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被阎王喊住,听他说起旧酆都鬼魂之事的时候,眉头越皱越紧。
他没有想到,千年前的魂魄竟然是这样划分的,那些“恶鬼”就算心中怨恨,也无法改变现状。
“地府刚恢复运行不久,井小宝那个小鬼,燕时洵你很清楚,他是个贪玩性格,还是新登位鬼神。虽然撑起地府可以,但论及旧酆都里的千万鬼魂,就不够看了。”
阎王故意做出一副叹息怜悯的模样,侧眸看向街道两侧倒伏满地的鬼魂。
燕时洵循着阎王的视线看过去,恰巧怯生生抬起头看过来的浑身流脓满是污血的妇人,也与他怼上了视线。
那双盛满血泪的浑浊眼珠,早就已经被掏空了希望,只剩下一片混混沌沌的绝望。
死与生皆不能,无法逃离这片地狱。
可那眼睛里,并没有贪婪和恶意。
只有对自身的哀叹和怨恨——怨自己命不好,怨自己无力挽救。
燕时洵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不由得一愣,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
不疼,却有种难以言喻的难过。
酆都之内难有生人,魂魄更加能够体会,所有被深深埋藏的情绪,都会更加容易的被其他魂魄感知到。
燕时洵知道,他这是体会到了那妇人的情绪。
可让他觉得诧异,却是因为他没从那妇人身上看出任何作恶的迹象。
常与穷凶极恶之人打交道,就能轻而易举的分辨出,谁是真正的恶人,谁只是个可怜人。
在那妇人的眼睛里,燕时洵没有看到对于他人的冷漠,或是对于血肉的贪恋和对外界的憎恶。
妇人流着脓血的眼睛里,只有无穷无尽的自责。
燕时洵怔了下,向邺澧轻声问道:“这个人,她犯了什么罪?”
原本没有在意街边恶鬼的邺澧掀了掀眼睫,从善如流的看去。
仅一眼瞥过,就让邺澧微皱起了眉头。
却不是因为她身负罪孽而厌恶,而是对她生前死后遭遇的愕然。
“她一家被山贼屠杀,因为心有怨恨,所以被旧酆都押入苦牢。”
不过是去了一趟集市,等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村中遍地横尸,自己一家老小死不瞑目,孩子被剁成了细碎的一滩肉泥,母亲的肠子一路从屋内挂到了门外的树上。
妇人哭嚎却无力,奔走状告却反被扔进了冰冷河水,死在了初春未消融的雪水中。
她满心怨恨,想要为一家和村人报仇。
但在她化作厉鬼的一瞬间,酆都鬼差前来带走了她,从此不见苦牢中不见天日。
可仇人却大快朵颐,用抢来的金银珠宝享乐,就算最后被人杀死,也安稳的投胎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还不肯放下当年的仇恨执念。
于是日日夜夜,嚎哭在旧酆都的街角,细碎的呢喃着仇人的名字如啖其血肉。
“她在自责,生前没有保护好家人,死后也没能为家人复仇。”
邺澧的声线平静,话音落下后,唇角却抿得紧紧的。
原本想要逼得邺澧出手的阎王,唇边的笑容也淡了几分。
燕时洵心中缓缓叹息。
真正的恶人从来不会自省,只有好人才常常道歉。
他迈开长腿,在一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走向那形容狼狈的妇人,没有半分嫌恶的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
“你想离开这里吗?”
燕时洵的询问轻描淡写,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但从不轻易与人结因果的燕时洵,却主动向厉鬼伸出了手,询问她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助。
阎王敛眸轻笑。
官方负责人先是错愕,随即也同情的看着那妇人,叹了口气。
刚刚还担忧着旧酆都千万恶鬼去向的道长,此时见到燕时洵愿意接下这份沉重的担子,也不由得泪湿眼眶。
那妇人听到声音,有些茫然的回望向燕时洵,嘴巴里含混嘟囔着什么,却因为太久没有和外界交流而磕磕绊绊。
即便在漫长的苦痛折磨中,她已经逐渐浑噩,甚至有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旧酆都苦牢,还是依旧在当年那个横尸满地的村子里。
但是,她看到了眼前这个青年闪耀着光芒的魂魄。
人和鬼或许会说谎,但他们的魂魄不会。
那妇人恍惚也感受到了燕时洵的情绪,浑浊的血泪顺着她粗糙腐烂的脸颊滑下来,她哆嗦着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拽住了燕时洵的衣角。
“大人。”
妇人的嗓音粗粝难听,她执着的磕磕绊绊表达着自己的意思,不肯放弃眼前的希望:“复仇,大人,复仇……”
她反反复复的重复这两个字眼,所剩不多的神智似乎无法支撑她再做出更多的反应。
不远处的道长看着这一幕,又是揪心的难受,又有些担忧燕时洵的安危,上前一步防范妇人暴起伤人。
但燕时洵却垂下了眼眸,郑重的向那妇人点了点头:“会的。”
“伤害你的那人,因果会永世跟随他,印刻在他的魂魄上跟着他进入轮回,直到他偿还完所有亏欠你的因果。”
燕时洵顿了顿,又道:“他会体会到比你所遭受的更加痛苦的折磨,这一千年来你的痛苦遭遇,都会连本带利的还给你。”
“我向你保证。”
燕时洵平静道:“所有的因果,都终有结果。到那个时候,你也能……再没有执念的离开这里了吧?酆都会送你们前往投胎。”
“虽然这份公正迟来了一千年。”
燕时洵垂眸,随着他的动作而散落下来的发丝挡住了他的面容,让旁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阎王的唇角勾起笑意,半掩在折扇后。
果然,与其废时间和酆都商议,不如直接寻求燕时洵的帮助,比和邺澧说话畅快多了。
得燕时洵者得酆都啊。
阎王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邺澧。
邺澧对他在打什么主意心知肚明。
但是因为阎王所求之事并非为私,而是为了旧酆都积压的鬼魂,再加上燕时洵也已经同意,所以,邺澧并没有说什么。
他默认了燕时洵的说法,甘愿将酆都的主控权交到燕时洵手中,由燕时洵来审判这一切。
——他与时洵心意相通,想法不谋而合,让时洵来审判,还会增加他与时洵间的因果,最好纠缠到连天地大道也再分不清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何乐而不为?
原本到处遍布着哀嚎的街道上,从燕时洵在那妇人身前蹲下时,就忽然寂静了下来。
所有痛苦哭嚎着的恶鬼,都愣愣的注视着燕时洵的身影。
即便是再不通鬼神之事的凡人,有过生死一遭见过鬼差,也都知道了世上原来还有驱鬼者的存在。
可那些驱鬼者,多锦衣玉食,出入有高头大马好不气派,高高在上的尊贵,如何能是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能够接触得了的?
即便有人曾经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尝试过向那些驱鬼者求助,但也多是没有结果。
这让这些数千年前的鬼魂,除了对驱鬼者天然的感应外,还有对这一身份的畏惧。
但眼前这行人的做派,却令所有鬼魂都茫然了起来。
再动听的话语,也比不过从魂魄中流露出的怜悯和同情。
这一行人明明是生人无疑,还有几名格外恐怖的存在。他们本来可以仰着头走过,无视街边的腐臭熏天,就和过往那些鬼差一般。
但是,他们不仅没有那样做,反而想要帮助它们,说要送它们去投胎。
那个身为驱鬼者的青年,甚至亲口承诺,说会帮它们复仇!
群鬼沸腾了。
它们按捺不住心中激动,虽然有些迟疑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的真实性,但又无法拒绝能够复仇,能手刃仇敌的诱惑。
于是,恶鬼从每一个阴影的角落中缓缓爬出。
原本空荡荡一片狼藉的街道上,忽然变得拥挤了起来。
还没有习惯自己是进了恶鬼老巢的救援队员们,只觉得眼角好像红乎乎的一片覆盖,他们迟钝的眨了下眼睛看过去,猛地就被数量众多的恶鬼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想戒备起来。
但官方负责人按住了身边队员的手,缓缓摇头,然后指了指燕时洵示意给他看。
燕时洵看到了这些出现在街道上的鬼魂,但是他并没有任何站在这些恶鬼对面的意思,他的肌肉放松,没有做出反击的架势。
他在静静等待着。
等恶鬼开口,诉说自己的冤屈。
或者……攻击他。
反倒是邺澧皱起了眉,有些紧张,担忧这些恶鬼会伤到燕时洵。
但这毕竟是燕时洵自己的意志,他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强迫自己等在原地,静静注视着事情的发展。
那些恶鬼衣着形象各异,但都衣衫褴褛,浑身的血污和脓水,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有的甚至开膛破肚,脏器都垂在肚子外面,随着行走一摇一晃,腐臭的血液滴落了满地。
还有的鬼,头颅被砸得粉碎,白花花的脑浆混合着血液糊了满脸,凸出来的眼球几乎要脱离眼眶,看起来极为骇人。
就算是早已经见过太多惨烈现场,自以为足够坚强,习惯了这些场面的官方负责人,也觉得胃里翻滚,有酸水顺着喉管向上涌来。
恶鬼从四面八方缓缓走向燕时洵,逐渐将他包围其中。
燕时洵垂手而立,不避亦不惧,目光平静的落在眼前的恶鬼身上。
它们向燕时洵缓缓伸出手,却似乎没有攻击他的想法。
——它们的眼中,在流着血泪。
这些数千年来冤屈却无处可诉说的恶鬼,终于在彻底落入绝望之前,亲眼见证了旧酆都城墙塌陷,从外面而来的光,照在了它们眼前。
燕时洵刚刚一路走来时,就一直用眼角余光注意着这些恶鬼的动向,看到了它们彼此撕咬伤害的场面,有些恶鬼已然被逼疯神智不轻,疯疯癫癫的模样更加渗人。
但现在,这些鬼魂中即便再没有神智的,也没有贸然攻击燕时洵。
漫长的时间已经让很多鬼魂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许久不用的口舌,就像是锈死了的铁门,即便有诸多怨恨和苦痛想要说出来,却也只能憋在心里。
“不用着急。”
燕时洵看懂了恶鬼眼中的急切,他刻意放柔和了声调,带着足以安抚周围一切存在的安心力量。
“不论你们曾经是因为什么才被关押进酆都,但北阴酆都已死,旧酆都已被废除,有新的酆都会来接手你们的冤情。无需你们重述生前死后的一切,新的酆都之主,会审判你们的功过因果,然后送你们前往投胎。”
燕时洵的声音柔和,却无比坚定:“即便过了一千年,两千年……错的也无法成为对的,这份公理道义,终究要还给你们。”
“旧酆都彻底毁灭之日,就是你们脱离这里,前往新的酆都接受审判之时。”
有的恶鬼静静的听着,张嘴想要说话,眼泪却先下来了。
它们站在燕时洵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他围在其中,却没有任何鬼魂展露出恶意,反而乖顺的听着燕时洵的话。猛然垮下的肩膀和松懈下来的魂魄,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够倾听它们怨恨不甘的主心骨。
驱鬼者对妇人的态度,被所有恶鬼看在眼里。
它们虽然因为心中愤怒而时常与其他鬼魂撕打,但千年时光孤寂,没有了鬼差之后,好像连曾经被带去受刑罚都成为记忆中的趣事,总好过无事可做时一遍遍又一遍回忆起生前。
不过也因此,这些鬼魂对附近其他鬼魂的情况,都大抵知晓。
当燕时洵向那妇人做出承诺时,又何尝不是在说给其余鬼魂听?
那些鬼魂也都感同身受,与妇人一并,感受到了那份直抵魂魄深处的撼动。
它们在此之前并未见过燕时洵,也不知道他是否会信守承诺。
但是,它们别无选择。
旧酆都等了千年,才等来了一个燕时洵。如果错过了这一次,它们不知道下一次还要多久。
千年又千年,它们……快要撑不住了。
鬼气越发浓重,侵占神智,属于人的那一部分就越来越少,到最后,它们会忘记自己的姓名和来处,甚至忘记自己的仇恨,只成为旧酆都街道上的疯癫恶鬼。
而被它们牢牢记了千年的仇人,也再不会有人记得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仇恨被埋没于沙土中。
鬼魂不想堕落到那种地步,它还拼了命的想要复仇。
为自己的死亡和不甘,为自己的亲朋爱人。
为此,它们愿意相信燕时洵。
燕时洵将恶鬼魂魄中的动摇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的等待着,等恶鬼主动低头,向他求助。
虽然他有心救助这些恶鬼,不忍心看这些原本不应该在阴曹地府受苦的魂魄,被困在旧酆都不得解脱。
但与此同时,他也很清楚,这些是鬼,不是人。
他不知道这千年中,是否有魂魄支撑不住于是堕恶,也不清楚会不会有魂魄因为不愿离开旧酆都而又其他动作。
燕时洵在救助恶鬼的同时,也警惕着它们。
任劳任怨的付出从来不是燕时洵所擅长的,因果相抵才是他所认同的方式。
除此之外,燕时洵还想要从这些恶鬼口中,询问出有关李乘云和鬼婴之事。
既然它们一直都在旧酆都,那多少会听到些消息。
街道上能看到最多的事情,也是消息流传得最快最广的地方。
虽然它们已经是鬼魂,或许对外界并不感兴趣,只执着于自己的苦痛。但只要有一个鬼魂,告诉燕时洵一条线索,对他来说都是很大的助力。
燕时洵将鱼饵抛出去,然后习惯性的将底牌抓到手里,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里。
——如果他求着鬼魂,让它们允许自己帮助它们,那鬼魂必定不会珍惜,甚至狮子大开口,或者反手坑他一把。
但如果反过来,让鬼魂在看到希望之后苦苦索求,经历艰难才得到离开的机会,它们反而会格外珍惜。
虽然两种行事的结果看起来相似,但燕时洵并没有做烂好人付出一切的习惯。
他可以救,但恶鬼不可以是理所当然的态度。
燕时洵的心思转过几圈,对之前白师傅口中有关李乘云的叙述又回想了几次,更加想要尽快找到李乘云。
还有那尊失踪在海云观的乌木神像。
没有让燕时洵等太久,鬼魂们互相对视着,达成了某种共识。
其中一名老者被推举出来,鬼魂们自发的向两侧挪动让出通路,让老者从鬼群中走到燕时洵面前,向他说明群鬼心意。
老者对突然到来的希望还有些不真实感,连连问了燕时洵几遍,确认燕时洵是否是真的要帮助它们。
旧酆都数千年来堆积的千万鬼魂,有进无出,全都被困在这片废墟中,想要一个个审判因果然后送往投胎,谈何容易!
况且,老者印象中的酆都,是北阴酆都大帝的酆都,纯粹的死亡里没有因果一说。
它乍一听得邺澧口中所言的审判,先是觉得荒谬可细究之下却是惊喜,反而忐忑不安,不知道这样好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实现。
燕时洵郑重的点了头,给予了老者肯定的答复:“您所顾虑的一切,对我们而言都不是难事。”
老者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此时,燕时洵又做出迟疑的神情:“只是……”
燕时洵的声音不大,但短短两个字,却让刚刚兴奋起来的群鬼都不由得屏住呼吸,齐齐的向燕时洵看来,忐忑又迷茫。
“这件事确实有一些我们难以完成的地方。”
燕时洵面容上的神情是真切的担忧:“想要让你们离开这里的一个前提,就是旧酆都必须消亡。否则后续的一切,都是空谈。”
“我学艺不精,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实在无法对抗旧酆都这样的庞然大物。”
燕时洵叹气:“我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渺小了。”
顿时就有不少鬼魂急了。
比起永不见光亮,最无法忍受之事,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光亮消亡。
那一瞬间的痛苦,甚至比千年来的折磨还要更难受。
于是,很快就有鬼魂小心翼翼的出言询问,有没有什么它们能帮到燕时洵的。
无论是什么,只要能让燕时洵成功,它们都愿意做。
短短时间内,在燕时洵等人进入旧酆都时还冷眼旁观,对外界的变化漠不关心的鬼魂们,立刻就转变成了燕时洵忠实的拥簇者。
那一张张原本了无生气的浑噩面孔看过去,此时却群情激奋,比他们这一行生人都要更关心破除旧酆都这个目的。
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心中涌现无限惊叹。
官方负责人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复杂又敬佩。
如果不是他亲眼见到,他真的很难相信会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散沙一样的敌人,转化成了拧成一股绳的助力。
而且那些鬼魂看起来很是急切,生怕燕时洵反悔离开,主动搜刮着自己知道的消息,纷纷将底牌亮给燕时洵看。
是真切的有求于燕时洵的架势。
官方负责人只觉得心绪复杂,就算那些鬼魂在千年前是错判,但它们毕竟在酆都苦牢中经受了这么久的折磨,很难说它们还维持着千年前最初的模样。
毕竟再好的人,监牢中走一遭,都多多少少有些变化。
从此堕恶的也不是没有。
但就是这样的鬼魂,却在燕时洵面前乖巧得像是猫咪,争先恐后的要追随燕时洵。
官方负责人好久才找回自己游离的神智,同时也庆幸,幸好燕时洵站在他们这一方。
他甚至摸着下巴在思考,要不要等回去之后,问问燕时洵对特殊部门的工作有没有兴趣?
五险一金,工作时间灵活,对于已经成婚的员工,还分房子——特指某一对。
本来只是个玩笑般的想法,但当官方负责人回神后再看去,却见群鬼拱卫着燕时洵,争先恐后的为他出谋划策,主动说出有关于旧酆都的秘密时,也不由得有了几分认真。
他打定主意,等回到滨海市,一定要争取把燕时洵留在特殊部门。
——要是实在不行,那退一步,让燕时洵成为特殊部门的常年合作大师也行。
而其他的救援队员,人都已经傻了。
甚至有人揉了揉眼睛,试图确认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障眼法。
队员:“感觉我好像回到了上数学课的时候……”
旁边人:“是说燕先生像数学老师一样恐怖吗?”
队员的表情一言难尽:“不,有种大学上复变函数课,一走神漏听了一分钟,结果老师讲完了一个宇宙的感觉……你刚刚看清楚燕先生是怎么操作的了吗?怎么这些恶鬼都对燕先生这么热情了?”
简直像是见到了青天大老爷!
旁边人:“……好问题,我也不知道。”
大学只要是数学就全挂科的学渣,感觉受到了伤害!干什么用数学举例,戳我肺管子!
众人愣神的时候,唯有邺澧眼不错珠的注视着燕时洵,看那道风姿卓绝的身影在群鬼中游刃有余,风轻云淡的几句就让鬼魂迫不及待的吐露秘密。
他的唇边克制不住的勾起笑意。
可爱……想摸一把。
邺澧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不自觉摩挲,觉得自家骄傲又慵懒的大型猫科动物,实在是吸引着他想要去摸一把那身顺滑光泽的漂亮皮毛。
这份好心情,甚至压过了邺澧走入旧酆都之后,就一直极低的气压。
而燕时洵也迅速在一片高低交杂的鬼语中,敏锐的捕捉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你刚刚是说,在城里还有鬼差的存在?能详细说说吗?你是在哪里,什么时候看到的?那鬼差既然在,又为何不理会城内事务?”
被点了名的鬼魂点点头,知无不言。
据这名鬼魂所说,千年前它们虽然没有离开酆都苦牢,但也多少意识到了酆都应该是出事了。
因为很多鬼差都在仓皇逃离。
就像是城池将破的时候,那些抱着钱匣逃离城池的富人。
以往颐气指使的鬼差,那时却狼狈得顾不上周围的鬼魂,拼了命的在往外跑,很快就留下了空荡荡的城池,只剩下恶鬼们面面相觑。
也有恶鬼试图跟着一起逃离酆都,想要前往人间复仇。
但不等它逃出城,就在靠近城墙的时候魂飞魄散,只剩下一颗头骨,增加了城墙的一分高度,也震慑住了其余蠢蠢欲动的恶鬼,让它们知道只要是死亡后进入酆都的魂魄,就别想再离开。
群鬼本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光景,却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有一名鬼差回来了。
恶鬼们瑟瑟发抖,惧怕鬼差找它们算账。
但那鬼差无视了所有恶鬼,看起来失魂落魄的行走在旧酆都城池,没有理会任何鬼魂,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履行鬼差的职责。
它很快就消失在了群鬼的视野中。
从那之后,就好像过起了隐居生活,很少有恶鬼再看到那鬼差出现。
“不过,您要是找它的话,我知道它在哪里。”
有鬼魂接过话,殷勤的向燕时洵指了个城池深处的方向。
“这里的构造与人间传闻多有相似,是倒斗型九层结构,您现在所在的,是第一层,也是传闻中十八层地狱关押罪孽最轻鬼魂的一层。”
“若是想要找那鬼差,需向下走。”
燕时洵皱眉追问道:“那向下面几层走的入口在哪里?”
几个鬼魂互相看了一眼,浮现出善意的笑容,却反而让本就狰狞的面容显得更加骇人。
“这里是酆都,虽然一应风貌看似与阳间相同,但它并不属于阳间,而是诸多魂魄聚集之地。”
那老者点了点头,躬身道:“想要向下,需愤怒与罪孽。”
与燕时洵曾经亲自走过一遭的地狱不同,在那里,十八层地狱就如字面意思,是一层层相扣,有着具象的体现。
但是北阴酆都起于天地生发之时,对于死亡更加纯粹。
这里没有肉身,只有魂魄。
也因此,它的九层结构并非物理意义上的,而是取决于魂魄中裹挟的愤怒和怨恨。
那怨恨越深,就会坠入越向下的地狱。
燕时洵在听到鬼魂的解释后,沉默了一瞬。
然后他才嗓音嘶哑着,问出了自己心里最不愿意触及的那个问题。
“那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名白衣居士?”
燕时洵缓缓抬手,在身边的空气比划着高度和身形:“他大概这样高,长这样的模样,与我相似……”
随着燕时洵一字一句的描述,李乘云的形象,也重新在他的脑海中生动起来。
那个一直不敢回首的初春,他终于还是主动靠近,让那个已经逐渐模糊的身影,重新被自己牢牢记住。
他将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混杂在很多问题之中,不让鬼魂发现他的脆弱之处。
鬼魂果然没有发觉燕时洵的真正情绪,只是在听了燕时洵的描述之后,认真的思索回忆着。
但是其余听到燕时洵话语的人,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道长不忍的侧过脸去,眼中有难过的情绪浮现。
谁都没有先说话,打破这一片平静。
阎王侧过头,无声的向邺澧做着口型:你不担心你家的驱鬼者?他看起来快要哭了。
邺澧垂在身侧的手掌已经紧握成拳,指骨被他捏得泛白。
他想要上前,将心爱的驱鬼者拥入怀中,告诉他从此不会再有离别,任何的死亡他都会一力承担。
他想要为心爱的驱鬼者撑起一片天地,若时洵喜爱这人间,那他也如此。只要是时序希望,那大道就永不倾颓。
他想让他的驱鬼者可以从此安心的欢笑,不会再遭遇任何危险。
但是邺澧却很清楚,他的燕时洵,自己就能为需要保护的生命撑起一片天。
燕时洵需要的不是安慰,他不会走在任何人身后躲避危险,也不需要邺澧来帮他挡下一切重任。
他于风暴中成长,守卫阴阳,匡扶乾坤。
邺澧惊叹于燕时洵坚定而璀璨的光华,自然也就不会做出会让燕时洵不快的事情。
即便他再想……也不行。
阎王视线下滑,注意到了邺澧泛白的指骨。
他轻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就算他此刻身死,也可以安心赴死了。
酆都已经重新与人间链接,那座牢不可摧的桥梁,就是燕时洵。
阎王可以肯定,不管以后如何,有酆都在,最起码阴阳不会失衡,死去的魂魄得以被公正的审判善恶因果,然后投胎前往下一世。
生与死重新达到平衡,大道将会重新恢复生机。
至于鬼道……
阎王的眸光暗了暗,看向燕时洵。
在燕时洵描述过李乘云的形象后,群鬼苦苦思索,还真的有鬼魂见过。
“应该就是不久前的事情,那位驱鬼者确实走进了这里。因为他一身白与这里实在是格格不入,所以我多看了两眼。”
那鬼魂犹豫道:“具体的去向和目的不清楚,但是看那个方向……他似乎在向下走。”
向下?
燕时洵皱了下眉,敏锐的捕捉到其中的关键词。
那鬼差也是在下面某一层。
师父来这里,会不会就是去找那鬼差?
毕竟若说谁曾见过千年前的战将,那就只剩下旧酆都的鬼差了。
如果那鬼差在回到旧酆都后,将当时的所见雕刻成木雕,倒也说得通。
就是不知道师父是怎么得知的此事,又准确的找到了旧酆都。
燕时洵将心中的疑惑暂时放在一旁,抬手便唤阎王过来:“小病,过来。”
阎王一开始还有些茫然,但不等他走到燕时洵身边,很快就想明白了燕时洵要做什么。
——刚刚那鬼魂说,想要向下走,就必须检验魂魄中的罪孽和愤怒。
而很显然,燕时洵在这个评判标准下,很难通往下面几层的地狱。
要是比功德还差不多。
燕时洵直接间接救下的生命数都数不清,让他去地狱有点困难,立地飞升更有可能。
还很容易。
……而这一行人里,要说谁的罪孽最深,那就非他和酆都之主莫属了。
阎王想起自己投胎时的每一世。
因为他从前与死亡打交道,经受过无数鬼魂,所以当他隐瞒身份残魂投胎时,大道都会把死气判断成他的罪孽,因此,他总是会遇到旁人一生都遇不到的危险。
然后总是早早就死亡。
“……你是想,让我当导航吗?”
虽然阎王想通了燕时洵的意思,但他并不怎么高兴,无语的道:“人间有句俗语,杀鸡焉用宰牛刀,你用阎王当导航,是不是……”
话没等说完,就见燕时洵平静的转头向他看来。
想起之前生人张无病与燕时洵结下的因果,想想以后还要拜托燕时洵拯救大道之事,阎王沉默了。
然后,他沉重的点了点头:“……行。”
不然呢,难道我有得选?
没看到旁边酆都都在看着他,大有只要他拒绝就要出手的架势?
旧酆都本就败在邺澧手里,如果邺澧释放出魂魄中积累下的杀孽,怕是会立刻惊动旧酆都,原本能到达下层的地狱,现在都要捅穿个洞了。
只是想想那种场面,阎王就坚定了想法,绝不能让邺澧随意出手。
阎王:唉……最终还是我承担了一切。
他叹了口气,然后微微垂下眼睫,口中快速而低沉的念诵着地府印,同时双手结印。
那一刹那,被记录在阎王残魂中的所有死气,尽数喷薄而出。
而众人所站立的地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声。
大地碎裂。
失重感猛然袭来。
众人只觉眼前一黑,就感觉自己向下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