眼之间,两人周围空出了一大片真空地带。
就连狼群的尸体都没有遗落下一具。
像是清了个场一样,没人敢靠近吃醋的酆都之主。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看向自己还维持着姿势却已经空了的怀抱,又缓缓抬起头看向邺澧,眼眸里带着疑问,似乎是问他这是干什么。
原本撒娇一样蹭着燕时洵小腿的野狼,也仰起头疑惑的看着邺澧,觉得这人来者不善。
邺澧却神情自若,丝毫没有自己刚做了什么的自觉,甚至还笑着伸出手,握住了燕时洵本来抱着野狼尸体的手掌,掏出手帕细心的帮他擦拭手上的血和灰。
“新天地重启,在太阳出来之后阳气急速上升,对留在这里的魂魄会有所伤害。”
邺澧看向燕时洵的眸光温柔,笑着道:“群狼重义,它们的魂魄会由酆都的将士们一路护送,前往地府,到那里,它们可以自行选择。”
说着,邺澧瞥了眼野狼,顿了顿才继续道:“是否要投胎为人。”
毛茸茸就别靠近他家时洵了!
野狼:……谁告诉你我要当人的?我虽然不是人,但看你才是最不是人的那个。
野狼晃了晃大尾巴,眼神里透出几分不屑。
对上这视线的邺澧:“……”
燕时洵注意到了一神一狼的视线交锋,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邺澧,然后半蹲下身,抬手揉了揉野狼的毛耳朵,轻声向它问道:“你知道头狼在哪里吗?就是昨夜为我带路的那位。”
野狼摇晃着的大尾巴猛地僵住不动了,它的眼神变得悲伤,转过头,注视向山林的方向。
燕时洵抬眼看去时,刚好看到将士们怀抱着狼群的尸体从山林中离开的模样。
他一愣,却什么都懂了。
头狼不会放弃它的子民。
当一切都已经结束,头狼还没有回来,而其他野狼都已经战死……或许,头狼也已经身死。
燕时洵想起昨夜头狼带路时,那高傲又漫不经心看过来的眼神,想到那样强大又有情有义的头狼会因此而死亡,他不由得在怔愣之余有些悲伤。
他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野狼毛茸茸的头,道:“带我去找到头狼吧。”
是他嘱托头狼,帮他看顾溶洞之外的安全,那也应该是他,去送头狼最后一程。
野狼极通人性,听懂了燕时洵话,还看明白了燕时洵和邺澧之间是谁在做主。
它的魂魄抖了抖重新变得漂亮蓬松的皮毛,矫健的身躯越向山林的方向,示意燕时洵跟上来,它来带路。
——只是,就在野狼转身的时候,它还顺便向邺澧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呸!谁要当人啊,吃不好也睡不好,还不自由,下辈子它还要做狼,回到古邺地,继续守着这块土地和山林。
看懂了野狼眼神的邺澧,生生气笑了。
这狼怎么回事,它知不知道谁是邺地的主人?
但邺澧再有话想说,也只能硬生生咽回去。
因为燕时洵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你和一匹狼计较什么,它又不懂。”
野狼听了,还得意的看了眼邺澧,大尾巴甩来甩去,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邺澧当时就黑了脸:“…………”
他懂了,这狼说的邺地,怕不是战将统率的邺地吧!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和他抢时洵的绿茶,又来了一个!
还是绿茶狼!
但偏偏野狼在山林间跳跃,时不时还停下来折返到燕时洵身边,非要用毛脑袋蹭蹭燕时洵,才肯继续前进。
引得燕时洵时不时的轻笑出声,看着野狼的眼神都温和了下来。
……看来这绿茶狼,很得时洵的欢心啊。
邺澧眼神幽怨,从未这么急迫的想要送魂魄去投胎,别管是做人还是做狼了,赶快离开时洵身边!
当燕时洵踏进山林间时,第一时间就闻到了从四周飘散过来的血腥气味,这让他的神情立刻严肃了起来。
随着行走,燕时洵很快就看到了飞溅到树上的血迹,挂在灌木丛上的枯骨和撕裂开来的寿衣布料。
地面上,还残留着大片大片的血迹,一路延伸到山的另一边。
虽然将士们已经将群狼的尸体带走,但血泊里还残留着簇簇灰色的毛发,令燕时洵一眼就看出了这是怎么回事。
野狼在靠近同伴们的身死之地时,刚刚面对邺澧的得意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它在血迹的边缘缓缓站定脚步,皱起的五官间满是悲伤。
野狼低垂下头,轻嗅着地面上血迹的味道,分辨自己同伴们的气息,发出呜咽如泣的声音。
在面对敌人时如此凶残的野兽,却在面对同伴之死时,悲伤抽泣得像个脆弱的幼崽。
这声音让燕时洵听了也不好受,但天地之间,他可以做到很多事,却唯独不能改变过去。
生死已定,大道也不可以打破阴阳间的平衡。
燕时洵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拍了拍野狼,安慰它道:“放心,它们的尸体会被酆都好好安葬,魂魄也会前往投胎。狼群生前没有做过错事,反而积攒了功德,它们会有好的来生。”
野狼呜咽,但还是蹭了蹭燕时洵的手心,重新迈开了脚步,一步三回头,不舍的离开了还残留有同伴们气味的地方。
还没有走到嘉宾们临时留宿的地方,燕时洵的心就沉甸甸的坠了下去。
沿途上随处可见的寿衣碎布,以及散落的枯骨骨节,都在昭示着这里昨夜发生了什么。
虽然燕时洵在从溶洞离开之后,已经第一时间从天地确认了嘉宾们的安全,但是如此惨烈的现场,还是让他清晰的看到昨夜苦战的艰辛,狼群以自己的性命来守护生人和魂魄不受伤害。
而头狼……
燕时洵在村外那间房屋的外面站定,伸出去的手久久没能落在门把上。
但从门后传来的哭声,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汪汪你再坚持一下啊,燕哥很快就会回来,他肯定有办法救你,你别死呜呜呜。”
“不行啊,血流的太快了,布条根本止不住!”
“怎么办,怎么办啊。”
嘉宾们慌乱的声音里夹杂着哭声,浓郁的血腥味在房屋周围弥漫。
燕时洵看到了脚下涂抹于地的脑浆污血,也看到了散落在风中的银灰色绒毛。
他定了定神,推开大门。
“吱嘎——!”
老旧门轴摩擦的声音,引起了所有人警惕的注视。
但是当他们看清走进来的是燕时洵时,又立刻松了口气,顿时喜出望外的喊道:“是燕哥,燕哥回来了!”
“得救了呜呜呜呜……”
本来蹲在地上的南天更是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踉跄着向燕时洵跑过来,焦急的抓住他的手臂,指着自己身后道:“燕哥,你救救狼,它快要死了,我没办法,我救不了……”
说着说着,南天的声音哽咽了,眼神黯淡:“星星出事的时候,我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伤,现在又是如此。我不想,不想看到任何死亡了,燕哥。”
嘉宾们也都眼带期冀恳求的向燕时洵看来。
他们蹲在地上,围着的正是躺倒在血泊中的头狼。
它漂亮的皮毛早已经被血液污染,撕裂的伤口纵横遍布在它身上,皮肉翻卷,血流不止,还能看到碎裂的骨茬,更有咬伤和撞伤,让它看起来伤势极为可怖。
头狼已经停止了呼吸,胸膛不再起伏。
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初,死死的看着院门的方向。好像直到死亡的时刻也还在守着众人,警惕尸骸的攻击。
嘉宾们不肯放弃,还在祈祷着生还的奇迹。
燕时洵看到,白霜已经哭成了个泪人,明明她自己都是满手鲜血伤口,但却扑在头狼身上,还在试图用撕扯下来的布条为头狼止血。
她的脸上迸溅着鲜血,又被她自己抹得一塌糊涂,混合着泪水显得很是狼狈,头狼的鲜血也都蹭到了她的衣服上,可她却恍然未觉,依旧执着的要把保护了他们所有人的头狼救回来。
不管是安南原还是赵真,所有人都在努力施救,不肯放弃。
燕时洵的脚步顿住了。
他低下头,与死去的头狼对视,一眼便撞进了那汪绿色的深潭。
直到死亡,头狼也依旧傲气不减,蔑视敌人和死亡,威风凛凛。
燕时洵不由得想起了昨夜与头狼的交谈。
他嘱托头狼的事情,头狼全部做到了,它没有失约。
既然如此,他也不应该失约。
燕时洵无声的叹了口气,缓步走上前去。
嘉宾们自动让开了位置,露出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头狼。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出声。
他们紧张的注视着燕时洵,不肯承认头狼已死,还在祈祷着奇迹可以发生。
而燕时洵在头狼身边缓缓蹲下身,抬起的手掌落在了它的眼睛旁,轻柔的为它拭去眼角的血迹。
下一秒,另一道身影出现在燕时洵身前。
头狼的魂魄就站在燕时洵眼前,当它看清了燕时洵的时候,傲然的高昂着头,向燕时洵扬了扬下巴,似乎是在向他示意:看,你嘱托我的事情,我都完成了,我是守信誉的狼。
“确实,你是我见过最棒的狼。”
燕时洵被逗笑出声,他轻抚着手掌下还带着些许温度的头狼尸体,向头狼问道:“可是怎么办,你已经死了。我们的约定里,并没有这一条。”
头狼闻言,下意识的低头看向地上的尸体。
银灰色的长长眼睫覆盖了绿色眼眸中的光亮,不知道它看着自己的尸体,在想些什么。
良久,它甩了甩毛蓬蓬的大尾巴,似乎对自己的死亡并无所谓。
生老病死,生命周期,它很清楚。就算不是死在这里,终有一天,它也会死在捕猎中,或是老死。
不过早走了几步而已。
何况……
头狼昂起首,视线越过围墙,看向山林的方向。
它的族群都已经尽数死在这个尸骸起尸之夜,就算它活下去,也不过孤狼独行,再无同伴。既然如此,反倒是和同伴一起死亡,也算是好事了。
燕时洵看懂了头狼的眼神,继承了神婆血脉的南天也看到了头狼的魂魄。
南天被惊在当场,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泪流满面。
其他嘉宾顺着南天的视线看向燕时洵身前,虽然那在他们看来只是空气,但无论是燕时洵向空气说话的举动,还是南天的眼泪,都让他们猜到了真相。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悲伤的情绪压了下来,院子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哭泣声。
白霜更是哭得不成样子。
在她看来,头狼会死,完全是因为她。是她没有看到从身后扑过来的死尸,而头狼为了救她,纵身一跃,替她挡下了死尸的利爪,却也伤及肺腑,重重的摔了下来。
头狼强忍着伤,咬牙坚持着杀死了所有死尸,但自己的伤口也越来越多,直到彻底拖垮了它自己,失血过多倒在了地上。
白霜哭到崩溃,眼泪落到伤口深可见骨的手掌心,更是激起一阵疼痛,但她却根本顾不上自己,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恩人。
头狼也听到了白霜的哭声,它晃了晃大尾巴,有些烦躁。
这时,燕时洵却给出了一个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选择。
“如果你对人间还有留恋的话,我可以让你留下来。”
燕时洵看向手掌下的头狼尸体,温热柔软的触感依旧在透过他的手掌传来。
最后一口气,其实还留在头狼的身躯里。
燕时洵查看过了,头狼的魂魄是完好没有受到损伤的,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执掌生机和死亡的邺澧,能够让头狼还魂于身。
虽然大道不会扰乱生死,但是却可有让身负功德的新丧魂魄,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就看头狼自己的意愿。
听到燕时洵言简意赅的说起继续活下去的方式时,头狼愣住了。
显然,它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头狼回身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犹豫。
对它来说,生和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可眼前的青年却说,它可以以魂魄存留在一口气还未散去的身体里,以非生非死的方式活下去,直到阳寿耗尽,它的魂魄再脱离身体。
头狼皱着眉,似乎很嫌弃自己。
它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分明在说:你不觉得这就像是嚼剩肉一样,很恶心吗?
燕时洵哭笑不得的道:“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的魂魄,你还会嫌弃你自己吗?”
他看了眼被污血覆盖有些狼狈的头狼身躯,哄道:“放心,回去洗一洗保证和生前一样干净。”
如果燕时洵只是普通的驱鬼者,确实无法做到这种程度,就算他是恶鬼入骨相也不行。
但如今,他和邺澧共担大道,生机的力量就在他的掌中。
在规则之下,还有很多可以思考和使用的方法。
新丧的头狼热血未凉,一口气还未散去,魂魄本就还有一部分留在身体内。严格来说,头狼还没有死透,只需要地府和酆都同时做出拒绝承认头狼的判决,再引生机回到头狼身躯内,它就可以和生前没两样的活下去。
只要头狼愿意,燕时洵随时可以开始。
对除了燕时洵以外的任何人神鬼而言,这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曾经的大道,也空有理论,无法真切的实践这个方法。
毕竟想要让地府和酆都同时配合,是极为艰难的事。
大道在百年间数次叩响酆都中门,邺澧却始终闭门不见,又怎么会同意大道其他的请求?
所以一直以来,还魂于尸只是一个空想的理论。
可对于燕时洵而言,一切就有所不同了。
——地府和酆都,就在他身边。
酆都不同意?不存在的,除非邺澧想要自己回酆都睡冷床了。
地府不同意?
更简单,把井小宝拎过来打一顿就好了。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想着,边轻抚着头狼,边等待它给出答案。
头狼的神情还是很别扭,觉得这不符合它一向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都说好要死了却不死,听起来很想懦夫逃避所为……
但就在头狼犹豫的时候,一直跟在燕时洵身后的野狼,却眼睛亮晶晶的看向头狼,它身后的尾巴疯狂甩动,简直像个飞机螺旋桨。
在听到头狼可以“复活”的时候,最惊喜的并不是嘉宾们,而是野狼。
它本来已经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同伴们全部战死的事实,就连它自己也要在稍后前去投胎,下辈子再回来做古邺地的狼,却没想到,当它接受现实的时候,却有新的希望出现!
能够重新“复活”,多棒啊!
这意味着它们这个族群,依旧有狼在撑着,并没有全部覆灭。
虽然它已经死亡,但它由衷的希望自己的同伴们能活下去。
或者是死后“复活”。
野狼甩着大尾巴一步步上前,呜呜咽咽的靠近头狼,撒娇一样用头去蹭着头狼,不像是狼反而是家养的狗子。
这让头狼在惊讶之余,很是嫌弃,一巴掌把野狼推开去。
野狼:QAQ
头狼:=皿=
燕时洵注意到了两匹狼魂魄之间的互动,趁热打铁的劝道:“你是不敢吗?害怕自己不熟悉的未来?”
他笑眯眯的道:“在你的下属面前这么怂,啧。”
嘉宾们:“…………”
啊……这,这是劝说吗?这是火上浇油吧。
但头狼却瞬间气炸了,在自己的族群面前,它的威严不可侵犯。
不等头狼龇牙靠近燕时洵,就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狼头,道:“想通了?那就来吧。”
说着,燕时洵就把头狼拽向自己。
头狼:“???”
它的表情一片空白,还处于懵逼中,活像是走在街上突然被销售一把拽进店里的路人。
野狼开心的甩着大尾巴,但还没等笑出来,它也被燕时洵一把拽了过去。
野狼:“嗷???”
啥?这里面还有我事呢?我不是要去投胎的吗,尸体都埋好了,其他同伴也都走了,就差我一个了。
燕时洵一勾唇,笑着冲怀里的两匹狼道:“问题不大,只要有承载体,就能让你们回到人间。只有一匹狼难免孤独,做个伴也好。”
野狼尚在懵逼之中,但头狼已经反应了过来。
它意识到,只要自己同意燕时洵的提案,那不仅是自己,它的这个族群同伴也能够借由它的身躯活下来。
虽然不知道燕时洵具体要怎么操作,但头狼在短暂的别扭之后,选择了相信燕时洵。
它停止了挣扎,趴在燕时洵的怀里仰头看着他,眼神严肃。
燕时洵轻笑着看向邺澧,邺澧立刻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酆都之主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空划过,顿时一圈圈水纹波荡散开。
在酆都令下,属于两匹狼的命格开始改变。
同一时间,燕时洵也沉声唤出了井小宝。
下一秒,一个孩童的身影从墙头出现。
孩童穿着小西装背带裤,双手撑着胖鼓鼓的两腮,本来清秀漂亮的五官被他自己挤成一团,反而胖乎乎的可爱极了。
“吖?燕燕你喊我?”
井小宝好奇的努力伸长脖子往小院里看,在看到燕时洵怀里的两匹狼之后,他圆滚滚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短呼呼的手指指着狼惊喜的大喊:“这是燕燕你要送我的大狗狗吗!是生日礼物,谢谢燕燕!”
有嘉宾抬头向上看去时,顿时一声惊呼,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可爱化了,像是夏日里的冰淇淋。
唯有燕时洵眼神死:“…………”
这算什么,指狼为狗吗?这孩子几天不打,又皮起来了。
头狼本来还很好奇阎王是谁,结果它刚一转头,就猛地听到了来自井小宝的呼唤,顿时冷漠脸。
老子是狼,狼!能吃了你的那种!
但井小宝已经快乐的从墙头跳了下来,哒哒哒的小跑向燕时洵,张开双臂就把半蹲着的燕时洵抱了个满怀。
——以及燕时洵怀里的两匹狼。
在感受到怀里毛蓬蓬的顺滑皮毛时,井小宝幸福的长叹了一声,又使劲把自己埋进了两匹狼中间,左蹭蹭右蹭蹭,把自己头毛蹭得到处乱翘,活像个刚从毛毯里钻出来的普通孩子。
但是他站在血泊里踩着死尸脑浆也丝毫没有动容的模样,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
本来还想叮嘱井小宝的燕时洵,只能眼神死的任由他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一连串的彩虹屁不重样的吹,左一个“燕燕真好”右一个“谢谢燕燕的礼物”。
燕时洵:“狼,这是狼……”
井小宝:“呜哇!是大狗狗,好可爱呜呜!燕燕我好喜欢,我可以给它们起名字嘛~一个叫狗狗一个叫汪汪好不好?”
燕时洵:“狼,是狼!!!”
“大狗狗好软好可爱呜呜~”
燕时洵:……算了,累了。
看着井小宝在燕时洵怀里疯狂蹭蹭的模样,邺澧差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但他仍旧不小心捏碎了手边的墙壁,砖石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这一声响吓了嘉宾们一跳,顺着声响看去时,就看到邺澧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修长的手掌直接拽着井小宝身后的背带,单手就把他拎到了半空,作势就要揍井小宝。
一般这种时候,井小宝都会被吓得大哭,赶紧认错寻求原谅,免除一顿揍屁股之苦。
但这一次,他却连被拎到半空也不忘拽着“狗狗”的爪子,恋恋不舍的冲“可爱大狗狗”奶声奶气的喊:“汪汪你等我!你等我挨完揍就带你回家!”
邺澧:……这是有多喜欢“狗”。
两匹狼已经完全不想说什么了,放弃解释,蔫蔫的趴在燕时洵的怀里。
尤其是头狼,它感受着自己被井小宝揉乱的一身皮毛,突然发现了燕时洵好。比起下手没轻没重的小孩,它果然更喜欢燕时洵!
——特别是当这小孩是阎王,执掌死亡,它想打都打不过的时候。
另一匹狼更是疯狂往燕时洵的怀里钻,被惊吓到了一样寻求安慰。
看得燕时洵眼神复杂:“我刚刚还帮你们解释,你们是狼不是狗。但你们现在这做派,真的让我很难解释得清了。”
头狼人性化的心累长叹一口气:随便吧,累了,幼崽果然最不可理喻了——谁疯了吗?竟然让幼崽当阎王!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指了下自己:“我让小宝做阎王的,他很适合。”
头狼:……果然,有什么家长就有什么幼崽。
它回头看了眼还眼神亮晶晶看着它的井小宝,明知道这崽子是阎王,但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算了,复活就复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