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郑树木的问话时,燕时洵沉默了一瞬,随即才抬眸重新看向他。
他能够察觉到,此时站在他眼前的,就是之前他在郑树木家中见到的同一人。
而郑树木能够出现在这里,也印证了燕时洵之前的猜测。
——郑树木,就是主导了皮影戏的幕后之人。
白师傅的愧疚是对郑树木的,他亲眼看着郑树木从满怀天真梦想的孩童,变成了只剩下仇恨的恶鬼。
因此,白师傅对郑树木予索予求,不管郑树木想要做什么,白师傅都只会点头答应,不会拒绝。
也因此,郑树木得以将整个村子都带入了皮影戏中,并且置换了皮影戏人物和真人的身份,甚至欺瞒过了天地。
但燕时洵还是有些疑惑。
为何在白师傅口中,郑树木并非幕后之人,甚至还要他去救郑树木?
从哪里救,明明郑树木才是这一幕皮影戏的主导之人,白师傅才是切实掌握着皮影戏的人……
燕时洵皱了皱眉,刚刚对男孩的维护之情,立刻变成了对郑树木的戒备。
郑树木看出了燕时洵对他的态度转变,却只是苦笑着摇头,并没有为自己解释一句。
“谢谢你,燕先生。”
郑树木的视线扫过满地哀嚎的村民,最后看向燕时洵的时候,泛红的眼珠带着湿意。
他的声音沙哑,喉结不断的上下滚动着,像是在努力压制着自己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当年,并没有人愿意帮我啊……帮一个孩子,救回他的母亲,和妹妹。”
郑树木的嘴边扯开笑意,却比哭还要难看:“最起码现在,有人愿意帮帮那个孩子,为他出头。哪怕,哪怕这是假的呢,是假的也好。”
即便是在虚假的皮影戏中,这一点微小的改变,也足以告慰当年与母亲的性命失之交臂的痛苦。
郑树木颤抖着抬头,看向湖中男孩渐渐力竭的身影,嘴巴抖动得厉害,酸涩发紧的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等他说话,眼泪就先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却是血泪。
燕时洵一惊,下意识上前一步。
但他本来抬起来握紧成拳的手掌,却还是在微微的停顿之后,慢慢松开了。
即便他对郑树木有所戒备和怀疑,但此时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用这样的态度和举止对郑树木……不合适。
燕时洵的指关节上满是擦破的血痕,他的手掌重新垂下,也缓缓转过身,顺着郑树木的视线向湖水中看去。
当年那个幼小无力的孩子,已经哭累了,也耗费尽了所有的力气,在冰冷的湖水中晕厥过去,慢慢向下沉去。
“你想要看着你自己死亡吗,郑树木。”
燕时洵沉声向身边已经人到中年的郑树木询问:“你不准备去救他吗?”
郑树木注视着从前的自己渐渐被湖水淹没,苦笑着缓缓摇头:“就当,就当从前的我……已经死在了那一夜吧。”
“燕先生,你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淹死在自己眼前,是什么感觉吗?”
郑树木仰起头,飞快的眨了眨眼,想要将快要喷涌出来的泪水压下去。
但嘶哑的嗓音却出卖了他。
“我知道。”
“我亲眼看着母亲死在我的面前,却无能为力。当年没有燕先生,什么都没有,我站在湖边,眼见着母亲沉入了湖底。然后……”
郑树木抖了抖,停顿了好半天,才用沙哑到压制不了哭音的声音说道:“又眼见着母亲的尸骸,从湖底浮了上来。”
燕时洵闻言,眼眸微微大睁。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郑树木,一时无言。
“我有多想要和母亲一起,死在那个晚上。和母亲一同死在湖水里,对我来说,已经算得上是莫大的幸福了,我想要寻求那种幸福。可是。”
郑树木苦笑摇头:“我是有罪之人,我连这样的幸福,都不配拥有。”
死亡对于郑树木而言,都已经算得上是鬼神的恩赐。
从多年前的那一夜亲眼看着母亲死亡后,侥幸逃脱离开白姓村子的郑树木,就活在仇恨的地狱中。
母亲死亡的景象反复出现在他的噩梦中,每一个日夜都不曾放过他。
像是母亲从冰冷的湖水中爬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流淌着血泪,诘问他为什么不救自己,为什么不救妹妹。
为什么……不帮她们报仇。
郑树木每每从噩梦中大叫着翻身惊醒,却早已经泪流满面。
日思夜想,也只剩下杀掉所有当年的参与者和旁观者,为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复仇。
曾经眼里有光仰头看着皮影戏的孩子,最终却变成了满心仇恨的阴沉青年。
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了唯一一件事。
——复仇。
让所有禽兽不如的村民,为他们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在郑树木努力保持着平静与燕时洵说话的时候,湖中的男孩,已经彻底的沉了底,消失不见。
燕时洵上前一步,手臂下意识往前送。
郑树木将燕时洵的动作看在眼里,知道这位驱鬼者,是本能的想要保护那个孩子,把他从湖水中救出来。
即便已经历尽风霜,于生死之间穿行过无数次,甚至早已经遗忘了死亡应当是何种模样,但郑树木在看到有人愿意毫无杂念的,去救曾经孤立无援的自己时,还是在那一刹那,被触动了心里仅剩的最柔软的那块肉。
如果,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该多好?
当年被逼上死路的自己和母亲,要是也能遇到燕先生,是不是母亲和妹妹就不会死,自己也不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郑树木闭了闭眼,长长一声叹息,飘散在阴冷的夜里。
可惜,一切早已经成了定局……
郑树木拽住了燕时洵的手臂,没有让他去救那个沉进了湖底的男孩,只是沉默的示意他,让他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下一刻,原本因为燕时洵的出现而导致的改变,逐渐消退。
事情恢复成了它原本应该有的模样。
像是端坐在幕布后面操控着所有皮影人物的匠人,灵活而沉默的勾动手中的木棍丝线,牵动着皮影人物的一举一动,场景变化。
在燕时洵眼前,一切疾速倒退。
哀嚎着倒伏满地的村民重新站了起来,掉在旁边的火把自动回到村民们的手里,男孩被村民拎在手里,一拳拳砸下。
但是,男孩却像是感受不到痛一样,他的眼睛里熄灭了光,黑黝黝的死死注视着湖面,痛苦的向所有过往的鬼神精怪乞求,救救他的母亲,救救他还没有出生的弟弟妹妹。
男孩像是个沙包,迎来村民们没有宣泄出去的兴奋和怒意,很快就浑身鲜血,面容青肿得难以辨认出本来的面目。
村民们终于打累了的时候,男孩已经遍体鳞伤,像一具死尸一样被人拎在手里,气息奄奄。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执拗的看向湖水,乞求着奇迹的发生。
村民们踹着男孩痛骂了几句,就嬉笑着商量先把男孩带回去关在柴房里,等明天再玩一次今晚的围猎。
就在他们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湖水中央荡漾起波纹,像是水面下有什么东西。
男孩的眼睛瞬间被点亮。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奋力从村民手中挣脱出来,手脚并用的往湖边爬去,手臂拼命的往湖水里伸,被打得堆满了血沫说不出话的声带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泪水涌出来,在满是血液伤痕的脸上,冲刷出了两道泪痕。
他在期待着他母亲回来。
村民们不知道这个已经被他们打得像是下一刻就要咽气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挣脱出去的,但还是骂骂咧咧的几步追上去,弯腰就揪着男孩的头发想要将他拎起来。
湖水中央的波荡越来越大,动静也引起了村民们的注意。
他们抬头看去的时候,就见一具女尸,缓缓从湖底浮了上来。
正是刚刚的女人。
女人静静躺在湖水中央,双手交叉做出保护腹部的动作,神色安详宁静。
像是她并非为人所害,而是在亲友含泪的注视下死亡,被隆重的葬于水中。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愣住了。
而男孩眼里刚刚点燃起的光亮,终于彻底熄灭了。
火焰的光也温暖不了他魂魄深处的寒冷和绝望。
男孩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被村民拽着头发拖行,十根手指插进湿润的土地里想要制止自己被拽走的趋势,却只是在土地上留下了十道深深的痕迹,指甲断裂,手指磨碎露骨。
满是血污的狼狈。
燕时洵看着这一切,数次想要冲过去将那男孩护在身后,却都被郑树木死死的拽住了手臂,没有让他过去。
“燕先生,这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郑树木静静的看着与自己长相相似的男孩,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拎走,好半天,才重新出声道:“我很感激,燕先生想要救我。但……太迟了。”
“燕先生来晚了几十年,如今即便是天地鬼神,也无法救我于恶鬼地狱。”
燕时洵的胸膛剧烈起伏,被包裹在黑色衬衫下的结实肌肉寸寸紧绷,他咬紧了牙,恶狠狠的注视着那些村民的背影。
就像是压低了身躯低吼准备攻击猎物的顶级猎人。
如果是一个成年人,燕时洵不会愤怒至此。
但是遭受伤害的,却是怀着身孕的女人,还有年幼的孩子。
那些年轻力壮的村民为了侵占郑木匠家的财产,连孤儿寡母都没有放过。
可是最让燕时洵愤怒的,却是他们对弱者的欺凌。
——如果对手是同样年轻力壮的成年人,你们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如果你们的对手是我,你们敢稍微再动一丝念头吗?
欺软怕硬的懦夫!只敢攻击伤害弱势者的渣滓!
村民们那种猫戏老鼠一样的恶劣,激怒了燕时洵。
他想要以牙还牙,让村民们也尝试下被围猎和戏弄的滋味。
只是这一次,身份对调。
——狩猎者是他。
被围猎的猎物,就是村民们自己。
对于燕时洵而言,只有这样才算是公平的了结了所有因果。
但燕时洵在愤怒之余,却也冷静的知道,郑树木说的没错。
村民们都已经死了,郑树木的母亲也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溺亡于湖中。
他能为他们做的事情……很少。
如今,也只剩下还活着的郑树木,尚可以被救回来。
燕时洵垂在身边的手掌紧握成拳,剧烈的喘息了几口气,才让自己逐渐恢复平静。
郑树木也慢慢放开了拽着燕时洵手臂的手,迟缓的后退了两步,眼中带着泪水的重新看向湖水。
燕时洵凌厉的眉眼也才渐渐平缓下来,抿成直线的嘴唇像是压抑着愤怒和悲伤。他站在原地半晌,才慢慢转过身,看向湖水中女人的尸体。
和在惊吓之后很快就没当回事的村民们不同,常年游历在南北山川间的燕时洵很清楚,寻常死尸并不会在溺亡后立刻浮出水面,只有一口怨气未散的死尸……
才会不甘心就此沉寂于水底慢慢腐烂,于是含着怨气,重新回到人间。
以厉鬼的身份。
在民间的传闻中,沉湖复起的死尸,是因为连阎王爷都看不过眼,所以放冤魂回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虽然燕时洵很清楚那个时候阎王已死,不会有什么阎王爷让女人还魂复仇。
但是他也很清楚,这意味着女人现在充盈着鬼气。
可鬼气……从何而来?
燕时洵的视线落在了女人的腹部上。
女人的尸体已经冰冷青白,但是圆滚的肚皮下,还时不时的有剧烈的起伏,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踢打着女人的腹部,想要出来。
那一瞬间,燕时洵的眼眸猛然睁大,愕然的回身看向身边的郑树木。
“郑甜甜……”
燕时洵动了动唇瓣。
话没说完,郑树木就已经知道燕时洵想要询问什么。
他沉默的垂下了头,鲜红的血泪顺着眼眶,砸落在地面上。
下一刻,燕时洵看到,女人的手指甲猛然暴涨,锋利如刀,切开了她自己的肚子。
一团黑色,被女人从腹中掏了出来。
——是鬼婴!
燕时洵感觉自己的喉咙如同被无形的手掌掐住,眼前一阵阵发黑,窒息到难以喘气。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鬼婴。
无论是家子坟村差一点就成为了阴神的杨朵,还是用腹中胎儿喂养小鬼的池滟,她们虽然都以此获得了远超凡人的强大力量,但是她们并不能与眼前的鬼婴相比。
杨朵和池滟,占据上风的一直都是母体。
虽然杨朵因为死亡时腹中怀着胎儿,所以在阴神之争中远胜过所有厉鬼,但是杨朵本身对那个胎儿并无太多感情,胎儿也只得依附于杨朵存活。
可这个鬼婴却和之前的鬼婴都不尽相同。
鬼婴已经足了月份,母体本就该到了生产的时候,却在最后的关头死亡,让婴孩活活闷死在腹中。
这种只差最后一步却投胎失败所带来的愤怒和怨恨,浓烈深刻到远胜所有情绪,使得鬼婴凶性大发,无差别的憎恨整个人间和所有人。
更致命的是,母体对这个婴孩,是有着深厚的期待和感情的。
女人宁愿划开自己的腹部,让自己尸身有损,也要产下婴孩,这会让原本聚集在母体中的鬼气也都遵循着母体的意志,尽数涌向婴孩。
这使得这个鬼婴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凌驾于厉鬼之上的强大鬼王。
燕时洵心惊不止,随后才重新想起,他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是郑树木想要告诉他的事情。
发生于几十年前。
无论他看到什么,都挽回不了。
这个鬼婴,已经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成长到了难以应对的地步。
而这个鬼婴的身份……
就是郑甜甜。
那一瞬间,燕时洵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一起坠入了湖底,冰冷刺骨。
他甚至忍不住想,来迟了几十年,已经成了定数的局面,又该如何才能扭转?
燕时洵心中苦笑,叹息道天地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这一题……
难解。
而郑树木想要展示给燕时洵的画面,还没有结束。
乌黑的血液在湖面上逐渐扩散晕开。
女人双手高高举起那一团黑色的肉团,然后从湖水中游向岸边,浑身湿漉漉的踩在了土地上。
湿润的土地污脏了女人的腿脚和裙摆,脏器和肠子从她破开的腹部里掉落下来,耷拉在地面上,随着她迟缓僵硬的脚步而晃动着散落了一地,又被女人自己无意识的踩碎。
没有襁褓,她就撕了自己的衣服,包裹住手里的婴孩。
没有吃食,她就用自己的血水喂给满怀着自己的期待和怨恨出生的婴孩。
女人慈爱的将婴孩抱在怀中,像是死亡未曾降临到她们身上那样,用已经渐渐僵硬的声带,哼着嘶哑粗粝的童谣,摇晃着哄着婴孩。
鬼气和力量顺着血水,从女人身上转移到婴孩身上。
原本漆黑一团的婴孩迅速长开,皮肤重新变得柔软,脸颊粉嫩可爱,吃饱了一样咂着嘴巴,安详的睡在女人的怀里。
而女人却因为母体的破损和力量的流失而越来越弱。
当她走到田野间时,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猛然倾颓在地,散落成支离骸骨。
但即便如此,女人也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没有让熟睡的婴孩被摔痛惊醒。
尸骨倒伏在杂草间,慈爱的静静望着她用全部的生命和鬼气诞下的孩子。
杂草晃动。
衣着破旧的少年,出现在了田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