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农夫与蛇

杨光其实并不算笨,将这场戏谋划了很久。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研究摄像头的位置,从小道消息得来教室的摄像头不会开,偷偷观察了很久班级同学放手机的位置,这才谨慎地开始计划。

杨光作为十二年来最为兢兢业业的学生,每日循规蹈矩,听从老师与父母的指挥,一板一眼地完成自己的学生生涯。

每一天每一天都按部就班,两点一线往返。

他期待自己的高三能像网络传诵的那般美好,但到了末尾时,他意识到这至关重要的一年终究也会像以往一样平淡地过去了。

杨光开始恐慌,他回顾自己的学生生涯,没有留下一点值得纪念的东西。

“我现在还没有毕业,但是我已经能想象得到以后的事了。毕业晚会、同学聚会没有人会叫我,等十年二十年过去,大家只会想起当年那些好玩的事,谁会记得我这个相貌平平、成绩中等,在学校里一抓一大把的学生。”

他露出一个惨笑:“老师你知道吗,今天大课间我从队伍里悄悄跑出去了,但是没有一个同学注意到。”

“我想让别人对我的记忆长一点,但我没有时间了。我没办法像祁九那样通过日积月累的付出在大家脑海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好班长印象,我不可能像周青先一样身份特殊所以被一直铭记,我甚至连转校生的风头都比不过。”

“大家或许会记得晏时清,但永远不可能记住杨光。”

杨光紧紧地捏住衣摆,语速放得极快,带着无端升起的委屈,一股脑宣泄出来。

“我不是班委、不是课代表、也不是会玩会搞气氛的学生。” 他说,“无论我现在再如何挣扎,都掀不起什么波浪。”

“我在高中,什么都没有留下。”

“但是我知道,今天发生的这件事一定不会被人忘掉,以后在别人谈论这件事时,我会觉得兴奋,因为我才是成就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这种......” 杨光闭着眼,在羞耻与自私中,咬牙切齿地接着说,“成为最终 boss 一样的成就感。”

“这样子会让我觉得,我没有在别人的记忆里死去。”

老陈听得眉头紧锁,没忍住问:“你是临近高考压力太大吗?”

“我想这些事已经想了很久了。” 杨光虚弱地笑笑。

平日里待人真诚的班长被转校生倒打一耙陷害,现实版农夫与蛇,在这群追求八卦与娱乐的学生间必将被津津乐道。

他蓄谋已久,知道晏时清的传闻,借用祁九的声望,为自己打造出一个完美的庇护所。

但可惜他失败了,杨光疯狂的大脑总算在偏激的想法中找回一丝理智,意识到自己的整个计划有多幼稚。

老陈仍是没办法理解,扫了祁九一眼:“你和祁九不是做了一年的同桌吗,当时关系也挺好的,你怎么想出这种方法来...... 陷害他呢?”

“就是因为他太好了。” 杨光方才得逞的笑容褪得一干二净,面色惨白,“我和他不一样,他可以拥有很多朋友,但是我交不到朋友了,来靠近我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空洞,对着祁九,却不知在望向何处:“我本来也以为我们会成为好朋友,但是我发现我错了。”

“我这辈子都追不上他,他太恐怖了。”

“祁九可以随随便便就考很好,可以结识到周青先那种厉害的富二代朋友,可以让周围的所有人都喜欢他,但我不行。”

杨光突然蹲下身子,捂住头尖声道:“我羡慕祁九的妈妈,但是我也觉得只有祁九才会有这么好的妈妈。”

“我爸妈要求我考上一个好大学,我光是做这一件事就竭尽全力了,我不知道祁九是怎么做到这么多事的,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让所有人都喜欢他的,我光是、我光是想着他——”

“我光是想着他我就要崩溃了!”

他的模样太过于吓人,使得老陈赶紧将他扶到椅子上。

杨光大喘着气,视野浑浑噩噩,最后又落在祁九身上,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回去之后得不到所有人的喜爱了,他会被当成叛徒看待。”

“我觉得很幸运。” 他说,“不会... 不会再有人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地喜欢他了。”

祁九从很早开始便有些浑浑噩噩,他的大脑像是放空了,杨光的话绕在空中,不朝脑子里钻。

一切好像都变得很慢,长篇大论的谈话似乎变成实体字符悬在半空,缠在自己身上。

祁九伸手去摸这些字,会觉得脊骨都带来一阵酥麻,感觉像在碰对自己的审判。

在末尾,他只听到杨光说:“我不想他再对我好了。”

“就连平日里他那些温柔的善意对我来说,都只是一种累赘。”

哗啦、哗啦——

维持平静的镜子被敲碎。

祁九猛地回神,他像个机器人一般,缓慢地、迟钝地对向杨光,问:

“所以就因为你的自卑,我就要成为你做所有错事的借口吗?”

“不是的。” 杨光眼眶很红,眼里不知是憎恨还是悔意,“我只是想成为祁九,但我大概率永远只可能是杨光。”

祁九不想再待了,他觉得胸腔中的氧气被剥夺,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张大嘴。

教务处里一股书卷油墨气,现在闻来,只剩下腐败的味道。

他看向狼狈的杨光,所有指责的话都卡在胸腔,脑里只剩四个大字回旋——

快点离开、快点离开。

他与老陈应付几句,不敢再去看杨光,低着头跑出教务处。

然而刚一打开门,祁九就被绊了一下。

晏时清蹲在门口,像个蘑菇一样缩成一团。

原本的门压根没关拢,留出个小缝,将声音源源不断地带出外界。

晏时清眉眼都放得很平,密长的睫毛垂着,好一会儿才抬眼仰视祁九。

这个角度的晏时清远没有平时暴戾,意外生出一些讨喜的乖巧来。

祁九的情绪跑掉大半,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叹气:“你怎么偷听呢。”

晏时清不回话,站起来双手插兜,看姿势还以为他刚干的是多伟大一件事。

祁九走在前,晏时清跟着两步远在后,半晌才问他:“不生气?”

祁九瘪着嘴摇头:“和傻. 逼生气,只会越想越气。”

“不哭?”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祁九扭过头朝他笑,刻意露出两颗虎牙。

遇到屁大点事眼泪都要包不住的哭包。

晏时清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回应。

祁九等半天没得到他说话,索性迈着步子往楼梯爬,跨到一半才猛然想起:“...... 对噢,你怎么知道杨光在那些时间段偷东西的?”

“猜的。” 晏时清神色平平,绕过他走在前面,“碰见他在那些时间一个人在教室,说出来吓唬人。”

估摸也是杨光自己做贼心虚,成天盘算这件事,被人一戳就乱了阵脚。

“这谁教你的。” 祁九眯着眼睛笑,脑子里浮现出类似的忽悠大师,“柳河哥?”

这名字一出来,晏时清的脚步骤地停住。

他似乎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板着脸转过头:“...... 刚才遇见他,要求我必须把以下内容一字不漏地告诉你。”

晏时清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做没有感情的复读机:

“哈,哈,是不是告诉你了,社会经验比你们多得多,十岁不是白长的,这小屁孩随便糊弄,中午来记得谢谢哥。”

他的声音拖得像快死掉一样,看来念柳河这段话确实折寿。

不过祁九确实被他给逗乐了,捧着肚子笑好一会儿,才接着长长地叹一口气。

晏时清看着他的反应,回过头接着往楼上迈。

“干嘛呀?” 祁九歪着头看他,“咱教室不就这楼吗?”

晏时清不回答,只朝他招招手。

回去也是自习,祁九没太大心思学习,歪着脑袋想一会儿,索性胆大一回,跟着晏时清一起翘了课。

两人在天台的大铁门处停下,祁九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晏时清从角落里找出一块石头,往锁扣上一砸,旋钮便转开了。

这动作娴熟程度,一看就是惯犯。

祁九惊得话都还没说出口,便见晏时清跨进门指着角落的一堆烟头解释:“柳河教的。”

铁门一开,空气骤然形成对流,风刮得祁九睁不开眼。

他揉着眼睛跟晏时清走,隔着一拳的距离趴在栏杆吹风,好半天才想起来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是杨光呢,万一抓错人怎么办。”

平日里晏时清压根不会理会祁九这些问题,但是他今天不知是心情好还是别的原因,沉默一会还是答:“眼神不一样。”

转校生来学校的前三天,习惯先把教室的人群分清楚,大多数学生以好奇为主,部分颜狗会觉得激动,周青先一类满脸无所谓,较为特殊的祁九带着同情,但杨光——

“他不喜欢我,而且......” 晏时清总结了下今天听到的内容,找到了恰当了形容词,“有点幸灾乐祸。”

祁九拖着声音回应,话题兜兜转转一圈,最终回到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上:“你也觉得...... 我这样对你好是一种累赘吗?”

从天台看过去,校园里是一副好春景,风里带了一点柔软的花香,将晏时清的额发吹起。

他没有去看祁九,视线只停留在学校里那片十分灿烂樱花林里:“...... 不知道。”

晏时清说:“没有人对我好过。”

祁九不知道作何回应。

他靠在栏杆上,看着操场上方队绕着没有尽头的红色跑道绕圈,慢慢地阖上眼睛。

他的身体一半在阳光外,一半靠着晏时清,声音像这无尽春意一般,拖得又软又长:“我跟你说喔,你不用回答。”

他突然将自己解刨开来,对着一个关系还算不上太好的人,将不如何光彩的过去暴露在浪漫春日里。

“直到我八岁那年,我的妈妈都告诉我要多做善事,亲切待人。”

彼时祁女士作为优秀的家庭主妇,嫁了一个事业成功的老公。

她人很好,遇到流浪猫会连着准备够小猫一家吃的猫粮,烤了饼干左邻右舍一条街都能吃到,遇到乞讨的人会把全身的零钱都给出去。

她是一个好到离谱的人,但拥有一个喜欢家庭暴力的老公。

老公事业在外,隔三五月回家,工作上的压力堆积到婚姻里,对祁燕又打又骂。

祁燕忍气吞声,一手牵着祁九,一手算着柴米油盐——

直到祁九八岁那年,他的父亲没有理由地给了他一巴掌。

“我的妈妈离婚后,告诉我的第一句话是。” 祁九歪着头看晏时清,“可以成为一个温柔的人,但是没有尽头的温柔带来的只会是软弱。”

“我其实不大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祁九噘着嘴嘟嘟囔囔。

他跌跌撞撞长到青春期,照着祁燕的方法处事,在与别人交流的过程中慢慢培养出自己的三观,将这句话理解为:

“我想成为一个好人,但是不想成为好到没有原则的人。”

晏时清听到此皱起眉:“所以本质上,你就是一个见谁都要救的圣人。”

“不是啦。” 祁九眯着眼睛笑起来。

他右眼睑的小痣在阳光下被映成浅褐色,皮肤被照得发亮,风吹得每一根柔软的头发都扬起来。

“我绝对不是圣人。” 祁九笑着说,“我的母亲才是圣人。”

“她会为了拯救别人、减少苦难,主动去接触那些命运坎坷的人,但我不一样。”

“我是因为看见别人受苦会难过,所以才向他们伸出手的。” 祁九睁开眼,视野里只留下晏时清。

他的眸子被太阳照得发亮,像是盛了两团温柔的光:“有时候,为了减少自己难过,我会选择闭上眼睛。”

“但我很庆幸,在闭上眼睛之前,我看见了你。”

晏时清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后颈在冒汗。

他吹着整个春日最舒适的风,看着整个四季最好的景色,却觉得当前时分度慢得如坐针毡。

他觉得自己声带发紧,像是逃一样挪开视线,只盯着那片开得沸沸扬扬的樱花林。

那片粉色本来只该留在晏时清眼里,但很奇怪,他的颊边耳后也意外染上一些粉色。

都是樱花的错。

晏时清想。

他在恍惚中,想起杨光对祁九说的某一句内容。

晏时清便对着那片樱花林,一点余光都不分给祁九,生硬地说:“我不喜欢你。”

祁九被这没头没尾的话吓一跳,撑起了身体看着对方。

万幸晏时清后续还要接着讲:

“我以前就不喜欢你。”

“所以我不会... 我不是......” 这句话似乎很难说出口,晏时清起了几次头都觉得不对劲,眉头拧得死死的。

“不会有人再像以前一样全心全意地喜欢你,但是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你,所以可能对你的喜欢不会再降。”

他说到这里一顿,整个人呈现出少见的慌乱来,紧接着解释:

“也不是喜欢,我的意思是......”

叮——

下课铃声总算响起,祁九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长舒一口气。

他声音盖在铃声之下,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堪堪传进晏时清耳里:

“我知道你的意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