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老人能够看得出来,这个“迷路”到自己家门口的年轻人,是个生魂。

但他以往所认知中的生人,都是诚惶诚恐畏惧鬼神的模样,多是逆来顺受,连酆都明显不对等的评判规则,都敢怒不敢言。

他虽然对那样的状况无奈,却也很清楚生人确实没有与鬼神抗衡的力量。

不过也正因为此,老人对生人留下了善良却胆小的评价。

可他万万没想到……时代变了!

就连人间的驱鬼者,都不是他印象中的模样了,更何况是燕时洵这样在驱鬼者中特立独行的存在。

老人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一个后生小辈骗过去了。

——害怕个鬼!这小子刚才全是装出来的,就是在骗他呢!

老人气得呼呼直喘,手掌发力几乎要把扶着的门框捏碎了。

燕时洵看到了老人反应过来被骗后的愤怒,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他单手插兜,另一手端着茶盅,遥遥向老人举杯示意,然后轻笑着迈开一双被西装裤包裹得笔直的长腿,从容走向老人。

“感谢你的招待,走吧。”

他在门前站定,看着扶着门挡住去路的老人,歪了歪头:“怎么,鬼差也想要否定自己说过的话?刚刚不是还在热情的邀请我?”

“世风日下,鬼差心不古啊。”

燕时洵缓缓摇头,啧啧感慨着。

被燕时洵一语道破身份的老人,瞳孔瞬间紧缩。

他震惊的看向燕时洵,愣愣的回不过神。

这个身份……已经被埋没了千年之久,在漫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在呼唤起这个身份,就连曾经知道的人和鬼,都已经尽数死亡,只剩下他一个。

怎么会……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老人严肃下面容,目光冰冷的看着燕时洵。

短短一段时间内,他的心绪大起大落,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就一直跟着燕时洵的步调走,完全被燕时洵牵动着情绪的起伏,再也不能像最开始那样悠闲的喝茶抠脚了。

燕时洵也任由打量,大大方方的站在老人面前让他看,纯善又无辜,好像真的是个再诚恳不过的年轻俊后生。

唯有那双被微垂下的浓密眼睫半遮掩住的眼眸里,荡漾起笑意的波纹,隐约透露出几分真实。

他一点点的放出自己手里掌握的信息,精密掌控着节奏,让对方摸不准自己到底知道多少真相。

想要看清他的底细,就必须跟着他的节奏走,让对方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将主控权交到了他手里。

就算对方反应过来这是一场骗局,燕时洵也完全无所谓。

这本来就是阳谋。

——因为对方是鬼差,对旧酆都的深刻眷恋,就是他最明显的弱点。

所以,对方就算看透了这是做出的局,再无可奈何,也只能主动踏进来。

被他人看透了心理,掌握住了弱点,就会有这样的风险。

燕时洵不紧不慢的从四面围堵,让眼前这位旧酆都鬼差无路可退,明知前面是坑,也只能硬着头皮跳进来。

他慢悠悠的站在鬼差面前,耐心的等着鬼差自己多琢磨一会。

然后……鬼差就会发现,唯一仅剩下的,就只有他留给鬼差的那条路。

老人看着燕时洵的眼神极为不善,他把牙磨得咯吱吱作响,令人牙酸。

但是好半晌之后,他却也只能不情不愿的松开了扶着门框的手,侧身让出空间,示意燕时洵进去。

“要吃饭就吃,那么多废话。”

老人没好气的从鼻孔喷了口气,不想再看到燕时洵那张俊脸徒惹自己生气又不能揍两拳出气,就只能转过身气哼哼的往里面走。

但从燕时洵的角度看,老人现在的背影,简直就像是他曾经瞥过一眼的动画片里的猫,外强中干。

他笑着摇了摇头,抬腿迈进了小屋里。

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乱葬岗的天空一直阴沉低垂,不见阳光。

而这处像是被随手搭建起来的简易小屋,采光就更是糟糕。

昏暗的房间狭小逼仄,灰尘在零星透露进来的光线下浮浮沉沉,一眼望去,就是一片灰暗,死寂看不到希望。

好像屋主的心境,也影响了房屋的模样,暮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机。

燕时洵曾经在穷困的山村,见过这样的屋子。

但当屋子的主人是曾经地位很高的旧酆都鬼差时,就显得极为违和。

燕时洵站在房屋门口,一边听着老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一边不动声色的环视着眼前屋子里的布局。

房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底。

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摆着简陋的床铺和桌椅,厨房也就连在旁边,但凡有点空闲的空间,全都塞满了一卷卷书籍一样的东西。

虽然看不清上面到底写的什么,但从侧面来看,古旧的纸张早已经泛黄散开,似乎一碰就会碎成一片纸灰。

和外面院子里的浓重生活气息有些不同,房间里看起来更像是心有执念之人,在不肯放弃的追查着什么。

连生活都顾不上,没有时间去打理自己的日常,所有的时间都被屋主用来翻阅这些塞满了房间角落的书卷,想要从里面找到些什么。

——从房间的布局和物品中,也能很清晰的看出屋主的性格和处境。

但最吸引得燕时洵侧目的,是房间里的那些家具,并非是由木头打造的。

光泽而凉滑,泛着老旧的黄。

是骨质。

无论是柜子还是桌椅,都带着一段段的骨节凸起,很像是用人类的大腿骨和肋骨打磨而成的。

也只有这些东西,才让燕时洵有了些实感,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哪里。

不过这并没有让燕时洵多惊讶。

毕竟这里是旧酆都的下层地狱,外面的乱葬岗上没有树也没有石头,最多的材料,就是随处可见的骨头。

作为旧酆都鬼差,随手使用这种材料才是合情合理的,正与他猜想的一样。

燕时洵感兴趣的挑了挑眉,他走进房子里,随手将手上的茶盅放在骨桌子上,然后很自然的拿起了半摊开在桌面上的书卷,好像真的只是无所事事的闲逛。

只是在拿起书卷后,燕时洵才看到被书卷压在下面的桌面上,嵌着一张骷髅鬼面。

没有了眼珠的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两个黑洞直直的向上看去,像是来自死亡的凝视。

毫无防备的对上这么一双眼睛,燕时洵却只是在稍微惊讶之后,就立刻重新恢复了笑容。

他甚至笑眯眯的向骷髅挥了挥手。

那副悠闲的姿态,简直就像是在别人家做客的时候看到别人家养了宠物狗,于是随手打个招呼逗一逗一样。

骷髅:“…………”

鬼面的上下颔骨不自觉张开了一条缝,像是因为震惊而长大了嘴巴。

随即,它努力的扭动着头骨,想要在桌面上向老人的方向看去,惊恐的问问老人,这到底是个什么生物!

骨头相撞,发出了咯咯的轻微声响。

老人嘟嘟囔囔的指桑骂槐,却也耳朵动了动,敏锐的听到了从旁边传来的声音。

他轻描淡写的抬头瞥了一眼,就继续低下头,狠狠用力的处理手底下的食材。

他还在碎碎念念的骂着,嘀咕着“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尊老爱幼”、“说谎应该下地狱才对”、“尤其是骗我这一把老骨头的家伙”。

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燕时洵的动向一样。

燕时洵眼角的余光瞥过老人,也注意到了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他心中无声轻笑,知道老人应该也在好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想要借由这件事来探探他的底,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

他们一人一鬼,现在都对彼此之间的不寻常之处心知肚明,各自在用着自己的方法,想要从对方那里试探出什么来。

谁先漏了底牌,谁就输了。

燕时洵很清楚,但他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修长的手指顺着泛黄的脆弱纸张向下,一字一句的看清了书卷上的每个字。

得益于李乘云丰富的藏书古籍,燕时洵对所有的字体和旧时的措辞都适应良好,无论是怎么古老的书册,都没有阅读障碍。

因此,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本书并非什么书籍,而是曾经旧酆都使用过的名册。

就如同民间传说中的生死簿,谁的名字在上面,阴差就会来抓他走。

但是对于阴曹地府来说,所谓的生死簿,其实就是工作笔记,让阴差知道自己被安排的工作内容有哪些。

而此时被燕时洵拿在手里的,就是曾经旧酆都在千年前使用过的名册。

判决虽然由北阴酆都大帝来做,但是实际执行的,都是下面的鬼差,这名册就相当于是他们的工作日记,记载着某年某日,于某处的某个人因何而死,犯下何等的罪孽,对应要处以什么样的惩罚。

燕时洵掀了掀眼眸,视线从周围那些被塞在角落里的书卷上划过。

都是与他手里的名册一样的制式。

看来,这位鬼差在回到旧酆都之后的年岁里,一直都在搜集着当年的名册,并且一卷卷翻看。

燕时洵不了解曾经的旧酆都,但是他身边是有人可以询问的。

无论是身为阎王的张无病和井小宝,还是酆都之主邺澧。

从他们那里,燕时洵对于阴曹地府的一应疑惑,都可以得到诚恳详尽的解答。

虽然之前燕时洵并不知道张无病是阎王残魂转世这件事,但是因为井小宝刚接手地府,虽然他的力量足以支撑起地府的运转,但毕竟死的时候年龄太小,现在又玩心重,所以燕时洵担心他无法处理好地府繁杂的事务,考验过井小宝好几次有关地府的功课。

而通过井小宝磕磕巴巴的心虚叙述,燕时洵听得多了,也大抵知道了地府这种地方是如何运转的。

对于每个阴差来说,它们都有自己要做的工作。

为了防止阴差插手人间事务,扰乱阴阳,所以它们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却不知道别人的工作内容。

也就类似于现在的保密方式。

这套工作方法,是上任阎王留下来的,在他死亡后的一百年间,使得地府依旧有序运行。

如果不是后来,一部分阴差因为久无监管而对地府的力量垂涎,因此监守自盗,使得地府动荡。那按照上任阎王留下来的这些安排,是可以支撑地府继续运行下去的。

井小宝用他聪明的小脑瓜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更好的方法。于是他一拍胖爪爪,愉快的决定沿用上一任阎王留下的所有东西,然后快快乐乐的扑去地狱找厉鬼玩耍了。

那时燕时洵只觉得又气又好笑。

但现在,知道了阎王和邺澧之间在千年间互相制衡的关系后,他心里有了别的猜测。

酆都和地府,采用的应该是类似的工作方法。

不论鬼神如何高居神台,去人间将鬼魂羁押到阴间的,都是阴差鬼差。

这套方法,确实可以保证它们的工作有序进行。

但很显然的一件事是,以邺澧在千年前的愤怒来看,当时参与到那一场战斗中的旧酆都鬼差,不会被战将放过。

更何况在战将看来,那些旧酆都鬼差身上同样背负着因果,间接使得怀着怨恨而死的鬼魂无法复仇,所以没有留下它们的必要。

所有参与了战斗的旧酆都鬼差,都尽数死在了千年前的战场上。

而白姓先祖,是在家门口捡到的濒死鬼差。

按照白师傅所言,白姓先祖又是在进入西南密林的时候,被途径密林离开西南的鬼神所救……

燕时洵的思绪转了一圈,微微皱起了眉。

他猜测,当年救下白姓先祖的,是刚刚杀死了北阴酆都大帝的邺澧。

但以邺澧的行事风格来看,他不会无缘无故的发善心,放过某一个鬼差。

光是从阎王对千年前事情的叙述中,燕时洵就能够感受到邺澧当年的愤怒。

又何况是身为当事人、正在怒气头上的邺澧。

不会有旧酆都鬼差,能从战场上逃离。

它们都为曾经的高高在上而付出了代价,因果循环,它们从前如何冷眼看着鬼魂哭嚎乞求一个复仇的机会而无动于衷,那时它们就如何哭嚎着求十万阴兵放过它们。

却最终还是被满怀愤怒的忠诚将士们,重重挥刀向下,斩碎了魂魄。

既然如此,那当年逃脱了已死,并且倒在了白姓先祖门口的鬼差,就必定不是在旧酆都负责战斗的。

可能是后勤,又或是文书。

燕时洵不清楚。

但是单看先祖房间里堆积如山的书卷,燕时洵就看得出来,鬼差在旧酆都失势后的一片混乱中,想要搜集这些原本不是自己工作内容的资料,又多不容易。

况且,那些书卷的泛黄程度多有不同,有些保存完好,有些已经破破烂烂,看起来经历过不少磋磨。

鬼差应该像是老鼠搬家一样,一点点从废墟中找到了这些书卷,带回家,想要从当年的名册里翻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

燕时洵眸光暗了暗。

他注意到自己手中的名册上,有一个人的名字,被鬼差圈了出来。

是一个死在千年前的人。

死因是,战死。

罪名是……仇恨。

燕时洵蓦地想起邺澧在千年前的那一战。

他见过跟随在邺澧身后的十万阴兵,那都是生前追随邺澧的将士,和邺澧一起战死在沙场上,从人间追随到阴间依旧忠诚不变。

这个被鬼差格外关注的亡者,是那十万阴兵中的一员吗?

燕时洵仔细而迅速的翻看过整本书册,发现很多个名字都被鬼差圈了出来。

这些人姓氏各异,出生地也各不相同。

但却有着鲜明的共同点。

——他们都于千年前,在邺地,战死。

罪名,仇恨。

……也就是说,这些人,真的都是当年追随邺澧的将士。

燕时洵翻过书页的手指一顿,脊背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

鬼差搜集这些死亡名册的目的,是找出当年追随邺澧的人都有哪些,或者是查看他们的罪名,想要知道他们当年为何要攻打旧酆都?

燕时洵首先排除了鬼差想要复仇这个可能。

鬼差在被白姓先祖救回家之后,不仅没有对白姓先祖做些什么,还馈赠了他大量的黄金,将曾经战场上和酆都里的事情编成了鬼戏,教给了白姓先祖,任由他传承下去,并没有干预。

一个想要复仇的鬼,不会如此平和且有条理。

那……难道是鬼差想要知道,旧酆都败落的真相吗?

毕竟无论怎么看,当年身为一介凡人,根本没有接触过鬼神之事的邺澧,实在是不应该战胜北阴酆都。

即便是千年后的今天,主流的看法依旧是凡人不可以抗衡鬼神,燕时洵从来都只看到那些同行们毕恭毕敬的供奉,没见过哪个驱鬼者踩着神像破口大骂的。

毕竟那些人还要指着四方鬼神借力以驱除邪祟,保生人平安。

又怎么会得罪鬼神。

可偏偏,所有人都不认为能成功的事情,成了。

即便是阎王不久前对燕时洵重新提起千年前的旧事时,也是一副感慨又惊奇的口吻。

没有任何人神鬼看好邺澧,所有人都在等着看邺澧的笑话,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战将,到失败的时候会如何的悔不当初。

可惜,所有人看乐子的想法都落了空,结果令所有人神鬼震惊。

邺澧不仅战胜了北阴酆都,还正大光明的得到了天地的认可,甚至从大道那里剥离得到了旧酆都不曾拥有的权柄,成为了执掌死亡和审判的酆都之主。

身处于漩涡中心的旧酆都鬼差,应该是最震惊的了。

如果鬼差是想要重新复原旧酆都败落的真相,倒也说得通。

燕时洵的眉头微皱,眼眸中满是慎重。

他忽然发觉,有视线在隐晦的落在他身上。

借由着散落下来的发丝半遮着面容,燕时洵很好的将自己在沉思间不小心泄露的一丝情绪,重新掩盖在平静之下。

他定了定神,将自己从千年前的旧事中抽离了出来,重新将注意力聚集在老人身上,准备应付老人对自己的怀疑和试探。

燕时洵不怕老人试探。

应该说,这才是他引导着老人必须要做的事情。

如果老人不表达,就不会流露出破绽,那样的话,老人本身就是铜墙铁壁,无法让燕时洵看到任何一丝泄露出来的信息。

但燕时洵还想要从老人那里知道,有关于李乘云和乌木神像的事情。

以及,有关旧酆都的秘密。

虽然燕时洵与李乘云之间的因果,并没有将他指引向李乘云的所在地,而是让他在乱葬岗遇到了曾经的旧酆都鬼差。

但是燕时洵很快就意识到,这是知道如何彻底毁却旧酆都的绝佳时机。

既然老人当年不是旧酆都负责战斗的鬼差,千年来又查阅了如此巨量的书册,那他必定对旧酆都的情况心中有数。

或许,在旧酆都衰落苟活的现在,也只有老人才知道这件事了。

燕时洵这样想着,心中很快就打定了主意,然后唇边勾起一丝纯善的笑意,缓缓抬起头,坦荡的向着视线的来处看去。

老人在与燕时洵对上视线的瞬间,没忍住暴露了一丝错愕,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平静的转回视线,继续手里准备饭食的动作。

他大概是没有想到,燕时洵竟然会在看书册入神的时候也如此敏锐,并且还敢大大方方的看回来。

“一点都不知道尊老爱幼的家伙。”

老人恼羞成怒,不高兴的嘟囔着:“看到我在这干活,也不知道过来帮把手,现在的年轻人啊啧啧啧,世风日下。”

燕时洵顿了下,在听到和自己刚刚说老人的话极为相似的句式时,眼中染上了真切的笑意。

没想到老人还挺记仇,一定要“报复”回来。

燕时洵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放松了肌肉,并不像刚刚那样对老人满是暗藏的戒备。

因为老人这样外露的情绪,燕时洵最起码确认了一件事——老人并不是站在他的对立面。

心思深沉想做坏事的人,不会如此轻易的就将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

口头上的场子也要找回来……更像是公园里的退休暴躁老大爷了。

燕时洵笑着摇了摇头,从桌子后面起身走向老人:“老人家,这可怪不得我,客随主便,你刚刚又是当家做主全权处理的架势,我怎么敢冒犯了你的权威。”

“这其实也怪你。”

燕时洵的神色很是真诚:“我还以为你就喜欢做菜呢,都没敢打扰你。谁能想到你还需要我帮忙?你又没说。”

老人:“???”

他本来因为燕时洵前一段的夸赞而逐渐翘尾巴的心情,重新摔了下来。

是不是离谱了,现在明明是我在指责你,为什么现在反过来变成你在埋怨我了?

他就眨了下眼睛而已,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况?

老人百思不得其解,并且因为心情的反复大起大落,都快要怀疑鬼生了。

一个生魂怎么可能如此熟练的戏弄他……难不成是真的有什么发生了??

就在老人逐渐怀疑自己的时候,燕时洵不紧不慢的走过去。

他扬手将身上的黑色大衣脱了下来,随手一甩,便利落的搭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随即,他漫不经心的将黑色衬衫的袖口摘了下来,随意放进口袋里,然后将袖子挽了上去,露出线条漂亮的紧实小臂。

“你看,现在你说了需要帮助,我这不就来了。”

燕时洵不由分说的站进本来就狭小的厨房,和老人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一尺。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燕时洵笑得真诚:“我想了想,老人家你这么善良的愿意收留我,我也不能坐着看你忙碌,还是要做点什么,才好报答你的恩情。所以说吧,让我做什么?”

老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生魂完全不按照他的预料出牌。

他随意指了指旁边的炉子,表情狐疑的随口道:“生炉子,你行吗?”

燕时洵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

在满是黑灰色炉灰的小炉子下面,一截白生生的指骨从里面露了出来,无力的被掩埋在炉灰之中。

被老人当做柴火引燃的,竟然是人的尸骨。

燕时洵平静的将视线移向旁边,就看到在炉子旁确实堆放着几根骨头,看起来像是人的臂骨。

老人紧紧盯着燕时洵的脸看,想要从上面找出些他被吓到了的证据,这样他才有种出了口气的心满意足感。

不过老人没料到的是,对于燕时洵而言,这种场景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作为驱鬼者本就要与鬼怪打交道,更何况燕时洵一个恶鬼入骨相,再加上身边还有一个比缺德导航好用得多的张无病。

简直产生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燕时洵虽然年轻,但他见过的邪祟数量和质量,恐怕是很多驱鬼者整个门派加起来也比不上的。

更别提南溟山处理尸骨的方式之一,就是让长寿村村民把尸骨当柴烧。

燕时洵都已经司空见惯了。

于是他点了点头,没有半点犹豫的走过去,利落的将尸骨拖过来,双手握住骨头的两端,猛地一用力,就听“咔嚓!”一声响。

骨头被折成了两半。

老人“嘶——!”了一声,觉得自己牙疼。

燕时洵面不改色的蹲下身,将手里的骨头塞进炉膛里,然后回身问老人怎么打火。

老人的神情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去过人间了,他这是和人间脱轨了吗?

现在外面的人,都这么恐怖了吗?看着这种用同类骨头烧火的行为,半点负面情绪都没有就不说了,竟然还接受良好吗?

老人的脸上带着一种不真实感,愣愣的将火折子递给了燕时洵,呆愣的看着燕时洵动作数量的生火,炉膛里很快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烧火声,橘红的火光映亮了昏暗的房屋。

在这一刻,老人对于燕时洵的真实身份多了无数次猜测,甚至怀疑燕时洵是不是阎王,或者是什么厉鬼头子。

要不然怎么既知道千年前的新旧更迭,又能面不改色的做这种事情?

老人甚至觉得,燕时洵是个生人的这种猜测,才是最不靠谱的。

“老人家,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燕时洵平静的注视着眼前的炉火,火焰跳跃着倒映在他的眼眸中:“就没想过要从这里搬走?”

“虽然旧酆都有自己的一套规则,但以你对旧酆都的了解,想要离开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老人被燕时洵问得一愣,随即,他苍老的眼睛黯淡了下去,似乎因为想起了什么而伤神。

“故土难离,落叶归根……哪里是那么好走的。”

老人叹了口气,在触及自己耿耿于怀的事情时,再警惕也不由得流露出了一丝真实情绪:“毕竟我也是酆都的鬼差啊,本来就应该与酆都共存亡。”

燕时洵的唇角微不可察的勾了一下,在老人根本没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唇角垂向下,做出了一副理解的关切模样。

“确实,如果连你也走了的话,就再也没有谁能守住旧酆都了吧。”

“不过,你把时间全都耗在这种事情上,有意义吗?”

燕时洵的语气夹杂着悲悯的同情:“守着一堆尸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这座城池早就已经没有了主人,就算一直苟延残喘,但也总有被大道发现的时候吧?”

“难不成你真的想和旧酆都一起灭亡?”

燕时洵道:“明明你早就已经获得了自由,也该为自己想想了吧。”

老人手中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他站在灶台前,仰起头感慨般看向屋顶。

“后生,你年轻,你不懂……”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能离开,还有事情要做。”

燕时洵诧异的挑了下眉。

他能听得出来,老人并没有骗他,而是真的已经有计划要做什么,并且目标清晰。

对人而言,最能激起对方解释欲的,就是用错误的说法去质疑。

老人那句“落叶归根”,就已经帮燕时洵印证了他的身份。

即便作为旧酆都鬼差,不仅不想复仇,还守着旧酆都说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并且一直在调查邺澧……

难道,老人也察觉到了鬼道将生,想要阻止?

毕竟当他说起旧酆都会消亡在大道之下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老人撇了撇嘴,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的模样。

鬼道将生这件事,是他师父很多年前就已经预料到的,而现在看,鬼差也知道。

他师父又在白纸湖消失过,再出现的时候,就是死亡之时。

燕时洵不相信巧合。

他合理怀疑,自己被因果引向鬼差,是因为他师父曾经与鬼差接触过,而他师父希望自己与鬼差之间没有完成的事情,能由他来接手。

李乘云的死亡对于燕时洵而言过于突然,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

但是他毕竟与李乘云朝夕相处,得李乘云教导了那么多年,他最开始尝试摸索人的心理时的实验对象,就是李乘云。

只要能找到线索,那对于燕时洵来说,想要猜到师父死亡前的真实想法,不难。

燕时洵的思维转过两圈,立刻调整了语气,做出一副低落的怀念。

“您这样,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燕时洵垂下眼睫,平静的声线下难掩难过的情绪:“我师父,和您很像。”

师父?

老人诧异的回头看向燕时洵。

他既迷惑于燕时洵为何突然对他改变了态度,甚至用上了尊称,要知道这小子刚刚对他可是你来你去的。

但同时,他也在纳闷,怎么自己的猜测竟然是错的?有师父,那就不是阎王或者厉鬼了吧?

不是被伪装成生魂的厉鬼,而是真的从外面进入到旧酆都的人……完了!

老人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

鬼道真的开始在外界生效了!

“我师父曾经说预料到鬼道将生,他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也和您一样,他有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情。”

燕时洵垂下头,散落的发丝间隙中,看不清他的神情:“您没有失去酆都,我却失去了我的师父。”

老人愣愣的看着燕时洵,就算他有所防备,却还是不由得被燕时洵的情绪所感染,真切的为他而感到难过。

因为燕时洵真情实意的将老人和师父做比,所以老人在这份真切情感的渲染下,竟然觉得自己好像就是燕时洵的师父。

他看向燕时洵的眼神,也慢慢柔和了下来,不再像刚刚那样戒备。

老人长长叹息了一声:“虽千万人……吾往矣。”①

“你师父,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向理想者诉说理想,向坚守道义之人宣扬道义。

再坚硬的盔甲,也有薄弱之处。

而一旦被人摸透了心理,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判断出哪里是薄弱之处,然后集中发起攻击,令对方的一切心理防线,溃不成军。

在燕时洵有意识操纵情绪之下,一张一弛之间,老人在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立场就已经开始偏向了燕时洵,站在了燕时洵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燕时洵勾了勾唇角,继续道:“但是我师父没能成功。”

“天地无情,我师父死在了大道之下。”

“但是他没有做完的事情,我这个做弟子的,要接过来,挑在肩上,继续完成他生前的愿望。”

燕时洵缓缓仰起头,认真的看向老人,郑重的询问道:“所以我来到这里,向您寻求帮助。”

“您或许觉得,我一个生人想要做这种事情很可笑,但请恕我坚持。”

“酆都更迭,群鬼哀嚎。而如何大道更迭,只会造成更多更多数不过来的悲哭,一如当年酆都之战后的狼藉……您想看到昔日的景象重现吗?”

“所以,请帮帮我。”

燕时洵缓缓站起身。

他伸出还沾着炉灰的手掌,伸向老人,郑重的道:“拜托了。请让我们一起,完成这件事,不让曾经的景象再次上演。”

真实的情绪才最为打动人。

燕时洵虽然操纵着谈话的节奏和走向,让这位如今仅剩的唯一一位旧酆都鬼差,在没有察觉的时候,就走进了他的布局中。

但是他在说起李乘云时的情绪,都是真的。

真真假假之间,即便再经验老道的鬼差,都被燕时洵唬住了。

老人低头看着燕时洵伸过来的手,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握上去,而是在思考着什么。

燕时洵也丝毫没有被晾着的尴尬之感,而是一副程门立雪的架势,只要老人不答应,他就一直坚持。

良久,老人才哑着声音问:“你师父……是李乘云?”

果然!他师父当年,确实来过旧酆都,还与鬼差碰过面。

燕时洵心头一颤。

他做出惊讶的神情:“您认识先师?”

“李乘云……还有弟子的吗?他完全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老人闭了闭眼,叹息道:“何止是认识,何止是认识!”

他抬起枯瘦的手臂,指向窗户外面的一座座尸山,向燕时洵道:“看到外面的尸体了吗?”

“那些都是酆都在数千年的时间里,累积下来的鬼魂。”

而他和那位白衣居士就站在尸山旁,看着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做出了决定。

——阻止鬼道的降生!

绝不可以,再让旧酆都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燕时洵猜错了一件事。

老人虽然怀念旧酆都,却从来不想让旧酆都重立。

“失德之君,不可立。”

老人看着燕时洵,目光坚定:“既然已有新的酆都之主取而代之,那就已经证明了天地的判断,对于万千亡魂而言,新酆都才是正确。”

“后生,你很厉害,我好像什么都没说,就已经被你看透了太多。如果李乘云真的有弟子,那应该就是你这样的孩子。但是。”

老人顿了顿,才道:“你说错了一句话。”

“我从未站在过旧酆都的立场上。我与……那位新的酆都之主,有因果。”

他垂眼,仿佛在回忆:“酆都之主,救了一个凡人,而那凡人,救了我。”

当鬼差在村屋简陋的床上睁开眼,好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又是怎样的状况。

他归属于旧酆都,而旧酆都已经灭亡。

在他的认知中,他应该随着旧酆都一起灰飞烟灭才对。

可现在,他却依旧存在于人间。

鬼差从热情的白姓先祖那里得知了前因后果,然后他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是应该恨新的酆都之主的。

如果没有新酆都,他也不会像丧家犬一样,沦落到重伤无法动弹的地步。

但是随着在白姓先祖家中养伤的岁月一点点过去,失去了力量的鬼差,第一次以凡人的视角看待人间。

他意识到,人是会对死亡产生怨恨的。

任何伤害导致的无辜枉死,都可以成为人死后的正当复仇理由。

就像是他在刚醒来时,仇恨着新酆都那样。

可,当鬼差调换了立场,站在以往鬼魂的位置时,他才忽然惊觉,以往旧酆都的规则,是如此的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纯粹的死亡,不允许任何仇恨污染。

可人不是泥塑的,鬼也不是!

如何能不对无端遭受的灾祸产生恨意?

那段时间里,鬼差思维一片乱糟糟的想了很多,在他疯疯癫癫的时候,白姓先祖一直悉心照料他。

鬼差被生人打动,也有了生人的温度。

他慢慢开始接受了新酆都的法则。

并且意识到,或许,旧酆都的灭亡和新酆都的拔地而起,都是因果的结果。

是天地之间的自然更迭。

“旧的既然逝去,那就应该存在于回忆里,不要破坏我对它的美好追忆。”

老人平静道:“后生,你猜错了,我从未想让旧酆都复活。新的酆都……才是未来。”

“但鬼道不是。”

老人冷笑:“鬼有鬼道,人有人道,各行其道,不外如是。”

“想要越界者,天地之间人神鬼,共诛之。”

老人抬头看向窗外,好像看到了曾经他和白衣居士立下誓言的那一天。

他躲藏在地狱之中,也是为了借由众多魂魄隐藏自己,不让已经诞生了神智的城池发现自己真正的目的,阻碍他的计划。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敲响他的家门。

白衣居士拢袖站在门外,长身鹤立,笑吟吟的向他一点头,从容邀请他通行。

“我想起来了!”

老人突然大叫了一声,指着燕时洵道:“你肯定是李乘云是弟子!”

“你们这对师徒,连借口也是一样的敷衍啊!”

“你师父当年也说他是迷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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