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已不是第一次住进这个家,可今时不同往日,人还是旧时的几个人,大家的心境却都不一样了。
饭桌上林爸林妈不停给张信礼夹菜,短短半小时,“多吃点”三个字被重复了怕有百十来遍,而张信礼呢,不管人家给他夹的啥全照吃不误,酸的也吃,甜的也吃,土豆也吃。林瑾瑜说句别夹了,这个他不爱吃,他还要阻止,说句“没有,挺好吃的”,看得林瑾瑜哭笑不得。
一顿饭吃完,满桌本来吃不完的菜居然被吃了个精光。林瑾瑜父母很高兴,他们本来怕瞎准备的菜没有张信礼爱吃的,现在看着这锃光的盘子舒心了,只是苦了张信礼,有点撑。
“您放着,我来洗。”
“哎哟,不用不用,我跟他爸招待你们,怎么让你洗碗,你快出去。”
就像张爸来他俩小出租屋的那天一样,饭后,张信礼主动洗碗,但被林妈妈三推四推愣推出了厨房,叫他跟小瑜一块看电视去。
“我妈把你当儿媳妇疼,不会让你洗的。”林瑾瑜挽着袖子,笑着叫他去客厅。
“可是……”张信礼迟疑:“你妈只是客气吧,我真不洗不好。”
他和丈母娘打交道的经验等于零,今天上门可是实打实的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张信礼只能绞尽脑汁回忆以前见过的,村寨里见过的那些姑姑婶婶大舅二舅去对象家里的表现,哪个的丈母娘或者婆婆不是客气中带着挑剔的,在他们那儿,头次上门,吃完饭不帮着收拾碗筷洗碗,直接就翘着个二郎腿享福去了肯定会被嫌弃。
虽然在他们那儿一般只对女方要求严苛点,如果是男方,愿意殷勤一把是好,如果吃完饭不进厨房直接陪岳父抽烟喝酒说话,有时女方家也不会说什么,只觉得男人这样也是应该的。
林瑾瑜挽好了袖子,说:“行了,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你去陪我爸聊天,我帮我妈洗碗。”说完接过他妈的接力棒,七推八推把他推进了客厅。
今天的饭是林怀南做的,因此他也就没跟老婆抢洗碗的活儿,客厅里电视开着,在播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带领全国老百姓关心着国内外大事。
“小张来了,坐。”林怀南见他进来,调小了电视音量,招呼他坐在侧面沙发上:“家里菜还吃得惯吧?”
“挺好的,”这是日常寒暄,张信礼如实道:“味道还和以前一样。”
“以前你跟小瑜一块上学的时候每顿饭都规规矩矩,给你多少你就吃多少,也不剩饭也不多要的……其实我们家菜的口味跟你家里差得挺大的,我和他妈妈知道,只是要顾着小瑜的口味……别的许多事也一样。”林怀南从桌上拿了软中华,自己抽一根,又递给他一根:“你抽烟对吧。”
那是个好似问句的陈述句,而“别的许多事”张信礼明白是些什么事,他道谢接了,说:“我明白,以前我能来上海读书都亏了您。别的都是小事,算不上什么。”
甚至追根溯源,他能遇见林瑾瑜,也多亏了林怀南。命中注定也好,阴差阳错也罢,就像滴落的露珠无法回到叶尖,眼神交汇了,就无法再移开。
“好,以前的事就不提了,”林怀南说:“请你相信,作为父亲,我和你一样爱小瑜,并且希望他永远开开心心。”
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张信礼寻思,这难道不应该他来说?怎么听起来倒像林怀南在向他表决心似的。
“我明白,”张信礼想叫叔叔,又张不开嘴,之前都不小心叫过爸了,这会儿再改回来会不会显得他那什么,可如果接着叫爸……好像又有点尴尬,最后他没加称呼,只说:“您都说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您有您的立场,我有我的,小瑜有小瑜的,都过去了。”
他道:“只是虽然不提,但有件事我得做。”
张信礼说着,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来,挺直背,端端正正沿着桌面郑重推给林怀南,道:“这是那时候的择校费。”这是笔他存在身上很久的钱,从张信礼进入大学,开始尝试独立生活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存。其实在本来的计划里,这信封刚进门时就应该随着水果一起给林瑾瑜父母,只是张信礼太紧张,一时给忘了。
“择校费?”林怀南微微惊讶:“小张,那时候已经说过了,接你来这里读书不需要你出任何费用,更不用还。”
“我知道,”张信礼这么说着,却没有收回去的意思:“那是我爸跟您约定的,跟我没关系。”
打从坐上那趟火车,在车上收到林瑾瑜短信的那一刻起,那年才十七岁的他就已决定有一天一定会把这笔钱还给林怀南。
林怀南按住了信封另一边,往回推:“我不会收的。”
“您收了无伤大雅,只是让我心里好过一点罢了,”张信礼道:“我在这里吃了两年的饭,每天您送我上下学就跟接送小瑜上下学一样,节假日给小瑜买什么就也给我买什么……这些哪里是这点钱能还清的。”
林怀南表示同意,事实如此:“你不用在意那些。”
“不是在意,”张信礼说:“是本分。”
倒不是说觉得欠了林怀南什么来还,只是做人本该如此。
林怀南脸上露出无奈神色,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儿子的声音打断了:“爸,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林妈妈在厨房切水果,他洗完了碗,一过来就看见自己对象跟亲爹在这儿不知在嘀咕什么。张信礼与林怀南都没说话,但林瑾瑜瞄到茶几上的信封,已明白了一二。张信礼来之前没跟他说这件已在他计划表里待了多年的事,大约是怕他反对。
不过……这有什么好反对的。
“爸,你拿着吧,”出乎意料的,林瑾瑜没跟张信礼客气:“一家人,给来给去其实也就是左手到右手的事儿,你权当接受好意,让他心里舒服点。”
张信礼也说是。林怀南无法,拿过了信封,说:“好吧,小张,不要勉强,这笔钱什么时候给都可以,你们要先过好自己的日子。”
“肯定,我答应了您,也答应了林爷爷,会好好照顾他,”张信礼说:“这辈子都是。”
“哎,我跟他妈妈只有小瑜一个儿子,我们只希望他健康快乐,以后能幸福,别的都不重要了,”林怀南说:“小张,虽然你是个男人,但我想我没看错你。”
张信礼能主动来还这笔钱是他没料到的,张信礼家在本地条件算可以,可跟上海的人均收入差太远,这些钱对林怀南来说不算什么,却只怕张信礼父母辛辛苦苦种一年地也才这么个数。
穷则精打细算,即使要还,多数人也是能迟则迟,张信礼还得这么快,这么主动,且不计林怀南让他转学的前嫌,说明他有担当、有责任感,宽和且知恩图报。
尽管这是个好人还是占多数的时代,但这些品质并非人人轻轻松松就能拥有,在这些品质面前,性别难道真的那么重要吗?
“当然没看错了,爸,”林瑾瑜站到张信礼身边,拍了拍他肩,道:“你儿子多聪明啊,眼光毒得很,一般人我看不上。”
“还没夸你你就喘上了,”林怀南说:“聪明?我怎么没看出来,只记得你小时候单车也不会骑,小提琴也不会拉,滑板也不会滑,只会拖个鼻涕泡玩泥巴,还不都是我送你去学的,你妈妈就跟在你身后擦你的鼻涕。”
“爸,你怎么回事!别诽谤我!”这些完全不存在于林瑾瑜记忆里的窘事让他惊讶且羞恼:“我小时候不流鼻涕!”
“夸张一下嘛,”林怀南道:“只会玩手机,为了戒你这瘾,好不容易把你送到凉山去,谁知道你顺手就给我拐了别人家的儿子回来,本事不小啊。”
“那是,”林瑾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还不好?你跟妈就有俩儿子了。”
“阿弥陀佛,饶了我吧,”林妈妈端着盘水果,说说笑笑着从厨房走来:“有一个我都头痛了,还俩,其实当时我怀孕的时候还祈祷要是个女儿就好了,肯定是件贴心小棉袄,谁知道是儿子,七八岁狗都嫌弃,头疼坏了。”
张信礼说:“确实,也不错。”
“说什么呢?”林瑾瑜诧异了,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他爸妈还是张信礼爸妈,怎么突然都拿他开涮上了,上帝老天爷,他才是他们的亲儿子啊:“你怎么不说你要是女孩儿就好了,我还能娶你。”
张信礼还是说:“也不错。”
林瑾瑜没脾气了。
“小瑜,小张,爸还是那句话,”林怀南对他们说:“自己选了路就要自己走下去,一辈子很长,我知道你们已经考虑清楚了,可作为爸爸还是想提醒你们几句。”
张信礼和林瑾瑜不调笑了,认真看着林怀南。
“你们对自己未来的人生都有了规划,生活习惯上也磨合了好几年,这些没什么问题,只是还有件大事,我听你妈妈说,你们都觉得没小孩也无所谓,是吗?”
“是的,”林瑾瑜回答:“我你还不清楚,我永远能让我的生命充满新东西,即使没有自己的小孩也不会感到空虚。”
这个世界太大了,林瑾瑜还有许多不会的东西和许多没去过的地方,他们曾经说起要一起去九寨沟、厦门,曾经路过成都的姻缘桥却没好意思在上面绑上一根属于他们的飘带,曾说要一起买套房子,养猫养狗当小孩……他们有很多愿景没有实现,有很多遗憾要去求圆满。
“我一样,”张信礼说:“叔……爸,我堂弟就是我带大的,加上现在家里又有两个刚出生的小孩,岁数差太大,其实跟我自己的小孩差不多,亲不亲生没什么好执着的。”
“好吧,看来你们也已经想清楚了,”林怀南说:“只是小瑜,我问这个问题,也不是出于要你传承家里血脉什么东西的意思,只是不能陪伴一个生命成长,其实真的是件很遗憾的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瑾瑜还没说话呢,一旁的林妈妈忽然发笑:“这不是我们结婚之前你爸对你说的话吗?你怎么剽窃你爸的发言。”
林怀南道:“嗯……其实,我爸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结婚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林妈妈难得拆一回他的台:“公公让你接他的班,说前途好,你宁死不去,非得去‘教破书’,不孝子孙大逆不道,你还说你爸老顽固,不懂人人平等,生而自由,现在说起好话来啦?”
林怀南表示抗议:“我没这么说我爸,我最多是不听。”
林瑾瑜跟张信礼就在一边,干看着他俩说嘴,林妈妈对他们道:“哈哈,你不知道吧,你爸以前还是个不婚主义者呢,说不结婚也不想要小孩,那个年代,他爸……就是你爷爷,看他也跟看怪胎似的。”
“真的?”林瑾瑜还是第一次听爸妈说起他们遥远的青春时代的故事:“还有呢?”
“什么还有还有,”林怀南脸上挂不住,呵斥道:“没有了,都是你妈妈瞎编的。”
是不是瞎编,明眼人都知道。
“说起来,你们俩个到底什么时候建立不正当关系的,”林怀南开始转移话题:“小瑜,我记得高中时候,有一次你光着从卫生间里……然后小张也出来了,你们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
“不是!没有!那时候我们还是清白的!”多年囧事突然被挖坟,这回轮到林瑾瑜脸上挂不住了,他大叫道:“爸!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怎么还记得?”
起风了,客厅里白色的格子窗帘和房间里蓝色印着白帆船花纹的窗帘一起轻轻摇动起来,林瑾瑜父子两个你说我我说你,就过去的“奸情”事件展开了大辩论,张信礼看着这吵闹又温馨的一家人,感慨万千——从今往后,他也是“一家人”里的一份子了。
林妈妈懒得搭理自己丈夫跟儿子,对他道:“别理他们,待会儿就安静了,小张,你们房间我都收拾好了,看你带了什么换洗衣服,等下叫小瑜帮你一起归置好,尽管使唤他,不用客气。”
她耐心、温和地嘱咐着张信礼,就像那年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家时一样。
“嗯,谢谢……妈。”张信礼对她笑了下,目光越过林妈妈肩头,落到熟悉的白色实木房门上。
那是他曾推推开开了无数次的门,蓝色的帆船窗帘和他离开那年别无二致,房间阳台的地板上还堆着林瑾瑜高中时的书和试卷,风拂开轻薄的纸张,上面一页页历历而过,满是他和张信礼稚嫩的笔迹。
那些笔记就像一个个烙印,定格了无形的岁月,留住了少年青春的剪影。
他们回来了,面目全非,又依然如故。