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故我思在(6)

作为滨海市顶级的私立医院,这家医院常年来不仅凭借着对优秀医生的广为聘请和大力度扶持,对病症的高强度攻克和对病人隐私的绝对保证,都是它立足的资本。

从燕时洵等人入院以来,没有任何媒体和无关人士顺利进入医院,违规采访。而医院内也一直保持着清幽的养病环境,嘉宾们还是第一次听到医院里有这么大的动静,尤其还是大多数病人已经休息了的夜晚。

所以,在走廊里的喧闹声响起后,不少病房的门都被拉开,有人好奇,也有人不悦。的

燕时洵却是立刻翻身下床,推开门就直冲向记忆中医生办公室的位置而去。

从今天午后他算出那位医生会在今晚有能够导致伤亡的大灾后,他就一直密切注意着医生,此时喧闹声一起,他心脏“咯噔”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就认为是医生出了事。

但是出乎燕时洵意料的,医生的办公室大门紧闭,灯也熄灭了,看起来一声并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留在办公室。

他去哪里了?

燕时洵皱着眉转身,目光扫视过周围,也知道了将他惊醒的喧闹声从何而来。

几乎整个楼层的医生办公室,都被惊动了。

不管是做科研的,还是实验室化验室的,抑或是值班医生,所有还在医院的医生都被匆忙叫走,也不顾及会不会打扰到病患,就从走廊里狂奔向电梯。

哪怕一毫一秒,都是生命的速度。

刚刚从楼下跑上来喊人的那位,满脸的慌张和担忧,白大褂上沾满了血迹,像是刚从凶杀现场出来一样。

他一边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向跑过来的医生们迅速说明着伤患的情况。

“……二十六刀,心脏肺部大脑均有损伤,肋骨折断插进肺里,情况很危急。楼下正在急救,但是情况不容乐观,各位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救他回来,拜托了!”

“不用你拜托我也一定会!他可是我们科室的希望啊,没有他,这个领域想要再突破,还要再等好几年!”

“我可是他的师兄,我死了都得把他救回来!”

燕时洵跟在医生们的身后迅速跑过去,只听到了他们之间一部分的交谈,但也已经足够他理解目前的情况。

他在电梯前止了步,没有妨碍能够救人的医生们奔赴急救现场,而是在记住了电梯停下来的楼层后,等了下一趟电梯。

以往安静清幽,没什么人的大厅里,现在乱糟糟的吵成一团,护士和医生都快速在急救大厅里穿梭着,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焦急。

燕时洵敏锐的发现光滑如镜的地面上,还带着一长道拖拽的血迹,一路从外面蔓延到大厅里,而本来摆在大厅最外面会客区的名贵地毯和沙发,也都染着血迹,似乎是有人在这里做过紧急抢救,毛毯被卷成一团扔在了一旁。

但是他并没有看到伤者的身影,也无法确认他午后遇到的那位医生是否就是伤者。

或者,那位医生只是今天忽然回家了呢?所以他的办公室才大门紧闭。

这样的想法只在燕时洵的心中冒出了一瞬间,就被他的理智压了下去。

他不擅长天真和幻想,哪怕命运再痛,他想知道那是否已经成为了现实。

在所有的喧闹中,只有燕时洵站在原地。

他能听到周围跑过的所有人的焦急声音。

“一号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医生,医生您过来,您负责的病人在这边!”

“仪器都准备好了吗?”

“血库的库存确认过吗?伤者出血量很大,一定要确保血量充足!”

“三号手术室开了!”

“通知骨科的医生到六号!”

……

好像所有的护士和医生,都动了起来。

燕时洵听到前台的电话在响,护士接起来的时候,电话对面的不满几乎溢出来。

但是往日里对待这些富豪权贵态度很好的护士,今晚却难得强硬:“您只是感冒而已,我们这边的医生是有生命危险!请放心,没有人去陪您聊天您也不会死的,我们的伤者没有医生就会死!”

护士重重的将电话摔了回去,但她坐在咨询台后面,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从自己眼前跑过的同事们,自己却急得快要哭出来。

燕时洵走过去,将自己口袋里的手帕递过去,温声问道:“连着开了这么多手术室,这是怎么了?”

护士本来不想将自己的私人情绪带到工作里,但是急迫却无能为力的感受几乎将她压垮,当有人安慰她时,所有压抑的负面情绪就几乎喷涌出来。

“医院的一名医生。”护士眼圈泛红,哽咽道:“被人捅了二十多刀,就在医院门口。”

从护士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燕时洵终于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位医生的同门师兄弟今晚正好在附近聚餐,因为医生忙碌走不开,所以他的老师和师兄弟们就商量着来医院看他,给他一个惊喜。

谁知道,就在医生接到电话,匆匆的跑下楼,在医院外面的街道上和老师同学们惊喜的交谈时,一个中年男人却忽然从旁边的小巷里窜了出来,冲向老师。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仓皇之下,医生下意识的将老师拽到自己身后,自己却被那中年男人正好捅中了动脉。

鲜血喷涌了出来,师兄弟们惊呼着拼命按压伤处想要救人,那中年男人却一直不依不饶的挥刀乱捅,导致当时在场的五六个人,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

而伤势最重的,就是那位本院的医生。

二十六刀,十根手指受伤严重,动脉破裂,心肺重伤。

如果不是正好在医院门口,旁边又都是医学专家,恐怕那位本院的医生连急救的机会都不会有。

而燕时洵在楼上听到的那些喧闹,正是因为伤者多且伤势重,所以其他医生上楼去找所有相对应的科室的医生下来,竭尽全力也要把他们的同事救回来。

小护士泣不成声,燕时洵的心脏却跌入谷底。

“那位医生的名字和科室……”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带着颤抖:“是什么?”

在听到小护士哭着给出答案后,燕时洵缓缓睁大了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指弹动了一下。

正是……他算出会有死劫的那位医生。

燕时洵向护士道了谢,转身就要往手术室那边走。

但是却撞入了一个冰冷却结实的怀抱。

“你去了,又能改变什么呢,时洵?”不知道什么时候,邺澧站在了燕时洵的身后。

邺澧伸出手,虚虚拢着燕时洵的臂膀,垂眸看着燕时洵俊容上的急切和愤怒之色,微微有些发愣。

他好像,很少看大搜燕时洵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大多数时候,燕时洵都胸臆间自有天地,胜券在握,无论怎样的危险和绝望,都能被他毫不放弃的坚韧化解。

但现在,燕时洵却是真切的在担忧着那位医生的性命。

邺澧垂下鸦羽般的眼睫,看到燕时洵赤裸着站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双脚,已经因为深秋夜里的寒意而冻得发红。

但燕时洵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而是沉下了面容就要绕开邺澧:“让开!”

“你不是医生,不会治病救人。”邺澧伸手拦下燕时洵:“现在是子时,你又能做什么?”

“那也一定有我能做的事!”燕时洵眸光坚定,不肯放弃:“哪怕只是增加一点概率,哪怕要损耗我自己的气运……”

“你有远超于这个时代的天赋,但是时洵,即便是你,你要怎么救一个已死之人?”

燕时洵伸手去推邺澧胸膛的动作顿时,他愕然,抬头看向邺澧、

“什么……意思?”

邺澧放下拦着燕时洵的手臂,他缓缓蹲下身,将手里拎着的拖鞋放在燕时洵的旁边,平静道:“医生是一个经常要与酆都地府抢人的职业,很多时候在手术室里,阴差就等在医生旁边,他们彼此对此心知肚明,这是一场艰难的拉锯战,是生死之间的较量。这很难,但医生没有放弃过,哪怕到最后一秒,耗尽最后一丝希望。”

“时洵,很多抢救,已经是绝望中最后一丝不肯放弃的希望。但那并不意味着,生命一定会被挽救。”

邺澧重新直起挺拔的脊背,侧身向后面的大厅看去。

满地的血迹逐渐干涸,但谁都没有功夫去处理这一地狼藉。

所有人的心思,全扑在手术室的几人身上。

那是他们的同事,师弟,导师,是他们曾经听说过的名字,共事过一起为生命奋斗过的人。

所有人都真切的希望着他们转危为安。

但,事总不如人愿。

“他能有上手术台的机会,已经是其他人尽力了的结果。但是时洵,他的魂魄你已经离开了。”

邺澧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平静感,明明他就站在燕时洵面前,但是他的声音却仿佛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他的名字,出现在了酆都。”

燕时洵原本搭在邺澧手臂上的手,瞬间捏紧。

“但即使是这样,应该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时洵。”

邺澧像是在叹息,他打断了燕时洵的话,道:“起卦吧。”

“我站在你身边,鬼神之时无法干扰你,你可以起卦向天地询问。”

子时不算卦,算则鬼神怒。

但当燕时洵起卦时,他丝毫感受不到滞涩的阻力,像是天地默许了他的行为。可是他一向灵活的手指,这次却抖得几乎掐算不住。

是……必死之劫,无有生还可能。

属于医生的气运,已经消散了。

燕时洵亲眼见过很多次死亡,也有人曾在他的怀里一点点失去了热度,他却眼眸干涸连眼泪都哭不出来。

但是这一次,他却依旧感觉到巨大的悲怮从心底蔓延而上,紧紧的抓住了他的魂魄,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邺澧叹息一般,伸开双臂将燕时洵拥入怀中:“去见那位医生最后一眼吧,在他想要离开之前,阴差不会来。”

燕时洵喉结滚了滚,却没有向邺澧问出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只是哑着嗓子道:“好。”

手术室的灯亮着,而白到刺眼的走廊上,只有一位中年儒雅的男人颓然坐在长椅上,抱着头的双手颤抖着,肩膀像是承受不住打击一样垮塌下来。

燕时洵走到男人身边,轻轻坐了下来。

“手术应该还要很久,想要聊聊吗?”他微微垂下眼眸,在看到男人身上沾着的血迹时动作一顿,随即将一杯热水递向男人。

虽然并没有心情,脑子乱糟糟的甚至无法理清现状,但是出于习惯性的素质,儒雅的男人还是接过了热水,道谢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谢谢,手术还要两个小时,他的伤还有他的主刀医生,我都很熟悉。”

“你是医院的病患吗?”儒雅的男人也看到了燕时洵身上的病号服。

燕时洵点了点头,面不改色的道:“疼得睡不着,来找人聊聊天缓解一下,你愿意陪我吗?”

男人有些犹豫,学生们全都躺在手术室里被急救,甚至他最喜欢和看重的学生为了救他而身中二十六刀的事,让他的脑子乱得无法使用,一度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但他也是医生,当病患主动向医生开口时,职业素养让他无法拒绝。

于是他点了头:“好,但是我不知道聊什么。”

“我……”

男人苦笑的摇了摇头:“抱歉,我的脑子很乱,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应该从你的名字问起吗?”

“不用。”

燕时洵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借着这一会功夫,修长的手指落在男人的身上,一气呵成迅速画出安神符:“要不然,就随便聊聊吧,手术室里的是你熟悉的人吗?”

男人能够感觉到一股沉静的力量涌入自己的体内,让他刚刚还焦急而混乱的情绪一点点平稳下来。

可能是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所以情绪有了一个出口吧。

男人没有多想,只是用自己熟知的理论作出了合理的解释。

他眨了眨眼睛,逼退了眼眶里的泪光:“里面的,是我的学生。”

“六个手术室……都是。”男人哽咽道:“伤者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学生,主刀医生也有几位是我教过课的学生,我是滨海大学医学院的老师,今天本来是难得的休息日,我和几个学生就约好了一起聚一聚,谁能想到……”

“天,他要是想杀我的话,我还不如就死在那里,也好过让我受这种惩罚。”

男人的嘴唇抖得几乎无法正常说出话来:“让一个老师看着花费了十几年时间带出来的,视为亲人的学生们,全都躺在手术室里,这比杀了我还难受。而且,而且我那个学生……”

像是下意识想要寻求帮助一样,男人回头看向燕时洵,眼带悲痛:“那孩子的筋腱都被割断了,二十六刀,要有多疼,这都是我的错!”

燕时洵本想要说,这不是你的错。但是他刚要安慰男人,却发现一只手,率先轻轻落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但男人却一无所觉,而地面上也没有影子。

燕时洵愣住了,他抬眼看去,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男人身后,正笑得毫无阴霾的看着男人。

正是那位医生。

‘老师,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自责。’医生搜肠刮肚,努力安慰着男人:‘而且老师和师兄们也都尽力救我了,我都知道,我很高兴能有缘分做老师的学生。’

似乎是想到了很搞笑的回忆,医生“噗呲”笑了出来,面带追忆神色,感慨的道:“当年我大五,还是个傻乎乎的学生,连饭都不记得吃,还是老师你发现了,骂了我一顿,说想救别人就要先照顾好自己,但却让师娘给我做了红烧茄子。后来我硕士的时候,也是老师你直接要走了我,博士的时候也是……我好像没有说过,我看到博士名单,我还是老师的学生时,有多高兴。”

医生说了很多,但男人却什么都听不到,他还带着痛苦的自责。

燕时洵怔愣,轻声唤道:“医生……”

男人和医生同时抬头,看向燕时洵。

医生惊讶的指着燕时洵道:‘你能看到我?不对,是你!中午说食堂有红烧茄子的那位先生!’

‘啊,我好像答应了你不要出门的。’医生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现在看,中午的时候你说的好像是对的。’

医生苦笑着抬了抬手:‘那也没有办法,那个人冲我老师来的,我难道眼睁睁看着老师受伤吗?我年轻,恢复得快,还是我来吧。’

“然后你就让自己变成这副样子了吗?”燕时洵眼中带着悲伤:“我来得太迟了。”

医生摆了摆手:‘动脉破裂,能有进手术台的机会都是我多占了便宜了,不是你的错,先生,你已经提醒我了。要说谁有错的话。’

他耸了耸肩:‘希望他们已经抓到那个行凶者了,听师兄说,他跟着我老师好几周了,一直想找机会伤害我老师。虽然我是个医生,但是我也有自己的一点小自私吧,抱歉,我还是希望他被抓起来,以后也不能再伤害我老师。’

“我向你保证,会的。”燕时洵轻声道:“我已经错过了救你的机会,怎么会让凶手逍遥?”

而思维混乱的男人,此时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燕时洵好像不是在和他说话。

“你。”男人有些犹豫,迅速顺着燕时洵的目光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但是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在那。

“你是在和谁说话?”

燕时洵的目光移向眼前这个,还不知道自己的学生已经抢救无效死亡了的老师,却是对着他身后的医生问道:“你想和你的老师说话吗?”

男人看着燕时洵的眼神充满了茫然。

医生却惊讶的问道:‘可以吗?’

燕时洵点了点头:“直到你想要离开为止,你都可以暂时留在这里。不过,不要停留太久,你已经死了,人间的阳气对你来说损伤太重。”

医生顿时高兴了起来:‘太好了!我刚刚还在发愁,我死了之后我的研究记录还没来得及写,科研组的人要是拿不到数据,还要多耗费好几个月的时间。这样的话我就能把那些数据告诉老师了,还有我的一些想法和方向。’

哪怕已经死亡,所思所想,还是想要让研究得到最终结果,帮助更多的人吗……

燕时洵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觉得酸涩到几乎无法说出话来。

他立刻点了点头,默念起开阴眼咒,并指从男人眼前抹过。

男人迷茫的看着燕时洵,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

然后他就看到一角白大褂从自己视野的最边缘出现,他向上看去,却看到自己本来应该躺在手术室里的学生,正在冲自己笑得灿烂又傻气。

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滨海大学医学院里看到这个学生一样。

有天赋,又肯努力,废寝忘食到低血糖昏厥,让他又好笑又生气。

“你……”男人看了眼手术室,但大门依旧紧闭。而他看到学生半透明到甚至能看到后面墙壁的身影时,忽然也猜到了什么。

他的眼睛红了,泪水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你……”

‘嗨,老师。’医生笑容灿烂的抬手,向他打了个招呼:‘今天是我们毕业十周年来着,可惜大家好像都没能笑着回家。’

燕时洵悄无声息的起身,将这一角空间留给这师生两人。

有路过的护士远远的看到男人自言自语的模样,怜悯的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啊。”

燕时洵拦住了她,没有让她向前走去:“那位先生现在应该更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们去那边吧。”

护士叹了口气,点点头转身换了条路。

邺澧依旧维持着刚刚燕时洵离开时的姿势,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站在大厅的水晶灯下,显眼到燕时洵一眼就能捕捉到他。

“生气了吗?”邺澧看着走过来的燕时洵,轻声问道:“我拒绝了你,抱歉。我能改变很多事情,但是生死的界限,即便是大道也无法跨越,生与死天然划开了两个世界。”

燕时洵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谢谢。”

邺澧惊讶的看向他,没想到自己能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阴差的事。”燕时洵没什么血色的唇挑起一丝笑意:“虽然我没能救回来他,但能留给他们师生两人说话的时间,也算是一个好时机了。”

“我顺手在手术室那边布置了简易的聚气阵,其他几位医生应该很快就会脱离危险。”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他们没有做过任何事,不应该遇到这种事。”

邺澧本来以为燕时洵会因为医生的死亡而怪罪他,毕竟燕时洵如此重视生命,但他没想到,燕时洵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看透生死。

这反而让邺澧有些不舒服。

他微微侧首,仿佛在听着从虚空中传来的声音,然后他“嗯”了一声,目光转回燕时洵身上,道:“放心,手术室里主刀的都是优秀的医生,酆都无法从他们手里抢走生命。其他几位医生,会成功脱险。”

燕时洵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不过,谢了。”

“等等。”在燕时洵想要从自己身边走过时,邺澧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燕时洵疑惑的回身望来。

邺澧却抬手将自己身上的黑西装大衣脱了下来,搭在燕时洵的肩膀上:“你只穿着睡衣就跑下来了,伤还没好,外面风大,小心伤口恶化。”

燕时洵本想拒绝,却被邺澧轻轻将大衣按在了肩膀上:“生人脆弱,你想要生病,给本来就忙碌的医生们添工作量吗?”

于是他的手顿住了,只好点头道了声“谢谢”。

因为刚刚燕时洵安慰了前台的小护士,情绪勉强稳定了下来的小护士,想起自己刚才在病人勉强哭得稀里哗啦的模样,就羞得不好意思,在心里疯狂“啊啊啊”抓狂责怪自己。

所以当燕时洵去而复返,向她询问那个行凶的人有没有被抓到时,小护士捂着发热的脸,语速飞快的指了方向。

“刚出事的时候,医院的安保就制服那个家伙了,现在官方的人来了,已经转交给他们了。对了,他们现在就在院子里取证调查呢。”

燕时洵道了谢,转身向外面走去。

深秋的夜里很冷,即便披着邺澧的大衣,燕时洵还是在接触到冷空气的一瞬间,下意识的抖了抖,将大衣拢了拢。

邺澧是知道他要能做的事情,需要出门吗?

疑问划过燕时洵的脑海,但他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

红蓝两色的光在宽敞的院子里闪烁,将地面上的血迹映得清晰而不祥,不少穿着制服的人都或站或蹲,在调查那些痕迹。

而不远处停着的车里,还隐约传来情绪激动的骂声。

下一秒,车门被大力推开,一名制服人员面色阴沉的下车,叫骂声从他身后清晰的传来。

那制服人员本来是想要出来透透气,免得自己太过生气,做出些什么不符合规章制度的事情来——比如忍不住揍那个家伙一顿。

那家伙知不知道自己毁了几个医生的职业生涯?好几个医生的手都被伤到了,就算抢救回来,也无法恢复到以前拿手术刀的灵活程度了。

二十年寒窗苦读,百万培养成本,几乎付诸东流。那几位都是很优秀的青年医生,甚至可能就因为此,很多病人会失去得救的机会。

制服人员觉得自己心里闷闷的,不由得摸出烟盒,想要到旁边去抽一根。

却忽然被人叫了名字。

制服人员抬头,就看到燕时洵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像是趁着夜色来接引亡魂的阎王一样,平静的站在红蓝两色的光芒中。

“燕哥?”制服人员惊喜的走上前:“你怎么在这?”

他以前在办案子的时候,差点被一个杀人犯化作的恶鬼推下楼杀死,还是燕时洵当时恰好在追查那个杀人犯恶鬼,于是救下了他。

他因此而对燕时洵充满感激,想要感谢燕时洵却没想到对方分文不收,只留了个电话就转身离开。

制服人员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燕哥……是因为这里有死亡的鬼魂吗?谁,刚刚那位送去急救的医生吗?”

燕时洵沉默了。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制服人员的脸上瞬间涌现出难过的情绪:“天……怎么会这样?”

“我知道这不合程序,但,能让我和他谈谈吗?”燕时洵朝那边的车子扬了扬下颔:“五分钟。”

制服人员知道燕时洵说的是谁,他没有犹豫的就同意了,并且在带着燕时洵走过去时,将原委大致说了。

那行凶的中年男人,半年前是滨海大学附属医院的病人,会记恨那位老师,是因为当时那位老师是他的主治医生。

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却没有治好病,甚至妻子都因为受不了他酗酒而离婚,于是中年男人就恨上了那位老师,认为是那老师贪了他的钱却不给他治病,造成了他现在的窘境。

车里,那中年男人还在破口大骂:“老子花钱了!整整三万!我好好一个人进医院,凭什么不给我治好就把我赶出来了?我老婆跑了全都是因为他,他毁了我家,陪我一条命不是天经地义吗!”

制服人员忍了又忍,还是一拳轰在了车门上,咬牙切齿的道:“我问过滨大医院了,你这种病常规是要花一百多万才能治的,是那位医生帮你申请了补助计划,还冒着风险帮你用了更便宜有用但不在方案里的药,不惜自己承受被诉讼的风险,帮你省了很多检查,还自己掏了腰包补助你,你才花了三万。他尽力了!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中年男人嚷嚷道:“都是害人的庸医!我听我邻居说了,买个量子床垫不到两百块我的病就能治好,那些钱肯定都是被他贪了,你们都是一伙的!”

制服人员差点被气笑了,怒意翻涌就想要扬手揍那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一缩脖子,更大声的喊道:“警察打人啦!快来看啊警察打人了!”

“妈的!你这种也算人?我一身制服不穿了也非要……”

“啪!”

制服人员扬到一半的手臂,却被旁边伸来的手掌牢牢的抓住,不能再向前分毫。

他错愕扭头,就看到燕时洵一脸平静的看着他,辨不出喜怒。

“燕哥?”

燕时洵看向旁边的其他制服人员:“秋天了,蚊子真多。”

其他人立刻反应过来,符合道:“可不是,他刚刚是在打蚊子。”

“有些恶心的蚊子是得打一打了,吸血还骂人,呸!什么玩意儿?”

燕时洵这才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的制服人员:“你这身制服,还是留着吧。”

他上前两步,修长的身躯将车外的光线挡得严实。他逆光而立,冰冷的面容半隐在黑暗中,说出的话阴冷不带一丝温度。

“我一向救人危急,送亡魂前往它们应该去的地方。那位医生和我算是同行,只不过,他救人,我救鬼。当然,情况偶尔也会有所不同,比如现在。”

“我很擅长驱邪捉鬼,但是很少有人知道。”

燕时洵扬了扬首,居高临下看向中年男人的眸光冰冷而锋利,如有实质,像是刀刃一般几乎能一片片割下血肉。

“其实,我也很擅长夺人气运,诅咒生人。”

他的声音很冷,字字句句却坚定:“你的罪孽会一直纠缠着你,你不会立刻死,你还会活几年。但是在之后的时光里,你每分每秒都会想起你做过的事情,无论白天黑夜都不得解脱,它们会缠着你,直到吞噬掉你最后一丝生机。”

“也许现在你满不在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开始畏惧每一个转角后的未知,每一缕黑暗里的鬼魂。只要你身处之地,百鬼哭嚎不止,夺你性命。那些被你间接害死的人,因为你杀了医生而没能得到拯救的生命,他们会知道,你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他们会满心仇恨的寻你复仇。”

中年男人原本满不在乎的表情凝固住了,随着燕时洵的一字字说出,他看向燕时洵的表情逐渐变得惊恐,身体也开始颤抖。

他神经质的看着自己旁边的黑暗,害怕的吞了吞口水,仿佛那些黑暗里就隐藏着虎视眈眈的鬼魂。

燕时洵冷眼看着中年男人,胸臆间的愤怒都化为了冰冷的诅咒:“当你终于死亡——别太开心,你真正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你将坠入酆都苦牢,受一切刑罚,群鬼憎恨于你,寻你复仇。你将反复死亡,但永远不得解脱。”

“轮回的名单没有你,你的魂魄不会再有得见天日的机会。然后在那些痛苦和黑暗中,你会终于深刻的意识到……”

最后一句,燕时洵的声音很轻:“你到底,犯下了怎样的罪孽。”

话音落下,金色的文字忽然化作圆环,在燕时洵身周闪现一瞬复又消失。

天地回应了燕时洵。

他说出的诅咒,变作了天地对此人的规则,他描述的所有场景,都会成为现实。

中年男人终于傻了眼,等着眼睛惊恐的看着燕时洵,不断的往后退,试图拉开距离。

“疯子,你这个疯子!”

——当一个驱鬼者愤怒时,连阎王也会避其锋芒,逃离战场。

所有保护的手段都会变成逆向的伤害手段,所有的善意都会变成冰冷的愤怒。他不计后果,只为替死者,讨要一个公平。

杀人者,人恒杀之——!

燕时洵却冷漠的转身,不再看中年男人一眼。

他向目瞪口呆的制服人员点了点头,神情冰冷的迈开长腿。

邺澧一直站在大厅门口,注视着燕时洵的一举一动。

深秋的夜风吹拂起燕时洵耳边的碎发,他眯了眯眼,却还是觉得难过的情绪抓住了他的心脏,让他酸涩得难受。

邺澧叹息着张开双臂,将燕时洵拥入怀中。

这一次,情绪低沉的燕时洵没有拒绝。

“凡是你言,皆是法印。”

邺澧微微垂首,轻风拂过一般,在燕时洵的发丝上落下一吻。

“你所诅咒,会成为真实。”

……

张无病拿着合同,疑惑的挠了挠头发:“燕哥,下期的录制,要预支付酬金?”

“嗯。”

燕时洵单手插兜,垂眸看向楼下那对哭泣的老夫妇。

那位医生的父母刚刚收到了一笔匿名巨额捐款,相当于一档顶流综艺节目的单期报酬。

虽然这并不能弥补他们失去儿子的悲痛,但……

生活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