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燕时洵等人借宿的房屋在村子外面,距离村子颇有一段距离。
在他还没有看清村子里的情况时,比起视觉先到达的,是嗅觉信息。
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草木被折断的青绿气息,使得这气味极具攻击性,几乎可以令人很快就意识到,村内变故,绝非寻常。
燕时洵顾不上冷风顺着没有穿好的衣衫打透进来的冷意,立刻严肃下了面容向村子里快步走去。
越靠近村子,血腥味越是浓郁,甚至可以看到四溅开来的斑驳血迹,就喷在光秃秃的枝干上。
路边的草垛上,更是赫然印着一个血手印。
当转过拐角后,大片大片的红色,刺痛了燕时洵的眼眸。
——下午第一次见面时还活蹦乱跳的村民们,现在却一具具横倒在地。
所有人的脸上都残留着惊恐的神色,瞪得大大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们横七竖八的交织倒在大片的血泊里,像是在逃跑的时候被某个存在杀死,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浸透了鲜血,在寒冷刺骨的夜里,渐渐失去温度。
不仅这个村中央的小广场上如此,燕时洵发现,血液还一直延续到各个方向,指向村子深处。
好像他们本来是从家里惊慌逃出来,却最终没能逃过自己的厄运,死在了这里。
他利落的蹲下身,伸手去探过眼前十几个村民们的脉搏,在发现无一存活后,心脏慢慢沉了下去。
但村民们尚带着温度的尸体,让燕时洵意识到这件事应该才刚刚发生,或许村子里还有其他生还者需要帮助。
想着,燕时洵就起身向村里走去。
但是越是往深里看,燕时洵的神色就越是冷肃。
他看到,所有人家的土墙上,到处都遍布着血手印,密密麻麻像是几十上百人留下来的。
不仅如此,就连地面上,也凌乱的印着隐约而残缺的血脚印。
而整个村子,死寂无声。
燕时洵在听到尖叫声后,就立刻起身出门,却在往村子里走的过程中,再没有听到过一声喊叫。
该不会……
他的心里浮现出糟糕的猜测。
当燕时洵循着血迹的方向,一间间村屋推开看去时,眼前的景象却刺得他眼睛生疼,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死的远远不止外面那十几个村民,而是每家每户,每一个人,全都惊恐的倒在血泊之中。
燕时洵不肯放弃的一路查看下去,却还是在推开村尾最后一家的院门时,沉默了。
……整个村子上百口人,竟然无一存活,全都死在了这里。
大部分尸体还都穿着睡觉时的宽松衣服,惊惧的面容上,还残留着几分被冲开的睡意。
甚至有的人,就是死在床上的。
鲜血汩汩流淌,浸透了衣物棉被。
无人照看的火炉渐渐熄灭。
比冬夜的寒冷还要刺骨的,是尸体的温度。
虽然燕时洵不轻易插手其他人的因果,对于犯恶成性的人更是没有多看一眼的兴趣。
但这样大面积的死亡,还是让燕时洵有所触动,无法置之不理。
燕时洵撑着最后一户人家的门框站在门口,静静垂眼向脚下看去。
这户人家的孩子,就是之前那个心有不服想要挑衅他们,却反被他们吓住的青壮年。
但现在,他再也无法露出之前那样挑衅恶意的表情了。
他死在了这里。
手掌死死扣着门槛,用力到指甲都劈开混合着血液,整个人都以向外爬的姿势倒在地上,瞪得老大的眼睛早已经空洞无神,脸上却还残留着恐惧和渴望。
他想要逃跑,跑出这个屠杀现场。
只差一点,他就成功了。
可惜,却依旧被那东西追了上来,就杀死在距离成功不到一寸远的地方。
燕时洵注视了脚下的尸体几秒,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蹲下身伸手去拨开尸体的衣领。
果然,尸体的脖子和肩膀上,有着深可见骨的伤口。
更大的问题是,从这些伤口锯齿形的边缘来看,这应该是某个人硬生生咬出来的,以致于伤口血肉模糊。
这也是这人的致命伤,导致了他的死亡。
死因,颈动脉破裂。
燕时洵的手指悬在伤口上,僵住了。
这绝非寻常人的攻击方式,几乎不可能有人杀死其他人的时候,会采用这种硬生生咬断他人喉咙的方法。无论是用刀还是其他工具,都比这种方式来得更容易。
要么,攻击者对亡者有着极为深刻的恨意,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或者,造成这么大面积死亡的,根本就不是人。
而是……鬼。
燕时洵想起了村长讲给自己的那个百年前的故事,但村长现在自己也躺在村路上,满身被撕咬出来的痕迹,死不瞑目。
难不成,这附近的村子真的有诈尸一说?
会与废弃义庄有关吗?
燕时洵的眉眼间,满是冰冷锋利的戒备。
因为不久前燕时洵还在深度睡眠中,几分钟内立刻翻身起床,还走过这么远的路,又久蹲了许久,所以当他起身的时候,顿时觉得眼前发花,向前倾倒去。
好在邺澧一直都注视着燕时洵的动作,立刻眼疾手快的长臂一伸,环住燕时洵的腰身,顺势将他带进怀中。
“我没事。”
燕时洵伸手去推邺澧的胸膛:“如果我的猜测正确,村民们的死亡真的与废弃义庄有关,那我们就必须立刻回去了,其他人还在村外的房子里,恐有危险。”
虽然战将和阎王都留在那里,但燕时洵想要亲眼看着所有人平安无事,才肯安心。
但邺澧这次,却并没有按照燕时洵所说的往回程走。
他看上去并不担忧嘉宾们的情况。
燕时洵不由得皱起了眉,疑惑的看着邺澧。
“时洵,他们会死,是死在了因果之下,无论他们是死是生,都不过看苦主的怨恨,别人没有插手置喙的空间。”
邺澧平静道:“但其他人并不是,和我们一起来的其他人,和这里的因果无关,没有任何理由能杀死他们。”
“所以,不必担忧。”
邺澧微微垂下眼睫,轻声道:“聚集在这里无法离去的鬼魂,并不准备做超出因果的事情,不属于它们的因果,它们不取分毫。”
燕时洵捕捉到了鬼魂的字眼,立刻追问道:“你是说,确实和废弃义庄有关?”
但这一次,邺澧无法向燕时洵给出答案。
“抱歉,时洵。”
邺澧抿了抿苍白的薄唇,道:“我的埋骨地就在附近,并且那家伙就在不远处……”
能够将自己看得透彻而不留情面的,只有大道。
即便是鬼神,也无法看清自己。
在埋骨地附近,鬼魂至凶至弱。来自尸骸中残留的情绪,会严重影响鬼魂本身。
邺澧在这里,依旧能够看到寻常人乃至神仙也看不到的东西。
但是那些杀了村民们的鬼魂,却似乎与邺澧的尸骸有关,遮蔽了邺澧对它们更多的探查,让他无法回答燕时洵的问题。
燕时洵并没有紧追不舍,他只是点点头,反过来安慰邺澧道:“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问题。能了解情况到这种程度足够了,最起码我们现在能够肯定,这里确实是你的埋骨地了。”
说着,燕时洵的神情慢慢严肃了起来。
他站到邺澧对面,郑重的向他询问:“阎王所说的,是真的吗?只要找到你的尸骨,你就可以成为大道?”
邺澧本以为燕时洵的安慰是心疼他,刚刚心中一喜,甜滋滋的觉得时洵对他也并不是没有感情。下一刻,他就被燕时洵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愣在了原地。
伸出去想要悄悄去握燕时洵的手,也扑了个空。
邺澧的眉眼顿时垂了下来,显出几分委屈来。
不过,他还是肯定了燕时洵的问题。
“确实如此。”
邺澧没有遮掩有关于自身的真相,他注视着燕时洵,眼神柔和:“我在登位鬼神的刹那,就已经舍弃了代表生前和凡人经历的过往,以此来证心意坚决不可动摇。”
“不仅是我,很多神仙也是如此。但这种做法,相当于舍弃了过去。”
“但是大道,却是必须要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交汇。跳出三界五行,斩断一切纷乱干扰,才能以最严苛却公正的态度,来面对万物生灵,不偏不倚。”
旧酆都消亡的那一瞬间,西南终于得以并入酆都的管辖范围。
这也代表着从此往后,整片土地的死亡和审判,都彻底由邺澧执掌。
在感受到回到自己手中的力量和权柄的同时,邺澧也看透了大道的想法。
阴阳乾坤,无一不是二者平衡,此消彼长。
大道最擅长的,就是平衡。
在生与死的极端中,取最平衡中庸的那一点。
邺澧很清楚,如果是以前,大道不会任由力量尽数归拢到他手里,只会想办法制衡。
一如他以酆都和地府来制衡死亡。
但是这一次,大道却任由所有的力量归于酆都,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又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邺澧懂了——大道不再想要平衡的中庸。
它想要的,是能够撑起天地的绝对力量。
邺澧虽然不曾言说,但心中却剔透。
“一旦我找回尸骸,并接纳它的存在,就相当于拥有了我的过去。到那时……”
邺澧轻轻垂眼,好像一眼得见天地与万物生灵。
燕时洵在短暂的惊愕后,立刻重新收敛好了情绪,严肃的向邺澧问道:“那你的想法呢?你想要成为大道吗?”
“虽然路星星伤势危重,确实要以生机来救。但是邺澧,我绝不容许我对星星的责任,成为大道绑架威胁你的筹码。”
想到可能的真相,燕时洵的神情冷了下来,眉眼锋利如刀:“即便是大道,也不可能让我去做不喜欢的事。它若逼我。”
他冷笑:“我不介意再一次改换天地。”
邺澧静静看着身前的燕时洵,觉得那一瞬间,他连呼吸都遗忘了。
他的爱人,说要为他改换天地,镇压大道……
邺澧苍白没有血色的肌肤浮现出微粉的红晕,就连温度也极具上升,但他对这些都毫无感觉,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燕时洵身上。
他的呼吸慢慢开始急促起来,抿着唇时依旧止不住流露的笑意,心中好像燃放着不停歇的烟花,血管中奔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嚷着对燕时洵的爱意。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呢?
天地千年万年,生死轮回,却也只有燕时洵一人,璀璨到令他无法移开眼。
唯一的……
邺澧的眉眼间满是笑意,眸光如春水波澜,层层荡漾。
他现在看起来,哪里像是传闻中冷酷公正的酆都之主?
分明就是陷入了深切爱恋之人。
“邺澧,你自己本身的意愿,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燕时洵直视着邺澧,一字一顿的道:“只要你说,你不想成为大道,我们现在立刻找办法离开。”
“你无需有任何顾虑,路星星也并不是没有其他可以救的方法,我也绝不接受大道的威胁。”
“对我而言,只有你是最重要的。”
邺澧缓缓睁大了眼眸,心神慌乱如同坏掉的电路,让他的思绪一片空白,根本听不到其他声音,视野中也再容不下其他存在。
他听到他的爱人说——
“你最重要。”
邺澧垂在身侧的手掌都在抖,甚至不敢伸出去触摸燕时洵,确认现在的真实。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了唯一一个想法,就是他那个对于爱意总是迟钝的爱人,终于回应了他的爱意。
并且是以如此热烈的方式。
那一瞬间,邺澧简直想要大笑,将自己与燕时洵的故事说给世间每一个鬼魂,每一个生人听,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深切爱着燕时洵,让大道看看,燕时洵爱自己。
没有任何人或事物,能够插手在他们中间。
除此之外,其他所有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邺澧上前一步,缓缓伸出手臂,将燕时洵拥入怀中。
“既然人间有你,那我成为大道……又何妨?”
他垂下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原本低沉的声线都流淌着蜜糖般的轻盈甜蜜。
酆都曾经数次将大道拒之门外,中门紧闭,甚至不肯见大道一面。
无论是撑起大道,还是成为大道,邺澧都丝毫不感兴趣。
他早在千年前,就认清了生人与驱鬼者的劣性。即便他一次次想要给人间机会,但人间回应他的,只是一次比一次深的失望。
婴孩啼哭,妇人嘶吼,女子在哭泣。
公道被弃之如敝屣,正直者死于正直。
邺澧失望透了。
那双旁观人间的眼眸中,终于失去了温度,只剩下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审判。
可是直到现在,邺澧才终于知道,那是因为他曾经看到的人间,没有燕时洵。
有他在,便月明风清,即便身处令世人绝望的死局,也美好得不可思议。
邺澧环抱着燕时洵,满足的喟叹。
还有什么能比他怀中的珍宝更加璀璨的呢?
没有了。
燕时洵感受着从邺澧胸膛间传来的低低震动,耳边传来的笑声让他觉得痒到想要伸手去推开邺澧。
但是他的手刚搭在邺澧的手臂上,犹豫了一下,又放开了。
算了。
燕时洵想,邺澧大概是在因为被安慰而感动吧?反正在这件事中,作为一切中心的邺澧确实是最关键重要的存在,让邺澧多开心一会也无所谓。
他眨了眨眼眸,思绪开始放空,思考起废弃义庄和埋骨地的事。
至于邺澧的想法……
燕时洵:邺澧毕竟是当事人,他当然重要。
邺澧:时洵说,我对他而言最重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