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公司的体量过于庞大的时候会不利于管理,尤其林怀南的这新项目和他原本的老本行没有直接上下线关系,因此再创建一个新的、相对独立的运作企业是很有必要的。
宁晟凯重新翻看了一遍合同。虽然他只预计拥有新公司15%的股份,但风投本来就是这样,出多的钱占少于创业者本尊的股份,毕竟他在这项目里是只出钱不管事的甩手掌柜,只等上市变现罢了。
“你的意思是,初期投资由你以个人名义投资给你儿子?”
“是的,”林怀南回答:“实际运作有我把关,但股份在他手里。这个本来打算等风投合同大致内容都定下来,到注册那部分再详说的。不过既然宁总和我儿子认识,就提前确定一下吧。”
正在大快朵颐的林瑾瑜差点被噎一口:“什么?”他说:“啥呀,爸,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声?”
75%的股权,这么大的事,他这个当事人到事情临头了才知道。
“想等到谈那一步的时候再跟你说来着,”林怀南道:“没差别,你又不管事。”
嘿,虽然是实话,可听着怎么就那么不是味儿呢。
新公司林瑾瑜占75%,宁晟凯占15%,两个技术骨干平分其中的3%,剩下的7%归谁林怀南没说。
“所以,意思是这个项目法律上的乙方其实是……”宁晟凯后知后觉:“你儿子?!”
张信礼替林怀南回答:“是的。”
事前他并不知道林怀南要把股份归到林瑾瑜名下,但林怀南现在说了他不意外。
宁晟凯遭受了今天的二度冲击,感情我暗恋的对象不仅变成了我乙方的儿子,现在还直接变成我乙方了?
“宁总不必在意这个,”林怀南道:“具体和您这边对接的还会是我和小张。”
他们家不存在父子要因为财产而相互防范这情况,林怀南也就从注资开始就准备把股份放儿子那里,林瑾瑜是名义上的老板,他是实际上的,不会有人反对。
宁晟凯倒想是林瑾瑜亲自跟他对接,可明显属于痴人说梦,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淡淡回了句:“这样。”
第三、四道热菜陆续上齐,一道叫“鹊桥仙”,去头去尾的豆芽上肉丸子加鹌鹑蛋等一堆乱七八糟的摆成个鸟儿搭桥的样儿,一道叫“风斯在下”,其实就是个雪蛤炖鱼翅,这俩扫尾热菜少料爽口,一看就是给下面囫囵的主菜做铺垫的。
林瑾瑜边听侍者报这些卯足了劲往复杂靠的菜名边默默吐槽为了卖个好价钱还真舍得折腾,连秦观跟庄子都给拉过来当菜了。
林怀南看着宁晟凯的态度从进门时的震惊、带着几分迫切的主动询问慢慢冷下来,以为他对这种变动不满。
毕竟生意场上,法律意义是最重要的,林怀南一直“冒充”乙方磨了他这么多天,现在突然告诉人家要在合同上签字的其实另有其人,人家冷淡也情有可原。
他想调节下气氛,以便打开话题——饭桌上还有什么比酒这玩样更适合充当拉关系的道具的吗?
宁晟凯没点任何喝的,因为他今天来只是找个借口搪塞家里,借此推掉周末必须回,但他不想回的那趟家,就没想着跟张信礼把酒言欢。
“自作主张弄了瓶酒,宁总尝尝。”林怀南说着,让隔间的侍者把酒拿上来,是瓶老飞天茅台。
他察言观色,宁晟凯喜欢喝茶,这次定的又都是中式菜品,猜测他骨子里是个比较传统的人,所以投其所好。
“……多谢了。”宁晟凯心中烦闷,此刻还真有点想借酒消愁。别看他人前人后一副注重养生的样子,酒量可是不错,以前没做到老板的时候没有公关也没有秘书团给挡酒,什么都得自己来。
“本来应该由我这边做东,请宁总一顿饭,”这顿饭钱宁晟凯显然已经付过了,林怀南无法把东道主身份“移花接木”到自己身上,只好口头表明态度:“上次见面的时候其实内人已经订好了午餐,可惜宁总坚持下次再谈。”
当初为了帮助丈夫,林妈妈也辞职下海,如今算公司一号不可或缺的人物,内部大小琐事一律由她经手,那天夫妻俩本来打算趁热打铁,请顿客把大事都敲定下来,谁想突然有变。
酒液入杯的声音分外清脆,那不知产自一九几几年的茅台酒香馥郁,也不知价值几何。林瑾瑜还在吃吃吃,宁晟凯余光瞟过他,端起酒杯,主动和林怀南碰杯,道:“好东西总是值得等待的。”
一句话撇清自己“不赏脸”的嫌疑,林怀南当然不会故意找茬,轻轻和他碰杯:“吃菜。”
两三杯酒很快下肚,林瑾瑜跟张信礼也陪着喝了几杯,这么好的菜用来下酒还真挺合适的。
“宁总好酒量,”林怀南又说了些合同方面的事后开始闲插几句家常,松弛有度劳逸结合:“我就差多了,小瑜妈妈酒量好,她今天忙别的去了……说起来,宁总夫人呢?”
“她……”宁晟凯选择如实回答:“林总,我还没结婚。”
林怀南有些惊讶:“宁总为工作牺牲了很多。”
繁衍是雄性的天性,到宁晟凯这个年纪,且功成名就的人很少有还没结婚的,好些老婆都换过一轮了。
宁晟凯喝了口酒,道:“谈不上。”
林怀南以为他在客气,故作谦虚,除他之外的其他三人知道没有。
如果可以相爱,谁会孑然一身,就像李宗盛在歌里写的那样:我从来不想独身,却有预感晚婚。
四人又边吃边喝了几轮,林怀南开始重新把话题拉回合作问题上:“金额部分宁总还有其它问题吗?”
张信礼适时配合,把林怀南之前交个他的那些前期资料跟注资明细拿出来,双手拿着,站起来躬身递给宁晟凯。
宁晟凯接了,看了他眼。
张信礼显然是不喜欢他的,林怀南来之前,他俩扯皮的时候他话里话外还是一副平起平坐乃至于针锋相对的态度,这会儿谈到正事居然能立刻放下个人情感,稍微让他刮目相看了些。
“这是目前的项目进展。设备、人员都已经到位,初期研发正在进行,只等后续资金保障。”张信礼开始讲解他手里那叠纸分别是什么:“这是技术人员名单,这是实验室平面图,以及愿意友情提供技术顾问的其它几家公司名录,还有预计的目标消费群体构成报告。”
宁晟凯翻看了番,心道他准备工作做得还真不是一般的充分。
林怀南在这里,他不想谈正事也得谈正事。宁晟凯有点怀疑张信礼了,林怀南不会是他故意叫过来的吧。
这项目规模不算小,如果研发成功,前景确实远大。这个年轻人虽然嘴上说着林怀南的财产和他一分钱关系都没有,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弥补自己对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可凡是合格的老板都明白论功行赏的重要性,宁晟凯估计这事如果成了,张信礼的好处少不了。
他不是很想让他拿这个好处,这也许出于一种奇怪的嫉妒心理,毕竟总不能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占了,这不公平。
说来有点好笑,他居然会去嫉妒张信礼,可他就是嫉妒了。
资料准备得很齐全,宁晟凯一页页仔细看着,试图鸡蛋里挑骨头:“……既然林总已经以个人名义注资过100万,且还有资金剩余,我看接下来这300万不急,”宁晟凯道:“我需要斟酌一段时间。”
他秘书和林怀南接洽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生物、通信、网络本就是风投的热门领域,那时宁晟凯还不知道张信礼的存在,对这个项目挺感兴趣,态度很是积极,这也是林怀南不仅已经把100万撒了出去,而且连合同草稿都拟好了的原因。
“300万不是小数目,按理说多斟酌斟酌也是应该的,”林怀南道:“只是只有后续资金尽快到位,研发进程才能早日推进。”
时间就是金钱,租金、人员工资摆在那里,耽误的每一天都是钱。
“怎么?项目才开始就遇到资金困难了?”宁晟凯沉吟片刻:“虽然100万对生物技术项目来说不算多,可这只是初期,这么快就急着催a轮……林总,我得建议炒掉你们公司的财务了。”
林怀南并不恼怒,只笑了笑,说:“我们公司的财务是我夫人。您应该清楚,前期投入本来就会很大。”
“我明白,”宁晟凯慢慢喝着酒,还是说:“但这么急还是……”
虽然酒量不好,但林怀南还是自觉陪了一杯。在酒文化浓郁的东方,分辨饭桌上谁是甲方谁是乙方的方法很简单,看谁喝得多就知道了,舍命陪君子的多半是乙方。
他想说点什么,说点具体的、实在的、有说服力的细节去论证他希望后续资金尽快到位不是因为他是个急躁冒进的人,而情有可原——这“原”里甚至包括宁晟凯自己前后变换的态度,但他一时想不起这笔资金的细节。
他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如从前,且已不像林瑾瑜十五六岁时那样精神抖擞,能连轴转一天也不觉得累。工作繁忙,这段时间他又要兼顾旧生意又要关注新项目,还要花心思在终于回家的儿子身上,已没有精力事事都事无巨细盯着。
就在林怀南竭尽全力试图艰难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那份琐碎、数字密布的明细之时,一旁静默无语的张信礼在察觉他想不起来后忽然开口:“算不上急,实验室平面图刚已经给您看过了,一年租金二十多万,考虑到技术性项目研发周期较长,租赁合同暂时签了两年。另外还有技术人员的工资预算以及主要实验器材、原料的采购,大概这个数。”
没有纸笔,他便调出手机备忘录写了一些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宁晟凯望去时看见张信礼手机的锁屏和屏保都是他和林瑾瑜的合照。
“……”
这笔资金明细属于非公开文件,出资方是林怀南,和宁晟凯无关,也就从来没作为资料复印过,更不会有人背诵,张信礼居然把每一笔开支都记得如此清楚。
张信礼全部给宁晟凯梳理了遍后道:“……医药跟环保虽然是技术型产业,生命力强且前景远大,可众多前辈企业扎根多年,余下可供占有的市场份额不是无穷无尽的,”他把另一份市场分析调查放到桌上,同时说:“而且不是只有我们在打这方面的主意。所以宁总,为双方计,您尽快决定的好。”
宁晟凯再一次无言了。
林怀南颇赞许地看向张信礼,以前中学时他就发现了,与自己儿子截然相反,张信礼虽然文科不佳,但似乎对数字非常敏感。作为从教育资源远落后于附中的学校转过来的插班生,他第一次小考的数学成绩就打败了许多从小适应上海教学模式的学生,在全班处于中游水平。
“你比以前能说会道多了,”他还记得送小梵去医院时,张信礼在车上笨嘴拙舌,说又说不过他,只会跟护食似的,用无比生硬的态度不让他靠近小梵的样子,意有所指地道:“也比以前聪明多了,知道悄悄让林总过来。”
林怀南来了,他就只能咽下真实目的不谈,宁晟凯猜他没想到小梵会缠着他爸一起跟来……说来这位林总真是小梵爸爸吗?既然家境不错,那时怎么会……会不会是另一种情况。
宁晟凯脑子里脑洞横飞,如今这社会,叫爸的不一定是真爸。
林怀南听得半懂不懂,他要是知道宁晟凯脑子里想的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没准会当场无语到吐血三升,然后把合同扔进碎纸机永不合作。
张信礼从来没悄悄把林怀南叫来过,他刚想反驳,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直在旁边专心享受美食,好似这是一品菜大会的林瑾瑜忽然开腔了,他道“别,宁总,跟他没关系,我跟我爸是自己做贼一样摸过来的。你不要想多了。”
自己勇于当贼也就算了,还无比顺手地把这桂冠也一块颁给自己爸爸了,林怀南哭笑不得,训斥道:“小瑜,怎么这么没礼貌。你没跟过这个项目,安静点,别说话。”
林瑾瑜有点不解又理直气壮地道:“我才是货真价实的正牌乙方,我为什么不能说话?”
呃……林怀南无话可驳。
“……你说得对,”宁晟凯看了他一会儿,道:“那么,小林总,你来跟我谈吧,我又想了想,300万作为a轮来说确实不算多。”
他在暗示林瑾瑜,因为不知道小梵叫什么,他随便取了个称呼。
听懂了暗示的林瑾瑜好像没听懂一般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这个必要,婚内财产属夫妻共同所有,我把我那半全权委托给他了,你们继续。”说完继续专心致志吃菜。
林怀南:“??????”
什么东西,他儿子何时变得如此口无遮拦了?
他正要尴尬打下圆场,说自己儿子在开玩笑,却见宁晟凯愣了瞬后笑了笑,不再坚持,继续喝酒去了,并道:“林总,”宁晟凯说:“敬你一杯,教子有方。”
“哪里哪里,宁总过誉。”林怀南在心里疯狂擦汗,心想哪里教子有方,明明是个麻烦精。
他先前已经陪宁晟凯喝过不少了,茅台度数不低,此刻林怀南有些不胜酒力,却没办法,只能舍命陪君子。
“宁总,”正当林怀南借口去盥洗室,实则准备运用些酒局小伎俩,偷偷把喝下去的酒吐点出来时,除非涉及到合同问题,否则寡言少语的张信礼站了起来:“我陪您喝吧,”他平静道:“您是业界前辈,本来无论我敬你几杯也不算多。”
林怀南已经去盥洗室了,三个知情人之间说话不用再客套,宁晟凯一笑,道:“车轮战?对我没用的,我酒量可不差。”
应该说非常好——跟一般人比。
正在吃饭的林瑾瑜心想:哈?你在他面前说?
张信礼眉毛一挑,没回答宁晟凯,直接用自己杯子轻轻碰了下他的杯沿。明明是清脆的一声,不知怎的,林瑾瑜幻听成了冲锋的号角。
十五分钟后。
悄悄吐完酒又干干净净洗了手,整理好仪表的林怀南再回到包间时见张信礼与宁总不知何时肩并肩坐到了一起,桌上两道主菜都已经上了,都是全须全尾的大菜,一道松江鲈鱼,一道乳猪,具被片好肢解,只等食客品尝,林瑾瑜看着那猪嘴里的苹果,觉得这主菜不应该叫松江鲈鱼和乳猪,应该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跟“任人宰割”。
就跟现在的宁晟凯一样。
“不来了,”宁晟凯摆手表示不的频率快赶上招财猫了:“今、今天就到这儿吧。”
他下海这么多年了,好酒的老板没见过一千也见过八百,就没见过像张信礼这样把白酒当水喝的人。
其实他错了,大部分汉族人即使嗜酒,最多也就是当饮料喝,而嗜酒的彝族人是拿酒当饭吃的。
自从知道张信礼那边不少人之所以穷,除了懒跟真的没出路之外还有个大原因是家里的男人太爱喝酒,林瑾瑜一直没把他酒量好这事当个优点,没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这特长简直是为了商业饭局量身定做的。
“宁总这就要走?”林怀南刚缓过,此刻觉得还有余力再战:“还有些部分没谈完。”
“不……了,”不过短短十多分钟,宁晟凯已快被张信礼那吓人的节奏带喝撑了,喝茅台喝撑,绝了:“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别,宁总,”林瑾瑜开始背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宁晟凯:“……”
他说:“谁让张信礼硬……”
林怀南问:“嗯?小张这么了?”
居然把责任推到张信礼身上,这林瑾瑜可不干,宁晟凯还没说完,他又说:“不是您说想喝两口?他是舍命陪您呀。”
舍命陪我?宁晟凯心说:我看是舍我的命吧,再来没准酒精中毒。
他说:“他……”
林瑾瑜秒接:“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编外人员,宁总堂堂老总,可别为难小打工的。”
“……”
宁晟凯摆手,示意算了,他不说了。
林怀南看他一副生理心理双双筋疲力尽的样子,觉得太咄咄逼人不好,尤其对方还是甲方,便道:“那好,其实细节今天我们都商量完了,宁总的疑问也都回答了,既然宁总觉得可以了,那今天就到这里,确实应该给时间考虑,您决定签了马上联系我,我随时在。”
得以解脱的宁晟凯刚要答应,林瑾瑜截胡说:“我看不了吧,好事要趁早,签还是不签,给个准话,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林怀南道:“小瑜!”
林瑾瑜说:“啊,有什么问题吗?爸,我才是乙方啊。这个,我应该表达我的看法,我的时间也是钱,你的也是,张信礼的也是。”
林怀南:“……”
从踏进这包间开始,林瑾瑜表面上在胡吃海塞,其实他们说什么他都听见了,他又不傻又不聋的,自从知道宁晟凯就是这次新项目的风投甲方老板,他马上醍醐灌顶,明白了那天张信礼回来,抱着正炒菜的他说的“为难”的出发点是啥。
感情不是出自于对小职员的轻视,是出自于私人感情纠葛——虽然他觉得他们之间甚至都称不上有什么感情纠葛。
已经起身,从座位靠背上拿了外套的宁晟凯停住脚步,重新扭头看他们。
“爸,既然乙方是我,那就我来谈好了,”林瑾瑜终于放了筷子:“宁总不是也希望和我谈?我们老相识了,确实有情分在,叙叙旧也好。”
林怀南懵,不知道儿子什么意思。
林瑾瑜和宁晟凯确实有情分,友情。不管张信礼愿不愿意承认,宁晟凯确实帮过他们,当诗涵求助无门给他打电话时,他从夜店那些人手里救了林瑾瑜,并且间接帮了张信礼——没有他给林瑾瑜带来的那些提成,很难说张信礼一分钱都没用过。
“这……”林怀南正犹豫,张信礼朝他点了点头。
看来果然翅膀硬了,儿大不由爹啊。林怀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起儿子今年都满二十三,眼瞅着要二十四了,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是独立的成年人了。
“好吧,”他看了眼表,时间不早了,别的地方还有一堆事,于是说:“没想到你们早就认识,如果宁总没意见的话,那就……”
宁晟凯当然没意见,林怀南拿起自己的外套,礼貌告别后推门离开了。
……
桌上无数盘五颜六色的美味佳肴旁边白纸黑字的合同分外显眼,这顿饭的主菜已全部上完,只剩清口收尾的些许面点小菜,宁晟凯重新坐了下来,但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两个。
最先开口的是林瑾瑜:“宁总,”他道:“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见面。”
“……是啊,”宁晟凯回话道:“没想到你爸爸是……我不太理解,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林瑾瑜说了句让他哭笑不得的话:“告诉你有什么好处吗?”
他明明不在乎钱,此刻却市侩、斤斤计较起来:“这样,我告诉你,你签合同,我们公平交易。”
宁晟凯道:“你一个故事值300万?”
“一字还能千金,只要有买家,故事何止300万,”林瑾瑜回答:“岂不知《辛德勒的名单》就起源于托马斯·基尼利认真听了幸存下来的犹太人小老板讲述的故事,它值一个奥斯卡,价值甚至超越金钱,何况小小300万。”
宁晟凯不说话了,半晌,他点了下头,示意林瑾瑜继续说。
林瑾瑜看了眼张信礼,张信礼也看着他,那眼神不含任何担忧、恼怒、不安或者任何负面情绪,于是吃饱喝足的林瑾瑜真的开始讲故事。
他讲了很久,因为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他从遥远的、八年前的凉山一路讲到八年后的这张桌子。
宁晟凯以为自己是坎坷的,而他们是一帆风顺的,他那压抑的、隐藏的、从未能表露自己的青年时代哪里是林瑾瑜与张信礼这样运气好的人能想象的,他们的真爱来得容易,似乎唾手可得,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轻轻松松对他说:“放下吧,如果你永远抱着这种想法,那永远也找不到你的‘小梵’。”
幸福的人的说教在不幸福的人听来永远是“何不食肉糜”的。
但宁晟凯听着听着,忽然发现,原来世界上其实没有一直幸福的人。
林瑾瑜讲完了故事,说:“宁总,其实我不太理解你对我的执着,你有钱,而且有魅力……先跟我对象声明一下我只是客观陈述没有别的意思。你确实是个有魅力的人,尽管已经过了三十岁,这个经常被圈里拿来调侃的年纪,可其实有很多人一样喜欢三十岁以上的成功人士,你条件很好,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学生愿意跟你。”
宁晟凯静静听着,林瑾瑜接着说:“宁晟凯,你其实并不喜欢我,更谈不上爱,只是因为我是你少有的、没能得手的对象,所以耿耿于怀罢了。了解得越多,喜欢就越少,我有时候脾气很臭,而且不讲实际,做风投的绝对忍受不了这个,你觉得我美好,因为我们从未开始。”
他道:“我不是四川人,家里不穷,没有很勤奋就考上了还不错的学校,不像你觉得的那样弱小、可怜又无助,不会激起你的保护欲和同情心。”
小梵是一个幻影,宁晟凯给这个幻影以虚无的喜欢,那些是假的,他的喜欢也是。
听上去很有道理,宁晟凯认真听完,笑了下,说:“我的事我心里清楚。”
只有他心里清楚。
他想见林瑾瑜,并没真的期望借见个面的短暂机会让他回心转意,他知道那几乎不可能。宁晟凯只是单纯的、真心的希望和小梵坐下来,平静地说说话而已,就像现在这样。
他想了解小梵,知道小梵更多的故事,想知道他对爱人的坚定从何而来。
那样美好、长久、矢志不渝,他从未拥有的爱。
现在他知道了,世界上没有一直幸福的人,林瑾瑜和张信礼能幸福,是因为两个人都没有屈服于不幸。
他屈服了,或者说,从那个少数取向仍是病症的那年走来,他从未抗争过,至此三十七年。
林瑾瑜又叫回了他‘宁总’,他说:“宁总,你完全不必羡慕别人的爱情,今天是今天,不是1999年前,只要你认真生活,你找真爱比我容易多了。我送你一句诗吧,刚吃饭的时候想到的,秦观的《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今儿那道摆盘花里胡哨的菜的菜名,张信礼心道:没想到你不是一直在白吃白喝,还在动脑子。
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就会结交什么样的人,宁晟凯听懂了。他看着林瑾瑜,想了片刻,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他问:“能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你当我叫小梵吧,”林瑾瑜坚守市侩阵地坚守到了最后一刻,说:“反正合同一签都知道了。”
还是一样狡猾。宁晟凯移开目光,无奈笑了下,摇摇头,拿过桌上那一式两份的合同草稿,又从西装衬里内袋掏出钢笔,开始在甲方那栏里签自己的名字。
小梵要走了,或者说他从未存在过,面前这个人是他的乙方,他们会做一段时间的商业伙伴,仅此而已。
林瑾瑜开始写自己的名字。
宁晟凯认真看着那一笔一画诞生的名字,其实他也有句诗想送给林瑾瑜,不是秦观的,而是蔡伸的,不过他没说。
白色的合同纸上是宁晟凯漂亮的中文笔记,他看着林瑾瑜写完最后一笔,在心里默念:相逢非草草,分袂太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